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路上气氛很沉闷,大家都不讲话;仿佛罗朗看到了死的机会已经消失,失去了他全部的欢乐情绪。

刚才这场由他引起的灾难肯定和他们现在的闷闷不乐有关;可是我们要赶紧补充一句:罗朗在战场上,尤其在他最近一次攻打阿拉伯人的战斗中,策马跃过被他杀死的敌人的尸体对他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因此,一个陌生人的死亡不可能对他产生如此强烈的影响。

那么说,这种愁闷另有原因;这肯定就是年轻人刚才告诉约翰爵士的原因。这不是因为别人丧命而感到悲痛,而是因为自己没有死而感到沮丧。

回到王宫客店以后,约翰爵士上楼到自己的房间里放下他的手枪盒子,罗朗看到这只盒子也许会在他的内心激起某种近似内疚的感情;随后约翰爵士又来找这位年轻的军官,把刚才从他那儿接受下来的三封信交还给他。

他看到罗朗两条臂肘支在桌子上在沉思。

英国人一声不响地把三封信放在罗朗面前。

年轻人朝三个信封上的地址扫了一眼,拿起写给他母亲的一封,拆开封印,看了起来。

他看着看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扑簌簌地往下掉。

约翰爵士惊愕地看着他前所未见的罗朗这张泪痕斑斑的脸。

罗朗性格复杂,有任何表情都有可能,可是他不能相信他会默默地流泪。

随后,罗朗摇了摇头,对眼前约翰爵士的存在视若无睹,轻轻地说道:

“可怜的母亲!她真可能大哭一场啊!如果为自己的孩子哭泣不是做母亲的专职,那不是更好吗?”

说完,他动作呆板地把他写给母亲、写给妹妹和写给波拿巴将军的三封信撕得粉碎。

接着他又很仔细地把所有这些碎片都烧掉了。

随后他打铃呼唤客店的女佣人。

“邮局收信收到几点钟?”他问。

“收到六点半,”女佣人回答道,“还有几分钟时间。”

“那么,请等一等。”

他拿起一支羽笔写了起来。

“我亲爱的将军:

我早对您说过了,我活着,他死了。您一定会同意,这种事真是不可思议。

我对您的忠诚至死不渝。

您的勇士罗朗。”

写完后,他盖上了封印,写上了地址:寄巴黎胜利街波拿巴将军。接着他把信交给女佣人,并叮嘱她立即把信送到邮局去。

他似乎到这时候才发现约翰爵士在他面前,他向英国人伸出手去。

“您刚才帮了我的大忙啦,爵爷,”他对约翰爵士说,“这种效劳可以使人记住一辈子。我已经是您的朋友了,您是不是肯赏光做我的朋友呢?”

约翰爵士紧紧地握住罗朗向他伸来的手。

“哦!”他说,“我非常感谢您。我原来根本不敢向您要求这种荣誉;可是您现在奉献给我了……我接受。”

这时候,不太动感情的英国人也感到自己的心软化了,他眨了眨眼睛,因为有一颗泪珠在他的睫毛上颤动。

随后,他瞧瞧罗朗。

“真是太不幸了,”他说,“您这么急着要走;如果我可以再和您一起呆上一两天,那我真是太幸运,太高兴了。”

“在我刚遇到您的时候,爵爷,您准备去哪儿?”

“哦,我吗!什么地方也不去,我旅行是为了消愁解闷!我很不幸,常常悒悒不乐。”

“因此您就什么地方也不去吗?”

“我什么地方都去。”

“这完全是一回事,”年轻军官微笑着说,“那么,您愿不愿意干一件事。”

“哦,当然愿意,如果这是可能的话。”

“完全可能;这取决于您。”

“请说。”

“如果我刚才被打死,您本来要把我的尸体送到我母亲那儿去,要不就扔在罗讷河里,是吗?”

“我可能把您的遗体送到您母亲那儿去,可是我不会扔到罗讷河里的。”

“那么,如果不是把死去的我送去,而是把活着的我送去,您当然会受到更好的接待。”

“啊!”

“我们一起到布尔去呆上半个月,那是我出生的城市,是法国最使人感到乏味的城市之一。可是,由于您的同胞都别具一格,与众不同,也许您能在别人觉得厌烦的地方感到高兴。就这么定了,好吗?”

