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骑着马,按照原来商定的计划继续赶路,直奔达马尔丹。

他们大约在十点钟到达达马尔丹。

大家都需要找点东西来充饥,再说,还要打听驿车和驿马等事情。

当人们侍候伊西多尔和塞巴斯蒂安用餐的时候,塞巴斯蒂安优心忡仲,伊西多尔愁肠百结,各有各的心事,彼此间一句话也没有说。巴蒂斯特则叫人把主人的马匹刷洗一下,一边还忙着张罗驿车和驿马。

到了中午,饭已吃好,车和马也等在门口了。

不过,伊西多尔一向都是用自备的车马旅行的,他不知道乘坐公家的驿车每经一站都要换车。

那些驿站站长总是要求别人严格遵守规章,而他们自己却并不重视,往往车库里没有车,马厩里也总是找不到马。所以,旅客们正午从达马尔丹启程,到四点半钟才到达接近巴黎城关的栅栏,傍晚五点钟才到了杜伊勒里宫的大门口。这里,还得注意一件事,那就是德·拉法埃特先生早已控制了所有的岗哨,并且向国民议会声称,在这动荡时期,由他来负责国王的人身安全。他真心诚意地护卫着国王。

当夏尔尼子爵报出他和他兄弟的姓名时,困难就迎刃而解,人们立即领着伊西多尔和塞巴斯蒂安经过一个由瑞士兵把守的庭院,进入中央庭院。

塞巴斯蒂安想立刻赶到圣奥诺雷街他父亲的寓所去。可是伊西多尔对他说,吉尔贝眼下是国王的一位御医,要找他,到王宫比到别的地方去找更有把握。

头脑清醒的塞巴斯蒂安同意他的看法。

于是,他跟着伊西多尔一起到王宫去了。

尽管他们在前一天夜晚已经到达,但还是得遵守杜伊勒里宫的繁文褥节。伊西多尔被领上楼梯,又由掌门官把他领到一间挂满绿色挂毯、只有两个烛台的微弱烛光照明的大客厅。王宫的其余部分也都沉浸在半明半暗的气氛中;王宫一向是特权人物聚居的地方,这个王族荣华富贵的组成部分应该灯火通明、光芒四射,这时候却全被忽略了。

掌门官又去通报夏尔尼伯爵和吉尔贝医生。

孩子坐在长沙发上静候接见,伊西多尔在大客厅里来回走动。

过了十分钟,掌门官又出现了。

他说夏尔尼伯爵在王后那里。

吉尔贝医生平安无事,他还认为,但不一定可靠,他在国王那里。因为据国王的随身仆从说,国王和他的医生吉尔贝一起待在寝宫里。

不过,国王除了由四位医生轮流侍候,还有一位常任医生,现在说不准和国王在一起的那位医生是否就是吉尔贝先生。如果是吉尔贝先生的话,等他出来时有人会通知他,说有人在王后的候见室里等他。

塞巴斯蒂安听了这些话畅快地松了一口气,他不用担心了,他父亲还活着,而且好端端地活着。

塞巴斯蒂安走到伊西多尔跟前,感谢他把自己带到这里来。

伊西多尔把孩子拥在怀里,激动得眼泪直流。

尽管他失去了他再也见不到的兄弟,心里十分悲痛,但是想到塞巴斯蒂安找到了父亲仍然使他感到欣慰。

这时候,门开了,一名掌门官高声喊道:

“是夏尔尼子爵先生吗?”

“正是我,”伊西多尔回答的同时向前迈了一步。

“请子爵先生到王后那里去。”掌门官说。

“塞巴斯蒂安,您在这里等我一下,好不好?除非吉尔贝医生来找您……要知道为了您的缘故,我要对您父亲负责。”

“好,先生,我等您,请再一次接受我的谢意。”塞巴斯蒂安说。

伊西多尔跟在掌门官后面去了,门又关上了。

塞巴斯蒂安重新坐到长沙发上。

他对父亲的健康可以放心,对自己做的事也尽可放心,因为他这次出走的目的,肯定可以得到作为医生的父亲的谅解。这时候,他想到了福蒂埃神甫,想到了皮都,前者因为他的出走,后者因为看了他的信,他们都会万分焦急。

他不明白为什么一路上遇到那么多阻碍,耽搁了很多工夫,而皮都还没有能追上他。其实,皮都只要迈开那双圆规形的长腿,就可以健步如飞地跟驿车跑得一样快。

很自然,他的思绪又落到了皮都身上,他想起了他熟悉的皮都的那间茅屋和茅屋周围的景物,也就是说,那些直插云天的大树,那些浓荫密布的幽径,那片伸延到遥远的天边的苍翠林野。接着,他又浮想联翩,回忆起在绿荫如盖的大树丛中,有时在他眼前出现的那些奇怪的幻觉。

他想到那个在梦中遇到多次,但在现实生活中只见过一次的女人,那一次是他在萨托里树林中散步,这个女人来了,又走了,犹如一片浮云,被一辆套着两匹骏马的华丽的敞篷四轮马车载走了。

他想起每当这一幻觉出现时,他的心情无比激动,陶醉在似梦非梦的情景中,禁不住会低声喊道:

“妈妈!妈妈!我的妈妈!”

