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琳没有搞错。尽管她父亲和蔼可亲地欢迎皮都,然而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优郁。他跟皮都握手,皮都感到这手冷冰冰、湿漉漉的。他女儿也像往常那祥,把她那苍白、颤抖的脸凑过去让父亲亲吻,可他只是把嘴唇在她额上轻轻碰了一下;至于比约大妈,她每当看见丈夫进来都自然而然地站起身来,这一方面是出于她对丈夫的尊敬,另一方面也是她把自己摆在卑微的地位,可是,农庄主压根儿没有注意。

“午餐准备好了没有?”他问道。

“好了,当家的,”比约大妈回答。

“那就吃吧,”他说,“天黑之前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大家走进小餐厅。这间餐厅向着院子,这样,谁也不能从外面进来走入厨房而不经过那扇窗户,这间屋子就是通过这扇窗户接受外面的光线的。

人们给皮都摆上一副餐具,摆在两个背窗坐的妇女之间。皮都再怎么忙,他身上有一个器官,却从来也不受忙的影响,那就是他的胃,因而,尽管比约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在吃第一道菜时,他除了注意到客人对味道极好的卷心菜汤、牛肉和跟着上的那道肥肉吃得津津有味之外,他没能在客人身上发现有什么异样的情绪。

无疑比约想知道皮都这次上他这儿来是偶然的呢,还是计划中的。

在人们拿走牛肉和肥肉,送上一块烤羊羔时,皮都不禁喜形于色。农庄主已经按捺不住,为了揭穿皮都的计谋,他采取突然袭击,单刀直入地问:

“亲爱的皮都,您也看到,您在农庄总是受到欢迎,现在,您能否告诉我,今天您到这儿来是什么目的。”

皮都脸带笑容,环顾四周,以便吃准在他身旁既没有会泄露内情的眼睛,也没有叫人担心的耳朵,然后,他用左手撩起右手的衣袖,说:

“比约老爹,您看,”他让比约老爹看他手上卷着的二十来条用黄铜丝卷成像手镯那样的兔套。

“噢!”比约老爹说,“这么说,你要把隆普雷和塔尔-封丹林管区的人都赶走,还想把猎物往这边赶是不是?”

“不是这么回事,比约先生,”皮都若无其事地说,“可是,自从我跟这些无赖的小兔子打交道以来,我想它们已认得我的兔套了,因而它们都溜到别处去了。我这才决定今晚回来找拉热内瑟老爹这里的兔子,它们不是那么狡滑,而且皮细肉嫩,要知道这些家伙是吃欧石南和欧百里香长大的。”

“活见鬼!”农庄主说,“皮都师傅,我不知道你嘴这么馋。”

“嗨!不是我嘴馋,”皮都说,“还不是为了卡特琳小姐,她病刚好,需要吃些细嫩的肉类……”

“不错,”比约打断皮都的话说,“你说得对,你已看到她胃口不好。”

这么说的同时,他指着卡特琳的那只空盘子。卡特琳只喝了儿口汤,牛肉和肥肉连碰都没有碰过。

“我胃口不好,爹,”卡特琳听人议论到她,脸上泛起了红云,“因为皮都先生经过我窗口之前,我刚喝过一大杯牛奶,又吃了点面包;我看见他,就把他叫住了。”

“我不是在找你胃口好不好的原因,”比约说,“我只是想查明一件事,就是这么回事。”

他朝窗外院子里望去。

“噢!”他边说边站起身来,“看,是来找我的。”

皮都感到他的脚被卡特琳用力踩了一下,皮都转身向她,只见她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卡特琳用眼睛向他示意,叫他看朝院子开的窗。

皮都随着卡特琳的目光望去,他认出来人是他的老朋友克鲁伊老爹,肩上背着比约的那支双筒枪,正从窗前走过。农庄主的这支枪跟别的枪不一样,扳机护手和枪箍都是银制的。

“噢!”皮都说,他看不出这上面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原来是克鲁伊老爹,比约先生,他来送还您的枪了。”

“是啊,”比约说着,随即坐下,“请他一道跟我们吃午饭,如果他没有吃过的话。我说,孩子妈,你快给克鲁伊老爹开门。”比约大妈站起身来过去开门,这工夫,皮都盯着卡特琳望,好像在间她这事有什么叫她放心不下的,脸色竟变得这样难看。

克餐伊老爹肩上挂着农庄主的那支枪走进来,手里拎着一只肯定是用这支枪打死的野兔。

我们还记得克鲁伊老爹曾经获得奥尔良公爵的特许,答应他今天打一只家兔,明天打一只野兔。

看样子,今天是打野兔的日子。

他的另一只空着的手,拿着一顶他常戴的皮便帽,帽上的皮毛已经掉光,只剩下已经擦破了的一层皮,这是因为克鲁伊老爹天天都往矮树丛中钻,即便碰在荆棘上也不感到难受,就像一头三岁的野猪对尖尖的刺也毫不在乎那样。

