所有参加会议的人离开了市政厅,军官们去率领各自的士兵执行那位似乎由天主亲自给弗朗德勒人派来的陌生首领的命令。

正当这时候,有一片成环形的、好像把整个城市围起来的、长时间的喧哗声升起来,并且归结为一声响亮的叫喊。

与此同时,大炮轰鸣了。

法国人以为他们是去突然袭击沉睡中的城市,却不料在夜行军中途遭到了这些大炮的突然袭击。但是炮弹非但没有减慢他们的前进速度,反而催动他们跑得更快。

如果他们不可能像前面所说的那样,用云梯去攻城,那么他们还是可以像我们看到过的纳瓦拉国王在卡奥尔那样,用柴捆填平护城沟,然后用火药包炸掉城门。

城墙上的大炮因此继续在轰击,不过在夜里它们的效果几乎等于零,法国人用一阵呐喊来回答敌人的呐喊,然后就以他们在进攻中惯有的那种昂扬的无畏气概,不出声地向城墙冲去。突然间,城门和暗门都打开了,手持武器的人从四处冲出来,不过,这不是激励着法国人的那种狂热的激情,而是一种沉醉状态,这种状态并没有妨碍士兵的前进,却使士兵厚实粗重得像向前滚动的城墙。

这些弗朗德勒人排成紧凑的阵势、密集的队形,向前迈进,在他们的上空继续响着炮声,声音响得厉害,比起来反而不那么可怕了。

战斗进入了短兵相接的阶段,刀剑相碰,矛戟交接,短枪和火枪射击的火光照亮了鲜血染红的脸瞳。

然而却没有一声喊叫,没有一声低语,也没有一声呻吟:弗朗德勒人怀着愤怒战斗,法国人带着恼恨反击。弗朗德初人因为非得打仗而怒不可遏,他们打仗原来既不是出于职业,也不是为了喜爱。法国人则因为在袭击时遭到袭击而恼怒万分。

正当交战双方以我们费尽笔墨也无法描绘出激烈程度来进行厮杀的时候,只听见圣玛丽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炮声,城市的上空升起一片亮光,好像是一缕火焰。那是儒瓦约兹在进攻,他在向保卫埃斯考河的那道城门发起牵制性攻击,以便率领他的水兵长驱直入市中心。

至少,这是法国人所希望的。

然而情况并非如此。

顺着西风,也就是说,顺着对像这样的冒险最有利的风向,儒瓦约兹启锚开航,双桅旗舰一马当先,乘着好风逆流而上。战斗准备都已就绪:水兵手执接舷战刀,等在船尾,炮手点烧火绳,立在大炮旁边;桅楼水手带着榴弹,守在桅楼上,最后还有那些精选的水兵拿着利斧,准备跳到敌人的舰艇上去砍断铁链和缆绳,为舰队打开缺口。

舰队静悄悄地前迸。儒瓦约兹的七条战船排成尖楔队形,双桅旗舰就是尖顶,看上去好像一队在水面上滑行的庞大的幽灵。这个年轻人的岗位是在舰楼军官值班的军官席上,但他没法老待在这个岗位上。他穿着一身精美的盔甲,在双桅战船上守着大副的位置,从艏斜桅上俯身出去,像要望穿江面的雾气和浓厚的夜色。

不一会,透过这双重的遮蔽,他瞧见一道黑魆魆的船障横在江面上;看上去它好像被敌军放弃,没有设防。不过,在这个诡计多端的国家里,这种弃之不管和杳无人影的情况,有着令人疑惧的地方。

但舰队继续在前进;大家都看清了这道船障,离着仅有差十多十链的距离,而且舰队一秒钟一秒钟地向它驶近,可还是没有一声“口令!”来震动法国人的耳膜。

水手们在这片寂静中看到的只是疏忽失职,一个个都感到非常高兴;年轻的海军元帅比较深谋远虑,猜到其中必有什么阴谋诡计,因此感到了担心。

最后,双桅旗舰的船首进入两艘海船的帆缆索具中间,这两艘海船正是船障的中心。旗舰推着这两艘海船,把这条由铁索连起来的一条条船形成的柔韧的船障从中间冲弯了。

船障弯而不断,紧贴法国战舰的船侧,形成和这些法国战舰相同的形状。

突然间,也就是在手拿斧头的水兵听到命令要跳过去砍断船障的铁链时,一只只抓钩从看不见的手里抛出来,钩住了法国船的舷索。

弗朗德勒人料到法国人的计谋会怎么干。

儒瓦约兹以为敌人要找他进行一场激战。他接受挑战。从他这边抛过去的抓钩把敌人的船只和他的船只牢牢地拴在一起。接着,他从一个水兵手里夺过斧头,率先跳上一条被钩得牢牢的敌船,大声喊道:

“跳过去!跳过去!”

