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从这时起,米拉波活着的那儿小时只是最后的一段弥留时间。

吉尔贝信守诺言,始终待在病榻旁边,一直到最后一分钟。虽然,吉尔贝无比悲痛,但他身为医生又是哲学家,感觉到物质与灵魂之间的最后斗争对人类来说仍然很有教益。

这个天才越伟大越叫医生好奇,促使他去探索天才如何跟死神作斗争,但到最终,天才还是被死神制服。

眼看着这个濒临死亡的伟人,医生的内心深处又涌起了另一种阴暗心理。

米拉波为什么会死?他不是很强壮,长得跟赫拉克勒斯一样结实吗?

难道与他曾经伸手支撑面临崩溃的君主政体完全无关?难道与这个给人带来不幸的女人——玛丽·安托瓦内特——曾经碰了一下他的胳膊完全无关?

卡洛里奥斯特罗不是曾经预言过关于米拉波之死的某些情况吗?他遇见过的那两个奇异的人,一个毁了这位法国伟大的演说家、君主政体支柱的声誉,另一个毁了他的健康;对吉尔贝来说,所有这些不正是一个例证,说明各种障碍都如同巴士底狱那样在这个人或在他所代表的思想体系前土崩瓦解吗?

吉尔贝正沉浸在他的种种遐想中,米拉波动了一下,然后睁开眼睛。

他通过痛苦之门才得以苏醒过来。

他想张口讲话,可是无能为力。只不过他自己还根本没有感觉到在受一种新的意想不到的变化的影响,等到他确信自己舌头已经僵硬、不能讲话时,他微笑着,试图用眼神来向吉尔贝和其他人表示他的感激之情,他们在最祟高的最后阶段,也就是说在他走向死亡的最终阶段前来陪伴他。

病人似乎被一桩心事缠绕着,这一点,只有吉尔贝一个人看到,也只有他能猜出米拉波想的是什么。

病人估计不出自己在苏醒之前到底昏迷了多少时间。是持续一小时,还是拖了一天?在这一小时或一天中,王后有没有派人来询问他的病情?

他叫人把楼下的来客登记称送来给他看,那上面留着每一个人的名字,无论是派来的信使或本人亲自前来。

没有一个熟悉的姓名可以给看成是来自王室的关怀,甚至连通过转弯抹角表示关怀的慰问也找不出来。

他把泰斯施和让叫到跟前来,可他们都说无论是随身仆从还是看门人谁也没有来过。

这时候,人们看见米拉波一个劲地努力想再说几句话,正如克雷絮斯的儿子在着到自己的父亲遭到死亡成胁,拼命用力挣断锁住他舌头的链条,高声喊出“士兵们,别杀害克雷絮斯”时的情况那样。

米拉波也做到了。

“唉!”他嚷道,“他们难道不知道我快要死了吗?难道他们全都垮了不成?我带着君主政体的丧服而去,这几个叛逆之徒将在我的坟前分享丧服的碎片……”

吉尔贝迅速奔向病人。对一个高明的医生来说,有生机就等于有希望。为了使这张能说会道的嘴多开几次口,难道他不应该尽量借用医学这门艺术的全部财富吗?

他拿起匙羹,滴了几滴绿色的药水,这种药水他曾经给过米拉波一小瓶,只是这一回他没有掺白酒便送到病人唇边。“噢!亲爱的医生,”米拉波笑着说,“如果您想让这种活命液体在我身上起作用,那就请您给我满满一匙费或者整个儿一小瓶。”

“您这是什么意思?”吉尔贝紧盯着米拉波问。

“您认为,”米拉波回答道,“像我这个一生滥用财富的人,手中有了这个给人带来生命力的珍宝还不世得去加以利用吗?不,亲爱的神医,我只是拿您这种药水进行分解,我听说这种药水是从印度的大麻根里提炼出来的,因而,我不是一滴一滴而是一匙羹一匙羹地服用,我服用它不单是为了活命,更为了能达到幻想境界。”

“不幸!真是不幸!”吉尔贝嘟囔着,“我真以为我是在给您倒毒药。”

“多甜美的毒药,医生,借助它,我可以双倍、四倍、甚至百倍地延长我一生中的最后时辰,借助它,我不是只活了四十二岁,而是像百岁老人那样活下去,最终,我还可以借助它,使我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得到的东西,诸如权力,财富,爱情……一在幻想中可以全部到手。唉!医生,您不应该后悔,相反,您应该高兴。天主只是给了我一个充满哀愁、没有欢乐、毫无色彩、没有幸福,还多少令人懊丧的生命,为此,作为这样一个人,我随时都准备把生命还给天主,犹如还给一个靠重利盘剥的人那样,医生,我不知道是否应该感谢天主给我生命,但我确实知道我应该感谢您给我的毒药。请您倒满一匙羹给我服用,医生。”

