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野猪踪迹,并且向国王保证野猪没有离开围猎区的那个驱赶猎狗的人没有弄错。一条猎狗刚放出去寻找踪迹,就立刻钻进矮树林,从一个荆棘丛里把野猪赶了出来。这头野猪正象驱赶猎狗的人从它的踪迹辨认出来的那样,是一头离群的老野猪,也就是说,是一只个头极大的野兽。

野猪朝前笔直冲去,在离国王五十步外穿过大路,后面仅仅跟着那条发现它踪迹的猎狗。人们立刻放开笫一批后备猎狗,二十来条狗拼命地朝野猪追去。

打猎是查理的爱好。野猪刚一穿过大路,他就一边吹响发现猎物的号角,一边冲过去追,后面跟着德·阿朗松和亨利,玛格丽特曾经向亨利打了个手势,要他千万别离开查理。

其余所有的猎人都跟在国王的后面。

在发生我们讲的这段故事的时期,皇家森林远不象今天这样,变成了由可通车辆的林荫道分隔开的大公园。那时候,大规模的采伐业几乎还没有。国王们还没有想到经商做买卖,把他们的树林分成采伐林、矮林①和乔林②。那些树不是林业家播种的,而是天主的手播种的,天主随着变化不定的风撒下种子,所以树不是栽植成梅花形,而是象今天美洲原始森林里的树那样任意生长。总而言之,在当时,一座森林就是一座巢穴,里面有大量的野猪、鹿、狼和强盗。仅仅只有十二条小路从一个点朝四面八方通出去,布满邦迪森林,一条环形大路围着森林,就象轮箍围着轮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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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矮林:伐期龄较短的树林。

②乔林:提供大材用的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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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打一个比方,坐落在林子中心的那个仅有的交叉路口就是轮毂。迷路的猎人们到那儿重新集合以后,再奔向失踪的猎队重新出现的地点。

一刻钟以后,发生了在同样情况下经常发生的事,一些几乎无法克服的障碍挡住了猎人们的奔跑,狗吠声在远处渐渐捎失,国王也回到交叉路口,一边嘴里还骂着街,这是他的习惯。

“好啊!德·阿朗松,好啊!亨利奥,”他说,“你们,他妈的,倒象修女跟着她们的女修道院院长似的,斯斯文文,不声不响。你们看,这不叫做打猎。您,德·阿朗松,您打扮得太漂亮,而且搽得这么香,如果您在野猪和我的狗中间走过,肯定会把我的狗熏得晕头转向。还有您,亨利奥,您的长矛在哪里?您的火枪在哪里?让我们看看。”

“陛下,”亨利说,“火枪有什么用呢?我知道陛下在野兽跟猎狗斗的时候,喜欢射击野兽。至于长矛,这种武器我使起来笨手笨脚,在我们山区里一般不用,我们猎熊就用一把普通的匕首。”

“见鬼,亨利,将来您回到您的比利牛斯山,您要给我送一满车熊来;象这样跟一个能把我们闷死的野兽肉搏,一定是很了不起的打猎。听听,我好象听见了狗叫声。不,我听错了。”

国王拿起他的号角,吹响逐出猎物的号角声。有好几个号角回答他。突然问一个驱赶猎狗的人出现了,他吹的是另外一个曲子。

“发现猎物!发现猎物!”国王叫起来。

他飞奔而去,后面跟着所有集合到他跟前的猎人。

驱赶猎狗的人没有弄错。随着国王向前走,开始传来了猎狗群的吠声,狗这时候有了六十条以上,因为安置在野猪经过地方的后备猎狗陆陆续续都放开了。国王看见野猪第二次经过,正好是在一片高大的乔木林里,于是冲进林子去追,一边还使用全身力气吹号角。

那些王公贵妇们跟了一阵子。但是国王的那匹马非常矫健,他奋不顾身地越过了一些陡峭的小路,穿过一些茂密的矮树林,先是那些妇女,接着是德·吉兹公爵和他的绅士们,再接着是两位王爷,被迫放弃了追随他的打算。塔瓦纳还支持了一些时候,但是最后也停了下来。

所有的人,除了查理和几位在重赏之下不愿意离开国王的驱赶猎狗的人以外,都回到交叉路口附近。

两位王爷在一条长长的小路上,相隔不远。离他们一百步以外,德·吉兹公爵和他的绅士们在休息。妇女们停留在交叉路口。

“说真的,”德·阿朗松公爵拿眼角瞟了瞟德·吉兹公爵,示意亨利,说,“这个人带着他的披甲的随从,不象是一个真正的国王吗?我们这些可怜的王爷,他甚至不肯赏脸看我们一眼。”

“他对待我们为什么要比我们自己的亲人对待我们好呢?”亨利回答,“啊!我的弟弟!您和我,我们不象是法国宫廷的犯人,我们教派的人质吗?”

