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些旅行者往前走,这地方出现了一片离奇古怪的景象。

田野似乎也和市镇、村庄一样被人抛弃了。

确实如此,没有一个地方有奶牛在草地上吃草,没有一个地方有山羊高攀在山腰上或者两条前腿趴在树篱上,觅食树莓的嫩芽和野葡萄,没有一个地方有羊群和牧人,也没有一个地方有耕犁和农夫,再也见不到背着货包穿村走户的行商,再也见不到唱着北方人嗓音嘶哑的歌子,脚步蹒姗地走在大车旁,把鞭子甩得啪啪响的赶车人。

在这风光绮丽的平原上极目望去,不论是在小山上,广阔的草地上,还是森林的边缘,都见不到一个人影,也听不到一点声音。简直可以说大自然是处在创造出人类和动物的那一天的前夕。

黄昏来临了。亨利心头充满了惊奇,在感情上跟走在前面的两个旅客接近了一些,他向空中,向大树,向遥远的天际,甚至向浮云,寻求着这种凄凉景象的解释。

使得这忧郁的荒凉景色有了一点生气的仅有的人物,是雷米和他的女伴,他们的身影在落日的紫红色的余辉中清楚地显现出来,他们正俯身倾听着是否有什么声音传进他们的耳际,除他们之外,就是亨利了,他的身影落在他们百步之后,始终保持着同样的距离和同样的态度。

阴暗而寒冷的夜降临了,西北风在空中呼啸着,它的吼声充斥着这片荒凉的景色,比寂静还要可怕。

雷米伸手过去抓住女伴的马缰,让她停下来。

“夫人,”他对她说,“您知道我是不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您知道我会不会为了贪生而后退半步;可是,今晚上我莫名其妙地有点不对劲儿,一种从未有过的麻木束缚住了我的官能,使我瘫痪无力,不让我再往前走。夫人,您把这称作害怕、胆小甚至惊惶失措吧;夫人,我向您承认,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害怕了。”狄安娜转过头来;也许所有这些骇人的预兆她都没注意到,也许她什么都没见到。

“他还在那儿?”她问。

“啊!成问题的已经不再是他了,”雷米回答,“别再去想他了,我求您;他只有一个人,我对付得了一个人。不,我所害怕的危险,或者不如说,凭着本能而不是依靠理智感觉到、猜测到的危险,正在临近,正在威胁我们,说不定正在包围我们的危险,是另一种危险;这是一种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危险,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把它叫作危险。”

狄安娜摇摇头。

“瞧,夫人,”雷米说,“您看见前面那片弯着黑黝黝树顶的柳树吗?”

“看见了。”

“在这些树旁边我看见一座小房子,求求您,咱们到那儿去吧,如果房子里有人,咱们就更有理由可以要求留宿了,如果没有人,咱们就占有它,夫人;别反对,我求求您。”

雷米的激动,他颤抖的嗓音,他这番话的透彻的说服力,使他的女伴下决心让步了。

她掉转马头,朝雷米所指的方向而去。

几分钟之后,两个旅行者在敲这座小房子的门,房子确实是盖在一片柳树丛下。

奈特河是在四分之一法里外流过的一条小河,它的支流,一条小溪,被两长溜芦苇和两岸的草地环抱着,从柳树下潺潺淌过,浸润着树根;在砖墙瓦顶的小屋后面,有一片绿篱团团围住的小园子。

这一切,都是那么空旷,冷落,荒凉。

没有人回答他们重重的敲门声。

雷米不再犹豫:他抽刀割下一段柳枝,在门和锁之间伸进去,把锁舌往后压。门开了。

雷米迅速地走进去。一个小时以来,他的一举一动都表现出一种为狂热所驱使的人才会有的昂奋。那把锁是邻近铁匠手艺粗劣的制品,他几乎没费什么劲就征服了它。

雷米急急忙忙地把女伴推进屋里,推上门,加上一道沉重的门栓,这样严加防范以后,他才仿佛死里逃生似的透了口气。他觉得像这样把女主人保护起来还不够,就把她安顿在楼上仅有的一间卧房里,他在卧房里摸索,摸到了一张床,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

对女主人这头稍许放下心来了,他接着下楼,守在一扇半开的外板窗后面,通过有铁栅的窗户开始注视伯爵的一举一动。伯爵瞧见他们进了屋,也走到了这所房子跟前。

亨利的想法是阴郁的,跟雷米的想法倒很合拍。

“毫无疑问,”他在心里说,“一种我们不知道,但是这儿的居民知道的危险,笼罩在这片土地上:战争使它荒芜了,法国人已经占领或者就要占领安特卫普:农民们惊恐万分,所以想到城里找个安身之地。”

这个解释似乎颇有道理,但它并不能让年轻人感到满意。而且它把他引到了另一条思路上去。

“雷米和他的女主人到这儿来干吗?”他思忖道,“他们有什么必要非得来冒这可怕的危险不可呢?噢!我会知道的,和这个女人谈话,永远结束我的这些疑窦的时刻终于来到。再没有什么地方能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他向小屋前进。

