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禄做对了。这个许诺立刻平息了民怨。在所有的表演中,市民们更渴望观看追逐动物和角斗士出场厮杀。从前,这两种表演是有区别的,在庞培第二次担任执政官期间,他就别出心裁,欲将二者合一。后来借胜利的维纳斯神殿献堂节之机,他让人进行了首次表演:二十头野象跟用投枪武装起来的基图勒斯人殊死搏斗。很久以前,提多?里维就说过,有人一天之内在竞技场就杀死了一百四十二头大象,此话倒也不假;因为这些大象是在同迦太基人搏斗中被捕获来的,贫困谨慎的罗马既不愿意饲养也不愿让其繁衍,阶梯座位上的观众们便用乱箭和投枪屠杀它们。八十年以后,即罗马五百二十三年,西皮翁?那西卡和郎都鲁斯总督曾派人把六十只非洲豹放进竞技场;而塞古鲁斯却将表演搬到另一个场所。他把图形剧场灌满水后,将十五只河马和二十三条鳄鱼放进这个人造海里;大法官西拉曾追逐过一百只狮子;伟大的庞培追逐过三百零十五只,而朱利亚?凯撒却追逐过四百只;最后是身上留着奥克塔维血腥味的奥古斯都,在他用自己和他儿子的名义举办的庆祝会上,派人杀死了将近三千五百只狮子、老虎和豹子;有个叫塞维利阿的总督,他的一生早被人忘却,只有一件事人们记忆犹新:他举办的庆祝会上杀死了三百头熊和同样数目的豹以及非洲沙漠上弄来的雄狮。以后这种穷奢极欲更加肆无忌惮,仅仅在一次追逐中,泰塔斯就屠杀了五千只各种野兽。

到那时为止,举办最阔气、花样最多的庆祝会的人要算尼禄了。除了强迫战败国捐款外,他还对为他奉献出狮子、豹子、老虎和鳄鱼的尼罗河地区征收什一税。至于角斗士、战俘和基督徒则代替了这些野兽,这样做既合算又节约。他们笨手笨脚,首先就学习技巧,可是他们不乏勇气和狂热,这增加了一种诗意和他们临终的新方式,要重新激发观众的好奇心,非得这样不可。

罗马的全城居民都拥向了竞技场。这一次人们把沙漠和监狱搜罗一空。为了使庆祝会昼夜延续下去,野兽和牺牲品不计其数。此外,皇帝同意用新的方法照亮竞技场,因此他受到一致的欢呼。这次他穿着阿波罗的服装,象特尔斐城的阿波罗那样佩挂着弓箭,因为在竞赛期间,他打算表现他的敏捷矫健。几棵在亚尔巴洛森林连根拔起的大树,连同它们茂密的枝叶被运到了罗马,移植在竞技场里。在这些树上展现风姿、炫耀天蓝和金黄色羽毛的孔雀、野鸡,做了皇帝射箭的活靶子。偶尔皇帝也对受伤的斗兽者动动侧隐之心,或者对某只伤害了他的职业刽子手的动物恨得咬牙切齿,那时他便操起弓箭或投枪,如同雷神朱庇特一般,就在他的座位或御座上把竞技场另一端的野兽击毙。

皇帝刚刚入座,斗士们便乘着战车到了。象以往一样这些马上开始竞赛的人大概也是主人买来的。由于仪式盛大隆重,一些年轻贵族也加入了职业角斗士的行列,以便讨皇帝的欢心。这些贵族又分为两种,一种是因挥霍无度而破产的贵族,以二百五十个银币的代价雇来的,另一种是以三十万个银币的金额受雇于人。

尼禄进来的时候,角斗士们已经在竞技场地里了,等着发出信号便各显身手、相互较量,好象他们即将开始的竞赛是一场简单的剑术游戏似的。“皇帝!皇帝!”的呼声刚在竞技场里回响,人们就看见凯撒——“阿波罗”面对着供奉灶神的贡女在御座上坐下了。竞技的主人走进了竞技场,手里执着他们递交给斗士们的尖利武器,用它们换下斗士们已经用钝的武器;然后,他们在尼禄跟前成纵队通过,同时向他举起刀剑,使他相信它们锋利无比,削铁如泥。尼禄的凉廊耸立在竞技场地上方,离地面有十来尺高。

