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赤衣狂居然问我要不要去钓鱼,这个赤衣狂说话的声音温柔得令人起鸡皮疙瘩,听了真恶心,不禁让人怀疑他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男子汉该有男子汉的语气,尤其是堂堂一个大学毕业生,怎麽连我这个物理学校毕业的小人物都不如,一位文学士那麽娘娘腔,实在是有失威严。我不大愿意地回答说:

“这个嘛——”

他无礼地接著问:“你钓过鱼吗?”

“长大没钓过,但是,小时候曾在小梅的钓鱼场钓了三条鲫鱼。也曾在神乐坂用针勾到一条八寸的鲤鱼,一时太兴奋,乐极生悲,不小心那条鱼又掉落水里,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可惜。”我这麽说着,赤衣狂突出下颚,“呵呵呵”地笑。

干嘛那麽装腔作势地笑——我暗骂着。

“那你还不懂得钓鱼的滋味,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教你.怎么样?”他得意洋洋地说。 谁稀罕你教啊!那些爱钓鱼狩猎的人都没什么人性,要是有人性的话,怎会老以杀生为乐呢。鱼类、鸟类虽然是动物之辈,也是活着比死好。如果人们为了生计而去钓鱼狩猎,那就另当别论,但是,在优越的生活条件下,还非要去杀生不可,那就太残忍了。

我固然那麽想,可是面对这位能言善道的文学士。料定辩不过他,只好闭口不提,赤衣狂却误以为我服了他,便说:

“我立刻教你,今天有没有空,跟我一起去怎么样?只有吉川和我两人太寂寞,你也一起来。”他一再地怂恿我去。

吉川是美术老师,也就是那位“小丑”,这小丑不知怎麽搞的,经常在赤衣狂家进进出出,赤衣狂走到那里,他就如影随形地跟到那里,像同党,也如主仆。就因为他俩形影不离,所以赤衣狂要去钓鱼小丑跟去,我一点也不讶异,只是不明白,他们两人就可以去的地方,为什麽非要我这个不和蔼可亲的人一道去不可呢?八成是这个傲慢的嗜钓者要向我炫耀一下他高明的钓技吧。

他再怎样对我炫耀,我也会无动于衷的,即使钓上两三条鲔鱼,我也不觉得怎麽样。我想,再不懂垂钓的人,只要将钓鱼线垂下,多少能够钓上些什麽的。但是,如果我不一道去,赤衣狂一定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认为我必定是不会钓鱼而不去,并非讨厌钓鱼而不去。所以,我就答应了他。

学校放学后,我回自家稍作准备,便来到火车站等赤衣征和小丑,会合后就一起往海滩去。

船细而长,在东京没看过,船夫只有一位,我一上船就注意察看有没有钓竿,可是却连一根都没有,我问小丑:“没钓竿怎麽钓鱼呢,到底要用什麽来钓?”

小丑说:

“海钓不用鱼竿,只用钓鱼线。”他抚著下巴,内行地说。

早知道会出这个洋相,刚刚就不问。

船夫像是慢慢摇桨,技术却熟练得教人难以相信,不一会儿工夫,我们的船已经远得使海滩看来只剩下一点点影子。高柏寺的五重塔在森林中耸立,远远看来像针头一般,遥望对岸,见青岛浮在水上,那是人烟绝迹的岛屿,岛上只有松和石。当然,只有松树和石头的地方,怎麽能住人呢?赤衣狂眺望眼前的景致,赞叹:“好美的风景啊!”,小丑也附和着说:“真是绝妙佳景哪!”

我不懂什麽叫“绝妙佳景”,不过觉得很舒服就是,在汪洋大海上,吹著凉凉徐徐的海风,想必对健康有益,这时,肚子有点饿了。

“那些松树,树干挺直,上面的松叶长得像支撑开的伞,看来像塔那画里的情景。”赤衣狂对小丑说,小丑似乎立刻会一意地跟著说:

“的确像塔那的画,看那弯曲的线条多美妙,简直和塔那画的一模一样。”

我虽然不明白什麽叫塔那,但是,这种事不问也无所谓,我就保持沉默了。

由船上看到的是岛的右侧,回转过来,却不见波浪起伏,海面平静得让人忘了身在海上。托赤衣狂之福,来到这儿,觉得十分惬意。

我很想到岛上去瞧瞧,便问船夫是否可以划靠有岩石的地方,赤衣狂说:

“如果只停靠是可以,但是,若爱钓鱼,就不能太靠岸。”

我不再多说,这时,小丑画蛇添足地建议赤衣狂:

“教务主任,以后我们称这小岛为塔那岛,怎麽样?”

