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卡特琳的窗口二十到二十五步远的地方,有一块长着一排柳树的高地,从那里往下看,可以看见一条壕沟,在七八尺深的沟底,一条溪水在汩汩流淌。

这溪流好似一条向前婉蜒伸展的小径,这儿那儿,点缀着一裸裸浓荫如盖的柳树,这些柳树就像身材矮小、蓬头乱发、形状相似的矮人,在朦胧的夜色中尤其相像。

这些树年深日久,遭受时间的摧残,树身上已形成一个个窟窿,皮都就是在每天早上把给卡特琳的信放进这一行树的最后一棵的窟窿里,而卡特琳得等她父亲朝相反的方向走远后才能去取她的信。

再说,皮都和卡特琳两人,一向都极其小心,所以秘密的被泄漏完全不是因为他们的不慎,而纯粹是出于偶然,就在当天早上,农庄的牧羊人守在伊西多尔经过的路上,牧羊人把子爵的回乡看成一条并不重要的消息告诉大家。子爵悄然回到当地,发生在清晨五点钟,这更引起了比约的怀疑。自打比约从巴黎回来,卡特琳害病,雷纳尔医生劝告他,只要病人还有谵妄现象,就别进入她卧房以来,比约就确信无疑德·夏尔尼子爵是他女儿的心上人,而且,他认为这种不正常的感情继续下去,只能导致不光彩的结局,因为德·夏尔尼子爵绝不会娶卡特琳为妻,在这种清况下,他就下了决心,不惜流血来避免发生有损荣誉的不光彩事件。

所有我们提到过的详情细节,对毫无成见的人来说都是微不足道的,然而在卡特琳眼中却生死攸关,听了卡特琳的解释,皮都也认为事情确实如此。

我们也已看到卡特琳在揣摩她父亲的计划的同时,曾试图在事情发生之前去通知伊西多尔来对抗父亲,幸亏皮都阻止她这样做,因为这样的话,她在半路上遇到的,将不会是伊西多尔,而是她父亲。

农庄主那令人生畏的脾气,女儿是非常清楚的,别指望靠苦苦哀求来打动他的心,这样做只会加速暴风雨的来临,只会引起电闪雷鸣,而不是叫他改弦易辙,事情明摆着就是这样。设法阻止她的情人与她的父亲发生冲突,这就是她的全部心愿。

噢!这个时候她多么强烈地希望自己丧失意识的状态会延续下去,就这样离开人世啊!她多么盼望有这样一个声音在对她说:“他已走啦了”而且还补了一句:“他永远不回来了!”

卡特琳的心情皮都完全能够理解,就因为这个缘故,他才愿意替年轻姑娘当个中间人,不管子爵是徒步来还是骑马来,他都希望能及时看到子爵,并立即冲上前去迎候,三言两语把情况说明,和叫子爵赶快逃离,并答应明天就让伊西多尔知道卡特琳的消息。

皮都尽量把身体贴着柳树,好像他自己也属于同类植物,并跻身主它们中间似的;他尽量运用自己惯于在夜间、在平原上和树林里感觉事物的本领来辨别影子,听出声音。

突然,他仿佛听见他身后的树林那边,有人在田畦上走动发出的左碰右撞的脚步声;步子那样沉重,不像是年轻漂亮的子爵;他转过身去,不被人察觉地绕着柳树身慢慢移动,在离他三十步远的地方,看见农庄主肩上荷着枪正在赶路。

不出皮都所料,比约在清泉镇的十字路口等候了一阵,不见有人从小径上走来。他觉得自己上了当,便转回来隐蔽在卡特琳窗子对面窥伺着,认为德·夏尔尼子爵一定会想办法从这个窗口钻进他女儿的卧房。

不幸,事情竟有那么巧,比约选中用来藏身的地方也正是刚才被皮都挑中作为自己隐蔽的角落。

皮都清准了比约的心思;他犯不着与他争地盘,于是就顺着斜坡溜过去,消失在壕沟里,把脑袋埋在柳树隆起的根部,刚才比约也曾经在这上面靠过。

还算幸运,风刮得很猛,不然的话,皮都心脏的跳动声肯定会被比约听出来。

可是,应该这么说,由于我们这位英雄拥有令人敬佩的高贵品质,让他操心的倒不是他个人的安危.他一心想的只是因为自己失信于卡特琳而十分失望,尽管过错并不在他。

如果德?夏尔尼先生来到这里,遭受了什么不幸,那么,卡特琳对皮都会怎样想呢?

