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K并肩走着,心里却暗暗地等着他接下去要说的话。也许说‘设下埋伏等着他’更恰当些。那时,即使说我在暗算他,也不算过分。不过,我也有受过相当教育的良心,倘若这时有人走到我身边,小声对我说一声:你真卑鄙!也许在那一瞬间,我会猛地清醒过来的。如果那人就是K,恐怕我也会在他面前满脸羞红。因为唯有他对我的责备最正直、最单纯了。他的人格太善良了。花了眼的我,竟忘记了值得尊敬的正在于此,反而借此机会,利用这一点将他击倒。

过了一会儿,K叫了声我的名字,望着我。这次是我自然地停下脚步,于是他也停了下来。这时我才从正面看见他的眼睛。他的个子比我高,我势必要仰着点头才能看清他的脸。我的那副神情,就仿佛狠心的狼盯着无罪的羊一般。

‘这件事不要再提了吧。’他说。他的眼光,他的言语都流露出极端的痛苦,我竟无言对答了。‘别提了吧’他恳求般地又重复了一遍。那时,我给他的回答是残酷的,就象狼瞅准机会咬住羊的喉咙一样。

‘别提了?这不是我先说的,本来就是你提起的话头。但是,如果你不想再提也可以,不过只停留在口头上而不是从心底里下决心是不行的。你究竟打算怎样履行你平时的主张呢?’

我这样说时,仿佛觉得他那高个子在我面前自然地萎缩变矮了。正如平时说的那样他非常倔强,但另一方面,却又超乎常人地正直,他就是这个性格。所以当别人严厉地指责他这矛盾的状态时,他决不会平静。我看见他这副窘样,便慢慢地放下心来。这时,他突然问道:‘决心?’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接着说。‘决心—— 不下决心是不行了。’他的口气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梦呓。

两个人就这样结束了谈话,向小石川的寓所走去。那天虽然没有风,比较暖和,但毕竟是冬天,公园里冷冷清清。尤其当我回身看到那给霜打过、失去青翠、变成茶褐色的杉树丛整齐的枝条伸向微暗的天空的时候,仿佛觉得一阵寒冷粘在脊背上似的。我们急步穿过黄昏的本乡台,走下越过对面山岗的小石川山谷。这时候,我才渐渐觉得外套里面的身子有点发热了。

也许是因为走得急吧,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几乎没有说话。回到家里吃饭的时候,夫人问起怎么回来晚了。我说K约我到上野公园去了。这么冷的天!夫人露出一副惊讶的面孔。看小姐的样子似乎在问:上野公园有什么?我只回一句,什么也没有,不过是散散步。一向寡言少语的K,比平时更沉默了。尽管夫人在拉话,小姐在微笑,他却连个起码的回答也没有,狼吞虎咽地把饭扒进嘴里,在我还没有离开饭桌的时候,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