“再好没有了,”英国人说,“不过我似乎觉得我这样做有点儿不太得体。”

“哦!我们不是在英国,爵爷,英国的礼仪高于一切;而我们,我们现在既没有国王,也没有王后,我们割掉那个可怜的大家叫作玛丽-安托瓦内特的脑袋,并不是为了用礼仪陛下来代替她。”

“我很想去,”约翰爵士说。

“您会看到的,我的母亲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女人,而且非常高贵。我妹妹在我离家的时候十六岁,现在该有十八岁了;她那时候就很美丽,现在一定更加漂亮了。还没有哪一个十二岁的小调皮鬼会像我的兄弟爱德华那样,他会在您的腿上放烟火,他会和您讲英语;这半个月过去以后,我们再一起到巴黎去。”

“我是从巴黎来的,”英国人说。

“等等,您原来想到埃及去见波拿巴将军,从这儿去巴黎没有去开罗那么远;我要把您介绍给他;请放心,由我介绍,您会受到欢迎的。那时候您还可以谈谈您刚才谈到的莎士比亚。”

“哦!是的,我经常讲到他。”

“这说明您喜欢喜剧、悲剧。”

“不错,我是很喜欢。”

“那么,波拿巴将军正想按他的方式叫人演一出,那一定是很有趣的,我向您保证。”

“那么,”约翰爵士还有点犹豫,“我接受您的邀请,不会不合适吗?”

“我相信一定合适,您会使大家感到高兴,尤其是我。”

“这样的话,我接受。”

“好啊!那么,您愿意什么时候动身?”

“您喜欢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在您把那只倒霉的盘子丢到德·巴尔若尔斯头上去的时候,我的四轮马车已经套好了;不过,如果没有这只盘子,我也许永远也不会认识您。我很高兴您把盘子扔到了他的头上,是的,非常高兴。”

“我们今晚动身好不好?”

“马上就走。我去吩咐车夫把他一个伙伴和另外几匹马打发走;车夫和马匹一到,我们就动身。”

罗朗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约翰爵士出去通知车夫,回上楼来时说他已经叫人准备了两份排骨和一只冷鸡。

罗朗拿起旅行箱走下楼去。

英国人把他的手枪盒子放回他马车的箱子里。

两个人都吃了一点,这样可以整夜赶路不必停车。科尔德利埃教堂敲九点钟,他们两人都已经舒舒服服地坐在马车里,离开了阿维尼翁。他们在这里经过时留下了一摊新的血迹,罗朗对此毫不在乎,约翰·塔莱对此无动于衷;前者由于他天性如此,后者因为这是他的民族特性。

一刻钟以后,两个人都睡着了,或者至少从两个人都没有讲话来看,旁人以为他们已经睡着了。

我们将趁他们这段休息时间向我们的读者提供一些关于罗朗和他的家庭的必要的情况。

罗朗生于一七七三年七月一日,比波拿巴小四岁差几天①,他是和波拿巴一起,更可以说是随着波拿巴出现在本书中的。

他是夏尔·德·蒙特凡尔先生的儿子;他父亲是个上校团长,长驻马提尼克岛②,他在那儿娶了一个名叫克洛蒂尔德·德·拉克莱芒西埃尔的克里奥尔人③。

这次结合生下三个孩子,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路易,就是我们已经认识的罗朗;阿梅莉,罗朗曾向约翰爵士赞扬过她的美貌;还有爱德华。

一七八二年,德·蒙特凡尔先生被召回法国,他设法让年轻的路易·德·蒙特凡尔(下面我们将会看到他是为什么把路易这个名字换成罗朗的)进了巴黎军事学校。

①拿破仑生于一七六九年八月十五日。

②马提尼克岛:位于西印度群岛,向风群岛中部,首府法兰西堡。

③克里奥尔人:安的列斯群岛等地的白种人后裔。

波拿巴就是在这个学校里认识这个孩子的,根据德·克拉利奥先生的报告,他被认为有资格并被批准从勃里埃纳学校转往军事学校。

路易是该校最年轻的学生。

虽然他还只有十三岁,他的桀骜不驯、好斗逞强的性格已经有所流露,他这种脾性,我们在十七年后阿维尼翁的大餐桌上可见一斑①。

波拿巴从孩提开始,也具有这种性格的好的一面;也就是说,他并不好斗逞强,可是他很专横、执拗、倔强。他从这个孩子身上看到有些和自己相同的品格,这种性格上的类似使他原谅了这个孩子的缺点,并且非常喜欢他。

孩子一方面,也感到这个科西嘉②青年是他的靠山,有事就请他帮忙。

一天,孩子来找他的大朋友——他就是这样称呼拿破仑的——这时候拿破仑正在专心致志地做一道数学题目。

孩子理解这位未来的炮兵军官所醉心的那门学科的重要性,直到这时为止,拿破仑所取得的最大的,更可以说是唯一的成就在数学方面。

孩子一声不吭,纹丝不动地站在他的旁边。

年轻的数学家猜到孩子来了,他加紧运算,十分钟以后,他终于把这道题解出来了。

这时候,他回头面向他的小伙伴,内心有些得意,就像一个刚才在某种科学方面的、或者智力方面的斗争中取得了胜利的人一样。

①本书中罗朗生于一七七三年,故事叙述的时间为一七九九年,罗朗应为二十七岁;根据本段所述,罗朗为三十岁。现照译。

②科西嘉:法国东南地中海中的岛屿,法国的一省,首府阿雅克肖。拿破仑出生于此。

孩子站在那儿,脸色苍白,牙齿咬得紧紧的,双臂强直,两拳紧握。

“哦!哦!”年轻的波拿巴说,“发生了什么事?”

