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这些欢呼,虽说是出于诚意,却把亲王吓着了。“哦!安静,安静,先生们,”他说,“对我遇到的幸运,我请求各位不要比我更感到满意。我很高兴我没有死掉,我请大家相信这一点,可是,要是你们没有认出我来,我是决不会先来吹嘘我还活着的。”

“怎么,王爷,”亨利说,“您已经认出了我,您重新回到了一支法国军队中间,您看见我们在为您的阵亡难过,可您就这么让我们沉浸在失去您的悲哀里!”

“先生们,”亲王回答,“我之所以要隐匿身份,除了众多理由之外,我承认,是因为大家都以为我已经战死,我就不妨利用一下我活着也许就得不到的这个机会,听一听大家在我墓前将发表什么样的诛词。”

“王爷!王爷!”

“不,说真的,”公爵继续说下去,“我是一个像马其顿的亚历山大那样的人,打仗在我是一种艺术,我在其中倾注了我的自尊心,就跟每个艺术家一样。嗯,说实话,我想,我是犯了一个错误。”

“王爷,”亨利垂下眼睛说,“请您别这样说。”

“干吗不说?只有教皇才不犯错误,何况从卜尼法八世以后,对教皇不犯错误这一点一直有强烈的争议。”

“瞧您在给我们解释些什么呀,王爷?倒好像我们中间有人胆敢议论这次出征,而且妄加指责似的!”

“嗯,干吗不可以呢?您知道我自己也在自责没有打赢却吃了败仗吗?”

“王爷,这样的宽容真叫我们感到不胜惶恐,请殿下恕我直言,这种戏言是非比寻常的,希望殿下赏脸向我们说明您并没有感到不舒服,好让我们安心。”

一片浓密的阴云掠过亲王的额头,笼罩了这个本已愁眉百结、了无生气的额头。

“没有,”他说,“没有。我的身体,谢天谢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过,在你们中间我觉得好极了。”

军官们躬身行礼。

“您手下有多少人,德·布夏日?”公爵问。

‘一百五十人,王爷。”

“哎哟!一百五十对一万两千,这是造成坎尼惨败的比例。先生们,他们会把一斗你们的戒指送往安特卫普,不过我怀疑弗朗德勒的美人们是否能戴得上,除非她们用她们丈夫的刀子帮忙,把指头削削细,才能套进去:这些刀可锋利呢!”

“王爷,”儒瓦约兹接口说,“如果说我们的战役是一次坎尼战役,那我们可比罗马人运气好,因为我们保存了我们的保罗一埃米尔。”

“在我的心目中,先生们,”公爵说,“安特卫普的保罗一埃米尔是儒瓦约兹,而且为了使两次战役达到完全相像的地步,作为英雄典范的您的哥哥,毫无疑向,也一定战死了,是不是,德·布夏日?”

亨利感到自己的心被这个冷酷的问题撕裂了。

“不,王爷,”他答道,“他活着。”

“噢!那真是好极了,”公爵带着一丝冷笑说,“怎么!咱们勇敢的儒瓦约兹没有战死疆场!他在哪儿?让我拥抱他。”

“他不在这儿,王爷.”

“啊!对了,受伤了吧?”

“没有,王爷,他安然无恙。”

“那就是像我一样在逃跑,飘泊,饥饿,羞愧,一个可怜的战士,唉!有句谚语说得很有道理:‘光荣在剑上,剑后是血,血后是泪。’”

“王爷,我不知道这句谚语,但不管它怎么说,我有幸告诉殿下,我哥哥很幸运地救出了三千人,还率领他们攻占了离这儿七法里的一个大镇,正如殿下您见到的,我作为他的部队的侦察兵在执行任务。”

公爵脸色刷白。

“三千人!”他说,“儒瓦约兹救了这三千人?你知道吗,你的哥哥是个色诺芬!真是吉星高照,我的哥哥法国国王给我派来了你的哥哥,否则我要孤孤单单地回法国了。儒瓦约兹万岁,真的!瓦洛亚王族见鬼去吧!它确实不配在纹章上用这句题铭:‘欢乐常在’。”

“王爷!啊!王爷!”德·布夏日喃喃地说,他看得出在亲王这副乐呵呵的模样背后,暗藏着阴沉的痛苦的嫉妒,自己不由得痛苦得连气都透不过来.

“不,说心里话,我说的都是实话,对吗,奥里依?我们这次回法国很像帕维亚战役后的弗朗索瓦一世。一切完蛋,荣誉丧尽!哈!哈!哈!我给法兰西王族重新找了个题铭!”