但是突然间又停了下来。

“不,不,”他说,这种突如其来的犹豫,在充满爱情的心里是经常会有的,“不,我将忍受痛苦,牺牲到底。况且,她不是能作主支配自己的行动吗?她知道可恶的雷米为她编造了怎样的一套谎话吗?喔!我恨的是他,是他一个人,是让我相信她什么人也不爱的他!不过,也还得讲句公道话,难道这个人有义务向我,一个他不认识的人,泄露女主人的秘密吗?不!不!我的不幸是确实无疑的,在我的不幸中最糟的一点是这种不幸是我一个人造成的,我没法把这个沉重负担丢给任何一个人。对这不幸说来还缺少的,是真相的彻底揭露,是瞧着这个女人跑到兵营,用她的双臂围住一个绅士的脖子,对他说:‘瞧瞧我受了多少苦,你就知道我多么爱你,’好吧,我就一直跟她到那儿,我将看到我不敢看的事,我将因此而死,这样倒可以省掉火枪和大炮的事了。唉!您是知道的,我的主!”亨利感情激动地补充说,他的心灵充满宗教情绪和爱,有时候在他的心灵深处会有这种激动的感情,“我并没有寻求这极度的苦痛,我愿带着笑容走向经过慎重考虑的、平静的、光荣的死亡;我愿倒在战场上,嘴边呼唤着一个名字,就是您的名字,我的主!心里珍藏着一个名字,她的名字!您不愿我那样去死,您要我接受一个充满辛酸和苦楚的绝望的死:我感恩,我愿接受!”

随后,他又回忆起他面对那座无情的房屋度过的那些痴情等待的白天和焦虑不安的夜晚,觉得除了啃啮着他的心的这个疑窦以外,总的说来,他的处境并没有在巴黎时那么悲惨,因为他有时还能见到她,还能听到他从来没有听见过的说话声;他跟在她后面走,从心爱的女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浓郁香气,会夹在微风中吹过来,轻轻拂着他的脸颊。

他双眼凝视着她藏身的这所小房子,就这样继续想下去:“但是当我在等待这死亡来到以前,当她在这座房子里休息的时候,我在这些树下藏身,她如果说话,我就能听到她的声音,我还能看到她在窗后的影子,而我却在抱怨!啊!不,不,我不抱怨。天主!天主!我仍然是太幸福了!”

亨利卧倒在这些柳树下,柳枝掩映着这座小房子。他带着无法形容的忧郁心情,倾听着身旁潺潺的流水声。

猛然间他打了个哆嗦;北边响起大炮的轰鸣,随风传了过来。“啊!”他对自己说,“我来不及赶到了,他们已经在攻打安特卫普了。”

亨利的头一个念头是立起身来,跳上马背,循着炮声的方向朝打仗的地方驰去,可是,这样一来,他就得离开狄安娜,在疑窦中死去。

要是不曾在路上遇见她,亨利会一往直前,决不会朝后面看一眼,决不会为往事叹口气,也不会为未来感到遗憾;可是,既然遇到了她,疑窦就进了他的脑际,随疑窦而来的是犹豫不决。他留了下来。

整整两个小时,他一直躺着,侧耳倾听一直传到耳边的一声又一声轰响,暗自思忖着那些全无规律的、不时插在其他炮声中特别响的隆隆声到底是什么声音。

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些隆隆声是他哥哥的舰队被炸毁的巨响。最后,到了两点钟,一切都平静下来;到了两点半钟,一片寂静。看来炮声没有传到房子里去,或者是传了进去而那两个临时的居民没有感觉到。

“这会儿,”亨利对自己说,“安特卫普已经攻克,哥哥得胜了,可是在安特卫普之后还有根特,在根特之后还有布鲁日,光荣战死的机会我总会有的。不过在死以前,我希望知道这个女人到法国军营里去找谁。”

就像大自然在这些使空气颤抖的震荡之后又回到它的憩息之中一样,儒瓦约兹裹在大衣里又一动不动了。

他进入了在黑夜将尽时人的意志无法抵抗的那种昏昏沉沉的半睡状态;他的马正在离他几步的地方吃草,突然竖起耳朵,哀声嘶鸣。

亨利睁开眼睛。

那匹马四腿立定,头朝身子后面扭过去,在微风中嗅着。临近天亮,风向已经改成东南风了。

“怎么啦,我的好马儿?”年轻人立起身来,用手摸摸马的脖子,说;“你瞧见水獭窜过去,把你吓着了,还是想到一个舒服的马厩里去歇息呢?”

