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法弗拉斯被捕后的第二天,下面这份奇异的通报传遍巴黎:

 

德·法弗拉斯侯爵(罗亚尔广场)因煽动三万人图谋杀害德·拉法埃特先生及市长,然后断绝我们的粮食,在二十四日至二十五日那个夜晚和夫人一起被捕。

国王的弟弟王太弟系罪魁祸首。

署名:巴罗兹

 

一七九〇年,在巴黎那场奇异的革命中,发布这样一份通报,在社会上会引起怎样的波动是不难理解的。

一根燃着的导火线无论蔓延得如何迅速也比不上一份煽动性强、势如烈火的通报。

先是人手一份,接着,在两小时之后,通报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人人都能背得滚瓜烂熟。

二十六日晚上,公社的委员在市政厅聚会,审阅调查委员会刚刚送来的决议.这时候,掌门人突然通报:

“先生要求引见。”

“先生!”好好先生巴伊重复说,他正在主持会议,“哪一位先生?”

“是国王的弟弟王太弟先生,”掌门人回答说。

听到这句话,与会的公社社员都面面相舰。从昨晚到今晨,人人都把“王太弟”这几个字挂在嘴上。

但是在面面相觑的同时,他们全都站了起来。

巴伊用询间的目光环顾四周,大家都一声不响,他从同僚们的眼神中看出全体的意见是一致的。

“去回复王太弟,”他说,“尽管他的光临使我们深感意外,但是我们还是表示欢迎,并且准备会见。”

几秒钟之后,王太弟进来了。

他独自一人,脸色渗白,步履平时就不稳健,今天晚上更显得左摇右晃了。

王太弟也算幸运,在与会者围坐着的那张巨大的马蹄形桌子上每个社员身旁都亮着灯光,而马蹄铁中央却相对地形成了一小片黑暗。

王太弟注意到这一情景,心中稍稍宽慰了一些。

尽管如此,他还是怯生生地朝那么多人扫了一眼,他看出虽然他们对他没有多少同情,但至少还带点儿尊敬的神情。王太弟开口讲话,开始时声音颤抖,慢慢就逐渐稳定了。

“先生们,”他说,“为了澄清难以忍受的诽谤,我只好来到你们诸位跟前。由于你们这个调查委员会的命令,德·法弗拉斯前天被捕了,今天就有人恶言中伤地散布谣言,说我和他关系极其密切。”

听众的唇边泛起了笑意,用嗡嗡的低语声来欢迎王太弟演说的开场白。

他接着说:

“作为一个巴黎市的公民,我认为有必要亲自向在座诸位陈述我是在怎样的情况下认识德·法弗拉斯先生的。”

正如我们揣测的那样,社员先生们都聚精会神地听起来;即便听了之后他们可能各有各的想法,但是他们仍然想从王太弟殿下的嘴里知道他与德·法弗拉斯先生之间有什么关系。王太弟殿下接着这么说道:

“一七七二年,德·法弗拉斯先生加入我的御前卫队,一七七五年他离开了;此后我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听众席上响起一阵怀疑的嗡嗡声,可是巴伊的眼神很快就压住了嗡嗡声,王太弟摸不透人们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他的说法。王太弟接着说:

“我已经有好儿个月不能享受我的收益,一直在为一月份要支付的一笔巨款而担忧,我希望能信守我的诺言,但又不能加重国库的负担。于是我决定借一笔钱在大概在半个月之前,德·拉夏特勒向我推荐德·法弗拉斯先生,认为他可以替我向热内亚的一位银行家借款。我签署了一张二百万的借据,这笔数目够我偿还明年年初需要清偿的债务,并且支付我的家庭开支。这纯属金钱方面的事务,我嘱咐我的总管去料理。我与德·法弗拉斯既没有见过面,也没有写过信。我跟他没有任何接触,因此,他的一切活动,我都一无所知。”①

 

①王大弟的话,我们照搬,一字不改。——原注

 

公众席中传出一片冷笑声,说明大家都不相信王太弟这种离奇古怪的说法,他竟然连面也没有见过就这样十分信赖地让一个中间人去处理一笔二百万巨款的交易,而这个中间人又是他从前的卫士。

王太弟脸红了,他无疑想要尽早结束他那弄虚作假的尴尬局面。于是,他急急忙忙接着说:

“然而,先生们,昨天我听说人们在首都大量散发一份内容如下的通报……”

说完,他就念了上文提到过的那份通报。这样做实在没有必要,因为每个人手里即便没有那份报纸,脑子里也已经记熟了。

当他念到“王太弟系罪魁祸首”时,在场的每个人都频频点头。

这意味着他们全都同意通报中的提法?还是单纯表明他们对于这项对他的指控已经知道了呢?