有人把斗士们的名单呈递给凯撒,让他亲自指定他们竞赛的顺序,他决定以三叉戟、匕首和网为武器的角斗士同持剑和盾的角斗士开始。在他们之后出场的是迪马联尔人,然后是两个安达巴特斯人。那时,为了宣布必须在正午结束的开幕式,两个基督教徒,一男一女将要扔给野兽吞食。观众们似乎非常满意这第一个节目,在一片“尼禄万岁!光荣属于凯撒!财富属于皇帝!”的叫喊声中,头两个角斗士各自从方向相对的侧门走进竞技场。

正如凯撤决定的那样,这是头上戴盔,手持利剑和盾牌的角斗士和手持三叉戟、匕首和网的角斗士。第一个穿一件镶着银白色横边的浅绿色长衫,腰里系着一条雕铜带子,镶嵌在里面的珊瑚莹莹闪光,他的右腿用青铜色高帮皮靴保护,一顶带脸甲的头盔同十一世纪骑士的头盔一样,置有象征长角犀牛脑袋的鸡冠状盔顶饰,遮蔽了他整个脸面,他左臂上挎着一面圆盾牌,右手提着一支投枪和一支装铅标枪,这便是高卢人的甲胄和服装。

另一个角斗士右手拿着一面网——其胜利就全靠它了,左手执着一支械树柄和三角刀尖的长三叉戟和一面防御的小盾牌,他的长衫是蓝呢料子,厚底靴是用蓝皮革做的,青铜色高帮皮靴涂了一层金,与他的对手的面孔相反,他的脸上无遮无盖,头上除了一顶悬着金线网的蓝色羊毛长便帽外,没有其他保护物了。

两个对手彼此迎了上去,但不是走的直道,而是在兜圈子。手执三叉戟的角斗士准备好了网,持剑的角斗士摇晃着他的投枪。使网的角斗士估计时机已到,迅速地往前一跃,抛出罗网。持剑的角斗士及时往后一退,避开了对方的进击;网落在了他脚下。与此同时,使网的角斗士还来不及用盾牌防护,一支投枪便从持剑的角斗士手中呼啸而出。对方一见投枪飞来,忙弯腰躲避,然而动作不太迅速,应当击中他胸脯的投枪夺去了他那漂亮的头饰。

这时,持三叉戟的角斗士拽着他的网,仓皇逃窜。尽管他有三叉戟,也无用武之地,他只有把敌人罩在网里,才可能将其置于死地。持剑的角斗士立刻跟踪追击,紧追不舍。他的狼牙棒太沉了,加之透过头盔脸甲上的小孔看不太清楚,妨碍了他奔跑,给持三叉戟的角斗士以可乘之机,使他重新准备好他的罩网,并且摆开架势。而持剑的角斗士则重新处于守势。

持剑的角斗士在奔跑时,就捡起了他的投枪,把对手的便帽当作战利品挂在腰带上。两个角斗士都重新操起了武器,虎视耽耽。这一次可是持剑的角斗士先发制人了。他用尽胳膊的全部力量,第二次掷出了投枪。投枪击中了对方的盾牌,穿透了覆盖在上面的青铜片和七层重叠的皮带,刺伤了他的胸脯。观众们以为他受了致命伤,从四面八方叫道:“他完了!他完了!”

说是迟,那时快,持三叉戟的角斗士从胸前移开悬吊着投枪的盾牌,表明他只受了一点轻伤。空中又回荡着欢呼声。先前,观众都担心竞赛太短,现在一见角斗没有结束,又兴奋起来。不过,大家对打击对方头部的角斗士颇有点瞧不起。

持剑的角斗士撒腿开跑。因为在这追赶解除了罩网武装的对手时,他那可怕的武器狼牙棒扛在肩上就成了废物。他紧紧逼进对方的同时,也就给对方提供了用致命的罩网裹住他的良机。一个地地道道的逃跑表演开始了。不过逃跑同样是一种技巧。这次奔跑跟上次一样,持剑的角斗士的头盔妨碍了他。使网的角斗士立刻奔到他身旁,以致观众们嚷叫起来给高卢人报警。高卢人发现如果他不迅速扔掉已经成了废物的头盔,他就完了。一边跑,他一边打开关闭头盔的铁扣,从头上揭下头盔,把它扔得离自己远远的。当时,人们惊呀地认出这个戴头盔的角斗士竟是罗马一个高贵世家的青年,叫腓斯塔斯。他之所以戴这个护脸甲的头盔,一方面为了防身,另一方面更是为了不暴露真面目;这个发现大大增加了观众们对竞赛的兴趣。