“瓦朗斯,校长的侄子,打了我一记耳光。”

“噢!”波拿巴笑着说,“你是来找我,要我回敬他,是吗?”

孩子摇摇头。

“不,”他说,“我来找你,因为我要和他打一场。”

“和瓦朗斯?”

“是的。”

“可是你会被瓦朗斯打败的,我的孩子;他的力气要比你大得多。”

“所以,我不想和他像孩子一样打架,我要和他像大人一样决斗。”

“啊!”

“你感到奇怪吗?”孩子问。

“不,”波拿巴说,“你想用什么决斗?”

“用剑。”

“可是只有士官才有剑,他们是不会借给你们的。”

“我们可以不用剑。”

“那么你们用什么决斗。”

孩子向年轻的数学家指指他刚才用来解题的两脚规。

“哦,我的孩子,”波拿巴说,“用两脚规戳出来的伤口可不是好玩的。”

“太好了,”路易说,“我要杀了他。”

“那么,如果是他杀了你呢?”

“我宁愿被他杀死,也不愿留下挨耳光的耻辱。”

波拿巴不再坚持下去了;他从本能上喜欢勇敢的人,他的小伙伴这种初生之犊不畏虎的精神很讨他喜欢。

“那么,好吧!”他接着说,“我去对瓦朗斯说,你要和他决斗,不

过要等到明天。”

“为什么要等到明天?”

“你晚上还可以想想。”

“从现在到明天,”孩子说,“瓦朗斯会以为我是胆小鬼!”

接着他摇了摇头,说:

“要等到明天,太久了。”

说完他就要走。

“你到哪儿去?”波拿巴问他。

“我去另外找一个人帮忙,如果他愿意做我的朋友的话。”

“那么我已经不再是你的朋友了吗?”

“你已经不是了,既然你以为我是一个胆小鬼。”

“好吧,”年轻人站起来说。

“你去吗?”

“我去。”

“马上?”

“马上。”

“啊!”孩子高声说道,“我请你原谅,你永远是我的朋友。”

说着他就泪流满面地扑上去楼住了波拿巴的脖子。

从他挨到耳光以后他这是第一次流下眼泪。

波拿巴去找瓦朗斯,很认真地向他解释了他所担负的使命。瓦朗斯是一个十七岁的小伙子,就像某些发育过早的青年一样,已经长出了胡须:他看上去有二十岁。

此外,他比被他侮辱的人高出一个头。

瓦朗斯回答说,路易来拉他衣服的尾摆(这时候的衣服有尾摆),就像拉铃绳一样,他警告了他两次,叫他别再拉了,可是路易又来拉了第三次。因为瓦朗斯只当他是个孩子,就像对待一个孩子那样对待了他。

波拿巴把瓦朗斯的答复告诉了路易,路易反驳说,拉拉伙伴的尾摆只不过是开开玩笑,而打耳光是一种侮辱行为。

十三岁的孩子倔强地使用了一个三十岁的男子汉的逻辑。

现代的波比利乌斯①又回去把战斗的信息带给了瓦朗斯。

①波比利乌斯:公元前一七三和前一五八年任罗马执政官。元老院曾派他为使臣,去和叙利亚国王谈判。后波比利乌斯的名字被作为“使臣”的代名词。

这个小伙子相当尴尬:他不能冒着被嗤笑的危险跟一个孩子决斗;如果他同意决斗,伤了孩子,这也是很不光彩的;如果他自己受了伤,那么他一生都将为此事感到痛苦。

可是路易固执得要命,他咬住不放,使这件事情越来越严重了。

“成年人”召集了会议,这是遇到严重情况时的惯例。

成年人会议作出决定,他们之中的任何人都不能和一个孩子决斗,可是既然这个孩子一定要把自己看作是一个青年,那么瓦朗斯要当着他所有的同伴的面宣布,他对自己一时冲动把他当成一个孩子对待表示遗憾,从此以后他要把路易当作一个年轻人看待。