她可能会认为是他背叛了她。

皮都宁愿自己把命丢了,也不愿卡特琳以为自己背叛了她。然而,现在除了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之外没有其他办法,因为只要稍稍动一动,就会暴露自己。

过了一刻钟,还不见发生什么足以扰乱夜晚沉寂的动静;皮都怀着最后一线希望,他想如果幸运的话,最好子爵来得晚些,比约又恰巧等得不耐烦,以为子爵不会来而快快然地回家去了。可是,突然,由于皮都的耳朵贴着地面,从他隐蔽的地方听到有人纵马奔驰的声育,如呆真有马来,那么这匹马定是从羊肠小道朝树林方向飞奔而来的。

工夫不大,再也不用怀疑这不是马了;它在离开柳树林大约六十步远的地方横穿而过,只听见马儿在碎石路上放慢脚步,马蹄铁擦着石路,飞出几星火花。

皮都看见农庄主在他头顶上侧着身子,以便能在黑晴中辨清事物。

可是夜实在太黑,即便像皮都那样有一双敏锐的能够看透黑暗的眼睛,这时候也只能看见一个朦胧的影子在大路上跳跃,然后消失在农庄的墙角边。

皮都丝毫也不怀疑这个影子是伊西多尔了。但他还是寄希望于子爵会从另一条通道进入农庄,而不借助于窗口。比约也在担心,因为他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些亵渎神明的话。随之而来的是十分钟左右的怕人的寂静。

十分钟之后,皮都靠他犀利的视觉,看见有个人影出现在墙尽头。

骑马人把马拴在一棵树上,然后徒步走去。

夜色太浓,皮都希望比约看不见这个影子,不然就是等他看到时已经晚了。

可是,皮都错了,人影被比约看见了,皮都两次听到自己头顶上响着清脆的、扳动猎枪击铁的声音。

贴着墙边摄手摄脚走着的人无疑也听见了响声,同样猎人的耳朵也没有听错,他搁下枪,想透过黑夜摸清情况,可是办不到。

在这一秒钟的间歇中,皮都看见枪筒在壕沟上面迅速举起,又徐徐放下。毫无疑问,这是因为农庄主认为距离太远,他没有把握能打中目标,或担心会出什么差错。

影子继续沿着墙根移动。

这影子显然正在向卡特琳窗口靠近。

这一回是皮都听见了比约心脏的跳动声。

皮都心里在盘算自己该怎么办,怎么叫喊才能把消息捅给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用什么办法才能救他的命。

可是他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失望地把双手插进头发里!

他再次看见枪筒举起,再次看见枪筒放下。

遭殃的人还离得太远。

大约又过了半分钟,这工夫,年轻人离窗口只有二十步远了。

他走到窗子前面,有节奏地在窗上轻轻地敲了三下。

这一回,再也不用怀疑,正是这个情人来会卡特琳了。

这时候,第三次枪筒给举起来,卡特琳听出这是她熟悉的声音,于是把窗开了一条缝。

皮都急促地呼吸着,他听到猎枪弹簧绷紧的声音,然后是火石撞击在发射器上的响声,随即一道闪电般的亮光,照亮了大路,但是亮光闪过后却又没听见任何爆炸声。

只有火药在燃烧。

年轻人知道自己陷入险境,他想朝有火光的地方直冲过去,但说时迟那时快,卡特琳早已伸出手来,一把将他拉到自己身边。

“糟了!”她低声说,“是我父亲!……他全知道了!……快来吧!……”

接着,她用异乎寻常的力量,帮助情人越过窗台,然后关上百叶窗。

农庄主还来不及补上一枪,可是,两个年轻人却靠在一起了,要打伊西多尔,难免也会打死自己的女儿。

“哎!”他喃喃自语,“等他出来吧,他出来,我准会打中的。”