整个舰队,所有的军官和水兵,都发出同样的喊声,跟着他跳上了敌船;可是没有一点声音来回答他们的叫喊,没有一个人影来抵抗他们的进攻。

他们只看见三条载着人的小船静静地在河面上滑过,就像三只迟归的海鸟。

三条小船划着桨逃走了,海鸟振翅飞远了。

这些进攻者站在他们刚刚不战而获的船上发愣。

整条战线都是同样的情形。

忽然间,儒瓦约兹听见脚底下有一种沉闷的轰轰声,一股硫磺的气味在四周弥漫开来。

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际。他奔到舱口,拉开舱盖:船舱深处在燃烧。

就在这一瞬间,“回舰上去!回舰上去!”的喊声在整条战线上响成一片。

每一个人都爬回舰上去,速度比跳下来时还快,儒瓦约兹跳下来是第一个,现在他最后一个返回。

他刚踏上旗舰的舷侧,方才他站着的甲板就在大火中爆炸了。

这时,就像有二十座火山在爆发,每只小艇,每艘单桅帆船,每条大船,都是一个火山口。法国舰队载重量大,仿佛俯视着一片火海。

砍断缆绳,砸断铁链,斩断抓钩的命令已经下过了,水手们敏捷地冲向帆缆,总是在只有相信靠了敏捷才能得救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敏捷。

但是要砍的东西太多了;敌人抛过来搭上法国舰队上的抓钩也许能砍断,可是还有从法国舰队抛过去搭在敌人船上的抓钩哩。

蓦地传来二十声巨响;法国的军舰的肋骨在颤抖,船底在呻吟。

原来是保卫堤坝的大炮,炮口里塞满了弹药,被安特卫普人抛弃在这儿,随着大火烧到它们,它们自己爆炸了,凡是处在炮口对着的方向中的东西都盲目地加以摧毁。

火焰像巨蛇似的沿着桅杆往上爬,缠住桅杆,随后又用它的尖舌去舔法国军舰的古铜色船侧。

儒瓦约兹身穿金线嵌花的铭甲,镇静自若,声音威严,在一片火海中发布着命令,很像神话中的那些身上有无数鳞片的蝾螈,每一个动作,都摇落一片火星.

但是很快地爆炸声变得频繁起来,而且更加猛烈,更加吓人,这已经不是大炮在爆炸,而是弹药舱着了火,是军舰本身在爆炸。

当儒瓦约兹企图砍断把他跟敌人拴在一起的致命连系时,他是拚命在搏斗,但是现在再也没有成功的希望了:烈火已经烧到了法国船上,而每当一艘敌人的船只爆炸时,都有一阵焰火般的火雨洒落他的甲板上。

但是这场大火,这场火攻,这场无情的猛火,这儿刚灭下去,那儿又往上窜,越烧越旺,直到把它的卤获物的水里的部分吞光为止。

安特卫普人的船只相继炸毁,船障已不攻自破;但是,法国军舰非但不能继续前进,反而在一片火海中茫然失措,后面还拖着烧毁了的火攻船只的残片,正是这些船只以它们的火焰拥抱过法国人的军舰。

儒瓦约兹知道再也不可能进行搏斗了,他下令把所有的舢板放到水里,划向左岸登陆。

命令通过扬声筒传达到其他军舰,没有听见的人出于本能也有同样的念头。

整个舰队,连最后一名水兵都上了舢板,儒瓦约兹才离开他的双桅战船的甲板。

他的冷静好像使每个人都恢复了冷静:他的每个水兵都手握着斧头或者接舷战刀。

在他抵达河岸以前,旗舰炸毁了,爆炸的火光在一边照亮了城市的轮廓,在另一边照亮了浩淼的河面,它越来越开阔,最后消失在大海里。

这时候,城墙上的大炮已经停止射击:并不是战斗的激烈程度有所减缓,恰恰相反,这是因为弗朗德勒人和法国人进入了面对面的交锋,谁也没法开炮打这些人而不伤着那些人。

加尔文派的骑兵也已经投入冲锋,创造了奇迹:凭着骑兵的军刀,他们冲开了敌阵,在战马的铁蹄下,敌人惨遭践踏;但是受伤倒地的弗朗德勒人也在用大刀剖开战马的肚膛。

尽管骑兵的冲锋战果辉煌,法国人的纵队里开始有点儿混乱,止步不前,然而从各处城门里都有生力军源源不断地涌出,冲向德·安茹公爵的军队。

突然间传来一阵嘈杂的喊声,几乎在墙脚下也能听见。安特卫普人的侧翼响起了“安茹!安茹!法兰西!法兰西!”的喊声,一个可怕的冲击震撼着安特卫普人的队伍,这个队伍在让他们一个劲儿往前冲的那些人的驱动下,排得那么密集,以致前排的人只能勇往直前,除此之外无路可走。

