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把处决的详情细节都向读者作了交代,以便让读者进一步了解王亲国戚对为他们捐躯的人应有的感激之情。在我们刚才叙述的处决法弗拉斯后的几天,有一个人骑着一匹灰底白斑马,沿着圣克卢林荫大道慢步走去。

骑马人缓缓而行,并非骑士疲乏,也非马儿劳累,因为二者都只走了一段短短的行程;坐骑嘴里淌着泡沫,明显是被主人执拗地勒住,不让它快跑。至于骑马人―那是一眼就可看出―是位贵族,浑身上下千千净净,没有一点污迹,显然他非常小心,没有让衣服被路上的泥浆弄脏。

骑马人这样缓慢行进,是因为陷入了沉思,更有可能是他想等在某一时刻到达目的地,而盼下时间尚嫌过早。

这个人四十岁左右,虽然其貌不扬,但很有特性:他的脑袋特大,双颊虚胖,脸上满是麻子,看上去却很有生气,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他的嘴喜欢直言不伟,出口伤人,这就是他的长相。乍一看,准会认为他是个位高爵显,叱咤风云的人。

只是,他的面容仿佛被一层器质性疾病形成的薄纱蒙着似的,尽管一个人性格强硬,也还是斗不过病魔的侵袭,他面容憔悴,双眼疲惫,布满血丝,面颊下垂,肥胖症那种不健康、略带沉重的症状已开始在他身上显示出来了。这就是我们刚刚领到读者眼前的那个人的模样。

走到林荫道的尽头,他毫不迟疑地穿过通往王宫的大门,眼睛窥视着院子深处。

右边,两幢房子之间形成的死胡同里,有一个人在那里等着。

这个人向骑马人示意,叫他过去。

一扇门开着,在那里等的人走进门去,骑马人尾随着他,一直跟到另一个院子。

等的人在那里停下步来——这个人穿一件上装,一条短裤和一件黑背心——然后,向四周扫了一眼,见院子里没有人,便向骑马人走过去,帽子拿在手里。

骑马人从马脖子上俯下身去,面对着那个人。

“是韦贝尔先生?”骑马人轻声问。

“是米拉波伯爵?”这个人反问。

“正是,”骑马人说。

然后,他以比我们所想象的要轻快得多的样子跨下马来。

“请进,”韦贝尔急忙说,“不过还请稍等一下,待我把马牵进马厩。”

他边说边打开客厅的门,这个客厅的一扇窗和另一扇门都面向花园。

米拉波进入客厅,韦贝尔让他独自待在那里。此时,他解开鞋扣,脱掉靴子。全靠这双大皮靴,米拉波的丝袜才免受损害,靴子的漆光更是无懈可击。米拉波花几分钟时间做完这些事。韦贝尔,正如他说的那样,过了五分钟,又回到客厅。“请来吧,伯爵,”他说,“王后正等您哩。”

“您说王后正等我!”米拉波说,“让王后久等,会不会给我带来灾祸?我还以为我是准时到达的呢。”

“我的意思是说,王后陛下急着要见您……请来吧,伯爵。”