从那时起,这个年轻贵族便从守势渐渐转入攻势。另一个角斗士也被那面投枪扎穿的盾牌弄得行动不便,可又不想拔下盾牌上的投枪,害怕把武器还给了敌人。在对手继续逃跑和观众们的叫喊声的激励下,他把盾牌和投枪扔得远远的;动作重新变得灵活自如。当时,要么是持剑的角斗士发现这个动作失之谨镇,使双方势均力敌,要么是他对逃跑厌倦了,他突然停下了,在脑袋周围抡转狼牙棒;持三叉戟的角斗士已经准备好了武器,可他还来不及进攻,对方的狼牙棒已经呼啸而出,击中了他的胸脯。他踉跄了几步,随后倒了下去,被他自己的罩网覆盖住了。腓斯塔斯朝盾牌奔过去,从上面拔下投枪,一步跳到敌人身旁,矛头搁在他的咽喉上,询问观众是杀了他还是饶他一条性命。所有的手都高高举了起来,一些手握在一块儿,另一些手分开了,同时勾着大拇指;可是在人群里根本区分不出大多数,只听有人叫道:“问贞女们!问贞女们!”这是在迟疑不决的情况下的呼吁。因此,腓斯塔斯朝领奖台转过身去。十二个贞女站了起来。八个人勾起了大拇指,大多数赞成处死。见此情景,战败的角斗士抓住铁矛尖,抵在咽喉上,最后一次叫道:“凯撒就是上帝!”没有呻吟一声,便感到腓斯塔斯的投枪挑开了他的颈动脉,一直深深捅到他的胸腔里。

观众为胜利者和战败者鼓起了掌,因为一个杀得巧妙,另一个视死如归。腓斯塔斯在圆形竞技场转了一圈,接受观众的热烈掌声,然后退出竞技场。他的对手的尸体被人从侧门抬出去了。

一个奴隶马上带着耙子走进场地,把沙子翻了一转,去掉血迹。两个新斗士出现在竞技场:这是两个迪马歇尔人。

迪马歇尔人堪称尼禄时代的竞技高手。他们不戴头盔,不穿护胸甲,不拿盾牌,也不穿青铜高帮皮靴,每只手里握一把剑搏斗,如同我们投石党运动的骑士用短剑和匕首决斗一样;所以这种竞技被看作是技巧的胜利,有时夺魁的不是别人,正是剑术大师他们自己。这一次是教师和他的弟子较量;弟子早已将师傅传授的剑术熟记于心,用得挥洒娴熟;可以用干净利落的假动作进攻师傅。他受到师傅的虐待,很久以来就在他心灵深处滋生出一种难以消除的仇恨;可是他让这种仇恨埋藏在心里,瞒过了众人的眼睛,目的在于有朝一日报仇雪耻。他继续苦练,终于骗取了所有的绝技。观众们对剑道同样颇为在行,这两个人用真正的搏斗代替虚假的竞技,用利剑代替钝器,这还是第一次,因此,大家都巴望着看看稀奇,一睹为快。他们的出场受到了热烈的欢迎。竞技赛的主持人根据皇帝的示意发出了信号,掌声骤然中断了,代之而起的是深沉的寂静。

被竞争唤起的刻骨仇恨所激怒的对手互相迎上前去。他们眼里迸射出敌视的火光,俩人的攻守都显得小心翼翼,不露破绽,因为他们不仅仅是玩命,也是为了争夺名誉。一个久享盛誉,另一个力求获得这种名誉。