赤衣狂赞成地说:“有意思,我们就称它为塔那岛吧!”他用“我们”是连我都算在内,可惜,我并没同意,对我而言,那岛叫青岛就够了。

“在那岩上放拉斐尔的玛多娜(即圣母像)怎麽样?会成为一幅十分出色的画喔。”小丑这麽说。

“我们别谈玛多娜好吗,哈哈哈。”赤衣狂干笑着。

“没关系,这里又没别人,无所谓的啦。”小丑说着,眼光移望别处,不知是否有附和之意,只淡然笑之。

我一阵不快,什麽玛多娜或小情人,跟我都无关,要摆画不摆画也随他便,但是,故意说些别人听不懂的事,又直说没关系,这种人实在下流透顶。说这话的人还自称是江户人呢。我想,所谓“玛多娜”大概是赤衣狂所认识的艺妓或什麽的吧!让自己喜欢的艺妓站在无人岛的松树之下欣赏又怎样?由小丑将它画成油画去参展吧!

到一个定点,船夫说:“这里可以了吧。”说完,便将船泊定,抛下锚。赤衣狂问:“这儿海有多深?”,船夫回答说:“大概十公尺。”

“十公尺不可能钓到鱼。”赤衣狂说着,将鱼线丢进海里,大概是想钓鲷鱼吧,他好大的胆子啊!

“哪里,以教务主任的技术是没问题的,何况现在没风没浪。他谄媚着说完,接著也将钓线扔进海里,钓线的末端吊著铅块,没有浮标。没浮标要钓鱼就像没体温计 而想量体温一样,是根本行不通的。我只好坐在一旁观看,赤衣狂问我:“你也钓 吧,有没有鱼线呢?”,我说:“钓鱼线多得是,就是没浮标。”他说:“没浮标就 不能钓鱼,那是门外汉。”接着示范说:“这样,等钓鱼线沈到海底后,用食指在船 沿勾著,凭感觉,只要鱼一上钓,手指立刻感觉得出来。”他说着,突然开始拉钓鱼 线,想必已经钓到什麽了,拉起来一看,什麽也没有,只是钓饵被吃光了,这位教务 主任十分遗憾,“连教务主任这麽高明的技术都会让鱼给逃脱了,看来,今天是大意 不得。不过,让鱼逃脱总比在一旁看别人垂钓好啊,因为那种人就像没有煞车器就不 骑脚踏车一样。”

可恶的小丑专说些带刺的话,真想好好揍他一顿。我也是人,而这海又不是教务 主任一个人包了,至少会有一条顾念道义的鲤鱼被我钓到吧。我这麽想。于是将鱼线 附铅块扔进海里,随意用手指操纵。忽然,有了动静,像有一股力量扯着我的钓线 般,我想八成是条活生生的鱼,否则不会那样拉扯,便用力拉起钓线。

“喔,钓到了呵,真是后生可畏。”小丑开玩笑地说着时,我已拉上很长一段鱼 线,只剩大约五公尺左右在水里,但已经清楚看见金鱼一般条纹的鱼吊在鱼钩上左右漂动,我最后一拉,就浮出水面来,真好玩。它不停地跳动,溅了我一脸海水,我试着将鱼钩取下,却一直取不下来,鱼身滑溜溜地,手抓都抓不住,一阵慌乱,嫌它太棘手,于是抓紧钓线,将吊在线上的鱼,猛力地朝甲板摔去,鱼立刻死翘翘。

赤衣狂和小丑在一旁吃惊地望著我。

我在海水里洗过手后,闻一闻还相当腥臭,发誓以后不论钓到什麽鱼,都不用手去抓了,鱼也不会愿意让我抓的,我很快地将钓线缠起来。这时,小丑傲慢地说:

“第一个钓到鱼固然不错。可惜钓到的却是格鲁机,实在不够看。”

赤衣狂听他这麽说,接下去:“格鲁机?听起来像俄国文学家格里机。”

小丑马上附和着:“对啊,像是俄国文学家的名字。”