韦贝尔打开通往花园的那扇门,走在迷宫似的错综复杂的曲径上,一直走到花园最深幽的高处。

在凄凉地伸展着枝桠,却片叶无存的树木环抱中,露出一幢被称为亭子的小房子,那里的气氛是如此的灰暗、沉郁。

这幢小房子的百叶窗几乎全都紧闭着,只剩下两扇虚掩的窗所露出的缝隙,像碉堡的枪眼那样让亮光射进来,两条光束勉强照亮了屋子。

一堆旺火在壁炉里燃烧,两座多枝烛台在壁炉架上发光。

韦贝尔像向导那样领着来访者走进好似候见室那样的小房间。然后,他在门上轻轻地抓了几下,才打开亭子的门。“里盖蒂·德·米拉波先生到,”他通报说。

通报完毕,他闪向一旁,让伯爵走在前面。

如果在伯爵经过时,韦贝尔细心聆听的话,肯定会听见米拉波宽阔的脚膛里,那颗心在怦怦地跳动。

听见伯爵到来的通报,一位妇人在亭子尽头的一个角落里站起身来,她犹豫了一下,甚至带着点惊骇的神色,向前迈出几步来迎接。

这位妇人就是王后。

跟米拉波一样,她的心也在激烈跳动,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个面目可憎、受人低毁、肯定会带来灾难的人;这个人被指责说,十月五日至六日事件是由他一手挑起的,有一个时期,人们曾经倒向他,但他又被宫廷所排斥,然而不久,宫廷觉得需要与他重新建立关系,那是因为他的两次怒斥,两次漂亮的大发雷霆,使他平步青云,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第一次,是他对神职人员的斥责。

第二次,是他的演说,在他的演说中,主要阐明平民百姓的代表与大法官的代表是怎样组成国民议会的。

米拉波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地走来,使王后不无惊讶地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精力充沛的机体对她来说似乎是难以相容的。他迈了几步之后就停下,毕恭毕敬地向王后鞠了个躬,等在那里。

首先打破沉寂的是王后,她带着难以抑制的情绪说:“德·米拉波先生,吉尔贝先生曾经向我保证,说您乐意支持我们,是吗?”

米拉波弯了弯腰,表示同意。

王后接着说:

“那么说,我想,您的第一个建议是组织政府罗?”

米拉波再一次弯弯腰。

“米拉波先生,如果这事办不成功,可不是我们的过错。”

“这我相信,夫人,”米拉波回答说,“尤其不会是王后您的过错,而是那些口口声声说要为君主政体的利益而献身的人的过错!”

“您说,又有什么办法,米拉波先生!这是我们目前的一个可悲的处境。做君王既不能选择朋友,也不能挑选仇人;有时被迫去接受会招来一场浩劫的所谓效忠。我们被一群一心想要援救我们的人包围着,却又被他们所毁,他们提出在下一届议会任期中把目前的议会成员排斥在外,这不就是一个很好的反对您的例子吗?您要我举出反对我的例子吗?您几乎不能相信一个对我一向忠心,我相信他事前不用关照准会为我赴汤蹈火的人,却会在我们当众用餐时,把德·法弗拉斯先生的遗孀和儿女带到我们跟前,三个人都穿着一色的丧服。我看到他们时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站起身来,向他们走过去,看该怎样安置这些可怜的孩子,因为他们的父亲是为我们而勇敢地去死的——伯爵先生,您知道,我可不是个对朋友无情无义的人一一我本来想让这两个孩子坐在国王和我之间!……可是,所有的眼睛都盯着我们看,人们等着看我们会怎样处置这件事。我回过身来,……您知道,谁待在我后面离我椅子四步的地方?我的天!我看见是桑坦尔,那个郊区的人!我一下子就瘫在我的靠背椅里,气得我伤心地直哭起来,我连看都不敢看这个遗孀和她的儿女。保王主义者责怪我置这个可怜家庭于不顾,革命者气愤地认为这个可怜女人和她的儿女是得到我的许可而来的。噢!先生,”王后摇着头接着说,“如若我们受有才之辈的攻击,那就必死无疑,但如若受到值得尊敬却又对我们的处境不甚了了的朋友的庇护我们也将没有生路。”