这次行动是儒瓦约兹采取的,这些喊声是水兵们发出的。一千五百人手握斧头和大刀,在儒瓦约兹的率领下(有人给他牵来一匹失去主人的战马),骤然间向弗朗德勒人扑去;他们要为葬身火海的舰队,为两百名烧死、淹死的弟兄报仇。

他们没有挑选战斗队形,就朝从语言和服装认出是敌人的头一队人冲过去。

谁也不如儒瓦约兹使长剑使得那么好;他的手腕像钢铸的风车那样转动着,每一剑削出去都劈下一颗脑袋,每一剑刺出去都戳穿一个敌人。

儒瓦约兹遇上的这支弗朗德勒部队,像一颗麦粒被一群蚂蚁啃光了似的,整个消灭了。

水兵们为初战的胜利所陶醉,奋勇地冲上前去。

在他们登陆的那会儿,加尔文派的骑兵被蜂涌而至的敌人围在中间,渐渐地抵御不住了,但是德·圣埃尼昂伯爵的步兵仍在跟弗朗德勒人肉搏。

亲王看见了舰队的焚烧,不过他看见的只是离得很远的一片火光,他也听见了炮声和舰只的爆炸声,但是他没有怀疑到别的,只以为那是双方正在激战,而且那一边自然是应该以儒瓦约兹的胜利而告终。怎么能相信几条弗朗德勒的船只能和法国舰队抗衡!

因此他时时刻刻都在等待儒瓦约兹那边发动钳制攻击,却没想到突然有人告诉他舰队已经全军覆没,儒瓦约兹正带领水兵在弗朗德勒人的阵中冲杀。

从这时起亲王开始感到非常不安。舰队,那是一条退路,因此就是法国军队的一条生路啊。

公爵派人向加尔文派骑兵传达命令,要他们发起第二次冲锋,疲惫不堪的骑兵和战马重新集合起来,准备再一次冲向安特卫普人。

在一片混战中,人们听见儒瓦约兹的声音在高呼:

“坚持住,德·圣埃尼昂先生!法兰西!法兰西!”

如同农夫在麦田里收割,他的长剑在空中挥舞,敌人像麦子似的在他面前纷纷倒下。柔弱的宠臣,奢靡的骄贵,一旦披上盔甲仿佛就有了涅塞亚的赫拉克勒斯的神力。

步兵听到了这盖过喧嚣声的喊叫,看到了这柄在夜色里寒光闪闪的长剑,他们又恢复了勇气,像骑兵一样重新作出努力,回到战斗中去。

不过在这时,被人称作王爷的那个人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冲出了城门。

他身披黑甲,也就是说头盔、臂铠、胸甲都是乌钢的,跟在他后面的是德·奥兰治亲王调拨给他、听他指挥的五百名骑着好马的骑兵。

沉默者威廉亲自率领他的精锐的步兵从并排的另一座城门冲出,这支部队一直还没有投入过战斗。

黑甲骑士急忙去办最紧急的事:也就是奔向儒瓦约兹统率水兵作战的地方。

弗朗德勒人认出了他,在他面前让出一条路来,一边欣喜地喊着:

“王爷!王爷!”

儒瓦约兹和他的水兵们觉出敌人在退却,他们听到了这片喊声,接着就发现这支生力军像变戏法似的突然一下子到了他们面前。

儒瓦约兹纵马向黑甲骑士奔去,两人默不作声地激战起来。

两人的剑头一下相碰,就溅出一串火星。

儒瓦约兹对自己盔甲的精良和剑术的高超素有自信,使的尽是杀招,但都给灵巧地避开了。在这同时,对手的一剑在他胸前刺个正着,在胸甲上滑过去,滑到胸甲的连接处,在肩膀上刺出几滴血来。

“啊!”年轻的海军元帅受了这一剑,不禁喊出声来,“这个人不是法国人,而且他和我是跟同一个师傅学的剑。”

他话声刚落,看见这个陌生人勒转马头,想拍马奔往别处。“如果你是法国人,”儒瓦约兹对他喊道,“你就是一个叛徒,因为你在对你的国王、你的祖国、你的军旗作战。”