“比约先生,在座各位,我有幸向你们致敬,”他说。“您好,克鲁伊老爹,来吧,您是位守信用的人,谢谢您,”比约说。

“噢!讲好了的嘛,就是讲好了的,比约先生,今天早上您见到我时,不是对我说了吗:‘克鲁伊老爹,您是位好射手,请您给我准备一打适合我这支枪用的子弹,如果您能办到,那真是帮了我的忙了。’听您这么说,我就问:‘您什么时候需要,比约先生?您说:‘今晚,无论如何,今晚。’于是我说:‘好,您到时会有的。’诺,就这样!”

“谢谢您,克鲁伊老爹,”比约说,“您陪我们吃午饭怎么样?

“噢!您太客气了,比约先生,我不需要吃什么。”克鲁伊老爹认为这是礼貌,有人请他坐,他回说不累,有人请他吃饭,他回说不饿。

比约知道他的脾气。

“没关系,”他说,“您就坐下陪陪我们吧;这里有喝的,也有吃的,如果您不吃,那就喝吧。”

这时比约大妈按照常规,像不言不语的自动木偶那样,在桌上摆了一只盘子、一副餐具和一条餐巾。

然后,她搬来一把椅子。

“我的天!既然您一定要我陪您吃一点……”克鲁伊老爹说。

说完,他把枪搁在餐厅的一个角落里,把野兔放在餐具橱上,然后坐下来。

他正好坐在卡特琳对面,卡特琳看着他就心惊肉跳。

老卫士那温顺、平静的脸容不应该会引起卡特琳如此紧张,为什么卡特琳不仅在脸上流露出这般情绪,甚至浑身上下都在瑟瑟发抖。皮都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候,比约已经把克鲁伊老爹的杯子斟满酒,盘子装满菜,尽管刚才克鲁伊老爹声称他什么也不需要,可是现在他却毫不含糊地喝酒吃菜。

“哎!确实是美酒,比约先生,”他仿佛要向真理表示敬意似地赞不绝口,“多么可口的羊羔!比约先生,我相信您也同意这句成语,叫做:‘羊越嫩越好,酒越陈越香!”

对克鲁伊老爹的插科打浑谁也不答理,眼看着引不起别人的言笑,克鲁伊老爹认为,自己作为座上客,有义务使席间谈笑活跃起来,于是又接着说:

“我是这样说的:‘是呀,今天轮到打野兔,我在林子的这头打一只,又去林子的那头打一只,我今天要到拉热内斯老爹的林管区去打野兔,我还想试试用银镶嵌的猎枪能有多远的射程。所以,我就铸了十三颗而不是十二颗子弹。’说真的,您这支枪能射得很远。”

“是的,这一点我知道,”比约回答说,“这是一支好枪。”

“咳!十二颗子弹,”皮都说,“难道什么地方有射击比赛不成,比约先生?”

“不,”比约回答说。

“噢!这我知道,就像这里附近人家管它叫做夺银奖的那样,”皮都接着说,“两年前,在布尔桑纳的节日上,我看见过他们是怎样做的,您看!比约大妈,就是在这次比赛上,比约先生获得了他那套您规在正在用的银餐具,还有,您装酒的那只银杯,卡特琳小姐……噢!可是,您怎么啦,卡特琳小姐?”皮都惊异地说。

“我吗……没什么,”卡特琳张开她那双半开半闭的眼睛,挺起身来靠着椅子,像是快要昏过去似的。

“卡特琳嘛!你还要她怎么样?”比约耸耸肩膀说。

“是啊,”克鲁伊老爹接着说,“我还想告诉您,在蒙塔尼翁那个造兵器的人的废铜烂铁堆里,我找到一个模子……噢!这真是难得,正是您需要找的那种。而勒克莱尔的那些见鬼的小枪筒,几乎都是二十四毫米的小口径,天知道这种枪会把子弹送到什么地方去。这下子,我才又找到一个正合您这支枪的口径用的模子,可能稍为小一点,但不要紧,您只要在子弹外面裹上一层抹过油的皮就行了……您准备用来打活靶子还是打固定靶?”