原来“格里机”是俄国文学家,但是“原木”的日文发音是“马路基”,可是原木是芝的摄影师,而会长出米的植物(即生命所依靠)又叫“那路基”.这些什麽“格鲁机”“格里机”“马路基”“那路基”弄得我莫名其妙。木来赤衣狂就经常喜欢将外国人名挂在嘴上。其实,每人各有所长,像我这个教数学的,怎麽晓得什麽叫“格鲁机”、“下里基”。应该客气点,要提外国人名的话,就提“富兰克林自传”或“普辛、吐、则、佛兰特”等这些我也听得懂的名称。赤衣狂平时常带这深红色的帝国文学杂志来校,像宝贝一般地阅读。豪猪告诉我,赤衣狂口里那些外国人名,全是由那里面看来的,唉!说来,那本<帝国文学>也真造孽。

赤衣狂和小丑,两人全心垂钓,大约一个钟头左右总共钓到十五、六条鱼,奇怪的是清一色是格鲁机,一条鲷鱼也没有。赤衣狂对小丑说:

“今天是俄国文学大聚集喽。”

小丑拍马屁地回答:

“以你那麽高明的技术都只钓到格鲁机,那我是理所当然钓到这种鱼了。”

船夫说这种鱼骨和剌最多,不能吃,只能当肥料。

哈!原来他们钓了半天肥料,真可怜。我才的了一条就不敢领教,所以,一直躺在甲板上仰望天空,比钓鱼风雅多了。

小丑和赤衣狂小声交谈着,究竟谈些什麽,我听不清楚也不想听,只望着天空遥想阿清,如果自己有足够的钱,带阿清到这麽美丽的地方那有多好。可惜同来的是小丑和赤衣狂,和这帮人到再美好的地方去都煞风景。

阿清虽然是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可是不论带她去那儿,我都很自在,而跟小丑这种人在一起,即使坐马车,搭轮船,或是上凌云阁去,都不及和阿清出游情趣的千万分之一。如果今天我是教务主任,赤衣狂是我的话,小丑这家伙一定也会猛拍我马屁而挖苦赤衣狂的。

有人说江户人轻浮,不错,如果这等人到乡下去,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江户人的话,那些乡下人一定认为江户人是轻浮的。我心里正想着这些时,那两人不知何故嗤嗤作笑,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谈话,听不清楚说些什麽:

“很难说喔……”

“……是啊……因为不知道……真是罪过啊……”

“难道……”

“蝗虫……真的啊?”

其他的话我没注意,不过,小丑提起蝗虫,我心里不由得一震,为什麽他提到“蝗虫”时故意放大声量,是要让我听到,而其他的话,又有意让我听不清。我还是有意无意地听着:

“又是那个堀田……”

“也许是……”

“天妇罗……哈哈哈!”

“……煽动….!”

“汤圆也……?”

这些话虽然断断续续,但是由他们提及“蝗虫”、“天妇罗”、“汤圆”这些字眼推测,八成是在议论我。他妈的,要谈就光明正大地谈,若要那样偷偷摸摸的说我,就别把我找来,这两人实在讨厌到极点。蝗虫(Buda)也好,雪踏(Shada)也罢,这件事情是校长要我暂时交给他处理,我是看在那只狸猫的份上,暂时搁下不管,不是我不对。而这个小丑不去好好舔他的画笔画他的画,却管起我的闲事来。我迟早会摆平这件事的,不用他操心。不过他说什麽“又是那个堀田……煽动”这种话,实在教我无法置若罔闻。他究竟是指堀田煽动使我那件事情扩大、或是指堀田唆使学生欺负我,这点,我实在搞不清楚。

阳光渐弱,凉风吹拂,云如烟绕,静藏在澄澈高空深处,此刻正缓缓飘降低空,形成一层淡雾。赤文狂提起:

“我们回去吧!”

小丑说:“是该回去的时候了,今晚你是不是要与玛多娜见面呢?”

小丑说:“没关系,别人听到也无所谓啦。”猛一回头望我,正迎上我瞪得像盘子一样大的眼睛,便大叫:“哇!我投降。”目眩地回头,缩着脖子,这家伙真爱卖弄小聪明。

船在平静的海上划回岸边。赤衣狂问我:

“你好像不大喜欢钓鱼。”

“是啊,躺著看天空比较有意思。”我回答,随手将未抽完的烟丢入海里,“嗤”一声熄掉了,那截烟蒂立刻在船桨划开的水波上漂荡。

“你来本校学生都很欢迎,好好努力工作吧!”这次他好不容易谈了与钓鱼无关的话题。

“不大受欢迎吧!”我不以为然地说。

“不,我绝不是说好听话,学生的确很欢迎你,对吧!吉川?”

