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德雷一面回进宫里,一面碰到那个王后派来找他的随身男仆,他本身也要找王后,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她才是王宫真正的主宰。

他有幸获悉她正在一处僻静的地方等他,他可以在那里跟她单独谈话,而且不会被人打断。

总之,他跟着韦贝尔上了楼。

王后背朝着窗户,坐在壁炉边。

她听到房门响声,就很快转过身来。

“怎么样?先生……”她向勒德雷提问,但并没有说明问的是什么事。

“我是有幸蒙王后召见吗?”勒德雷问。

“对,先生,您是市政府几名最高行政官员之一,您在王宫里对维护王权起了很大作用。因此我想问问您,我们能希望的和最害怕的是什么?”

“能希望的是很少很少的,夫人,要害怕的是一切!”

“那么民众肯定是向王宫进军了?”

“它的先头部队已经在卡鲁塞尔广场上了,而且在跟瑞士兵谈判。”

“谈判?先生,但是我已经让人命令瑞士兵以武力对付武力击退他们。瑞士兵打算不听命令?”

“不,夫人。瑞士兵会死在自己的岗位上。”

“那我们就死在我们的岗位上,就像瑞士兵是为各国国王效劳的士兵一样,国王是为君主制度效劳的士兵。”

勒德雷对此没有吭声。

“是不是我的主张很不幸跟您的主张完全不同?”王后问道。

“夫人,”勒德雷说,“我的想法是陛下是否能垂询我的一个主张?”

“先生,我征求这个意见。”

“好吧!夫人,我马上以一个有坚定信念的人的坦率把自己的意见奉告给您。我的意见是,国王如果还留在杜伊勒里宫里那就毫无希望了。”

“但是,如果我们不留在杜伊勒里宫,我们到哪里去?”王后感到非常惊恐地站起身来大声说。

“当前时刻,”勒德雷说,“只有一个庇护所能够保护王室。”

“什么地方?先生。”

“国民议会。”

“您说什么?先生,”王后好像一般妇女要弄清楚自己是不是没有听清楚那样不停地眨巴着眼睛问道。

“国民议会。”勒德雷重复一遍。

“先生,您认为我会有事去求这些人吗?”

勒德雷不吱声。

“同样是敌人,先生,我宁愿那些光明正大当面攻击我们的敌人,而不喜欢那些从背后来搞垮我们的敌人。”

“好吧,夫人,那么请您决定吧,向前去迎击民众还是撤退到议会去。”

“撤退?我们竟然丧失那么大保卫能力了?甚至在交火之前就被迫撤退?”

“夫人,在您采取决定之前,是否能听听一个主管人员的报告和了解您所掌握的实力?”

“韦贝尔,去给我找来一位王宫的军官,马亚尔多兹先生或者德·拉·谢斯内先生或者……”

她要想说“或者德·夏尔尼伯爵”,但她没有说出来。韦贝尔走了。

“如果陛下愿意到窗子这边来,就可以自己来作出判断了。”王后带着明显的勉强神情向窗前走上几步,她掀开窗帘后看到在卡鲁塞尔广场上,甚至在王宫的院子里都挤满了手持长矛的人。

“上帝啊!”她大声说,“这些人在那里想干什么?”

“我已经告诉陛下,他们在谈判。”

“但是他们竟然进王宫的院子了!”

“我认为应该争取时间使陛下得以从容地作出决定。”

这时候,房间门打开了。

“过来!过来!”王后并不知道进来的是谁就大声说.夏尔尼进入房间。

“是我,夫人,”他说。

“啊!是您!那我不必再征求您的意见了,因为您刚才已经告诉过我们还应该做些什么事。”

“那么根据这位先生的意见,”勒德雷问,“您还……”

“一死而已!”王后说。

“您看我的建议是否更好一点,夫人。”

“啊!说实话,我完全不知怎么办才好,”王后说。

“这位先生有什么建议?”夏尔尼问。

“建议陪送国王去议会。”

“这就不会死了,”夏尔尼说,“但这是个耻辱!”

“您听到没有,先生!”王后说。

“哦!”勒德雷说,“有没有一个折衷办法?”

韦贝尔走上前来。

“我是微不足道的,”他说,“而且我知道在这样场合讲话是非常放肆的,但可能是我的忠诚鼓舞了我……是不是可以仅仅限于向议会要求派遣一个代表团来保证国王的安全?”