弗朗索瓦公爵听到这几句话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他望着亨利,好象是要激他进一步解释清楚。但是亨利已经一反惯倒,比以往说得多得多了。他保持沉默。

“您这是什么意思,亨利?”弗朗索瓦公爵问,他对他的姐夫不说下去,让他来揣摩话里的意思,显然感到很生气。

“我是说,我的弟弟,”亨利说,“这些全副武装的人好象是接到任务,要牢牢看住我们,瞧他们的那副神情,就如同是下了决心不让两个人逃走的看守。”

“逃走,为什么?怎么逃走?”德·阿朗松问,他假装惊讶,假装天真,装得非常象。

“您骑着的是一匹挺不错的西班牙马,弗朗索瓦,”亨利说,他继续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但是又装着改变了谈话的方向;“我完全相信,它一小时可以跑七法里,从这儿到南面是二十法里。天气很好;这真叫人恨不得放马驰骋。您瞧那条漂亮的横路。难道它对您没有诱惑力吗,弗朗索瓦?至于我,我已经恨不得立刻用马刺刺我的马了。”

弗朗索瓦什么也没有回答。只不过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接着他支起耳朵好象是在听围猎的声音。

“波兰来的消息起了作用,”亨利心里想,“我亲爱的内弟有他的计划。我还是逃走的好,但是我不一个人选。”

他刚把这件事考虑完,有几个两三月前回到宫廷上来的新改宗天主教的人,骑着马小跑着来到,他们带着最亲切的笑容向两位王爷行礼。

德·阿朗松公爵在亨利的建议的怂恿下,他只要说一句话,只要打一个手势就行了;三四十个骑士这时候聚集在他们周围,好象是为了对抗德·吉兹先生的队伍,显然这对逃跑根有利;但是他掉过头去,把号角举到嘴边,吹响了集合号。

然而那些新来的人,大概是以为有德·吉兹的人在场,而且离得太近,德·阿朗松公爵才犹豫不决,因此他们逐渐地插到德·吉兹的人和两位王爷中间,而且从战略上的需要出发,灵活地排列成梯形,充分显示了他们熟悉军事部署。这样一来,要想接近德·阿朗松公爵和纳瓦拉国王,就非得从他们身上跨过去不可,而在郎舅两人的面前敞开着一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路,畅通无阻。

突然在森林中间,离着纳瓦拉国王十步以外出现了两位王爷还没有见过的另一个绅士。亨利正想猜出是谁,这个绅士略微抬了抬帽子,亨利这才认出是德·蒂雷纳子爵,新教教派的领袖之一,别人都以为他在普瓦图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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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普瓦图:法国西部古省,包括现今的维也纳省和旺代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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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爵甚至大胆地做了一个手势,意思很明显:

“您来吗?”

但是亨利仔细地观察了德·阿朗松公爵的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和呆滞的目光,把头在肩膀上转动了两三次,好象紧身短袄的领子里有什么东西使他感到不舒服似的。

这是一个表示否定的回答。子爵明白了,用马刺狠狠地刺马,消失在矮树丛里。

在这同时,传来了猎狗群的吠声,而且越来越近,接着在他们所在的那条小路的尽头,他们先看见野猪,紧接着看见猎狗,再接下来看见了象地狱里的猎人的查理九世,光着头,号角举在嘴上,使出把肺都会吹炸的力气吹着,三四个驱赶猎狗的人跟着他。塔瓦纳已经不见了。

“国王!”德·阿朗松公爵大声叫起来。

亨利有他的好朋友们在场,放下心来,他向他们做了个手势,要他们不要离远,然后他朝那些夫人走过去。

“嗯?”玛格丽特迎着他走了几步,说。

“嗯!夫人,”亨利说,“我们在猎野猪。”

“就这些?”