他们派人去找路易,路易正呆在他朋友的房间里等着,他被带到院子里一圈青年学生中间。

瓦朗斯的伙伴们为了维护成年人在孩子中间的威信,对瓦朗斯要讲的话已经讨论了很久。他们要瓦朗斯按照他们决定的内容讲。瓦朗斯就在院子里向路易宣称,他对已经发生的事情表示遗憾,他原来是根据路易的年龄,而不是根据路易的智慧和勇气来对待他的,他请路易原谅他激烈的行动,并伸出手来表示对发生的一切已经忘记。

可是路易摇了摇头。

“我父亲是一个上校,有一天他曾经对我说过,”路易说,“一个挨耳光的人如果不进行决斗就是一个胆小鬼。下次我看到我父亲的时候,我要问问他,一个打了别人耳光的人,为了不进行决斗而向人道歉是不是比挨打的人更加没有骨气。”

年轻人面面相觑,可是大家一致反对一场近似谋杀的决斗,年轻人(包括波拿巴在内)一致表示,孩子应该对瓦朗斯刚才说的话感到满意,瓦朗斯讲的话也代表了大家的意见。

路易离开了院子,脸气得煞白,和他的大朋友赌气了。这位大朋友,他非常冷静而坚定地说,已经不再关心他的荣誉了。

第二天,在青年们上数学课的时候,路易偷偷地溜进了教室,瓦朗斯正俯身在一张黑色的桌子上作示范讲解;路易向他走去,没有人注意到他,他踏上一只板凳,为了能够得上对方脸庞的高度,回敬了他一记耳光,以报他昨天的仇。

“好,”他说,“现在我们两清了,我还赚得了道歉;因为我是不会向你道歉的,这你可以放心。”

这件丑闻可大了;这件事是当着教师的面干的;教师不得不向校长蒂比尔斯·瓦朗斯侯爵作报告。

校长不知道他侄子挨耳光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把这个闯了祸的人叫到跟前,严厉训斥了一番,通知他说,他已经不再是该校的学生了,要他做好当天回布尔他母亲那儿去的准备。

路易回答说,十分钟以后他的行李就可以捆好,一刻钟以后,他就可以离开学校。

对他自己挨到的那记耳光,他一个字也没有提。

这个回答对蒂比尔斯·瓦朗斯侯爵来说也太唐突无礼了;他很想把这个无法无天的人送去坐八天禁闭室,可是他不能既要送他进禁闭室,又要撵他出学校。

校方派了一个人监视这个孩子,这个监视人要一直把他送上去马孔的马车才离开他;德·蒙特凡尔夫人将得到通知,到车站上去接她的儿子。

波拿巴遇到了后面跟着监视人的路易,便问他为什么有这个像军事法庭的法警似的人跟着他。

“如果您还是我的朋友的话,我是会告诉您的,”孩子回答说,“可是您已经不再是我的朋友了,您为什么还要关心我遇到了什么事?”

波拿巴向监视人做了个手势,在路易整理他的小箱子的时候,监视人走到门口来和波拿巴交谈。

这时候波拿巴才知道了孩子已被开除出校了。

这个措施是相当严重的;它会使一个家庭的希望化为泡影,也许还会彻底毁了他这位小伙伴的前途。

迅速果断是波拿巴性格的特点,他马上要求校长接见,一面嘱咐监视人不要催促路易动身。

波拿巴是一个优秀生,受到全校师生的喜爱,深得蒂比尔斯·瓦朗斯侯爵的器重。他的要求立即被接受了。

被带到校长面前以后,他把这件事的前后经过全都讲了一遍,他一方面不把任何责任推给瓦朗斯,一面尽力为路易开脱。

“您告诉我的事情都是真的吗,先生?”校长问。

“请问问您侄子自己,我将完全信任他对您讲的话。”

侯爵派人去找瓦朗斯,他已经知道了路易被开除的消息,正在赶来向他叔叔说明事情经过。

他讲的过程和年轻的波拿巴讲的情况完全相符。

“好吧,”校长说,“路易别走了,而您可以走了。您已经到了离开学校的年纪了。”

说完他就打铃叫人。

“叫人把少尉职衔空缺表给我拿来。”他对传令兵说

同一天,一份授予年轻的瓦朗斯少尉军衔的紧急报告送到了部里。

当天晚上,瓦朗斯便动身到他所属的团部报到去了。

他去向路易告别,不太情愿地拥抱了他,波拿巴则握住了他两只手。

孩子很勉强地接受了拥抱。

“现在就这样吧,”他说,“不过,有朝一日我们再次相遇,而且我们两人身边都带着剑……”