终于,他们两剑相碰,火星四溅。他们右手握剑相互进攻,左手执着盾牌左遮右档,历经数个回合,仍难分胜负。弟子首先把师傅逼退到皇帝的御座前,尔后师傅将弟子逼退到领奖台跟前;随后,他们杀到竞技场中间。有二十个回合两把剑直逼对方胸脯,只差一毫米便划破内衣,刺穿心脏,但俩人都安然无恙。最后,年青弟子往后一跳,观众们马上嚷道:“他中剑了!”转瞬间,鲜血从他一只胳膊上流了出来,顺着大腿往下淌。年青人怒不可遏,重新投入搏斗,比刚才更加猛烈,勇不可挡。战了两个回合,师傅也通过一个明眼人很容易觉察出的动作,向注视他的人表明,剑尖的冰凉感觉已经进入他的血管。可这次听不见一声叫喊,全场极端好奇,寂静无声。在连接几下灵巧的进击或躲闪中,只听见这种低沉的震动声,表明如果观众不赞许的话,就不是判断失误,相反地定为了不中断竞技。因此,两个斗士热情昂扬,奋力拚搏。他们的剑疾如闪电,快如流星,令人眼花缭乱,以致这场别开生面的搏斗大有两败俱伤才会收场的危险。师傅在弟子跟前招架不住,连连后退,猝然滑倒在地;原来,他的脚踩在了沾着鲜血的地上。弟子乘机向他扑了过去。令观众们惊讶万分的是,他们发现两人一个也没有再站起身来。全体观众站起来合掌嚷道:“宽恕他们!给他们自由!”两个斗士没一个回答。竞技赛的主持人这时走进场地,受皇帝的委派带来了胜利的棕榈叶状勋章和自由权杖;决斗的人即使不算胜利者,至少已经自由了。可是太迟了,原来他们互相用剑刺中了对方的身体,两人都死了。

我们已交待过,继迪马歇尔人之后出场的应该是安达巴特斯人。毋庸置疑,在迪马歇尔人竞赛后,人们立即将他们登记入册,通过对比来取悦观众,因为敏捷和技巧对新上场的角斗士完全派不上用场。他们的头部被头盔遮得严严实实,只在嘴唇的位置上留了一个气孔,对着耳朵的地方也开有口子,以便他们能听见声音。因此他们是闭着眼睛厮杀。观众们满心欢喜,乐不可支。此外,对这个打击性的捉迷藏,对手们没有任何防御甲胄。

就在新的牺牲品——这些不幸的人不配有斗士的称号——被带进竞技场地时,在观众爆发出的笑声中,阿利舍都斯走到皇帝身边,交给他几封信件。尼禄极其不安地读完信件,脸上露出忧心仲忡的神情。他沉思了片刻,然后一下子站起身来冲出竞技场,同时示意继续进行竞赛,不要管他的缺席。这种情况屡见不鲜。在节期中,常常有些火烧眉毛的事情需要凯撒去广场、元老院或者帕拉丁山,根本不会给观众的娱乐消遣造成令人不快的结果,相反地给了他们新的自由,不再受皇帝在场的妨碍,观众们就真正成了国王。凯撒虽不在场主持竞赛,可他有令在先,所以竞技赛继续进行角逐。

两个决斗者迈开步子朝场地中央走去。他们横穿过竟技场。由于听觉感官代替了视觉感官,他们竭力倾听看不见的危险,这样判断具有多么大的欺编性也就可想而知了,所以他们彼此离得老远的就已经挥动了刀剑,在空中乱劈一气。后来,在“向前!向前!往右!往右!”的叫喊声的激励下,他们壮起胆子向前移动。由于没有相互触碰到就走过了头,他们各自转过身来,继续恫吓对手。观众爆发出的笑声和嘘声立刻使他们意识到刚才的所做所为;于是他们以同样的动作回过身来,面对面地站在打击范围内。他们的剑终于触碰在一起了,与此同时,各自以不同的招式进击对方。一个右腿上中了一剑,另一个右臂被剑尖刺了一下。两个受伤的对手虚晃一剑,重新分开了,再也不知道怎样重新碰头。这时,其中一个卧在地上,准备听到脚步声就给敌人来个突然袭击。当对方靠近时,如同藏在暗处的蛇吐出舌头似的,卧在地上的角斗士第二次击中了他的对手。后者意识到自己伤得不轻,往前迅速跨了一步,不料正好撞在敌人的身体上,摔倒在离敌人两步远的地方,但他马上挺立起来,如此迅速、刚劲有力地用剑画了一个水平圆弧,以致武器碰到对手脖子上头盔保护不到的部位,把脑袋从肩上削掉了,动作之敏捷,非刽子手莫属。关闭在铁壳里的脑袋滚落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时,躯干还呆立了片刻,木然地、毫无知觉地走了几步,好象在寻找脑袋似的倒在鲜血湿润的沙地上。一听见观众们的叫嚷声,站着的角斗士估计他刚才给了对手以致命的一击,可是他没有完全放弃对敌人的防御。这时,一个主持人进场打开他的头盔,叫道:

“你自由了,你赢了。”