“不只欢迎而已,简直高兴得骚乱起来。”小丑说着,嘴角咯咯牵动地笑着。

不知怎麽搞的,这家伙无论说什麽,我听了都会火大。赤衣狂接着又说:

“不过,你若不小心,会有危险喔。”

我说:“既然有危险,我心里早有准备,没什麽好怕的。”

事实上,我已经决定,不是我被免职,就是全体住校生向我道歉。

“听你这麽说,我也没什麽办法,只是,我身为教务主任,为你着想才告诉你,别以为我的话有什麽恶意。”

“教务主任完全是一片好意,我虽然能力有限,可是因为我们同是江户人,希望你能在学校留得长久,大家互相照顾,背地里也在努力帮忙。”小丑像常人一样,说些不痛不痒的话。

我心想,要接受小丑的照顾,倒不如去上吊。这时赤衣狂又说:

“是这样的,学生很欢迎你到学校来,但校里有许多内情你也许会不满,不遇,你要认清事态,暂时忍耐一阵,我绝不会作任何对你不利的处置。”

“你说有许多内情,究竟是指什麽?”

“很复杂,你慢慢会了解,不告诉你,你也终有一天会了解。”

“对,”小丑重复赤衣狂的话:“是很复杂,不是一朝一夕了解得完的,你会慢慢清楚,我不说,你也会知道。”

“既然那麽麻烦,我不听也罢,是你谈起我才问的。”

“是我提起的没错,就这样停了,我好像不负责任,好吧!就告诉你一些,容我冒昧地说,你才踏出校门,第一次当老师,没经验,学校里因为有许多内幕,所以师生之间就无法像一般那样淡然处之。”

“不能淡然处之,那要怎麽做才行?”

“你就是那麽率直,我才说你经验不够。”

“经验不够,那是当然啦,在履历表上我写得很清楚,我现年二十三岁零四个月。”,“所以才会让人有机可乘。”。“不过,只要自己老实,谁想趁虚而入,我都不怕。”

“虽然不怕,但是,若有人真的想趁虚而入,那你就非小心不可了。老实说,你的上一任那位就被人干掉了。”

没听到小丑反应,我回头看,原来他走到船尾去和船夫谈钓鱼经了。小丑不在场,说话方便多了。于是,我问:“我的前一任是被何人趁虚而入呢?”

“如果我指名道姓,就会影响人家的名誉,再说,没凭没据我也不能乱说,既然你来本校,教出什麽差错的话,也枉费我们请你来,所以,请你自个儿小心。”

“你要我小心,我却不知道如何小心。”

“只要不做坏事就行。”赤衣狂说着,呵呵地笑起来。

我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麽好笑的,只是,到目前为止,我认为自己还不错。全世界的人彷佛都在鼓励人变恶,好像不变坏,就无法在社会上立足似的。偶尔遇到几个老实人,总喜欢冠以“少爷”、“小伙子”等等轻蔑的绰号,然后欺负他一番。如此世风日下,伦理教师还是不用到小学中学去教学生要诚实、别撒谎等大道理,乾脆叫他们去骗人、怀疑别人,如何乘人之危,如何趁虚而入等方法,才真正对他们有用。

赤衣狂是笑我太单纯吧!一个人太单纯率直也会惹人嘲笑,这种社会也太令人遗憾了。我绝不会在这种情况下笑别人,相反地,一定洗耳恭听。比起赤衣狂,阿清高贵多了。

“当然不能做坏事,可是,只知道自己别干坏勾当,而不晓得别人为人的好坏,有时也会受人牵累,这世上,多的是外表恬淡磊落,甚至还亲切地替人找房子租住,这种人不见得就可靠,大意不得……。现在天已秋凉,沙滩那边,被雾笼罩成暗褐色,风景好美。喂,吉川,你看沙滩那边景色如何?”他喊着小丑,小丑也高声回话:

“不错,很美啊,若有空就来写生,可惜现在不行。”

港屋二楼亮着一处灯火,当火车汽笛响时,船夫将我们那艘船的船头插进沙滩,不动了,老板走到沙滩招呼说:“这麽早就回来啊?”

我自船尾“呀喝”一声,跳到沙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