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贝匆匆忙忙扫了一眼米拉波塞给他的纸条,接着,又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然后把它放入上衣口袋,随即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去杜伊勒里宫。

到达宫前,他看到所有的栅栏门全都关闭了,哨兵也比平时增加一倍,这是德·拉法埃特先生下的命令。德·拉法埃特先生知道巴黎动荡不安,首先想到要保证国王和王后的安全,然后亲自前往别人告诉他的那个出事地点。

厄舍勒街的看门人认识吉尔贝,吉尔贝可以径直进入王后的套间。

康庞夫人奉了王后之命,一看见吉尔贝便连忙迎上前去,立刻领他去见王后;韦贝尔遵照王后的吩咐,又出去打听消息了。王后看见吉尔贝,忍不住惊叫起来。

在救护可怜的弗朗索瓦的搏斗中,医生的衣服和襟饰有些地方已被撕碎,衬衫上还沾染了血迹。

“夫人,”他说,“我如此衣冠不整地来到陛下跟前,得请求陛下宽恕。但是我已经不由自主地耽搁了夫人的时间,我再也不愿意让您久等了。”

“那么,您快说,这个可怜人,他怎样啦,吉尔贝先生?”

“他死啦,夫人!他已被杀死了,剁成了一块块……”

“他多少犯了点罪吧?”

“他是无辜的,夫人。”

‘噢!先生,这是您的革命成果啊!杀了大人先生们,杀害了公职人员、侍卫还嫌不够,这下子轮到他们自相残杀了。难道没有办法惩治这批杀人凶手吗?”

“王后陛下,我们会想法惩办他们的;但是防止凶杀看来比惩办凶手更为有利。”

“哦,我的天,这办得到吗?国王和我都巴不得能这样。”

“王后陛下,所有这些不幸都来自老百姓对当权者的不信任。因此,我认为在国家机构的首脑位置上安置几个平民百姓信得过的人,那么,就不再会发生类似的不幸事件了。”

“噢!对了,您是说把德·米拉波先生、德·拉法埃特先生都请出来吗?”

“我真诚地希望王后陛下召见我的目的是通知我,您已经说服国王陛下,使陛下再也不反对我提出的对策了。”

“这您就错了,医生,”王后说,“再说,是不是好些人都和您一样错误地认为我能对国王施加影响?您以为国王会听从我吗?那您可就错了,如果说有人能对国王陛下施加影响,那是伊丽莎白夫人,而不是我;您要我拿出证据吗?那么就说昨天的事吧,国王背着我,指派我的侍从德·夏尔尼先生担负一项使命,派他到哪里去,去做什么,我一概不知。”

“可是,如果王后陛下能改变对德·米拉波先生的看法,不再那么讨厌他,我可以保证请国王陛下按我的意愿行事。”

“哦,吉尔贝先生,”王后激动地说,“我想,您是不是以为我对他的讨厌是无缘无故的吗?”

“王后陛下,从政治角度来考虑,不应该有什么同情或僧恶;只应该是原则上的联系或利益上的联合,同时我也应该禀告王后,人嘛,也真可耻,利益上的联合远比原则上的联系可靠得多。”

“医生,您当真要我去信赖一个在十月五日至六日事件中翻云覆雨、惹是生非的人,当真要我去跟一个公开在讲坛上咒骂我的演说家联合起来吗?”

“陛下,请您相信我,十月五日至六日的事端绝不是德·米拉波先生挑起的,而是因为平民百姓白天得在饥饿、缺粮、贫困中挣扎,再加上还有一条神秘莫测而又坚强有力的可怕胳膊在黑夜中活动……可能有一天,为了保卫您,我要抵抗来自这方面的攻击,与这种恶势力作斗争,这种恶势力不仅困扰您一个人,还将折磨所有其他头戴王冠的人,不仅危及法国的王位,还将危及世界各国的王位!这是千真万确的,正如我有幸把我的生命置于王后和国王足下,听凭陛下差遣一样真实,王后陛下,我可以这样说,德·米拉波先生跟那次骚乱毫无牵连,他像其他人一样,只不过也许比其他人知道得早一些而已,那是因为在国民议会上,有人递了张条子给他,告诉他老百姓开往凡尔赛去了。”

“那么,您也否认那件众所周知的事,也就是说他在讲坛上散布的那一番谩骂吗?”