于是他从生还门出去了。幸免于死的角斗士都是从这道门离开竞技场的,而另一个角斗士的尸体则被抬到位于竞技场台阶下的洞穴里,医生在那儿等着救死扶伤。里面有两个男人踱着方步,一个身着墨丘利的装束,另一个则扮成普路托①的模样;墨丘利表情冷漠,用炼铁炉烧红的神杖碰碰尸体,看看他是否一息尚存;医生认为抢救无望的角斗士,普路托便用木槌将其击毙。

安达巴特斯人刚一退场,竞技场里就响起一片震天响的喧闹声。继角斗士之后出场的是斗兽者,他们是些基督徒。观众们对他们恨之入骨,对动物却寄于满腔同情。几个奴隶用耙子推平竞技场的沙土时,观众们等得不耐烦了,圆形竞技场的四面八方响起了他们那狂热的叫喊声;奴隶们退出去,竞技场地骤然间变得空荡荡的,观众急切地等待着。一道门终于开了,所有的目光一齐转向就要进场的新的牺牲品。

先进场的是个女人。她身上穿一件白色长外衣,头罩白面纱。有人将她带到一根木桩前拦腰绑在上面。一个奴隶揭去她的面纱,观众们看见了一张美丽绝伦的脸蛋。这张苍白的面孔,完全是一幅任人摆布的样儿。顿时,竞技场响起一阵长时间的窃窃议论声。这些观众最容易受感动,喜怒无常,少女一映入他们的眼帘,便把她的基督徒身份抛到脑后,心情激动起来。就在大家目不转睛地望着少女时,一扇门开了,一个年青人走进竞技场。这儿的习俗是:把一个男基督徒和一个女基督徒置于猛兽威胁的危险境地,同时给男人提供所有的防卫手段,这不仅是要求推迟他的死亡,也欲延缓其伙伴的死亡。为了给儿子、情人或兄弟壮胆,人们总是挑选母亲、情妇或姊妹作伴;然后放出三只原始动物向竞技者进攻,要是后者战胜了它们,就可以得救生还。这一点,基督徒知道得很清楚,但这种殉教的竞赛仍然一直遭到他们的拒绝。

①普路托:古罗马传说中的冥王。

乍一看,不难辨认出这人体格健壮,手脚灵活。他身后跟着两个奴隶。一个提着一把利剑和两支投枪,另一个赶着一匹努米底亚骏马。看样子年青人没有打算为观众表演他们期待的角逐。他在竞技场里慢吞吞地朝前挪动脚步,镇静和自信的目光环顾一下四周,然后打了个手势,示意马和刀剑都没用。他注视着天弯,跪了下去,开始祈祷。观众失望之下,威胁地嚷叫起来:他们是来看竞赛的,不是来看殉教的,于是响起了“把他钉上十字架!钉上十字架!”的吼叫声,反正在劫难逃,至少他们得把这人的弥留之际拖得更长一些。这时年青人眼里闪出一道无法表达的喜悦之光,他伸开双臂,以示谢意,有幸与救世主一样死去,他颇感尊荣。正当这时,他听见一声深深的叹息,便转过头来。

“西纳斯!西纳斯!……”少女喃喃道。

“阿克黛!”年青人叫道,急忙起身向她走去。

“西纳斯,可怜可怜我吧,”阿克黛恳求说:“我一认出你来,心中就有了希望,你又勇敢又强壮,西纳斯,你惯于同森林的居民、沙漠的主人厮杀,要是你厮杀的话,说不定能把咱俩都救了。”

“不成,还是殉教算了!”西纳斯指着天穹,中辍了话语。

“那该有多痛苦呀!”阿克黛说着垂下头去,“唉,我不象你出生在圣城,我没有从我们要为他而捐躯的人的嘴里,聆听过永生的话,我是科林斯的一个少女,受的是祖先的宗教信仰教育,教义和信仰都是前所未闻的,而殉教这个词,不过是昨天才听说。我自己殉教,兴许还有胆量,可是,西纳斯,要是我非得看着你在我的眼皮底下活活地被酷刑折磨死的话,对你,……说不定我就没有勇气了。”

“好吧,我厮杀。”西纳斯回答道:“因为我总是相信,以后我会把今天被你剥夺的欢乐再找回来的。”说罢,他向奴隶作了个命令的手势,以皇帝的派头高声喝道:“备马,拿枪剑来!”