忽然,刚才在伊西多尔·德·夏尔尼身后关上的那扇门又开了。这一回,出来的却是一位夫人。

说来也巧,门一开,这位夫人出现时,孩子的眼睛正好望着她。

这位夫人的倩影,与他想象中的幻影完全和谐一致,孩子见到梦境变成了现实,不禁浑身打颤。

更使他激动不已的,是从这位进来的夫人身上,他同时看到了幻影和真实。

即梦境中的幻影和萨托里的真实。

他霍地站起身来,仿佛脚底下装着弹簧似的。

他张着嘴,瞪着眼,连瞳孔也放大了。

他气喘吁吁地想要发出一个音,但是却白费力气。那位夫人端庄、自负、高傲地走过去,完全没有注意他。从外表看,她似乎很镇静,但她双眉紧锁,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可见她一定正处在极其烦躁和激动的情绪中。

她斜穿过大厅,打开对面那扇门,走进长廊。

塞巴斯蒂安明白自己又要失去她了,如果他不赶快跟上去的话。他仔细地望着,好像要证实她的确走过这里,的确是她进入那扇门,是她消失在那扇门后面。接着他就不等她那柔软光滑的衣裙下摆在长廊的角上消失,赶上前去。

可是,那位夫人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就走得更快了,仿佛害怕有人追赶她似的。

塞巴斯蒂安竭尽全力地紧追上去,长廊十分阴暗,他担心这一回那宝贵的幻影又将飞去。

而她呢,听见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也就更加快脚步,一边回头张望。

塞巴斯蒂安发出一声轻微的欢叫声:“真是她,就是她呀!”而这位夫人呢,看见一个孩子伸出双手跟在后面,她不明白为什么孩子要追赶她,于是来到楼梯口时,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下走。

她刚走下一段楼梯,塞巴斯蒂安就己经赶到长廊尽头,高声呼喊:

“夫人!夫人!”

年轻贵妇听到这声呼喊,一种奇妙的感受充斥了她整个身心,仿佛一股既喜悦又辛酸的感情撞击着她胸口,流经血管,遍及全身,引起她一阵震颤。

然而,对这声呼唤,这种感受,她还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她更加快步履,几乎像逃跑似的奔下楼去。

可是,孩子离她已经很近了,她想逃也逃不掉。

他们两个几乎同时到达楼梯下面。

年轻贵妇冲向院子,一辆车子早在那里等着,一个仆人赶快打开车门。

她迅速跳上车,坐在车上。

可是,就在这时,车门还来不及关,塞巴斯蒂安已从仆人和车门之间一闪身钻了过去,径直抓住逃跑者的衣裙下摆,热切地吻着,一边嚷道:

“噢!夫人!夫人啊!”

年轻贵妇望着这个原先使她受惊的可爱的孩子,用比平时更温柔的声音,尽管还多少带点激动和恐惧的口气,问:“怎么!我的朋友,您为什么追我?为什么叫我?您想要我做什么?”

“我想,我想看看您,我想拥抱您,”孩子喘着气说。接着,他用只有年轻贵妇一个人听得见的低微的声音说:“我想叫您一声,我的妈妈。”

年轻贵妇发出一声尖叫,双手捧起孩子的头,仿佛从意想不到的情景中突然醒悟过来似的,把她那两片炽热的嘴唇紧贴在孩子的额角上。

接着,她好像害怕有人来抢走她刚刚找到的孩子似的,一把把他拉过来,用尽全力拉进车子,把他按在对面的座位上,她亲自把门带上,然后,把车窗拉下来,又立刻拉了上去,吩咐了一句话:

“回家去,科克一埃龙街九号,从普拉蒂埃街过去的第一扇大门。”

然后,她回过头来,问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

“塞巴斯蒂安。”

“噢!来,塞巴斯蒂安,过来……挨近我身边!”

随即,她向后倒去,仿佛快要昏厥过去似的。

“噢!”她喃喃地说,“多新鲜的感觉啊?这难道就是人们所谓的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