“陛下,德·米拉波先生是一位懂得他自己身价的人,他认为对事情有好处才发怒谩骂,他知道他能提供什么样的帮助。可惜的是他的建议,国王们都没有接受。王后陛下,一点不错,那次是为了引起您的注目,德·米拉波先生才不惜破口大骂。因为他宁可让玛丽一泰莱丝那赫赫有名的女儿,既是王后也是女人的您,向他投去愤怒的目光,也不愿意您连看也不屑看他一眼。”

“这么说,吉尔贝先生,您认为他会答应跟我们站在一起吗?”

“王后陛下,当然会的,米拉波离开君主政体,只不过像马儿偏了道,只要马感到背上的骑士拉一下缰绳,动一下马刺就立刻又会往前冲去。”

“可是,既然德·米拉波先生已经归附奥尔良公爵,那他就不可能再归附其他人了,不是吗?”

“王后陛下,您错了。”

“德·米拉波先生不是站在奥尔良公爵一边的吗?”王后重复说。

“他跟奥尔良公爵的关系是很淡的,当他听说这位亲王因为受德·拉法埃特先生的威胁而不得不躲到英国去时,他一面把德·洛曾先生的那张告诉他奥尔良公爵离开的字条团皱,一面说:‘人们还以为我和这个人是一派的哩!其实,要他当我的侍从我还不称心呢!’”

“哎!经您这么一说,倒使我对他有点回心转意啦,”王后试图装着笑脸说,“我们是否真的可以信赖他?……”

“您是说……”

“我是说,也许我倒不像国王与德”米拉波先生的关系那么疏远,比较容易与他和好。”

“夫人,在老百姓把王后陛下连同国王和王府其他成员从凡尔赛送回来的第二天,我曾经遇到过德·米拉波先生……”

“他正陶醉在前一天的胜利中。”

“不,他为您遇到的艰难而震惊,也为您今后的命运而忧虑。”

“您真的认为他是这样的吗?”王后疑虑重重地问。

“您要不要我把他对我说过的话再向您重复一遍?”

“好,我乐意。”

“呃,他怎样说,我可以逐字逐句地禀告王后陛下。我之所以把他的话记在心中,为的是盼望有朝一日可以在夫人面前复述一遍,他是这样说的:‘如果您有办法能叫国王和王后陛下听从您的劝告,您设法说服他们,要王室成员离开巴黎,不然的话,法国连同王室成员都将完了。我有一个能帮助他们出逃的计划。您是否可以去见国王和王后,无论如何请两位陛下信赖我。’”

王后陷入沉思。

“这么说,德·米拉波先生也认为我们应该离开巴黎?”她说。

“那个时候他是这样想的。”

“他现在改变主意了?”

“是的,如果我相信在半个钟头之前我收到的纸条里所写的话。”

“谁写的纸条?”

“他亲手写的。”

“我可以看看吗?”

“是给王后陛下您的。”

说完,吉尔贝从口袋中抽出纸条。

“请陛下原谅,”他说,“因为写的纸是学生用的,又是在酒店的柜台上写的。”

“哎!您不必介意,纸也好,柜台也好,这都是跟眼下的政局相一致的。”

王后拿起纸条,念着:

“今天的事件改变了事物的面貌。

“我们可以利用这颗砍下的脑袋大做文章。

“国民议会必然惊慌失措,并要求实行军事管制法。

“德·米拉波先生愿意出来支持这桩法案的通过。“

德·米拉波先生愿意出来支持,并倡议给予行政机构更大的权力。

“德·米拉波先生会在给养问题上攻击内克尔先生并推翻他。

“由德·米拉波和拉法埃特联合起来组成政府,取代内克尔原来那个机构,由德·米拉波全面负责。”

“可是,这张纸条下面没有签名呀?”王后说。

“我刚才不是有幸禀告过王后陛下了,这是德·米拉波先生亲手递给我的吗?”

“您对这些倡议有什么看法?”

“我吗?王后陛下,我认为德·米拉波先生说得很对,他倡议的联合是能拯救法国的唯一良方……”

“好,那就让德·米拉波先生通过您,送一份有关时局的陈情书以及各部首脑的名单;我将呈献给国王陛下过目。”

“那么说,您支持他罗,王后陛下?”

“我支持他。”

“是不是先让德·米拉波先生作出忠于王室的保证,然后让他出来拥护军事管制法,让他来倡议给与行政更大的权力?”

“他可以这样做。”

“德·内克尔先生的倒台看来是朝夕之间的事,由拉法埃特和米拉波联合组成的政府取而代之,总不至于不受欢迎吧?”

“您说我吗?不会。我愿意表明我的心迹,为了国家利益,我可以不计较个人恩怨。只不过,您也知道,我不能代表国王陛下。”

“您认为这件事王太弟会支持吗?”