陌生人不答话,重又掉转马头,怒不可遏地向儒瓦约兹刺去。但是这一回,儒瓦约兹已有准备,知道对方确是剑术高手。他接连挡开了三四剑,这每一剑都是狂乱之中不失其刁蛮,暴怒之下不减其凶狠。

这一下,轮到陌生人做了个往后退的动作。

“你瞧着!”年轻人对他喊道,“当一个人为他的国家而战的时候,他是这样做的:纯洁的心和忠贞的胳膊,就足够保护没有头盔的脑袋和没有脸甲的前额。”

他拉断头顶头盔的系带,把头盔甩得远远的,露出他那高贵而俊美的脸,双眼闪射着充满气魄、豪情和青春活力的光芒。.

黑甲骑士既不答话,也不照样解下头盔,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举剑朝着这张裸露的脸刺去。

“哦!”儒瓦约兹挡开了这一剑,“我没说错,你是个叛徒,你将作为叛徒而被处死。”

年轻人猛攻过去,接连刺出两三剑,其中有一剑刺中了头盔脸甲的孔隙,他说:

“嗨!我要杀了你,我要把你这顶保护你而且蒙住你的脸不让人认出的头盔掀掉,我要把你吊在路上碰见的第一棵树上。”

陌生人正要回刺过去,一个刚赶来跟他会合的骑士,俯身在他耳边对他说:

“王爷,不要因小失大;您到那儿去会更有用。”

陌生人的目光随着交谈者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弗朗德勒人在加尔文派骑兵前面踯躅不前。

‘你说得对,”他用阴沉的嗓音说,“在那儿的正是我要找的那些人。”

这时候,一队骑兵朝儒瓦约兹的水兵冲来,水兵们对用笨重的兵器不停地厮杀已经感到厌倦,他们开始向后退。

黑甲骑士趁这个当口,消失在混战和夜色之中。

一刻钟以后,法国人全线退却,但力求退而不溃。

德·圣埃尼昂先生采取一切措施来使他的部下秩序井然地退却。

但是,最后一支由五百骑兵和两千步兵组成的生力军从城里杀出,向这支疲惫不堪、已经掉头退却的军队猛冲过去。这是德·奥兰治亲王的那些曾经先后和德·阿尔贝公爵、唐·璜、勒凯桑、亚历山大·法尔奈斯作过战的老部队。

这时候,必须作出决定退出战场,并且从陆路撤退,因为他们原先指望应急之用的舰队已给摧毁。

尽管将领们沉着冷静,尽管大部分将士英勇无畏,一场可怕的溃逃还是开始了。

陌生人就是在这时候率领那支几乎还不曾出击过的骑兵,冲向溃败的法国兵,重又在后卫线上跟儒瓦约兹和他的水兵们相遇,这些水兵中的三分之二己经倒在战场上了。

年轻的海军元帅骑的已经是第三匹马,前两匹马都死在他胯下了。长剑也折断了,他从一个受伤的水兵手里拿过一把沉甸甸的接舷战斧,这把斧头在他脑袋周围抡动着,轻松得就像投石兵手里的投石器。

他时不时回过头来抵挡一阵,好似一头不愿逃脱、绝望地返身跟猎人相搏的野猪。

至于弗朗德勒人,他们听从了被他们称为王爷的那个人的劝告,脱掉了护胸甲投入战斗,在追击中显得轻捷异常,不让安茹的军队有一点喘息的时间。

有一种类似内疚,或者至少是类似疑虑的感情,揪住了面对这场巨大灾难的陌生人的心。

“行了,先生们,行了,”他用法语对部下说,“你们今晚给赶出了安特卫普,一个星期之内就会给赶出弗朗德勒:让我们不要再求战神来帮这个忙了。”

“啊!是法国人,是法国人!”儒瓦约兹喊道;“你让我给猜着了,叛徒。啊!你这该死的家伙,但愿你落个叛徒的死法!”这激烈的诅咒,似乎使那个面对千百把高举的刀剑也不曾有过丝毫动摇的人气馁了,他拨转马头,这个战胜者就像那些战败者,飞快地逃走了。

但是一个人退却并不能逆转形势。恐俱是会传染的,它已经传染到了整个军队,在这种丧失理智的惊惶的影响下,士兵们开始绝望地溃逃。

战马尽管疲乏不堪,还是在拚命奔腾,因为它们似乎也受到了恐惧的影响。士兵们四散逃命,几小时内这支 军队已经溃不成军。

就在这个时候,按照王爷的命令,堤坝和闸门都打开了。从利耶尔到泰尔蒙德,从珂埃东克到梅克林,每一条因汇集支流的水而涨起来的小河,每一条泛滥的运河,都把它分得的那份波涛汹涌的大水送到平坦的地带。