那匹马就像是听懂了招呼,而且想要回答似的,急躁地猛然举步朝利耶尔的方向走去,它眼睛凝视着,鼻孔拿开,在倾听着什么。

“啊!啊!”亨利轻轻地说,“事情比看上去还要严重:有狼群跟在军队后面噬食尸体呢。”

马长嘶一声,低下头去,然后,迅若闪电地朝西方逃去。但是它逃跑中在主人伸手可及的地方经过的时候,主人抓住了缰绳,制止了它。

亨利没有勒紧僵绳,他抓住鬃毛,跃上了马背。他是个好骑手,一旦上了马背,马就听他使唤,受他控制了。

可是,过了一会儿,那匹马听到的声音,亨利也开始听到了,那头畜生所感到的恐俱,亨利大吃一惊地也感觉到了。

一种延续不断的哗哗声,就像尖锐而低沉的风声,在仿佛是从南到北的一个半圆形的各点上升起;阵阵清新的仿佛夹带着细微的水滴的微风,时而使这声呼叫声变得更清楚些,听上去宛如潮水击拍石子很多的沙滩的涛声。

“这是什么?”亨利问,“是风吗?不,因为是风把这种声音带过来的,两种声音我听得出不一样。或许是一支军队在前进?不对(他朝地面俯下身去),那样的话,我就会听到有节奏的脚步声,兵器的撞击声和响亮的人声。是一场大火的劈劈啪啪声?也不对,因为朝天边望去,看不到一点火光,而且天色倒像更暗下来了。”

声音愈来愈响,听得很清楚了:是远处有成千上万门大炮在能发出响亮声音的石板路上拖着走时发出的那种不间断的洪亮的隆隆响声。

亨利有一瞬间以为这种声音就是我们方才说的原因引起的,但是他立刻又对自己说:

“不可能,这一带没有石板路,军队里也没有几千门大炮啊。”这声音越来越近了。

亨利纵马奔驰,跑上一座山丘。

“我看见的是什么呀!”到了丘顶,他不禁叫出声来。年轻人看见的,他的马比他先看见,因为他用马刺狠狠地刺它的两胁,才勉强能够驱使它朝这个方向前进,当它到了山丘顶上以后,它直立起来,差点把骑在它背上的人摔下来。他们,马和骑马的人,看见的是在地平线上有一条广阔的连绵不断的灰白色的带子,齐齐整整地在平原上向前移动,形成一个广阔的圆弧,朝着大海的方向进发。

这条带子在亨利的眼里逐渐变宽,就像一匹布在抖开。年轻人望着这奇特的景象,一时还摸不着头脑,等到他把目光收回,看到他刚才离开的地方,发现那片草场浸在水里,小河的水漫了出来,开始用它那看不出是什么原因抬高的水面淹没芦苇,那些芦苇在一刻钟以前还是耸立在它的两岸上的。

水慢慢地向房子的方向流去。

“我真是个可怜的笨蛋!”亨利嚷道,“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这是洪水!是洪水!弗朗德勒人把堤坝决了口。”

亨利立即向房子那边驰去,发狂般地敲门。

“开门!开门!”他喊道。

没有人回答。

“开门,雷米,”年轻人喊道,因为恐惧使他变得疯狂了;“快开门,是我,亨利·德·布夏日,快开门!”

“啊!您不用通报姓名,伯爵先生,”雷米在屋里回答,“我早就认出您来了;不过我要关照您一句话,您要是打破这扇门,会看到我在门后边,每只手拿着一把枪。”

“你还不明白,你这家伙!”亨利以一种绝望的口气喊道,“水,水,洪水来了!……”

“别编故事了,别找借口了,别耍什么鬼花招了,伯爵先生,我告诉您,除非您从我身上跨过去,否则您别想进这房子。”

“那好,我跨过去!”亨利喊道,“可我一定要进来。看在老天爷的份上,看在天主的份上,看在你和你的女主人得救的份上,你愿意开开门吗?”

“不开!”

年轻人朝四下里一望,看见一块石头,就像埃阿斯,忒拉蒙向敌人滚过去的那块石头一般庞大,他用双手抱起这块石头,举到头项上,朝着房子前进,把它向门上砸去。

门给砸得粉碎。

同时,一颗子弹呼啸着从亨利耳边飞过,没打着他。亨利朝雷米扑过去。

雷米开另一把手枪,但起爆以后卡壳了。

“你看得很清楚,我没有武器,疯子!”亨利喊道,“因此,别再进行自卫,对付一个并没有发动攻击的人,只不过你来瞧瞧,瞧瞧。”他把雷米拉到窗前,一拳把窗子打碎。

“好,”他说,“你看见了吧,现在,你看见了吧?”

他指给雷米看,在天际,自茫茫一片洪水,咆哮着前进,犹如千军万马奔杀而来。

“洪水!”雷米喃喃地说。

“对,洪水!洪水!”亨利叫道,“洪水冲过来了,瞧咱们的脚下,河水泛滥,涨上岸来了,再过五分钟就没法从这儿出去了。”

“夫人!”雷米放声大叫,“夫人!”

“别嚷嚷,别怕,雷米。把马准备好,快,快。”

“他爱她,”雷米想,“他会救她的。”

雷米奔到马厩去,亨利朝楼梯奔过去。

听到雷米的叫声,狄安娜开了房门。

年轻人像抱孩子似的一下子把她抱了起来。

但是她以为有背叛行为或者暴力行动发生,使尽力气拼命挣扎,牢牢地抓住隔墙不放。

“告诉她,”亨利喊道,“告诉她我是来救她的!”

雷米正好牵着两匹马回来,听到了年轻人的喊声。

“是的!是的!”他大声叫道,“是的,夫人,他是来救您的,或者说得更确切点,他将救您,快来!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