“好吧!行,”王后说,“我同意这……夏尔尼先生,如果您同意这个建议,我请您去把这个建议呈报国王。”

夏尔尼躬身行礼后走了。

“韦贝尔,跟伯爵一起去吧,而且把国王的答复报告我。”韦贝尔跟在伯爵后面走了。

夏尔尼的到来显得那么冷静、认真、忠诚,不要说是王后,就是连一个女人也会感到这是一种非常严厉的谴责,她每次见到他时总是感到战栗。

其次,她可能对将要发生的事有可怕的预感。

韦贝尔回来了。

“国王接受了,夫人,”他说,“尚皮翁先生和德若利先生带着国王的要求即刻去议会。”

“但是,你们来看!”王后说。

“什么事?夫人,”勒德雷问。

“他们在那里干什么?”

围困者正一心在钩瑞士兵。

勒德雷在看了后,还没有容他在思想上对这些发生的事形成某种想法之前,响起一声枪声,跟在这枪声后面是一阵可怕的射击。

王宫感到一阵震动,好似整个地基在发生动摇。

王后大叫一声,向后退了一步,但她在好奇心的驭使下,又回到窗前。

“啊!瞧,瞧!”她眼中充满激动,大声喊道,“他们逃跑了!他们溃退了!勒德雷先生,那么您怎么能说我们除了去议会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陛下,”勒德雷回答说,“您是否能惠予跟我一起走一趟?”

“瞧!瞧!”王后继续说下去,“这是出击的瑞士兵,他们在追击……啊!卡鲁塞尔广场空了!胜利了!胜利了!”

“请考虑考虑自己吧!夫人,”勒德雷说,“请随我来。”

王后醒悟过来了,跟在总务要员后面走了。

“国王在哪里?”勒德雷对路上遇到的第一个随身男仆问道。

“国王在卢浮画廊里。”这个人回答。

“我正是想领陛下到那里去。”勒德雷说。

王后跟在他的后面,但没有想一想他引路的意图是什么。画廊的一半设置着障碍物,而且与外界断绝联系,有二到三百人负责防守,他们依靠一座活动便桥能够撤退进杜伊勒里宫,只要最后一名逃跑者踢一脚,便桥便从二楼掉到底楼。

国王正和德·拉·谢斯内先生、马亚尔多兹先生以及五六个宫内侍从一起在窗边。

他手中拿着一架望远镜。

王后直奔阳台,无须望远镜就可以看到一切。

又长又阔的起义军队正向王宫走过来,整个河堤上都挤满了人,而且看不到尽头。

圣马索区的人和圣安托万区的人在新桥会师。

巴黎所有的钟都在狂乱地敲响报警,而巴黎圣母院的巨钟以它那粗沉轰鸣声掩盖住其他各口铜钟的振荡声。

炽热的阳光照耀在枪管和矛尖上,反射出闪闪光芒。

其次,正如从远处传来的暴风雨的风雨声,人们听到炮兵队伍大炮在地面上的沉重滚动声。

“怎么样?夫人,”勒德雷问。

在国王身后聚集起约五十来人.

王后对这些围着国王的人群注视了好一会儿,这种目光似乎要一直透视到这些人的心坎里,探求是否还有忠诚存留。她随后默不作声了一会儿。可怜的女人不知道该向谁请教,也不知道该提出些什么请求,她拉过自己的孩子给瑞士兵军官、国民自卫军军官和宫内侍从看。

这不再是王后为自己的继承人要求王位,这是一个处身于烈火中的绝境的母亲,在呼叫:“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这时候,国王正在和公社的总务委员低声谈话,或者不如说勒德雷把已经向王后讲过的话向国王复述一遍。

在这两位尊严人物周围的人分成两个截然不同的集团。国王一边的人冷静而又严肃,是由一些似乎是赞同勒德雷主张的参事组成,王后一边的人激烈而又热情,是由一些青年军官组成,他们挥舞着帽子,拔出佩剑,朝王太子举起双手,跪下吻着王后的袍角下摆,作出愿为他们两个人而死的誓言。

王后从这样的狂热的场面里又重新产生一线希望。这时候,国王的人和王后的人联合成一体,而国王以他那通常具有的镇定,成为这两类人融合后的中心。这种镇定可能是由于勇敢而产生的。

王后从瑞士兵司令马亚尔多兹先生腰带上抓过两支手枪。“让我们前进吧!陛下,”她说,“眼下正是您显显身手或者和您的支持者一起丧生的关头了!”