他用一个威胁性的手势结束了他这句话。

瓦朗斯动身走了。

一七八五年十月十日,波拿巴也得到了他的少尉委任状:这是路易十六不久前为军事学校签署的五十八份委任状中的一份。

十一年以后,一七九六年十一月十五日,意大利远征军总司令波拿巴,面对克劳阿脱两个团和两门炮保卫的阿尔考尔①桥,看到他的部下在枪炮下一排一排地倒下,感到胜利即将在他手里断送。他看到最勇敢的人也踌躇不前,不禁毛骨悚然;他从一个死去的士兵的僵硬的手中拔出一面三色旗,冲到桥上高声呼唤:“士兵们!你们难道已经不再是洛迪②战役中的英雄了吗?”突然他发现有一个年轻的中尉军官冲到他的面前,用身体挡住了他。

这决不是波拿巴所愿意的,他要身先士卒;他原来想如果可能的话,他要一个人冲过去。

他拉住这个年轻人上衣的下摆,把他拖到后面。

“公民,”他说,“你只是个中尉,而我是总司令,让我走在前面。”

“完全正确,”年轻的中尉说。

于是他就跟随在波拿巴后面,而不是冲在他前面。

黄昏时分,波拿巴获悉两师奥地利军队已经全部崩溃,看到他抓到了二千名俘虏,一面在计算着缴获的大炮和旗帜,这时他想起了那个年轻的中尉,那个中尉在他以为前面只有死亡时出现在他前面。

“贝尔蒂埃,”他说,“下令要我的副官瓦朗斯替我把那个年轻的榴弹兵中尉找来,今天上午我曾经和他打过交道。”

“将军,”贝尔蒂埃结结巴巴地说,“瓦朗斯受伤了。”

“是啊,今天我没有见过他,受伤了,在哪儿受的伤?在战场上吗?”

①阿尔考尔:意大利阿尔博纳河畔一小镇,因拿破仑在此大败奥地利军队而闻名于世。

②洛迪:意大利城市,一七九六年五月十日,波拿巴在此大败奥地利军队。

“不是的,将军;他昨天和人吵架,胸口被剑刺穿了。”

波拿巴皱起了眉头。

“可是我身边的人都知道,我是不喜欢决斗的;一个士兵的血不是属于他个人的,而是属于法兰西的。那么下令叫穆依隆去找。”

“他被打死了,将军。”

“那么,叫埃利奥。”

“也被打死了。”

波拿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在他汗流如注的额头上擦了擦。

“那么,您随便命令哪一个去找吧,我一定要见到这个中尉。”

他已经不敢指定任何人了,生怕又听到这句倒霉的话:“他被打死了。”

一刻钟以后,年轻的中尉被带进他的营帐。

油灯的光线很暗淡。

“过来,中尉。”波拿巴说。

年轻人向前走了三步,走进了油灯的光圈里面。

“那么,”波拿巴接着说,“今天上午想冲到我前面去的就是您?”

“这是因为我和人打了一个赌,将军。”年轻的中尉高兴地回答说。总司令听到他的声音不禁打了个哆嗦。

“那么这次打赌因为我而输掉了?”

“也许是,也许不是。”

“打的是什么赌?”

“我打赌今天要被任命为上尉。”

“您赢了。”

“谢谢,将军。”

年轻人冲上去仿佛要去握波拿巴的手;可是几乎就在同时,他又突然向后退去。

灯光照亮他的面孔有一秒钟时间;对总司令来说,这一秒钟已经足够对他面前的那张脸引起注意,就像他刚才注意到他的声音一样。

不论是他的脸还是他的声音,总司令都不陌生。

他想了一会儿,可是想不起来。

“我认识您。”他说。

“有可能,将军。”

“甚至是肯定的;不过,我记不起您的名字了。”

“您的业绩,将军,使人忘不了您的名字。”

“您是谁?”

“请问问瓦朗斯,将军。”

波拿巴高兴地叫了起来。

“路易·德·蒙特凡尔!”他说。

他张开了他的两只手臂。

这一次,年轻的中尉毫不迟疑地就扑进他的怀抱。

“好,”波拿巴说,“你戴上你的新军衔先干上一星期,让大家习惯于看到你肩上的上尉肩章,随后,你代替我可怜的穆依隆做我的副官。去吧!”