这阵凄厉的笑声迎来的是死一般的沉寂,倒像那不是笑声而是呜咽。

“王爷,”亨利转过话头说,“请给我讲讲,法兰西的守护神是怎样救出殿下您的。”

“哎!亲爱的伯爵,这太简单了,法兰西的守护神当时想必正忙着干更重要的事儿,我就这么自己救了自己。’

“怎么个救法,王爷?”

“放开腿跑呗。”

这句玩笑话没有赚来一丝笑容,倘使不是公爵自己而是别人开的这个玩笑,公爵准会把他处死。

“对,对,就是这样子,嗯!我们跑得多快哟,”他继续说,“是不是,我勇敢的奥里依?”

“我们大家都知道殿下的沉着、勇敢和军事天才,”亨利说,“因此我们请求殿下不要把过错强加在自己身上,伤了我们的心。最好的统帅也不是常胜将军,汉尼拔当年在扎马也打过败仗。”

“不错,”公爵回答,“可是汉尼拔打赢过特雷比亚河、特拉西米诺湖和坎尼这许多战役,而我呢,我只打赢过卡托-康布雷齐一仗,说实在的,我要跟他相提并论,还远远不够。”

“不过,王爷,说您逃跑,那是说笑话吧?”

“不,千真万确!我没有说笑话,何况,你以为这里面有什么好笑的地方吗,德?布夏日?”

“还能怎么说呢,伯爵先生?”奥里依开口说,认为自己该出来帮主子一把了。

“你住嘴,奥里依,”公爵说,“去问问圣埃尼昂在天之灵:咱们能不逃吗?”

奥里依垂下头。

“啊!真的,你们大家还不知道圣埃尼昂的故事呢,我来给诸位讲这个故事,中间还得扮三次怪脸。”

这句笑话在当时的气氛下显得有点叫人讨厌,军官们皱起眉头,再也不管他们的主子会不高兴了。

“请诸位设想一下,先生们,”亲王说,似乎依然没有注意到他们这种反感的表示,“请诸位设想一下,在战役的败局己定的时刻,他召集了五百名骑兵,非但不像其他人那样逃跑,反而来对我说.‘应该出击,王爷。’‘什么,出击?’我回答他说,‘您疯了,圣埃尼昂,他们是一百个对您一个。’‘哪怕他们是一千个对我一个,我也要出击,’他做了个很难看的怪脸说。‘您出击吧,我亲爱的,您出击吧,’我回答,‘我呢,恰恰相反,我可不出击。’‘那就把您的马给我,它已经跑不动了,请您骑我的马,它还精力充沛,因为我不想逃跑,哪匹马对我都一样。’果然,他骑上了我的白马,把他的黑马让给我,对我说:‘亲王,这是一匹善跑的好马,只要您愿意,它四小时可以跑二十法里。’说完他转身对他的士兵们说:‘好,先生们,跟我来;不愿转过背去的人,冲啊!’他做了个比第一次更难看的怪脸,策马向敌人冲去。他以为前面碰到的是敌人,结果碰到了洪水,我呢,早就料到了这一点:圣埃尼昂和他的勇士们留在洪水里了。如果他听了我的话,放弃这种无谓的英勇行为,他就会跟我们一块儿坐在这张餐桌旁边,此时此刻不会做出说不定比前两个怪脸更丑陋难看的第三个怪脸了。”

一阵恐怖的战栗传遍这一圈在场的人。

“这个坏蛋胆小如鼠,”亨利想,“啊!为什么他的不幸,他的受辱,特别是他的出身,竟能使他不理会别人会感到那么高兴地向他发出的请求呢?”

“先生们,”奥里依感觉到亲王这番话在这些勇敢的听众身上产生了可怕的效果,压低嗓门说,“你们看到了王爷有多么痛苦,所以别把他的这些话当真:自从不幸落到他头上以后,我相信他有时候确实是在说胡话。”

“就这样,”亲王把酒一饮而尽,说,“圣埃尼昂死了,我却活着,另外,他临死前还为我最后效了一次劳:因为他骑着我的马,就使大家以为是我死了;结果这谣传不仅传遍了法国军队,而且传到了弗朗德勒军队里,他们就此放松了对我的追踪,不过,请放心,先生们,咱们的弗朗德勒佬得意不了多久,咱们会报仇的,先生们,会狠狠地报仇的,从昨天起我就在组建,至少是在脑子里组建一支前所未有的最最可怕的军队。”

“目前,王爷,”亨利说,“请殿下指挥我的队伍,我只是一个普通绅士,有法兰西王子在的地方,我是没有权利发号施令的。”

“那好吧,”亲王说,“我首先命令大家吃饭,尤其是您,德·布夏日先生,因为您还没有碰过一下菜盘子。”

“王爷,我不饿。”