“是的,从昨天早上起风向转了;不过我相信我早已经向您预测过会如此。”

“这种风向变化对打猎不利,是不是,先生?”玛格丽特问。

“是的,”亨利说,“它有时候会打乱一驯既定的安排,计划又得重订了。”

在这时候传来了猎狗群的吠声,而且迅速地接近。只见闹哄哄的,腾起一片烟雾,猎人们都严阵以待。每个人都抬起头,支着耳朵。

野措几乎立刻出现了,它没有钻进树林,反而沿着大路笔直地向交叉路口奔来,在交叉路口上有贵夫人,有向她们献殷勤的绅士,还有找不到猎队的猪人。

在野猪后面,紧紧跟着三四条最健壮的狗;在猎狗后面,离着只有二十步,是查理国王没有戴无边小帽,没有披风,衣服全被荆棘撕破了,脸上手上都是血。

只剩下一两个驱赶猎狗的人留在他身边。

国王只有在催促猎狗的时候才放下号角,只有在重新拿起号角的时候才停止催促猎狗。整个世界都在他眼睛里消失了。如果他的马倒下去了,他一定会象理查三世①那样大声叫喊:“用我的王冠换一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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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理查三世:莎士比亚的同名历史剧中的人物。1488年到1485年的英国国王,在战死前,想逃跑,大声叫喊:“一匹马,一匹马,用我的王冠换一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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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马象主人一样奋不顾身,它的蹄子不沾地,它的鼻孔喷着火。

野猪、猎狗、国王象幻象一样一晃面过。

“被围住啦,被围住啦!”国王经过时叫道。

他又把他的号角举到鲜血淋淋的嘴边。

在他后面,相隔几步,跟着德·阿朗松公爵和两个驱赶猎狗的人,其余人的马有的跟不上,不再跟了,有的迷了路。

所有的人都追上去,因为野猪显然很快地就要做垂死挣扎了。

果然仅仅在十分钟以后,野猪离开了它跑的那条小路,钻进树林,但是到了一块林间空地,它就向后紧靠着一块岩石,抵抗那些猎狗。

听到了追赶野猪的查理的叫声,所有的人都奔驰而来。

这时候到了围猎中最有趣的时刻。野猪好象下定决心要进行顽抗。猎狗跑了三个多小时变得非常兴奋,向它扑过去,再加上国王的叫声和骂声的督促,因此格外凶猛。

所有的猎人排成一个圆圈,国王略微朝前,他的后面是带着一支火枪的德·阿朗松公爵和手上只有一把普通猎刀的亨利。

德·阿朗松公爵从挂钩上取下火检,点燃火绳。亨利舞动着带刀鞘的猎刀。

至于德·吉兹公爵,他素来不屑于干这些犬猎的事,带着他的全体绅士立在一边观看。

妇女们聚在一起,形成了一支小小的队伍,跟德·吉兹公爵的那支队伍人数不相上下。

每一个猎人都目不转睛地盯住野猪,焦虑不安地等着。

在一旁立着一个驱赶猎狗的人,他挺直身子拉住国王的两条大狗,这两条大狗身上裹着锁子甲,在等候咬野猪耳朵的时刻,它们吼叫着,向前蹿着,让人随时随刻觉得它们会把铁链子挣断。

这头野猪真了不起。它四面受敌,四十来条狗象响声震天的潮水似的把它围在中间,象杂色的地毯把它盖住,从各个方向企图咬它。它粗糙的皮上的毛根根竖立,它用嘴每拱一下,都把一条狗抛到十来尺高,落下来,肚子已经拱穿,但是拖着肠子立刻又投入混战。查理头发倒竖,眼睛冒火,鼻孔张开,身子俯在他那匹汗水淋漓的马的脖子上,发狂般地吹着围困猎物的号角。

不到十分钟,二十条猎狗丧失了战斗力。

“放大狗!”查理叫道,“放大狗!……”

驱赶猎狗的人听到叫喊,打开牵狗皮带的弹簧搭钩,两条大狗冲进了这场屠杀之中,它们撞翻一切,挤开一切,用它们的锁子甲打开一条路,一直来到野猪跟前,一条狗咬住野猪一只耳朵。

野猪感到自己的耳朵被咬住,又气又痛,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干得好!老铁牙!干得好!冒失鬼!”查理嚷道,“勇敢些,猎狗!长矛!长矛!”

“您不要用我的火枪吗?”德·阿朗松公爵说。

“不要,”国王喊道,“不要,子弹打进去我感觉不出,从中得不到快乐。长矛戳进去感觉得出。长矛!长矛!”

有人递给国王一根被火烤硬的、装着铁尖头的猎矛。

“我的哥哥,当心啊!”玛格丽特喊道。

“加油,加油?”德·内韦尔公爵夫人喊道,“别放过它。陛下!狠狠地给这个蝴蝶儿一下!’”