医生满足了米拉波的请求,将药水倒给他,米拉波津津有味地品尝着。

经过片刻沉默。

“噢!医生,”他说,“一个人在跨向来世的路上,死亡为他揭起未来的帷幔;一七九一年死去的人够幸福的!他们看到的只是革命光辉的一面、明朗的一面。迄今为止还从来也没有见过大的革命却只流很少的血。也就是说,直至今日,革命只在人们的脑子里、思想上起作用,将来总有一天,会在人们的行动、物质上起作用。可能您错误地认为那边的人、杜伊勒里宫里的人会惋借我的死,不,一点也没有惋惜的意思。我一死,他们就可以失约。跟我合作,他们要受到牵制,对他们来说,我不再是支柱,相反成了他们的障碍,她在给她兄弟的信中提到我还这样自行辩解说:‘米拉波自以为在给我出谋献策,却不知我是在捉弄他。’喏!正因为这个缘故,我希望这个女人能成为我的情妇,而不是我的王后。医生,您说,在历史的长河中,扮演这样一个角色该有多美,我指的是这个人,他一手扶植年轻的自由,而另一手却在关心君主政体的权益,他买二者并驾齐驱,朝着唯一的目标,朝着人民的幸福和君主政体的巩固迈进!这是否可能?会不会是一种梦想?但我对这个梦想却充满信念,只有我才能付诸实现。医生,我痛苦的不是担心自己的死,而是害怕半死不活,也就是说正在着手做事,却又明知自己无法进行列底。如果我的一套想法导致失败,被人删头去尾地加以歪曲,或删掉主要部分,您说,到时还有谁来赏识我?医生,人们如此对待我、理解我,其实是不对的。人们提到的只是我放荡不羁‘如痴如狂、闲云野鹤似的生活,人们只是从我的《致索菲的信》、《色情小书》和《普鲁士的君主政体》以及从其他各种各样污秽的小册子或书本中片面地了解我,人们谴责我,说我与宫廷同流合污,串通一气,说我认这样做只能把事情弄糟,我的事业无非是孕育一个怪胎,一个没有脑袋的怪物,然而,我只活了四十二岁,人们却以为我过的是正常人的生活,我丧生在暴风雨中,人们不知道我是被迫走在风口浪尖上,被迫面临深渊,还以为我一向走的是康庄大道,一向受到法律、命令和条例的保护。医生,我将把它留给谁,我指的不是我侵吞的财富―这并不重要,因为我没有儿女——我指的是那部受到人们恶言中伤的回忆录,我将把它留给谁呢?我这部回忆录有一天将会成为一笔给法兰西、欧洲以及全世界增光添彩的遗产……”

“您为什么这样急于要死?”吉尔贝凄然地问。

“是呀,”米拉波回答,“有时我也会这样问自己。可是,请您听清楚,要是没有她我是干不成的,可是她又不愿意做。我像傻瓜那样又是保证又是起誓,因而时刻受到自己的脑子,受到仿佛是一双看不见的翅膀的制约,我的誓言牵走我的心,可是她呢,什么许诺也没有,不受任何约束……为了让事情结束得完美些,医生,是否请您答应我一件事:我只有几小时的时间了,在这不长的时间里,不要让烦恼或遗憾来打扰我。”

“要我答应您做什么呢,我的天主?”

“喏,我说,我只要您答应,在我从这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时,如果遇上困难,遭受痛苦,那么,医生,请您答应——您不仅作为一个医生,而且作为一个人,一个哲学家——请答应帮助我顺利通过。”

“您怎么会这样要求我的?”

“唉!那是我觉得死亡虽在我眼前,但也许还会拖一段不短的时间。亲爱的医生,我不是在死亡中死去,我是活生生地死去,最后一步将是艰难的!”