众人鼓起掌来。从这种声音和姿态里,大家明白马上要观赏一场海格立斯般的搏斗,似乎西纳斯的搏斗,才能恢复他们那早被司空见惯的厮杀所麻木的感觉。

西纳斯先走近那匹马儿。象他一样,这马也是阿拉伯的后裔,两个同乡彼此都认出来了。西纳斯用奇特的语言向马儿说了几句话,高贵的马象是懂得这些话似的,嘶叫着回答。西纳斯除掉它身上的缰绳和马鞍。这些东西是奴隶的象征,是罗马人强加于它的。于是,沙漠上的孩子就在刚给它带来自由的人身旁毫无拘束地蹦跳起来。

这会儿,该西纳斯扔掉衣服上妨碍手脚的东西了。他把外套卷在左臂上,身上只剩下长衫和头巾。然后佩上剑,抓起投枪,呼唤那匹羚羊般驯服的马儿。他扑向马背,躬身贴住马脖子,一声吆喝,双腿一夹马肚,如同英仙座准备保护仙女座似的,在系住阿克黛的木桩旁蹓了三圈,阿拉伯人的骄傲使他抛掉了基督徒的谦卑。

壁墩下的一道双扇自动门开了,一头被奴隶激怒的科尔多瓦公牛,哞哞叫着奔进竞技场。它刚刚跑了几步,强烈的日光、观众的视线以及人的呐喊声使它惊恐不已。它蜷起前腿,头直垂到地上,凶猛、惊愕的目光直射西纳斯。它从肚子下的沙地扬起前蹄,开始朝前扑窜,牛角蹭去厚厚一层地皮,鼻孔里直喘粗气。有人扔给公牛一个塞满干草酷似男人的草人。公牛立刻窜上去恣意践踏。正当它拚命蹂躏草人的时候,一支投枪从西纳斯手里呼啸而出,深深插进了牛肩。公牛发出痛苦的吼叫,随即扔下稻草人,转身对付真正的敌人。它低垂着头,沙地上拖着一条血痕,迅速向这个叙利亚人走来。西纳斯镇定自若地让它靠近,就在公牛离他只有几步远时,他大喝一声,双腿一夹马肚,使轻捷的坐骑往横斜里一跳,及时避开了公牛。暴躁发狂的公牛冲过去时,第二次投枪即刻钻入它的腰部。畜牲颤抖着停下四蹄,眼看快要倒下了,转瞬间又转过身来,朝马和骑士冲来。然而坐骑旋风般地避开了近在咫尺的公牛。

他们就这样三次绕竞技场转圈子,每次公牛的力气都渐渐不支,失去了对马和骑士的优势。跑到第三圈,它终于跪了下去,又马上立了起来,发出可怕的嗥叫声,看来它对伤害西纳斯不再抱啥希望,便环顾四周,看能否找到替死鬼来发泄余怒。这时,它瞅见了阿克黛。一刹那间,它怀疑她是否是活人。西纳斯面色惨白,纹丝不动,煞似一尊雕像。公牛马上伸出脖子,嗅到了随风传来的少女的气息,便集中全力,径直朝阿克黛冲去。少女见状,不由恐怖地尖叫一声。西纳斯不敢疏忽,及时向公牛扑过去,公牛闪开了,努米底亚骏马准确地跳跃了几步,立刻追上了公牛。西纳斯从马背跳到公牛背上,左臂抓住一只牛角,狠劲拧歪牛脖子,右手把剑刺进了公牛的咽喉,一直刺到剑柄。公牛的咽喉被刺穿了,它在距阿克黛半截长枪远的地方,断气倒了下去。阿克黛早已闭目等死,听见竞技场的掌声,才得知西纳斯赢得了第一个回合的胜利。

三个奴隶进了竞技场,其中两个各牵一匹骏马,他们将马套在公牛身上,以便把它拖出场去。第三者拿着一只杯子和双耳尖底瓮,他斟满一杯,递给年轻的叙利亚人。西纳斯用嘴唇勉强抿了一下,便要求发武器。有人给他拿来了弓箭和一支长矛,然后大家赶快出场去了。原来,皇帝的御座下边,一道栅栏门提起来了,一只阿特拉斯狮子走出隔栏,威风凛凛地进了竞技场。