王后叹了口气,用手绢擦擦眼睛。

“夫人,”米拉波说,王后的不幸遭遇,他不是不知道,听她这么一说,也难免不令他深表同情。王后故意在他面前声侧俱下,如果不是因为王后工于心计,就是出于女人的感情脆弱。“刚才王后陛下提到有人攻击您,但愿指的不是我吧?我只看到宫廷的弱点,却又不了解玛丽-泰莱丝高贵的女儿的心灵和思想,就公开表明我对君主政体的态度。我为王座的权益而斗争,可是引起别人的不信任,我的种种尝试都遭到他人的诽谤,说我在搞阴谋,施诡计。我为国王效劳,我知道不应该期望从这位公正,然而受骗的国王那里获得荣誉或嘉奖。当信心又使我鼓起勇气,当王后陛下的垂顾唤起我的感激之情,促使我尽责效忠的时候,王后陛下,您说,我该如何去做才好呢?夫人,我知道,现在已经迟了,已经很迟了,”这时候,轮到米拉波摇着头说,“说不定君主政体在召唤我去拯救它,其实,是叫我跟它一起灭亡!假如我细加思考的话,说不定我会选择另外一个时间,接受王后陛下对我予以垂见的好意,而不会在此刻,正当国王陛下在议会颁发著名的红书,也就是说赐给陛下的朋友们以荣誉的时候来进渴。”

“噢!先生,”王后尖起嗓子说,“难道您以为陛下是这桩背信弃义事件的同谋者,您难道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吗?说到红书,国王曾经要求委员会严守秘密,作为他颁发红书的条件,委员会却让红书印发了,这是委员会对陛下失信,而不是陛下对朋友的背信弃义。”

“唉!夫人,您可知道委员会为什么要印发红书吗?作为一个重视荣誉的人,我不同意您的看法,作为一个代表,我也应该否认这一点。当陛下宣誓忠于宪法时,在跟宪法势不两立的人的圈子里,却混着一个国王委派常驻都灵的人员。当国王在谈论财政改革,好像愿意接受国民议会向他提出的建议时,却在特雷弗提供种种费用,在朗贝斯克亲王照料下,盖起了大大小小的马厩,而朗贝斯克这个巴黎人民的死敌,百姓天天都在强烈要求拿他的模拟像吊起来。他继续给阿尔图瓦伯爵、孔代亲王以及所有流亡在外的贵族支付巨额养老金,无视两个月前就通过决定取消养老金的法令,当然陛下忘了他已签署这条法令。有什么办法呢,夫人,两个月来,人们一直在追问六千万到哪里去了,用在什么地方,也无法弄清楚;一再请陛下作解释,陛下也拒不作答,在这种情况下,委员会认为没有必要遵守诺言,就将红书印发了。陛下为什么把武器交到别人手里,让别人反过来残酷地对付他自己呢?”

“这么说,先生,”王后大声说,“如果您获准有幸替国王当谋士,您不会不劝他改正那种导致他丧失民心的弱点吧……噢!不错,我们应该这么说,不正是这些弱点,才使他名声不好吗?”

“夫人,如果我有幸当陛下的谋士,我将待在陛下左右,在法律许可范围内成为君主政体权益的捍卫者,并在君主政体权力的保障下成为自由的宣传者。夫人,这种自由有三个仇敌,那就是神职人员、贵族阶级和最高法院,神职人员已不属于这个世纪,他们早己被德·塔莱朗先生的提案排除了;贵族阶级在各个世纪都有一定地位,我想,我们应该予以重视,因为没有贵族阶级,君主政体也就不复存在,但是要控制它,只有在王权和平民百姓联合在一起的情况下,才有这个可能。不幸的是,只要高等法院还存在,高等法院就要让国王和贵族阶级死抱着一切旧事物不放,死抱着恢复原状的致命梦想不放,王权也就永远不会诚心诚意地跟平民百姓联合起来。因此,排除神职人员,摧毁最高法院,恢复行政权,改革王权,使它能跟自由协调一致,这就是我施政的全貌,夫人,如果陛下也这么想,那就请他接受,如果险下认为不妥,也可以放弃。”

“先生,”王后说,她被米拉波那种照射着过去、现在以及将来的智慧光芒所感动,“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国王陛下的韬略,但我知道,如果我有几分权力的话,这也将是我的看法。那么,请告诉我,伯爵先生,怎样才能达到这一目的,我听您说,我不说我会细心地听,也不说有兴趣地听,而要说我怀着感激之情来听。”