“再来一次!”年轻人做了一个张开手臂的姿势。

“啊!对啊!应该如此。”波拿巴高兴地说。

在第二次拥抱以后,他还是紧紧地不肯放开他。

“啊,对了!那么刺了瓦朗斯一剑的是你?”波拿巴问他。

“天啊、将军!”刚任命的上尉和未来的副官回答说,“我答应他这件事的时候您也在:一个士兵决不能食言。”

一星期以后,蒙特凡尔上尉做了总司令身边的传令官,把他的名字路易改为罗朗,因为路易这个名字在当时叫起来很刺耳①。

①路易是过去法国国王的名字,当时波旁王朝被推翻,路易十六被斩首,因此路易的名字不受人欢迎。

年轻人对自己不再是圣路易①的后代而变成了查理大帝②的侄子而感到非常欣慰。

罗朗——从此没有人再把蒙特凡尔叫作路易,因为罗朗是波拿巴替他取的名字——和总司令一起打了意大利战役,在坎波福尔米奥③和约以后,又一起回到巴黎。

已升任旅长的蒙特凡尔将军战死在莱茵河上,这时候他儿子正在阿迪杰河和曼西奥河上作战,父亲的死把罗朗召回到他母亲身边。当决定要出兵埃及以后,罗朗是总司令指定的第一批要参加他发动的这次徒劳的、可是富有诗意的远征的人。

他把他的母亲,他的妹妹阿梅莉和他的小弟弟爱德华留在蒙特凡尔将军的故乡布尔;他们住在离城四分之三法里的地方,也就是在黑色喷泉附近一幢漂亮的房子里,别人把这幢房子称作府邸,这个府邸,连同它的一个农庄和附近一百余阿尔邦④的土地是将军的全部财产,一年可以得到七八千利弗尔⑤的收益。

罗朗要参加这次冒险的远征真使那位可怜的未亡人肝肠寸断;父亲的死对儿子来说就仿佛是个不祥之兆;德,蒙特凡尔夫人是一个温柔和蔼的克里奥尔人,她根本不具备斯巴达⑥或者拉栖第蒙⑦人的母亲那种严峻的德行。

波拿巴打心底里爱他军事学校的老同学,早已同意罗朗到远征出发最后阶段再到土伦来和他会合。

可是罗朗老是怕到得太迟,因此他不能充分利用对他假期的允诺。他离开母亲的时候,答应了一件他根本不可能办到的事,那就是不到绝对需要的时候他决不去冒险。他在舰队张帆启航前一个星期就到了马赛。

①圣路易:见第34页注①

②查理大帝(七四二——八一四):法兰克王国加洛林王朝的国王(七六八——八一四)相传他有一个侄子,名叫罗朗,是一个英雄。

③坎波福尔米奥:意大利城市,一七九七年,法国和奥地利在此订立和约

④阿尔邦:旧时土地面积单位,相当于二十至五十英亩。

⑤利弗尔:旧时法国货币单位,与法郎等值。

⑥斯巴达:古斯巴达奴隶制国家全权公民的称谓.

⑦拉栖第蒙:古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东南部拉哥尼亚的别称。斯巴达奴隶制国家的发源地。一说拉栖第蒙即斯巴达。

我们并不想多讲有关远征埃及的事情,就像我们没有仔细介绍意大利战役一样。我们要讲的仅仅是一些与理解本书内容和罗朗的性格发展密切相关,绝对不可缺少的事情。

一七九八年五月十九日,波拿巴和他的全体参谋人员启航向东方驶去。六月十五日,马耳他①的骑士们拱手交出了城堡的钥匙。七月二日,全军在马拉布特②登陆;当天攻下了亚历山大;二十五日,波拿巴在谢勃莱伊斯和金字塔战役③中击溃了马穆鲁克人④的骑兵以后进入了开罗城。

在这一连串行军和作战中,罗朗就是一个我们已经知道的那样一个军官。他开朗、勇敢,全然不顾白天灼人的炎热和晚上冰凉的露水,像个英雄或者更可以说像个疯子似的向土耳其人的刀山或者贝督因⑤人的弹雨中猛冲。

此外,在四十天的航海途中,他和随军通译旺蒂拉形影不离,加上他令人赞叹的天赋,他最后学会了讲阿拉伯语,当然讲得并不流利,但是别人能听懂。

因此,一旦总司令不想请教那位宣过誓的通译,总是让罗朗负责和一些穆夫提⑥、于莱马⑦、契伊克⑧打交道;这样的事是经常有的。

①马耳他:位于地中海中部,当时属马耳他骑士团。

②马拉布特:非洲北部地区名。

③金字塔战役:一七九八年七月二十一日,拿破仑在埃及金字塔附近大胜马穆鲁克人。此役在历史上被称为金字塔战役。

④马穆鲁克人:土耳其、埃及一带的土著。

⑥贝督因:北非和亚洲西部的一个民族。

⑥穆夫提:伊斯兰教教法说明官。

⑦于莱马:伊斯兰教的学者。

⑧契伊克:阿拉伯酋长、族长、教长。

在十月二十日到二十一日的夜间,开罗发生了暴动。清晨五点钟,大家知道了杜波伊将军的死讯,他是被一根长矛捅死的。早上八点钟,大家以为暴动已被镇压下去了,突然,死去的将军的副官跑来报告说,城外的贝督因人正威胁着巴贝尔纳萨尔和胜利门。

波拿巴正在和他的副官苏尔考夫斯基一起吃早饭,后者在萨拉伊埃受了重伤,睡在他的病床上几乎爬不起来。

波拿巴在沉思,忘记了这个年轻的波兰人的伤势。

“苏尔考夫斯基,”他说,“带十五名卫兵,去看看那些混蛋想把我们怎么样!”