王太弟又往下说:

“毫无疑问,诸位不会想象我会不顾自己的身分,竟为这样一件低级下流的罪行进行辩护。可是,在这种时刻,十分荒谬的诽谤也极容易把优秀的公民错看成革命的敌人,因而,先生们,我认为对国王陛下,对你们诸位乃至对我自己,我有义务把你们刚才听到的所有那些细节讲出来,好使舆论不至于对其中情节感到模糊不清。从第二次显贵会议举行的那天起,我对那个意见尚有分歧的根本问题就提出过我的观点,我一直相信一次伟大的革命即将发生。国王凭借他的意志、德行和祟高地位,应该成为革命的首领,因为,革命不可能只对国家有利而不对君主有利,总而言之,王权应该是国家自由的堡垒,而国家自由又是王权的基础……”

尽管这一番话的含义模糊不清,但是出于习惯,人们对于某些字句的组合总是报以掌声,因而这一次也鼓起掌来。王太弟受到鼓励,提高嗓门,颇有自信地对着与会者侃侃而谈:

“只要没有人能指出我的某一行为,我的某次演说与我刚才谈到的原则相左,表明我在某个场合,不把国王陛下的幸福、人民的幸福看作是我的思想和我的愿望的唯一目标,那么,我就有理由相信,我从来也没有改变过我的感情,改变过我的原则,而且,我也永远不会改变!”

我虽然是个小说家,可我还是要暂时借助历史,和盘托出王太弟那篇罗罗唆唆的演说。让小谈的读者看看王太弟在三十五岁时是怎样的一副模样,等他到了花甲之年,他会赐给我们一个共有十四项条款的宪章,我提上这么一笔,看来也不无好处。然而,我不愿意对待巴伊比对待王太弟殿下更不公道,所以我把巴黎市长的答辞也像王太弟的演说那样照录不误。

巴伊的答辞如下:

“王太弟殿下,巴黎公社的代表们非常高兴,看到亲爱的国王陛下、法兰西自由的恢复者的兄弟莅临。尊敬的弟兄们,你们是怀着同样的感情而联合在一起的。王太弟曾经以王国第一位公民的姿态在第二次显贵会议上投票赞成第三等级。可以这么说,几乎只有他以及为数很少的平民百姓的朋友持有这种观点,对祖国的祟敬方面,他除了拥有各种为人称颂的美名之外,现在又加上对理性的尊重。这样,王太弟就成了第一位赞成公民平等的人,今天,他作出了新的榜样,他亲自莅临,来到公社代表们中间;在这里,他只希望他的爱国热忱受到珍视。王太弟向议会所作的解释是他感情的充分流露。王太弟顺应公众舆论,公民们对自己同胞的卓越见解会给以恰当的评价,我以议会的名义宣告,议会对王太弟的这种思想感情,对殿下的光临,特别对殿下提到尊重人的自由这一点,表示祟高的敬意和由衷的感激。”这时候,王太弟心里明白,尽管巴伊对他的德行大加赞赏,但是毫无疑问,这种德行会得到不同的评价。他清楚地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以和蔼可亲的口吻来回答更为有利,于是他说:

“先生们,对一颗有德行的心来说,我刚才谈到,我所尽的义务是相当艰苦的,但是由于议会慷慨地给予我的赞扬已使我获得足够的补偿,如果我再开口说话,那也只是为了请求宽恕那些曾经冒犯过我的人。”

人们看到,王太弟既不向议会保证什么,也不向议会不保证什么。他替谁请求宽恕?自然不是替法弗拉斯,因为谁也不知道法弗拉斯是否有罪,再说法弗拉斯也从未得罪过王太弟。不,王太弟只不过请求宽恕撰写通报指控他的匿名作者,可是作者是不用宽恕的,因为他姓氏不详。

对破坏王亲国戚名誉的言论,历史学家历来都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从来也不加以详细描述,这些事有待我们这些小说家去完成;在这种情况下,小说家由于职业关系可能会导致在整个一章中,小说也变得像厉史一样味同嚼蜡。

不言而喻,当我们谈到耳目闭塞的历史学家或枯燥乏味的历史时,大家知道我们指的是什么样的历史学家和什么样的历史。

王太弟为了自身的利益,多少实行了对他哥哥路易十六提出的那个建议。

王太弟对德·法弗拉斯的抛弃,如同德高望重的巴伊对王太弟的颂扬一样,两者都获得了圆满成功。

无疑,路易十六已下定决心,发誓忠于宪法。

一天早上,掌门人向国民议会的主席通报,说有位名叫皮罗·德·皮齐的先生光临——当时的情况,很像那天公社的掌门人向市长通报说王太弟在临时一样——想不到这个人就是国王,随同国王一起来的是一两位大臣和三四位官员,他就像王太弟前来敲市政厅的门那样来敲马内格的门。

人民代表一个个相对而视,惊讶不已。国王一直跟他们各走各的道儿,他有什么话要对他们说呢?