同时,他用火药盒的通针。通了一下猎枪的火门,重又装上雷管,免得发生像刚才那样的奇迹,因为猎枪出了差错而救了伊西多尔的命。

有五分钟时间,一切声音都中断了,甚至连皮都和农庄主的呼吸声、心脏跳动声也都中断了。

在一片沉寂中,那几条被拴在农庄院子里的狗突然吠叫起来。

比约跺着脚,侧耳聆听了一会儿,又跺了跺脚。

“噢!”他说,“她让伊西多尔从果园溜走了,狗正是朝着他叫的。”

比约从皮都头顶上一跃而过,跳到壕沟的另一边,尽管是在夜间,但由于比约熟识地形,他像闪电一样顷刻间就消失在墙角边。

比约希望在伊西多尔奔到农庄的另一端时,自己也能同时赶到。

皮都看出了其中的奥秘,他以一个善于在大自然里生活的人的机灵,也跟着纵身从壕沟里跳出来,直穿大路,径直朝卡特琳的窗口奔去,把开着的外板窗朝自己身边拉,跨进空无一人的房间,进入点着一盏灯照明的厨房,随即又冲出院子,顺着通向果园的路奔去,一到那儿,靠着他在黑暗中也能辨明事物的本领,他看见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正越过围墙,另一个伸直双手站在墙脚下。

在向围墙的另一边跳下去之前,这个年轻人还回过头来最后一次说:

“再见啦,卡特琳,别忘了你是属于我的。”

“噢!是的,不过,你还是快点走吧l快点走吧!”年轻姑娘回答说。

“是啊,走吧,快走吧,伊西多尔先生!”皮都嚷道。只听见年轻人从墙上往下跳的声音,接着是一阵马嘶声,它认出了自己的主人;随后,是马儿飞奔,不用说,那是因为马儿受到马刺的激励少这时候,传来了第一下,紧跟着第二下枪声。在第一枪打响时,卡特琳不禁发出一声惊叫,只见她动了一下,好像要冲过去援救伊西多尔的林子,然后,听到第二次枪声,她长叹一声,无力地倒在皮都的怀里。

皮都伸长脖子,竖起耳朵,想知道马儿是否仍用枪响之前的速度赶路。他听到马纵起双蹄越奔越远,一点也没有减慢速度。

“没事啦!”他像说教似地说,“有希望啦;夜间不比白天那样容易瞄得准,再说,在对准某一个人开枪时,人的手也不像对准一只狼或一头野猪那么有把握。”

他扶住卡特琳,想把她抱起来。

然而,卡特琳靠着她突如其来的坚强意志,一下子恢复了全部力量,让自己跌坐在地上,用手挡住皮都。

“你打算把我带到哪里去?”她问。

“可是,小姐,”皮都不无惊讶地说,“我把您送回您的卧房去。”

“皮都,你能否替我找个藏身的地方?”卡特琳问。

“呃!这个嘛,有是有的,小姐,”皮都说,“再说,即便没有,我也会给您找一个的。”

“那么,你就带我去吧,”卡特琳说。

“可是农庄又怎么办?……”

“我但愿能在五分钟之内就离开农庄,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可是您父亲呢?……”

“我和想杀害我情人的人之间已经不存在任何关系了。”

“可是,小姐,”皮都欲言又止,他没把话说下去。

“噢!皮都,你不愿意陪我去吗?”卡特琳甩开年轻人的手,问道。

“不,请千万别这么说,卡特琳小姐!”

“那么,你就跟我走。”

说完这话,卡特琳带头在前面走,穿过果园进了菜园。

在菜园尽头,有一扇小门,一出小门就可以走上努埃荒原。卡特琳毅然决然地打开门,拿钥匙转了两圈把门锁上,又把钥匙扔进靠墙边的一口水井里。

随后,她挽着皮都的胳膊,步展坚定地穿过田间,越走越远,不久,两个人就消失在从皮塞勒村伸向努埃农庄的谷地上。

他们两个人的出走,谁也没有看见,唯有上苍知道皮都会把卡特琳带到何处去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