这真是一个兽中之王。一听到它仰天吼叫,所有的观众不寒而栗,连骏马也第一次怀疑它自己那轻捷的步态,恐惧地引颈长嘶。唯有西纳斯对这种威吓的声音见惯不惊。在阿斯伐特湖畔延伸的沙漠上,他不只一次听见过它的回声。西纳斯一边准备防御,一边隐藏到离捆绑阿克黛最近的树桩后面,把最锐利的一支箭搭在弓上,伺机进攻。这功夫,那只高贵的兽王放心大胆地慢吞吞走上前来,根本不知道有人要暗算他,宽阔的面孔堆起几道皱纹,尾巴扫着沙土。主人扔给它一些扎着五颜六色的燕尾旗的钝枪,以此激怒它;可它不予理睬,神情凝重,丝毫不为这些无关痛痒的刺激担心受怕,仍然悠然自得地往前走。在雨点般落下的棍棒中间,一只利箭突然闪电般呼啸而来,深深插进它的肩头。狮子一下子站住了,倒不是疼痛难忍,而是颇感惊讶,不明白竟有人胆大包天,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它还不相信自己受了伤,但马上红了眼,张开了血盆大口,洞穴般的胸腔深处发出了低沉、持久的怒吼,煞似阵阵雷声。它抓住牢牢钉在伤口里的箭,用牙将其折断,然后四处瞅瞅,寻觅一个可以发泄雷霆之怒的东西:尽管有栅栏保护着观众,它的目光还是吓退了他们,它发现了斗兽者。它已经汗水淋璃,口吐白沫,还是象冰水里钻出来似地哆嗦了一下;它停止咆哮,发出一声短促、尖厉的叫声,纵身跳近离它选中的第一个牺牲品二十步远的地方。

比第一次角逐更令人惊奇的奔跑开始了。象这样追逐,人类伤害动物天性的技巧已经没有用武之地,这是力量和速度与它那原始的活力的较量。二十万观众的眼睛刹那间离开了两个基督徒,注视着在场内四周展开的这场神奇的追逐,尤其使大家高兴的是这场角逐稍稍有些出人意料之外。第二次扑击使狮子靠近了在竞技场无路可走的骏马。由于左右都无逃路,骏马只得从狮子头上腾空跃过。狮子竖起鬣毛,开始扑窜着跟踪追击,不时发出刺耳的吼声。拚命逃跑的马儿听到咆哮声,吓得连连嘶叫。这个努米底亚的孩子宛如幽灵幻影,煞似从普路托战车脱缰而逃的魔马,在观众眼里三次急奔而过,但每次狮子都仿佛没有费劲去追击,就见它靠近了必欲追踪到底的骏马。圈子一直在缩小,狮子跟马齐头奔跑;最后,马儿一见在劫难逃,便顺着栅栏边沿直立起来,前蹄抽搐地悬空乱蹬;这时,狮子象胜利者使胜利确有把握一样,慢吞吞走近猎获物,不时停下来吼叫,摇摇狮鬣,还用爪子轮番蹭破地上的沙土。那匹不幸的战马煞似见到蛇就吓呆了的黄鹿和羚羊,倒在沙土上滚将起来,恐惧地垂死挣扎。这时候,西纳斯的弓上射出了第二支利俞,深深插进狮子两胁之间。他跑过来救战马。狮子已经平息了一阵的怒火复又燃烧起来。

狮子转过身来,它瞪着西纳斯,开始明白竞技场里还有一个比它方才击败的对手更为可怕的敌人。就在这时,它发现西纳斯从腰带上抽出第三枝箭,将箭搭在了弓弦上。它面对着这另一个大自然之王停了片刻。叙利亚人乘隙射出了痛苦之箭。利箭穿透了它那松弛的面孔,插进了脖顶。这时发生了一件幻象般迅速的事:狮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人猛扑过去,斗兽者危急中忙挺起一长矛御敌,紧接着他同狮子一块儿滚在地上厮打起来,顿时只见血肉横飞,靠得最近的观众被血雨溅湿了。阿克黛发出了一声向她哥哥诀别的叫喊:她不再有保护人了,也不再有敌人了。濒死的狮子在西纳斯死后,尽情报复一番也伸腿呜呼了,至于那匹战马,狮子还没有触碰它一下便断了气。

在众人疯狂的掌声和叫嚷声中,几个奴隶进来搬走了斗兽者的尸体和死去的动物。

这时,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了阿克黛。西纳斯的死使她失去了保护,只要她看见哥哥活着,就满怀着生存的信心;可是一见他倒下了,顿时明白一切都完了。她试图为那个死去的人和即将离世的自己低声祈祷,但那含混不清的声音还在紧闭的苍白嘴唇上便消失了。此外,这满场观众起初都将她当作是犹太姑娘,现在从相貌上辨认出她是希腊姑娘后,一反常态地对她寄予着同情。妇女、尤其是年轻人悄声低语起来。一些观众站起身要求宽恕她,最高一层的阶梯座位上响起了“坐下!坐下!”的叫声,一道栅栏门升起来了,一只雌虎窜进了竞技场。