“既然如此,德·布夏日,我的朋友,请再去查查岗吧。请告诉那些长官,我活着,但是您请他们在我们攻占一个好一些的城堡或者跟所向无敌的儒瓦约兹的军队会合以前,不要太高声地表示高兴,因为,我向您承认,既然从火里、水里逃了出来,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不希望当俘虏。”

“王爷,您的命令将严格执行,除了在座的先生们,谁也不会知道您屈尊留在我们中间。”

“在座的先生们能为我保密吗?”公爵问。

所有的人都向他鞠躬。

“那您去查岗吧,伯爵。”

德?布夏日离开了餐厅。

正如我们所看到的,不消一会儿工夫,这个流浪汉,这个逃兵,这个败将,又变得颐指气使、无忧无虑、专横跋扈了。

指挥一百人也罢,十万人也罢,总归是指挥;德·安茹公爵对儒瓦约兹也会如此。王爷们向来不去考虑自己够得上什么,只考虑旁人该给他什么。

德·布夏日因为想尽量不显出自己的气恼,所以执行命令格外地一丝不苟。在他执行命令时,弗朗索瓦却在那儿盘问,奥里依这条对主子亦步亦趋的影子也在盘问。

公爵深感惊讶的是,一个像德·布夏日这样出身名门、地位显赫的人,竟会同意指挥这样小小的一队人马,负起如此危险的一桩侦察使命。这实际上是一个普通掌旗官的职责,而不是海军大元帅的弟弟该干的事。

在亲王的心里一切都显得可疑,而一切可疑的事都应该查清。因此他打破砂锅问到底,终于弄明白了海军大元帅把自己的弟弟任命为侦察队长,完全是由于拗不过他的一再恳求。

把这个情况告诉公爵的人,就是奥尼近卫骑兵的掌旗官,他决无半点见不得人的企图。当初是他接纳了德·布夏日,并把指挥权交了出去,正如德?布夏日刚把指挥权交给公爵一样。亲王自以为洞察到了掌旗官心里对德·布夏日多少怀有一点恼怒情绪,所以特地挑了他来盘问。

“不过,”亲王问,“伯爵一再恳求,要指挥这么可怜的一支部队,他的用意究竟何在呢?”

“首先是为军队效力,”掌旗官说,“我毫不怀疑他的这种感情。”

“您说首先?那么其次呢,先生?”

“啊,王爷,”掌旗宫说,“我不知道。”

“您不是在骗我,就是在骗您自己,先生,您得明白。”

“殿下,即使是对您,我也只能回答我职责范围内的问题。”

“你们都瞧见了,”亲王转过身去对留在桌边的几个军官说,“军队中有不能为我所知的秘密,先生们,我确实完全有理由隐匿自己的身份。”

“啊!王爷,”掌旗官说,“您误解了我的审填,仅仅只有一些跟德?布夏日先生有关的秘密,比如说,亨利先生在出于公心为国效劳的同时,会不会也想为某个亲戚或者朋友效劳,护送他去某地?”

“伯爵的这个亲戚或者朋友到底是谁?快说出来,嗯,让我好拥抱他!”

“王爷,”奥里依来参与这场谈话,他带着他习以为常的恭顺的亲昵态度说,“王爷,我刚才发现了一部分秘密,完全没有值得殿下怀疑的地方。德?布夏日要想护送的这位亲戚,嗯……”

“嗯?”亲王说,“说下去,奥里依。”

“嗯,王爷,是位女眷。”

“哈!哈!哈!”公爵纵声大笑,“你们干吗不早点跟我实说呢?这个可爱的亨利!……可不是!这很自然嘛!……好了,好了,让咱们闭上眼别去看这位女亲戚,也别再谈她了。”

“殿下这样做就最好了,”奥里依说,“因为这事儿可是大有蹊跷呢。”

“怎么回事?”

“是这样,这位夫人,正像我给殿下唱过二十遍她的故事的那位著名的布拉达芒特,乔装打扮,穿着男人的装束。”

“哦!王爷,”掌旗官说,“求求您;我看得出,亨利先生对这位夫人极为恭敬,很可能他会责怪嘴不紧的人的。”

“一点不错,一点不错,掌旗官先生;您放心,我们会沉默得像坟墓,像可怜的圣埃尼昂,不过,要是我们见到那位夫人,会熬不住对她做怪脸的……啊!亨利有位女亲戚伴着,就这样待在近卫骑兵中间?她在哪儿,奥里依,这位亲戚?”

“楼上。”

“什么!楼上,就在这所房子里?”

“是的,王爷;不过,嘘!德·布夏日先生来了。,

“嘘!”亲王一边放声大笑,一边学着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