“我觉得王太弟有他自己的打算,他不会支持别人的计划的。”

“关于王太弟的打算,王后陛下难道一无所闻吗?”

“我认为他会第一个赞成德·米拉波先生的观点,也就是说,赞成国王离开巴黎。”

“王后陛下能允许我告诉德·米拉波先生说陈情书和政府首脑名单是您要我向他索取的吗?”

“我想让吉尔贝先生您自己来作出判断,看您如何去信任一个昨天是我们的朋友,明天可能会成为我们的敌人的人。”

“噢!这个嘛,王后陛下您尽管信任我,只是,情况紧急,不能有片刻的耽搁;请王后允许我前往议会,争取就在今天见到德·米拉波先生,如果我见到他的话,王后陛下将会在两个钟头之内得到回音。”

王后做了一个默许的手势同意他去。吉尔贝就离开了。一刻钟之后,他来到议会。

议会里群情激昂,因为罪行就发生在议会门前,而被害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又是一向替议会效劳的。

议员们急匆匆来回往返于讲坛与他们的座席之间,座席与走廊之间。

只有米拉波一人一动也不动地坐在他的席位上。他眼睛直视公众讲坛,在那里等着。

吉尔贝一出现,米拉波那张狮子般的脸顿时容光焕发。吉尔贝向他示意,米拉波点头作答。

吉尔贝从记事簿上撕下一页纸,写道:

 

    您的建议受到欢迎,虽然不是双方都欢迎,但至少是您我都认为影响较大的一方已表示欢迎。

他们要求明天呈送陈情书,今天把政府各部首脑名单送去。

给予行政机构更大的权力,行政机构对您十分器重。

 

写完,吉尔贝把纸折成信的形状,外面写上:

“请交德·米拉波先生”几个字。他把掌门人叫来,要他把信送去。

从专座上,吉尔贝看着掌门人走进大厅,看着他径直走向埃克斯的议员座席,把纸条递给米拉波。

米拉波无动于衷,泰然自若地读信,使坐在他身旁的人一点也不会产生疑心,猜出他适才收到的纸条与他的强烈愿望是完全一致的,他又以同样无动于衷的神色拿起摆在他面前的半张纸,草草地写了几行字,漫不经心地把纸折叠好,还是那样泰然自若地把纸递给掌门人。

“请交给刚才叫您把纸条送给我的那个人。”他吩咐说。吉尔贝急急忙忙地打开纸条。

条子上简简单单写了几行字,如果这个计划能付诸实施,也许会给法兰西带来的是另一个未来。

 

  我会在议会上提出。

明天我把陈情书送呈。

这是名单,如您认分必要,可以更换两三名。内克尔先生,总理……

 

一看见这个名字,吉尔贝就怀疑这张纸条是否出自德·米拉波之手。

但是像别的人名一样,在这个名字后面的括号中还有按语,吉尔贝于是接着往下看:

 

内克尔先生,总理(由于此人无能,使他起不了作用,但让他获得国王的信任)。

博尔多总主教,大法官(建议他精选他的班子)。利昂库尔公爵,掌管陆军(他坚韧不拔,热爱国王,这可以让国王有安全感)。

罗什富科公爵,掌管巴黎市的国王卫队(由多列士与他合作)。

马克伯爵,掌管海军(不设陆军部,要信任德·利昂库尔先生和德·拉马尔克先生,让他们有职有权)。奥顿主教,财政大臣(他提出的关于神职人员的提案使他获得了这一职位。由拉博德与他合作)。

德·米拉波伯爵留在国王枢密院。不设部(舆论方面的小顾虑已消除,政府应明确表示,它的基本工作人员都是品德高尚、性格刚强、富有才华的人)。

塔尔盖,巴黎市长(由法院书记团随时指导他)。拉法埃特,枢密院,法国元帅,目前的最高统帅,以便重整军队。

德·蒙英兰先生,王室高级官员,公爵和重臣(其债务已偿清)。

德·塞居尔先生(来自俄国),外交部。

穆尼埃先生,国王图书室。

夏普利埃先生,主管建筑.