王后的这个动作使得那时热情趋于高峰,每个人都张嘴、屏息期待着国王作出答复。

一个年轻的国王,漂亮而又勇敢,眼睛里闪着激动火热的目光,嘴唇微微颤动,手持两支手枪,投身到战斗中去,可能会使他得到好运气的!

大家在期待,大家在盼望。

国王从王后手里接过手枪交还给马亚尔多兹先生。他然后转身朝着公社总务委员。

“先生,您是说我应该到议会去?”他问道。

“陛下,”勒德雷躬身回答,”这是我的意见。”

“我们去吧,先生们,”国王说,“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干的了。”

王后叹了口气,抱起王太子,而且对朗巴尔夫人和图尔泽尔夫人说了下面的一些话。

“来吧!夫人们,”她说,“既然国王要这样做!”

这也等于是对其他的妇女说:‘我不管你们了。’

康庞夫人在走廊里等着王后,这是王后必经之地。王后也看到了她。

“在我的房间里等我,”王后说,“我就会和您重新聚首的,或者我会派人来找您到……天知道到什么地方!”

她然后朝康庞夫人俯过身子。

“啊!”她悄悄地说,“在海边的一个炮楼里。”

被弃之不顾的宫内侍从互相瞠目而视,似乎在说:“难道我们是为这么一个国王而到这里来献身的。”

德·拉·谢斯内先生明白这种无声的问话。

“不,先生们,”他说,“这是为了君主制!人总是要死的,而原则是永恒的。”

至于那些不幸的妇女―人数很多,有几个人原来当时不在王宫,曾经千方百计设法进宫―至于这些妇女,她们被吓坏了。

有人说过,人数要和走廊的转角、各条楼梯上的大理石塑像一样多。

最后,国王总算惠予想到这些被他抛弃的人了。

他在下楼梯后,他停步不前。

“但是,”他说,“那些被我留在上面的会怎么样啊?”

“陛下,”勒德雷回答,“她们要比跟着您方便得多。她们穿着城里人的衣衫,可以在花园里通过。”

“说得对!”国王说,“我们走吧!”

“啊!夏尔尼伯爵,”王后看到伯爵手握佩剑在花园门口等着她,“前晚,您向我建议逃走,我没有采纳您的意见。”

伯爵没有回答,而是向国王走上前去。

“陛下,”他说,“陛下是否愿意戴上我的帽子,而把您戴的那顶给我,它可能使您被认出来?”

“啊!您说得对,”国王说,“因为是白羽毛……谢谢,先生。”他取过夏尔尼的帽子,而把自己的给了他。

“先生,”王后说,“国王在穿越过程中是否会遇到什么危险?”

“夫人,如果要有危险的话,您看我尽一切力量把这种威胁从他身上转移开去。”

“陛下,”负责保护国王穿越花园的瑞士兵队长说,“陛下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国王边回答,边把夏尔尼的帽子戴在头上而且戴得很低。

“那么,”队长说,“我们走吧!”

国王夹在两行瑞士兵中间向前走去,他们的步履和他保持一致。

突然,他们听到右边传来巨大的叫嚷声.

在花神阁附近,朝杜伊勒里宫的那道门被强行打开,一大群民众在知道国王去议会后冲进了花园。

有一个手持长矛、矛尖上挑着一颗脑袋作为旗帜的人显然是这一批人的领头人。

队长命令大家暂时停止前进,而且让大家准备好武器。

“夏尔尼先生,”王后说,“如果您看到我要落在这些混蛋手里时,您就会杀死我的,对吗?”

“我没法答应这一点,夫人,”夏尔尼回答。

“为什么?”王后大声说。

“因为在有一只手碰到您之前,我一定已经死了。”

“唉!”国王说,“我认得出,这是可怜的芒达先生的头颅。”

这一批杀人者不敢向前走近,但是他们用谩骂攻击国王和王后。响起了五六下枪声,一个瑞士兵倒地死去,另一个瑞士兵受伤。

队长下令瞄准,他的部下执行命令。

“别开枪!先生,”夏尔尼说,“不然,我们中间谁也到不了议会。”

“这说得对,先生,”队长说,“收枪!”