路易十六被请进来,主席随即把自己的靠背椅让给国王。整个会议大厅顿时掌声四起。除了佩蒂翁、卡米尔,德穆兰和马拉三人之外,整个法国依然或者被看作是保王主义的。国王感到有必要前来祝贺议会取得的成就,他盛赞国民议会成功地把法国分成许多省,但是他最迫不及待地想要表明的是自己对于宪法的那种炽热感情,因为这种感情几乎使他喘不过气来了。

演说的开场白——请别忘记,不管是黑人还是白人,是保王者还是拥护宪法的人,是贵族还是革命党人,谁也猜不透国王打算讲什么——演说的开场白引起了某些忧虑;中间一段令人感恩不尽,然而最后,——啊!最后,把国民议会鼓动得一片沸腾。

国王对于一七九一年还没有诞生的小宪法,尚且如此按捺不住,热情洋溢地抒发他的感情,等到宪法正式制定时,将会怎样呢?

如果国王的这种感情是真诚的,那么他对于宪法就不仅仅是喜爱,而是入迷了。

我不想把国王的演说辞全文照录,见鬼!他的那篇演说辞竟然长达六页!引用了王太弟的演说辞已经令人够受的了,尽管它只占一页,可是我们已经感到太长了。

但是对国民议会来说,路易十六的演说非但不显得冗长,反而叫议员们听了感动得直流眼泪。

我们这么说丝毫没有隐喻之意:巴纳夫流泪了,拉梅特流泪了,迪波尔流泪了,米拉波流泪了,巴雷尔流泪了,这可真是一场滂沱大雨。

国民议会晕头转向。与会者全部起立,连坐在主席台上的人也站起身来,每个人伸出手,向这时候还不存在的宪法宣誓效忠。

国王退出会场,然而国王与议会不能就此简单地分手:议员跟在国王后面,亦步亦趋地一直把国王护送到杜伊勒里宫,王后在那里又接见了议员。

王后嘛!她并不热情,她是玛丽-泰莱丝狠心的女儿。她没有流泪,真不愧为莱奥波特的妹妹,她把王子介绍给民族的代表。

“先生们,”她说,“我赞成国王陛下的见解。我衷心并真诚地拥护他刚才提到热心为平民百姓进行的各项活动。这是我儿子,我不会忽视尽早教他学习父辈们的种种美德,尊重公共自由,维护国家法律,我深切地希望他能成为法律的最坚强的支柱。”

要有真的热情,才能使这番话不至于冷却下去,国民议会的热情已经被鼓动到了白热化程度。人们甚至建议立刻宣誓,人们也真的这样做了。议会主席一马当先,带头说:

“我宜誓忠于祖国,忠于法律,忠于国王,并尽全力维护国民议会颁布、国王陛下接受的宪法。”

国民议会的全体成员,除了一个人之外,都举起手,一个跟着一个轮流地重复着说:“我宣誓!”

这是一次令人欢欣鼓舞的活动,它使国民议会充满欢乐,它给巴黎送来安宁,给法国带来和平,随之而来的十天是在日日欢庆、夜夜笙歌和张灯结彩中度过的。人们到处听到宣誓声,到处都可以进行宣誓:在沙滩广场、市政厅、教堂、马路上、公共广场上,处处可以宣誓,人们摆起祖国的祭坛,把学生领到祭坛前,学生也跟着宣誓,似乎他们已经长大成人,懂得宣誓是怎么回事了。

国民议会带领参加集会的人齐声高唱《TeDeum》①,那儿,在祭坛前,面对天主,人们不厌其烦地一再宣誓。

只有国王没有去圣母院大教堂,因而,国王没有宣誓。国王的缺席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然而,这时候,大家都那么欢快,那么富有信心,因此,大家都乐意给国王找一个缺席的借口。

“他们都在唱《TeDeum》的时候,为什么您不参加?为什么您不跟大家一样在祭坛前宣誓?”王后含讥带讽地问。“因为我宁可说一个谎,也不愿意违背誓言,夫人,”路易十六回答说。

王后舒了一口气。

直到如今,她也像别人一样,对国王的真心诚意,深信不疑。

 

①拉丁文:《谢主颂》。即谢主咏唱经文,一般在节日和除夕等时刻咏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