医生低下头,靠近米拉波的脸。

“我答应不离开您,我的朋友,”医生说,“如果天主——我希望不是这样——不让我们活下去,那么,在最后时刻,我会以最亲切的态度去完成我应该完成的任务!死神在,我也在。”

病人似乎就等着听这句诺言。

“谢谢您,”他喃喃地说。

谢过之后,他的头又倒在枕头上。

这一回,对医生来说,尽管希望这最后一滴药水也能渗透到病人的心灵中去,但事到如今,吉尔贝再也不怀疑了。米拉波刚才服用的大剂量印度大麻,一时间犹如伏特的电池引起震动那样,使病人恢复了讲话,也恢复了肌肉活动——这是思维能力的恢复,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然而,等他一旦停止讲话,肌肉又萎缩下去时,这种思维能力也就消失了。死亡的迹象自前一次病情危急时就已铭刻在他脸上,此时更明显地呈现出来了。接连三个小时,医生一直握着米拉波那只冰凉的手,在这三个小时中,也就是说从四点到七点,临终的痛苦趋于平静,非常平静,甚至可以让所有的人都来看,他们一定会以为他是睡着了。

但是到八点钟的时候,吉尔贝感到那只冰凉的手在他的两手中颇动,这种颤动很明显,他深知不是自己的错觉。

“好,”他说,“现在才进入搏斗时刻,真正的痛苦开始了。”的确这样,那气息奄奄的人额上汗水淋漓,睁开的眼睛射出了亮光。

病人做了个像要喝水的手势。

人们连忙拿水、葡萄酒和鲜橘汁给他喝,但是他摇摇头。这些全都不是他想要的东西。

他又摆了摆手,示意给他拿笔、墨水和纸来。

人们唯命是从,尽量按他的吩咐去做,总想让这位伟大天才的愿望,即便处在昏迷中的愿望也不至于被忽视。

他提起笔,坚定地写下这儿个字:

“睡吧,睡吧。”

这是哈姆雷特的话。

吉尔贝装出不懂是什么意思。

米拉波丢下笔,猛力抓住自己的胸膛,仿佛要把胸膛抓破似的,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叫喊,重又提起笔,使出超人的力气,硬是在片刻间把痛楚压下去,他这样写:“痛楚令人心碎,难以忍受。如果几滴鸦片可以让朋友免受痛苦,你们是否还要他接连几小时,也许几天,忍受轮刑的折磨呢?”

可是医生犹豫不决。是啊,当米拉波处于弥留之际时,他曾说过他将面对死亡守候在侧,他将跟死神搏斗,决不助长它。痛楚越来越激烈,临近死亡的人手脚越来越僵化,只见他咬着枕头,紧扭着双手。

最后,痛楚终予挣脱了麻痹的状态。

“噢!医生!医生!”他突然放声大叫,“难道您不是我的医生,不是我的朋友吗?吉尔贝,您不是答应让我免受痛苦死去的吗?难道您愿意让我对您的信任感到遗憾吗?吉尔贝,我信任您的友谊!我信任您的荣誉!”

说完这些话,他长叹着,呻吟着,为痛楚而呼叫一阵之后,瘫在枕头上。

吉尔贝也长叹一声,向米拉波伸出手去。

“好吧,”他说,“我的朋友,您要的东西我会给您。”医生拿起笔,开了一张处方,这处方不是别的药,只不过是掺大剂量蒸馏水含微量鸦片的止咳糖浆。

他刚开完处方的最后一个字,米拉波就从床上挺起身子,伸出手又向人要纸笔。

吉尔贝连忙递给他。

于是,垂死的人蜷曲着手抓住纸,写出勉强能看懂的字迹:逃!逃!逃!

他还要签名,但只能写完自己名字的前四个字母,便向吉尔贝伸出他那只抽搐的手,说:

“给她,”他嗫嚅着。

随即又倒在枕头上,不再动弹,不再张望,无声无息了。

他死了。

吉尔贝靠近床边望着他,又去按他的脉搏,把手贴在他心口上,随后,转过身面对观看临死一幕的观众,说:

“先生们,米拉波的呼吸停止了。”

他最后一次把自己的嘴唇贴在死者的前额上,他拿起那张纸,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该送到哪里去。他郑重其事地折起纸,贴在自己胸膛上,急匆匆地走出去,他不曾想到这位出类拔萃的死者的遗嘱的事,他有权慢一步去履行,比从昂坦河堤街到杜伊勒里宫所花的时间更长一些去完成也无妨。

医生离开死者卧室之后,过了没几秒钟,街上就扬起一片震耳欲聋的喧闹声。

米拉波的死讯开始传开了。

过了一会儿,一位雕塑家走进屋来,他是吉尔贝请来的,吉尔贝想让雕塑家把这位伟大的演说家与死神搏斗、而后逝去时的遗容保留下来,让它永垂千古。

米拉波逝世后的几分钟内,他的脸又恢复了原来的安详,离开了躯体,他那刚劲有力的灵魂依然呈现在充满活力的遗容上。米拉波没有死,他好像长眠在充满生机、饱含欢笑的梦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