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知道国下陛下是怎样启程的。

现在,还得把有关这次启程以及路上的一些情况略略描绘几笔,这中间我们将会看到几个赤胆忠心的随从,几个最后的朋友,他们的各种遭遇。厄运、机缘,或者忠诚把他们聚集在奄奄一息的君主政体周围。

我们重新回到索斯先生的铺子里。

我们已经说过,夏尔尼刚刚拔腿离开,门又重新开了,比约出现在门口。

他脸色阴沉,愁眉紧锁,眼睛里充满了深不可测的神色,在那里审视、探索;他逐个地对在场的那几个人物扫视了一番,然而,在他的扫视中,似乎只觉察到两点:

首先是夏尔尼的逃跑——这很明显,伯爵已经不在屋里,德·达马先生重新又把窗子关上,比约俯身向前.仿佛看见伯爵越过花园的围墙。

还有就是王后和德·罗默夫先生之间达成了协议,即德·罗默夫先生在这次事件中保持中立。

在比约后面那第一间屋里挤满了用枪支、镰刀或马刀武装起来的平民百姓,只要他挥一挥手,本来是可以叫他们出去的。这些人仿佛本能地受到磁性吸引,对一个像他们自己一样的平民首领唯命是从,他们认为比约和他们有着同样的爱国心,或者说,有着同样的仇恨。

比约朝自己身后扫了一眼,他的目光和那些手拿武器的人们的目光一相遇,他就知道即便在最终诉诸武力的情况下,这些人也是完全可以信赖的。

“怎样,”比约问德·罗默夫先生,“他们决定走吗?”王后包斜着眼睛,看了比约一眼,这种目光足以把出言不逊、举止失检的人捣毁,仿佛她有足够的力量把这些人击倒似的。

她并不回答,只是抓住安乐椅的扶手坐下来,好像她随便怎样也不想松手。

“国王陛下想再等片刻,”德·罗默夫先生回答说,“大家都一夜没有合眼,陛下和王后感到十分疲惫。”

“德·罗默夫先生,”比约接口说,“您很清楚,两位陛下不是疲惫才要求推迟,而是他们指望在这段时间里,德·布耶先生会赶来。不过,”比约假意地添了一句,“请二位陛下注意,如果他们不愿意走,就会有人硬把他们拖上车去的。”

“混蛋!”德·达马先生手里拿着军刀咆哮着,向比约扑过去。

可是,比约根本不加理睬,径自抱着胳膊转过身去。事实上也不用他亲自去防卫,早已有八九个人从第一间屋子冲进第二间去,德·达马先生一下子受到十种不同武器的围攻。

国王心里明白,只要他说一个欠妥的字眼,或做一个不当的手势,很可能他身边的两名卫士舒尔瑟先生和德·达马先生,还有两兰个军官或副官立刻会被人割断喉陇。

“好吧,”国王说,“叫人套马。我们这就走。”

布律尼埃夫人,王后两名侍女中的一个听见国王这么说,惊叫了一声,顿时昏过去了。

这声惊叫吓醒了两个小孩。

年幼的太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啊!先生,”王后对比约说,“难道您没有孩子,您的所作所为对一个做母亲的人来说不是太残忍了吗?”

比约不觉一怔,但是随即苦笑着说:

“不,夫人,我已经没有孩子啦。”

然后,他对国王说:

“用不着把马套到车子前面,它们早已套好了。”

“那么,叫马车驶过来吧。”

“已经停在门口了。”

国王走近临街的窗口,看到马车真的已经套好,由于街上人声鼎沸,根本听不见车子驶过来的声音。

老百姓透过窗玻璃看见了国王。

这当儿,传来一声可怕的叫喊,说得更确切些,是从人群中冒出来的威胁声。国王吓得脸色如土。

德·舒尔瑟先生走近王后身边。

“陛下有什么吩咐?”他说,“我和我的朋友们情愿去死也不愿看见眼前发生的事情。”

“您认为德·夏尔尼平安无事吗?”王后低声却很激动地问。“啊!我肯定他不会出事,”德·舒尔瑟先生说。

“那么,我们走吧;可是,以上天的名义,对你们比对我们更为重要的是,请您和您的朋友们别离开我们。”

国工知道王后有多么害怕。

“哎,”国王说,“德·舒尔瑟先生和德·达马先生随我们一起走,可是我没有看见他们的坐骑。”

“是呀,”德·罗默夫先生对比约说,“我们不能阻止这两位先生跟随国王和王后陛下一起走。”

“这两位先生,”比约说,“如果要跟着一起走,他们就跟在国王和王后陛下后面;我们接到的命令只是要把国王和王后带走,可没有提到这两位先生。”

“可是我,”国王用从未有过的坚决口吻说,“我声明,除非让这两位先生有马骑,否则我就不走。”

“您这是什么意思?”比约一边说一边转身面对挤满一屋子的人们,“国王说,如果这两位先生没有马骑,他就不走!”人们哈哈大笑。

“我去牵马,”德·罗默夫说。

可是,德·舒尔瑟先生立刻跨前一步,拦住了德·罗默夫先生的去路。

“别离开陛下和王后,”他对德·罗默夫说,“您的使命是对老百姓行使某种权力,不能伤害陛下和王后一根头发,这可是给您的袭幸呀。”