“放心吧,公爵夫人!”查理说。

他端着他的长矛,向野猪猛扑过去,野猪被两条狗咬住耳朵,躲不开,然而它看见闪闪发光的长矛,朝旁边动了一下,长矛没有刺中前胸,在肩膀上一滑,戳到野猪背后紧靠着的岩石上,矛头一下子撞钝了。

“见他妈的鬼!”国王大声嚷道,“我没有戳中……长矛!长矛!”

他一边象骑士准备猛冲以前那样朝后退了几步,一边把没有用处的长矛扔到十步以外的地方。

一个驱赶猎狗的人过来递给他另一根长矛。

但是在这同时,野猪好象预料到了等待着它的是什么命运,它抱着能够逃脱的希望,猛地一使劲,把两只被咬碎的耳朵从两条大狗的牙齿间挣脱出来,它的两眼流血,浑身的毛根根倒竖,模样极其丑陋难看,喘气声响得象打铁炉的风箱,格格地咬着牙,低着头,朝着国王的马冲过来。

查理是个非常高明的猎手,不可能不料到这次进攻。他一勒缰绳,马直立起来,但是他力量没有掌握好,马被嚼子勒得太紧,或者也许是屈服在恐惧之下,朝后倒了下去。

所有的目击者都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马倒下去,国王的大腿被压在马身子底下。

“松手,陛下,快放松缰绳,”亨利说。

国王放开缰绳,用左手抓住马鞍,试着用右手拔出他的猎刀;但是刀被他身体压住,没办法从刀鞘里拔出来。

“野猪!野猪!”查理叫道。“快来救我,德·阿朗松!救我呀!”

然而马已经恢复镇静,它好象知道它的主人遇到危险似的,绷紧肌肉,已经有三条腿立起来,谁知这时候,亨利看见弗朗索瓦公爵听到他哥哥叫他,脸色白得可怕,把火枪移近他的肩膀;但是子弹非但没有打中离着国王只有两步的野猪,反而打碎了马的膝盖,马又鼻子朝地倒了下去。在这同时野猪用嘴拱破了查理的靴子。

“啊!”德·阿朗松低声说,嘴属没有了一点血色,“我看德·安茹公爵要做法国国王,我要做波兰国王了。”

野猪确实已经擦伤了查理的大腿,正好在这时候他感到有人抬起他的胳膊;接着他看见亮光一闪,一把又尖又快的刀子深深地插进了野猪的肩窝,只露出刀的护手在外面。同时一只戴铁手套的手把已经在他的衣服底下喷着热气的野猪头扳开。

查理在马刚才立起时早已经抽出他的腿,这时候吃力地爬起来,看见自己浑身淌血,他脸色白得象死人。

“陛下,”亨利说,这时候他仍旧用膝头压着被刺中心脏的野猪,“陛下,没有什么,我已经把它牙齿扳开,陛下没有受伤。”

接着他放开猎刀站起来,野猪倒下去,从嘴里淌出的血比从伤口淌出的还要多。

查理被一大群大惊失色的人围着,那些传入他耳际的惊恐的叫喊声,即使是最沉着勇敢的人听了也会胆寒,使得他差点倒在垂死的野猪旁边。但是他很快地恢复了镇静,朝纳瓦拉国王转过身来,握住他的手,眼睛里闪耀着感情激动的光芒,二十四年来他这还是第一次动真感情呢。

“谢谢,亨利奥!”他对他说。

“可怜的哥哥!”德·阿朗松走近查理,嚷道。

“啊!是你吗,德·阿朗松!”图王说。“好呀!你这个出名的枪手,你那颗子弹怎样啦?”

“它一定是打在野猪身上撞扁了。”

“啊!我的天主!”亨利说,他装出来的惊奇装得非常象。”您倒是瞧瞧,弗朗索瓦,您的子弹打断了陛下的马的大腿。这真奇怪!”

“嗯!”国王说,“真的吗?”

“很可能,”公爵神色沮丧地说,“我的手抖得那么厉害!”

“就一个熟练的射手来说,您这一枪确实打得叫人奇怪,弗朗索瓦!”查理皱紧眉头说。“再一次谢谢您,亨利奥!先生们,”国王继续说下去,“让我们回巴黎去吧,我已经受够了。”

玛格丽特过来向亨利表示祝贺。

“啊!说真的,玛戈,”查理说,“向他表示祝贺吧,甚至应该表示衷心的祝贺,因为如果没有他的话,法国国王要叫亨利三世了。”

“嗅!夫人,”贝亚恩人说,“德·安茹公爵先生已经是我的仇人,现在要更加恨我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尽自己的能力去做;请您问问德·阿朗松先生吧。”

他弯下身子,从野猪尸体上拔出他的猎刀,在土里一连插了两三次,把血擦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