就这样,当败退的法国人摆脱掉敌人,开始停下脚步的时候,当他们看到安特卫普人终于转过身去,后面跟着德·奥兰治亲王的士兵一起回到城里的时候,当那些平安无恙地逃脱了夜间杀戮的法国兵,以为自己终于得救,正在喘一口气,有的在祈祷,有的在骂娘的时候——就是在这时候,一个新的敌人盲目、无情,以狂风似的迅疾,以大海般的汹涌,向他们猛扑过来,然而,尽管迫在眉睫的危险已经开始在包围着这些败兵,他们却懵懵然一无所知。

儒瓦约兹下令水兵停止前进时,水兵只剩八百人了,这是在可怕的溃败中尚能保持一定队形的那部分人。

德·圣埃尼昂伯爵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只是在做着威胁的手势,他力图把他那支零乱的步兵集合起来。

德·安茹公爵骑着一匹骏马,旁边跟着一个马弁,手里牵着另一匹马,他在溃军的最前头,一个劲儿地往前奔,看上去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这个混蛋没有一点心肝,”有的人这么说。

“这个勇士多么镇定自若,”另一些人那么说。

从凌晨两点到六点的几个钟头的休息,使步兵们又有了继续退却的力气。

但是粮草没有了。

那些战马,看上去比人还要疲乏,勉强拖着脚步走,因为它们从头天起就没有吃过东西了。

所以它们落在队伍的最后面。

他们想撤到布鲁塞尔去。布鲁塞尔归附公爵,在那儿有众多的支持者;不过对布鲁塞尔的诚意,他们不能不担心,他们当初也认为安特卫普可以信赖,正如现在认为布鲁塞尔可以信赖一样。

在布鲁塞尔那儿,也就是说,在离他们此时所在差不多八法里的地方,他们的部队可以得到补给,而且可以挑选有利的营地,以便在他们认为合适的时机再继续作战。

已经集结起来的残军应当成为一支新军的核心。

直到这时候,还没有一个人料到会有那么一个可怕的时刻,在那个时刻里,地面将在不幸的法国兵脚底下下沉,汹涌澎湃的大水将猛扑过来,在他们头顶上奔流,那么多勇敢的士兵的尸首将被浑浊的水流冲走,或者是一直冲进大海,或者是在半途中留下来给布拉邦乡村的土地当肥料。

德·安茹公爵在埃博康和埃库之间找了个农舍进早餐。小屋是空着的,从头一天晚上起居民都逃走了,头一天生的炉火还在壁炉里燃烧着。

士兵和军官都想仿效他们的首领,他们分散在我们刚刚提到的那两个镇上;但是使他们惊奇之中又感到恐惧的是他们看到所有的房子里都不见人影,而且几乎所有吃的东西都给居民带走了。

德·圣埃尼昂伯爵也跟其他的人一样在寻找机会;这么多勇敢的将士为德·安茹公爵流血牺牲了,德·安茹公爵却是这样无忧无虑,这使德·圣埃尼昂伯爵心里极为反感,他远远地离开了公爵。

他属于说这话的人:“这个混蛋没有一点心肝!”

为了解决自己的问题,他跑了两三所房子,里面都是空的,他敲第四家的房门的时候,有人来告诉他,在方圆两百里之内,就是说在他们占领的这个圈子里,每一所房子都是如此。听到这个消息,德·圣埃尼昂先生皱起眉头,做了个惯常做的怪相。

“上路吧,先生们,上路吧!”他对军官们说。

“可我们太困乏了,”这些军官回答,“都快饿死了,将军。”

“不错;但是你们还活着,要是在这儿再呆上一小时,你们就真的要死了!说不定现在已经太迟了。”

德·圣埃尼昂先生没法说得清楚,但他预感到在这片寂静里隐藏着什么巨大的危险。

他们开拔了。

德·安茹公爵率先,德·圣埃尼昂先生居中,儒瓦约兹殿后。但是仍有两三千人掉了队,他们或者是伤重体弱,或者是过度疲乏,有的躺在野草丛中,有的躺在大树脚下,被人遗弃,万分忧愁,让一种不祥的预感困扰着。

在他们后面还留下了失去坐骑的骑兵,他们的马实在走不动了,或是他们自己在行军途中受了伤。

在德·安茹公爵周围,剩下的身体完好、还能作战的士兵,只有三千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