德,罗默夫站住了。

比约耸了耸肩膀。

“好吧,”他说,“让我,让我去吧。”

说完,他第一个往外走。

可是,走到门边,他扭过头来问道:

“会不会有谁要跟着我呢?”他皱着眉头,加了一句.“啊!您放心吧,”人们笑着说,这笑意味着,如果有谁胆敢反抗就别指望这些人会有什么恻隐之心。

事实也的确如此,已经到了群情激昂的程度,这些人肯定会使用暴力来对付王室,他们肯定会毫不容情地向企图逃跑者开枪。

比约没有遇上什么麻烦又重新上楼。

一个靠窗口站着的人注视着街上发生的情况。

“马来啦,”这个人说,“上路吧!”

“上路!”他的伙伴们用没有商量余地的口气跟着说。国王走在最前面。

德·舒尔瑟把臂膀伸给王后跟在国王后面,接着是德·达马先生让伊丽莎白夫人挽着他的手臂,再后面是图尔泽尔夫人和两个小孩,另外就是王族成员身边剩下的赤诚的那一小群人。

德·罗默夫先生,作为国民议会的使者,似乎拥有神圣的权力,负有专门照顾王室行列的特殊使命。

可是,应该说,德·罗默夫先生本人也极其需要他人的照料,因为传说他对国民议会的命令执行不力,而且,如果不是明目张胆,至少也是暗地里帮助国王的一个死心塌地的仆从逃跑;据说后者离开王上和王后陛下就是为了去给德·布耶先生传递命令,请他赶来援救。

所以,在比约的行动受到平民百姓众口一辞的赞扬、被看作是唯一的首领时,德·罗默夫走到门口,却听到在四周的一片威胁声中,有人在骂他是贵族和叛徒。

国王他们像听从要他们下楼的命令那样服服帖帖地登上马车。

两名卫士又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在下楼的时候,德·瓦洛里先生凑近国王身边,悄声说:“陛下,我和我的同伴拟请陛下恩准。”

“先生,恩准什么?”国王回答,他对自己是否还能恩准什么感到很吃惊。

“陛下,我们恐怕再也没有这份荣幸能在军事方面为陛下效劳了,所以请您准许我们在您身边当仆从吧。”

“先生,当我的仆从?”国王嚷道,“这是不可能的!”

但是瓦洛里先生向国王鞠了个躬,说:

“陛下,就您目前的景况来说,我们认为这个职位即便赐给有血缘关系的亲王,他们也会感到荣幸,更何况给像我们这种人呢。”

“那好,先生们,”国王含泪说,“留在我们身边吧,永远也不要离开我们。”

这样,两个年轻人就变成了国王陛下的仆从,并且真的担当起信使的角色,坐回到他们的座位上去。

德·舒尔瑟重新又把车门关上。

“先生们,”国王说,“我明确下令,送我去蒙梅迪。去蒙梅迪,车夫!”

可是一个声音,一个巨大的声音,并不是出自一个群体,而是由十个群体联合起来的声音喊道:

“去巴黎!去巴黎!”

经过一阵沉寂之后,比约,用他军刀的尖端,指向他要把他们带走的方向。

“车夫,”他说,“去克莱蒙!”

车夫服从命令,驾车向前驶去。

“我要你们所有的人做见证,有人向我使用暴力,”路易十六说。

可怜的国王竭尽全力表达了这个意志之后,再也无所作为,跌坐在马车后座上,夹在王后和伊丽莎白夫人之间。

车子继续上路。

过了五分钟,还没走到两百步,只听见后面传来大声的叫喊。

由于座位的安排,或者出于性格的缘故,王后第一个把头伸出车外。

但是,与此同时,她双手象住眼睛,倒在车座里。

“啊!我们真不幸!”她说,“他们把德·舒尔瑟先生杀害了!”国王想抽身坐起,可是被王后和伊丽莎白夫人按住,他重又倒在她们两人之间,这时候,车子刚巧拐了个弯,已经无法看到二十步外发生的事了。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

在德·索斯先生铺子门口,德·舒尔瑟先生和德·达马先生都已骑在马上;可是,德·罗默夫先生的马,尽管已经来到岗位上,却又不知去向了。

德·罗默夫先生,德·弗洛拉先生和富克副官步行随后,他们希望能找到龙骑兵或轻骑兵的马匹,也许龙骑兵和轻骑兵会出于效忠,向他们提供马匹,另外,他们还希望能碰上他们的头领,这些人至少大部分是跟老百姓和睦相处的,他们曾经为国家的昌盛举杯畅饮。

可是,他们在护送的车门旁边还没有走上十五步,德·舒尔瑟看到德·罗默夫先生、德·弗洛拉先生和富克先生正冒着被人群包围、冲散或挤伤的危险。

于是,德·舒尔瑟停下来,让车予径自飞快地向前驶去,他暗自盘算,认为在四个冒着同样危险的人中间,德·罗默夫肩负重任,最有可能为王室效劳,于是他高声呼喊混在人丛中的他的仆人雅姆·布里萨克。

“把我的第二匹马给德·罗默夫先生!”