士兵们重新把枪抱在怀里,而且继续从花园一角成对角线向另一角前进。

这一年虽然还只是八月初,但头几次热浪已经使栗树呈黄色,一些树叶已经干枯落地。

幼小的王太子用脚搓着这些树叶,而且好玩地把它们踢到他姐姐的脚边。

“今年树叶落得很早。”国王说。

“这些人中间不是有一个人写过:‘君主制到不了落叶时刻吗?’”王后说。

“是的,夫人,”夏尔尼回答。

“这个机灵的预言家叫什么名字?”

“马尼埃尔。”

这时候,一个阻止王室一家前进的新障碍出现了。这是一大帮男人和妇女以带有威胁性的手势和摇晃着武器等候在楼梯和平台处,这是从杜伊勒里宫花园到马内格厅必经之路。瑞士兵那时已经无法保持自己的队形,可见危险的紧迫已是非常现实。

然而队长试图让自己的手下人冲散人群,不过他看来是那么狂怒,以致勒德雷高声大呼:

“先生,要注意,您这样会使国王遭到杀害的!”

他们停住脚步,而且派一名使者去通知议会,国主向它要求庇护。

议会派出了一个代表团,但是人群看到这个代表团后反而加剧了狂暴。

“打倒否决者!打倒奥地利女人,不是废黜就是死亡!”两个孩子懂得自己的母亲是特别受到威胁的人,就紧紧地依傍着她。

小王太子问,

“德·夏尔尼先生,这些人为什么要杀害妈妈?”

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手持一支长矛为武器,他的喊声要比其他人更响:“打倒否决者!处死奥地利女人!”他挥舞着手中长矛,时而朝向国王,时而朝向王后,试图伤害他们。

瑞士兵护送队逐渐被人群推开,王室一家的周围只有跟着他们一起从杜伊勒里宫出来的六名宫内侍从、德·夏尔尼先生和刚才来迎接他们的代表团。

这一非常密集围着的人群,从边缘到中心足足有三十多步。很明显他们是想要国王的性命,尤其是王后的性命。在楼梯脚下,战斗开始了。

“先生,”勒德雷对夏尔尼说,“请把剑收起来,否则我概不负责!”

夏尔尼一言不发地顺从了。

王室一伙人就像一艘船只在暴风雨中随波起伏那样被人群卷起,而且把他们朝议会推涌过去。国王感到自己被迫把一个在他脸前晃着拳头的汉子推了开去。小王太子感到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大声呼叫着,而且举起双臂,似乎在求救。

有一个汉子冲过来,从他的母亲手里抓住了他,而且把他抢了过去。

“夏尔尼先生,我的儿子!”她高声喊道,“看在上帝份上,救救我的儿子!”

夏尔尼朝那个夺走孩子的人向前走了几步。但是他刚刚走了几步,把王后给暴露出来,就有两三条手臂朝着她伸过来,有一只手抓住她那块掩在胸前的方巾。

王后叫喊起来。

夏尔尼把勒德属的嘱咐抛在脑后,他手中的剑全部插入那个胆敢把手放到王后身上的汉子的躯体里。

人群在看到他们之中有人倒地死去,狂怒地吼叫起来,而且更剧烈地拥向人圈。

那些妇女在高声喊叫:

“杀死她,奥地利女人!把她交给我们吧!我们要割断她的喉咙!杀死她!杀死她!”

有二十只张开五指的手臂伸过来要抓住她。

但是,她痛苦到了极点,不再担心自身的安危,嘴里不停地高喊: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大家几乎已经到达议会的门口,人群在作最后的努力,他们感到猎获物就要逃脱了。

夏尔尼被紧紧地挤住,他只能用自己剑柄上的圆球去打人。

他在所有这些紧握着威胁人的拳头中,看见有一只手握着一支手枪,正在瞄准王后。

他丢下佩剑,双手抓住手枪,把枪从持枪人手中夺了过来,而且对准离得最近的那个进攻者胸部开了一枪。

这个人被击毙后倒地。

夏尔尼俯身拾取自己的佩剑。

这柄佩剑已经被民众中的一个人拿去了,而且准备用来刺击王后。

夏尔尼朝杀人者冲了过去。

这时候,王后跟在国王之后进了议会的门厅:她得救了。确实是这样的,在她进门后,大门又重新关上,随着大门关上那一时刻,夏尔尼被一根铁杆打在头上,同时又被一支长矛刺中胸部后倒地不起。

“正像我兄弟的下场一样!”他喃喃自语地倒在地上,“可怜的安德烈……”

夏尔尼的下场正如伊西多尔、乔治一样―王后马上也要得到这种下场。

此外,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可怕炮击宣告起义者正在和王宫展开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