苏尔考夫斯基站起身来。

“将军,”罗朗说,“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吧;您看得很清楚,我的伙计几乎连站也站不稳了。”

“说得对!”波拿巴说,“你去吧!”

罗朗出去带了十五名骑兵走了。

可是命令起先是下给苏尔考夫斯基的,苏尔考夫斯基坚持要由他去执行。

他也找了五六个有所准备的人去了。

也许是由于偶然,也许是他比罗朗更熟悉开罗的大街小巷,他抵达胜利门的时间比罗朗早了几步。

罗朗一到,看到有一个军官被阿拉伯人抓走了,军官手下的五六个人已被杀死了。

阿拉伯人杀士兵时冷酷无情,不过他们有时会留下当官的性命,为了想换回一笔赎金。

罗朗认出了那个被俘的军官是苏尔考夫斯基,便用刀尖向他手下的十五个人指指那儿,冲了上去。

半个小时以后,唯一剩下的一个骑兵回到司令部来报告说,苏尔考夫斯基、罗朗和他二十个伙伴全都死了。

我们已经说过,波拿巴爱罗朗就像爱一个兄弟、一个儿子一样,就像他爱欧琴尼①一样;他想知道这次灾难的全部细节,便要这个卫兵把事情讲清楚。

这个骑兵看到一个阿拉伯人把苏尔考夫斯基的头割下来挂在他的马鞍架上。

至于罗朗,他的坐骑被击毙了。而他本人的脚从马蹬里解脱出来,站在地上抵抗了一会儿,可是几乎就在他胸口响起一排枪声,他就不见了。

波拿巴叹了一口气,流下一滴眼泪,喃喃地说:“又是一个!”说完他好像就把这件事丢开了。

只不过,他打听了一下,刚才打死了他两个最喜欢的人的那些贝督因阿拉伯人是属于哪个部落的。

有人告诉他说,这个部落里都是一些不肯屈服的阿拉伯人,他们的村子离这儿有十法里远。

波拿巴给了他们一个月时间,让他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不受报复地结束了。一个月过去以后,他命令他一个名字叫克罗瓦齐埃的副官包围这个村庄,烧掉他们的草屋,把男人的头割下来放在布袋里,把其他人,也就是女人和孩子,带回开罗城里。

克罗瓦齐埃不折不扣地执行了这个命令,他把他能抓到的女人和孩子全都押到开罗城里来,在这些人中间有一个被绑在马上的活的阿拉伯男人。

“为什么这个男人还活着?”波拿巴问道,“我已经讲过了,要割掉所有拿武器的男人的脑袋。”

“将军,”克罗瓦齐埃说,他也会胡乱诌几句阿拉伯话,“就在我叫人割掉这个人脑袋的时候,他讲了几句话,我的理解好像是他想用一个俘虏来交换他的性命。我想要割掉他的头总是来得及的,于是我把他带回来了,如果是我搞错了,他的砍头仪式就在这儿而不是在那儿举行;时间不同,结果还是一样。”

①欧琴尼是约瑟芬和前夫所生的女儿。

有人去叫通译旺蒂拉来,并审问了这个贝督因人。

这个贝督因人回答说,他曾经救过一位法国军官;这个军官在胜利门那儿受了重伤,因为这个军官会讲儿句阿拉伯语,说自己是波拿巴的副官,他就把这个军官送到了在附近一个部落做医生的兄弟那儿去;这个军官就成了那个部落的俘虏;如果他们能饶他一命,他就写信给他的兄弟,要他把这个俘虏送到开罗来。

这些事听起来很像个神话,只是为了多活些时间,可是这也可能是真的:反正也不冒什么风险,只要等一阵子就行了。

这个阿拉伯人被严加看守,有人派了一个酋长去看他,根据他讲的话写了一封信,他封好了信,盖上了他的印,一个开罗的阿拉伯人被派去谈判。

如果谈判成功,贝督因人就能活命,赏五百个皮阿斯特①给谈判者。

三天以后,谈判者带着罗朗回来了。

波拿巴希望他回来,可是他并不相信。

这个铁石心肠的人,原来似乎从来也没有感到过痛苦,这一下却快乐得心花怒放。他就像他上次遇到他时一样张开了双臂;两滴眼泪,也就是两颗珍珠——波拿巴的眼泪是相当稀少的——从他的眼眶里掉了下来。