“现在还很难说,”比约回答说,“我可以告诉您的是我打算隐蔽起来伺机射击。”

“噢!是啊,我知道,”克鲁伊老爹说,“奥尔良公爵的野猪喜欢啃您的马铃薯,您还这么说:‘腌肉缸里肉越多,它们越是啃得欢。’”

这会儿出现了片刻沉寂,只听见卡特琳那气喘吁吁的声音。皮都的眼睛从卫兵身上移到比约身上,又从比约身上移到他女儿身上。

皮都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可办不到。

说到比约大妈,如果想从她脸上探索出半点事情的真相,那是白费力气;别人在说什么,她全都稀里糊涂,更不用说要她听懂弦外之音了。

“噢!这就是说,”克鲁伊老爹顺着他自己的思路往下说,“这就是说,如果用这些子弹来打野猪,那可能太小了,您说是不是,野猪的皮可厚着呢,还不说子弹会反弹回来。我曾经看见过,有的野猪皮肉之间能承受五颗、六颖甚至八颗子弹,而十六颗就有一斤重,野猪却能承受得好好的。”

”这些子弹不是用来打野猪的,”比约说。

皮都不禁感到很好奇。

“请原谅,比约先生,”他说,“如果不是为了射击比赛,也不是为了打野猪,那么到底为了打什么呢?”

“打一只狼,”比约说。

“那好吧,如果是为了打狼,那么,这就是您的事了,”克鲁伊老爹边说边从衣兜里掏出十二颗子弹,让子弹叮叮当当落在盘子里,“至于第十三颗子弹,已经打在野兔肚子里了……噢!我不知道如果装上散弹,您这支枪打得怎么样,不过装上实弹,射得可准哩。”

要是这时候皮都朝卡特琳望上一眼的话,准会看到她快要昏厥过去了。

可是,他正听着克鲁伊老爹说这话,也无暇去管这个年轻姑娘了。

当他听老卫士说第十三颗子弹打在野兔肚子里时,他实在熬不住了,便站起身来,走过去看看到底是真是假。

“原来是真的!”他这样说,还用小指头往兔子腹部被子弹打穿的洞眼里探摸,“您打得真好,克鲁伊老爹。比约先生,我知道您枪法好,但您还没有这样千净利索地射中过野兔。”

“噢!”比约说,“这不要紧,因为我打的野兽要比野兔大二十倍,我想我不至于打不中。”

“可是,”皮都说,“是一只狼……您说是一只狼,镇上有狼?下雪天还未到就有狼,这可就怪了……”

“是有点怪,但事实如此。”

“您说的可是真话,比约先生?”

“千真万确,今天早上牧羊人就看见一只,”农庄主边回答边盯着皮都和卡特琳望,这是十分容易做到的,因为他们俩挨个坐在一起。

“在哪儿看见的?”皮都天真地问。

“在巴黎通往布尔桑纳的路上,靠近伊沃尔矮树丛那里。”

“噢!”皮都不觉失声喊了一声,这回轮到他盯着比约和卡特琳望了。

“是的,”比约仍然若无其事地说,“去年就有人注意到这个现象了,也有人提醒过我,有一段时期,人们还以为这只狼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

“可是怎么样?……”皮都问道。

“可是看样子它又回来了,”比约说,“它还打算到农庄周围来打转。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请克鲁伊老爹替我把枪擦干净,替我浇铸一些子弹。”

卡特琳至多只能承受到这个程度,她听到这里发出一声低微的喊叫,随即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朝餐厅门口走去。皮都既像天真又像担忧似地站起身来,连忙奔过去扶住摇摇欲倒的卡特琳。

比约用可怕的眼光朝着餐厅门口望去,然而,皮都那忠实的脸上露出十分惊讶的神色,使比约难以相信皮都和卡特琳之间存在着某种不可告人的阴谋。

无论对皮都还是对他女儿都不用存更多的戒心了,比约接着往下说:

“那么,克鲁伊老爹,您是说为了保证射得准,最好子弹能用一块抹过油的皮来包一包是吗?”

皮都听见比约老爹这样问,但听不见克鲁伊老爹如何回答,因为这时候,他已经跨进了厨房,与卡特琳待在一块,他感到年轻姑娘已经瘫倒在他怀里了。

“您怎么啦?我的天!您怎么啦?”皮都吃惊地问道。

“噢!”卡特琳说,“您难道还不明白?他已经知道伊西多尔今天早上来到布尔桑纳。如果伊西多尔敢走近农庄的话,他就要杀死伊西多尔。”

这时候,餐厅的那扇门开了,比约出现在门边。

“亲爱的皮都,”他用极其强硬、叫人无法辩驳的口气说,“我说,如果你真是为了拉热内斯老爹的兔子到这儿来的话,我想,眼下该是你去放兔套的时候,你也知道迟了就抓不到兔子了。”

“是的,比约先生,”皮都谦恭地回答,还望了望卡特琳和比约,“我正是为这件事来的,没有其他事,我可以向您起誓。”

“那么?”

“那么,我这就走,比约先生。”

说完,他留下卡特琳,自己从通往院子的那扇门走出去,卡特琳泪流满面,走回卧房,插上房门的插销。

“很好,”比约咕噜着,“很好,把自己关在卧房里,可怜的人!我看,这没关系,我并没有打算隐蔽在她这个角落里伺机射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