 

第一批名单下,列出第二批名单:

 

德·拉法埃特的名额:

司法大臣,罗什富科公爵。

外交大臣,奥顿生教。

财政大臣,朗贝尔,阿莱或克拉维埃尔。

王后的名额:

陆军大臣或海军大臣,拉马克。

国民教育顾问长官,西厄耶修道院院长。国王掌玺大臣……

 

第二份名单清楚表明由于联合的需要,米拉波提出的名单可能会调整,但不影响他的观点,也不妨碍他的计划。这批名单是用颤抖的手书写出来的,这足以证明德·米拉波表面上故作镇静,内心却波涛汹涌。

吉尔贝迫不及待地看完纸条,重又在记事簿上撕下一页纸,写了下列三四行字,然后,吉尔贝又递给那个等在一边的掌门人。

 

我去找我们想租用她套间的女房东,通知她在什么条件下您愿意接受并修复她的房子。

等会议结束后,请即来我家,将会议结果告诉我。我住在圣奥诺雷街,“圣母升天”楼上,即在迪普莱木工铺子对面。

 

王后一直在焦急、激动中盼望着用政治阴谋克服内心的感情,一面听韦贝尔带回的新消息,一面心急如焚地等吉尔贝回来。

韦贝尔述说的事实际上是这出可怕的戏的可怕结局,他亲眼目睹这出戏的开场,也亲眼目睹这出戏的结尾。

韦贝尔奉了王后之命去打听消息,他来到圣母院桥的这一头,桥的那一头,被一支鲜血淋漓的行列占据了,他们举着面包师弗朗索瓦的头颅,当作屠杀的旗帜,这好像是平民百姓用来讽刺以前有人在塞弗尔桥上把卫士的脑袋戴上头饰、剃光头发的行动,一个爱开玩笑的刽子手,从被害人的同伙那里夺过一顶棉便帽戴在自己头上闹着玩。

韦贝尔约莫走到桥的四分之三处,忽然看见一个脸色苍白、失魂落魄、满头大汗的少妇,不顾自己怀着身孕,拼命朝市政厅奔去,可是突然她一下子站住了。

这时候,尽管她还不能辨别出那个人头的脸部轮廓,但是那个离她还有一段距离的人头却使她想到了古代的屠夫。随着离头颅越来越近,这个可怜少妇的脸上表情也越来越明显,她简直化成一尊石雕了。

离这个可怕的战利品只有二十步远的时候,她发出一声尖叫,绝望地伸出双手,脚仿佛腾空而起,终于晕倒在桥头上。这就是弗朗索瓦的妻子,她正怀着五个月的身孕。她人事不知地被人抬走了。

“噢!我的天主!”王后低声说,“这是天主给仆人的一个可怕的教诲,让她懂得,尽管她感到如此不幸,但还有比她更不幸的人!”

这时候,康庞夫人带着吉尔贝来了,她代替韦贝尔守候在王后寝室门口。

吉尔贝晋谒的不像是一位王后,倒像一个女人,也就是说像个妻子,像个母亲,她被刚才的事吓呆了。这时候她的心灵正受到双重的打击。

在她看来,吉尔贝是来向她出谋献策的,以便结束所有这些暴行,所以她那沉郁的心情才有所好转。

王后擦了擦泪水盈盈的眼睛和沁着汗珠的前额,从吉尔贝手中接过给她送来的名单。

可是,在看如此重要的名单之前,她忍不住还在说:“韦贝尔,如果这个可怜的女人没有死,我明天就接见她,如果她真的怀有身孕,我愿意做这孩子的教母。”

“哎!王后陛下!”吉尔贝大声说,“怎么法国人不能像我那样亲眼看见您流着热泪、充满感情地讲这番话呢?”

王后听了为之一愣。在几乎同样的紧要关头,夏尔尼也曾向她说过类似的话。

她在德·米拉波开列的名单上匆匆地扫了一眼,可是在这时刻,她心乱如麻,真不知该如何作出回答,便这样说:“好吧,医生,这份名单留在我这儿,让我考虑考虑,明天给您回音。”

也许因为心不在焉,王后竟向吉尔贝伸过手去,吉尔贝受宠若惊,握住王后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吻了一下。

对高傲的玛丽一安托瓦内特来说,既肯低声下气地谈论一个包括米拉波和拉法埃特在内的政府,又肯伸出手来让吉尔贝医生亲吻,这实在是了不起的转变了。人们会同意我这种说法的。

晚上七点钟,一个不穿号衣的仆从递给吉尔贝这样一张便条:

 

会议开得很热闹。

通过了军事管制法。

比佐和罗伯斯庇尔想设立特别最高法庭。

我已命人颁布法令:危害国家罪(这是我最近发明的新词)将由夏特莱王家法庭审理。

我直截了当地倡议,要依靠君主政体的力量来拯教法国,国民议会四分之三成员表示赞同。

今天是十月二十一日。我希望君主政体自从六日以来情况有所好转。

 

便条上没有签名,但笔迹与有关政府改组名单上的以及早上送来的那张纸条上的是一样的,这确实是同一个人的手笔,因为这就是德·米拉波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