至于罗朗,说来也怪!在由于他的回来而引起的一片欢乐之中,他却始终郁郁寡欢,他证实了阿拉伯人讲的故事,同意释放他,可是他拒绝说明他自己是怎么被贝督因人捉住的,酋长又是怎样对待他的:苏尔考夫斯基已经当着他的面被杀死,被砍了头,也就不必去想他了。

罗朗又担任起原来的职务,不过大家注意到,过去他勇猛过人,现在却变得胆大包天了;过去他企求的是光荣,现在他渴望的是死亡。

①皮阿斯特:埃及等国的货币名。

另一方面,就像一些钻进枪林弹雨还能奇迹般地安然脱身的人一样,罗朗前后左右的人都一个个倒下去了,只有他一个人站着,就像战争的魔鬼一样,刀枪不入。

在叙利亚战役中,有人派了两个谈判代表去敦促吉扎尔伯夏①归还圣让达克尔②;这两个代表没有回来,他们被砍掉了脑袋。

不得不派第三个代表去:罗朗毛遂自荐,坚持要去,由于他坚决要求,得到了总司令的批准,而且安然归来了。

部队对要塞发起了十九次进攻,每次他都参加了,而且,每次冲锋,大家都看到他一直冲到突破口上。有十个人冲进了那该死的塔楼,九个人死在里面,他又回来了,毫发未伤。

在撤退的时候,波拿巴命令军中还剩下的骑兵把他们的马匹让给伤员和病人骑;大家都尽量不把自己的马给患鼠疫的人骑,生怕传染。

罗朗却宁愿把他的马给那些人骑:三个人从他的马上倒了下来;他随后又骑了上去,平安无事地抵达开罗。

在阿布基尔,他冲进了一群在混战的人中间,杀进围在帕夏周围的密密匝匝的卫兵,一直攻到帕夏的身边,抓住了他的胡须,帕夏手里的两把枪开了火,一枪是个瞎弹,另外一枪的子弹从他胳膊下穿过,打死了他身后一个骑兵。

波拿巴决定回返法国,总司令把这个回国的消息首先告诉罗朗。换了别人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他却神色忧郁地说:

“我倒宁愿我们还是留在这儿,将军;我在这儿死的机会可以多一些。”

可是,如果不跟着总司令走,他就显得忘恩负义;他跟着一起回来了。

①伯夏:旧时土耳其对某些显赫人物的荣誉称号。

②圣让达克尔:地中海港城。

在回国的途中,他神情冷淡,对一切都漠不关心。航行到科西嘉海中,他们发现有英国舰队;直到这时候,他才似乎显得有些精神。波拿巴已经向海军上将冈托姆①宣布,一定要战斗到死,并下令宁愿炸掉战舰,也决不投降。

他们从英国的舰队中间穿过,没有被发现,一七九九年十月八日,他们在弗雷儒斯上了岸。

大家争先恐后想第一个踏上法国国土;罗朗却是最后一个下船。

总司令似乎没有注意到这种种细节,可是实际上没有一件事能逃过他的眼睛;他打发走了欧仁、贝尔蒂埃、布利埃纳,他的副官们和他的所有随从,叫他们取道加普和德拉吉尼安回去。

他却不声不响地走上了去埃克斯那条路,为的是想亲眼看看南方的情况,他隐姓埋名,身边只带了罗朗一个人。

总司令一心想让罗朗看到家人以后,他那颗受到不知名的打击而破碎的心能重新获得生气,因此在抵达埃克斯以后,波拿巴要罗朗留在里昂,并给了他三个星期假期,作为给他的奖赏,并让他的母亲和妹妹大吃一惊。

罗朗回答说:

“谢谢,将军;我妹妹和我母亲看到我一定会非常高兴。”

如果在从前,罗朗也许会回答:“谢谢,将军,我非常高兴看到我的母亲和我的妹妹。”

在阿维尼翁发生的事情上面已经叙述过了;我们已经看到罗朗去参加那可怕的决斗的时候,对危险是多么蔑视,对生命又是多么厌倦;我们也已经听到了他向约翰爵士解释他不怕死的理由;这个理由是否充足,是真是假?不论如何,约翰爵士应该对此感到满意、因为显而易见,罗朗是不想再提供另外的理由了。

现在,我们已经说过了,他们两人都睡着了,或者是装作睡着了,两匹骚马正风驰电掣般地在阿维尼翁大道上奔驰,把他们往奥朗日送去。

①冈托姆(一七五五——一八一八):法国海军上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