他的话刚出口,老百姓就给惹火了,怒吼起来,把他团团围住,喊道:

“这个人就是德·舒尔瑟伯爵,是想要抢走国王的两个人中的一个!杀死他,贵族!杀死他,叛徒!”

大家很清楚,在群众性的暴乱中,随之而来的威胁发展得有多快。

德·舒尔瑟先生被人从马鞍上拉下来,翻倒在地,很快就被人们称做群众的可怕的深渊所吞噬,在那个致命的疯狂时代,碰上这样的遭遇,即便能出得来,也已剁成碎块了。

就在德·舒尔瑟被拉下马的同时,有五个人一起冲上前去营救。

他们是德·达马先生、德·弗洛拉先生、德·罗默夫先生、富克副官和那个仆从雅姆·布里萨克,人们刚才就是从他手里把马抢走的。这时候,他双手闲着,正可以为他的主人效力。于是,一场可怕的混战顿时发生了,就像古代人或今日的阿拉伯人遍体是血的伤残者和死亡者之间的一场混战那样。出乎意料的是,德·舒尔瑟先生竟然幸运地没有死也没有受伤,或者说,尽管被可怕的武器碰着了,可是他的伤却很轻。一名近卫骑兵用他的短筒火枪的枪筒挡住了向德·舒尔瑟劈下来的镰刀。雅姆·布里萨克也用他从一个进攻者手中抢过来的木棒挡住了另一刀。

木棒像芦苇般被斩断,可是那一刀却没有砍中,只是伤着了德·舒尔瑟先生的马。

富克副官急中生智,高呼了一声:

“龙骑兵,随我来!”

听到这声呼喊,几个士兵冲过去,眼看着指挥过自己的长官在任人砍杀,他们感到十分羞耻,急忙挤出人群向德·舒尔瑟奔过去。

德·罗默夫先生也冲向前去。

“我受国民议会的委托并作为拉法埃特将军的代表,”德·罗默夫扯开喉咙喊道,“把这几位先生带到市政厅去。”国民议会与拉法埃特将军是众所周知的,把这两个名字搬出来,立刻就生效了。

“去市政厅!去市政厅!”许多人大声喊着。

善良敦厚的人们只使了点力气,德·舒尔瑟先生和他的伙伴马上就被带到市政厅。

他们花了足足一个半小时才走到那里。在这一个半小时中,每一分钟都要遇到受一次威吓或者冒一次被杀戮的危险,保卫者在俘虏之间留出的每一条通道都成了军刀、三齿叉或镰刀尖指向的地方。

最后,人们总算走到市政厅,那儿只剩下一名官府官员,他正在为由他一个人承担责任而大发雷霆。

他为了推卸责任,下令把德·舒尔瑟先生、德·达马先生和富克先生分别关进单人囚室,交给国民自卫军看守。

这时候,德·罗默夫先生声称,他不愿意离开德·舒尔瑟先生,因为后者为他受过难、挡过灾。

于是市政官员下令,将德·罗默夫先生也一起押进囚室。德·舒尔瑟的仆人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谁也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在德·舒尔瑟先生的示意下,他溜走了。

雅姆·布里萨克关心的第一件事——别忘了他是管马厩的——就是去照料他的马。

他听说马匹大都安然无恙,在一家小旅馆里,由好几名卫兵看守着。

这一点有了保证,他就走进咖啡店,要了一杯茶,还叫人拿来笔和纸,动手给德·舒尔瑟夫人和加尔拉蒙夫人写信,让她们不必为儿子和侄儿的命运担心,后者十分可能在德·舒尔瑟被俘的时候已经得救。

可怜的雅姆·布里萨克甚至还尖嘴滑舌地向他们报告了这些好消息:不错,德·舒尔瑟先生已经成了俘虏,他被关进了囚室,他由城里的自卫队看守着,可是,他们忘了在囚室的气窗旁布置看守,他们还透过气窗向俘虏射了好几发子弹。

俘虏们只好躲到角落里。

这种动荡不安的情景拖了二十四小时,在这期间,德·罗默夫先生以值得赞美的忠诚,拒绝离开他的伙伴。

临了,到了六月二十三日,凡尔登的国民自卫军来了。德·罗欺夫先生获准由他看管被俘的人,直到官员们作出保证管好这几个俘虏,并把他们送进最高法庭的监狱时他才肯离去。说到可怜的伊西多尔·德·夏尔尼,他的遗体被拖到一个织布工家里,由一些虔诚的陌生人把他掩埋了。看来,他没有乔治那么幸运,乔治的遗体至少由他哥哥,由伯爵之手,由吉尔贝和比约的友谊之手,为他料理后事。

比约可以说是个忠诚的可尊敬的朋友。但我们也看到他的友谊、他的忠诚以及他的值得尊敬演变成仇恨,这仇恨竟像原来的友谊、忠城以及值得尊敬的程度一样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