它刚一出栅栏,就伏卧在地上,凶猛地观察着四周,心平气和,不惊不诧,然后畅快地吸了口气,开始向战马倒毙的地方蛇一般地爬过去。到了那儿,它靠住栅栏竖起身子,碰上铁条便又嗅又咬,随后它轻轻咆哮了一下,向铁矛、沙土、空气探询失踪的猎物。慢慢地,余温未散的鲜血夹着碎肉流到了它身边。因为这一次,奴隶们只是草草地翻了一下沙土。雌虎径直走向西纳斯同雄狮搏斗的那棵树下。比它先进场的那头高贵动物的周围,碎肉遍地,雌虎左舔右噬,煞是快活。最后,它到了一个没有被沙子吸干的血洼,象只口渴难耐的狗似地狂饮起来,它一边嗜血,一边兴奋地咆哮。喝完之后,它重新用闪亮的眼睛观察周围,偏偏发现了绑在树桩上的阿克黛。阿克黛不敢眼睁睁地看着它过来,于是闭目等死。

雌虎平卧在地上,虎视耽耽,打斜刺里向它的牺牲品爬过去。到距阿克黛十多步远的地方,它立起身子,伸长脖颈,翕张鼻孔吸了口从她那儿送来的气息,纵身跃过把它同年轻的女基督徒分隔开来的地段,落在她的脚下。预料到会将她撕成碎片的整个圆形竞技场发出了恐惧的叫声,姑娘的生死存亡使前来鼓掌喝采的观众兴趣盎然,不料雌虎羚羊般温顺地卧卞了,快活地小声吼叫,舔着它昔日的女主人的脚。阿克黛受到出人意料的抚爱,便睁开眼睛,认出是尼禄的宠儿菲贝。

观众们把雌虎与姑娘的互相认识当作了奇遇,四面八方立刻回响着“宽恕她!宽恕她!”的叫喊声,再说阿克黛已经受了规定的三次考验,既然她平安无事,就理所当然地应该获得自由。观众们那喜怒无常的性格自然而然地从冷酷无情变成了慈悲为怀。年轻骑士纷纷扔出了金链,女人们抛出了她们的花环,大家都从阶梯座位上站了起来,呼唤奴隶来给阿克黛松绑。一听到嚷叫声,菲贝的黑人看守利比居便走进场地,用匕首割断姑娘的绳子。阿克黛因为自己被恐惧折磨得精疲力尽,绳子是支持她站立的唯一依靠,绳子一断,她膝头一软,立即跪了下去。利比居将她扶起来,搀着她向生还门走去,菲贝象条狗似地也尾随在他们后边。死里逃生的角斗士、斗兽者和死囚就从这道门出去。在另一个门口,黑压压的人群在等着他们。原来,传令官走到竞技场内,刚刚宣布了竞技赛暂停,下午五点继续进行。一看到阿克黛,大家便热烈鼓掌,打算举着她凯旋而归,可阿克黛双手合掌苦苦哀求,观众只好闪开一条道,让她通行无阻。到了狄安娜神殿,她在神殿的一根柱子后坐了下来,眼泪象断线的珍珠直往外淌,心灰意懒,绝望万分,眼见自己在世上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没有父亲,没有情人,也没有保护人和朋友。父亲为她忧郁而死,情人把她忘到脑后,保罗和西纳斯惨烈殉教,她真后悔没有离开人世。

夜幕降临时,她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家,于是,她独自一人悄然走上了去地下墓地的路。

下午,在规定的时间里,圆形竞技场重新开放了。皇帝又在白天有段时间空着的御座上坐了下来。庆典复又开始了。天黑下来时,尼禄回忆起他曾答应观众举行火炬狩猎。所谓火炬狩猎,就是将十二个忍受树脂、硫磺折磨的基督徒捆在十二根铁柱上,点上火,然后将狮子和角斗士放进竞技场,让其厮杀。

第二天,凯撒在表演期间收到信件而神色慌乱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罗马的大街小巷。原来那些信件宣布加尔巴控制的西班牙和樊代克思掌握的高卢地区已经暴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