米拉波用像鹰眼一样犀利的目光快速地向王后瞅了一眼,去探测她心灵深处;米拉波看到,即使不说王后已经被说服,至少也已经受到吸引。

米拉波对王后的胜利,跟玛丽-安托瓦内特以最妩媚的姿态去迎合米拉波的虚荣心,两者采用的手法都是同样的高超。

“夫人,”他说,“我们失去了巴黎的群众,或者说差不多是这种情况,但我们还有大量分散在外省的群众,我们可以把他们联合起来。夫人,这就是我说的陛下只须离开巴黎,不必离开法国的原因,陛下可以退到鲁昂,处在军队的保护下,在那里,陛下可以颁发一些很得人心的法令,而不是国民议会的法令;那么,从此就再也不会有内战了,因为陛下的所作所为比革命还要革命。”

“可是,这个革命,不管已经发生的,或尚未发生的,难道不令人心惊胆战吗?”王后问道。

“唉!夫人,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要扔给‘革命’一块蛋糕,总之,要分一点东西给它;我己经向王后禀明,企图恢复被革命摧毁的旧君主政体绝非人力所及,在法国,所有的人,包活国王到最卑贱的平民,要么怀有某种目的,要么假心假意,要么胡里胡涂,都赞同革命。夫人,您知道,我不想维护旧的君主政休,我只想对它进行改革更新,建立一个多少有点像英国鼎盛时期的政府,引导国家走上既强大又辉煌的道路。自从吉尔贝先生跟我谈过之后,我似乎已朦朦陇胧地看见查理一世的监狱和断头台,我想,国王陛下不会满足于威廉第三①或乔治一世那样的王位了。”

 

①威廉第三(1650-1702):英国国王。

 

“噢!伯爵先生,”王后高声说,米拉波话中提到的几个字眼使她浑身颤栗;塔韦尔内城堡见到的幻影和吉约坦先生那置人于死地的机器的草图又突然浮现在她眼前,“噢!伯爵先生,请帮助我们恢复君主政体吧,您会看到我们并不像人们谴责的那样,说我们是忘恩负义之徒。”

“是呀,”米拉波也高声说,“这正是我要做的,夫人。但愿陛下支持我,但愿王后鼓励我,我愿以贵族名义在王后脚下起誓,我将遵守诺言,否则将受刑而死!”

“伯爵,伯爵!”玛丽-安托瓦内特说,“请别忘了,这里不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在听您起誓,而是一个已经持续了五个世纪的朝代在听您起誓!……从法拉蒙①到路易十五,七十位睡在坟墓里的法国君王在听您起誓,如果我们的王座被推翻,他们也将与我们一起被废黜。”

 

①法拉蒙:传说中的人物,人们一向都把他看作是世界上的第一个国王。

 

“我知道我许下的是什么样的诺言,夫人,我也清楚我的诺言是有分量的,但是还没有我的决心大,没有我的献身精神强。我深信能获得王后陛下的同情和国王陛下的信任,我会尽力而为的。”

“如果您要求的就是这些,米拉波先生,那么,我都会答应您的。”

说完,她用美人鱼那种仿佛能征服每一颗心的甜美微笑向米拉波施了个礼。

米拉波知道接见到此结束。

政治家的傲气得到了满足,然而贵族的虚荣心似乎还感到缺少些什么。

“夫人,”他带着崇敬、有礼的神情大胆地说,“您那位尊严的母亲,玛丽-泰莱丝王后,恩准她的臣仆觑见,在觑见结束时,她总是让他有幸吻她的手。”

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等着。

王后望着这头拴住的狮子,这头狮子巴不得能趴在她的脚下,于是,她唇边挂着一丝胜利的微笑,慢慢地把她那如大理石一样冰凉、像她本人一样晶莹美丽的手伸给他。

米拉波鞠了个躬,吻了一下王后的手,然后仰起头来,自豪地说:

“夫人,这一吻,君主政体得救了!”

他心情舒畅、万分激动地离去,这个可怜人,一心以为自己的才华能完成他刚才许下的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