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要像俄狄浦斯一样对拉特尔镇之谜做一番究根究底的讲述。我要对各位详细讲述——也只有我能够这么做——造成了拉特尔镇奇迹——那唯一的、真实的、得到承认的、无人辩驳也无可辩驳的奇迹的——那些秘密,而这奇迹彻底地消除了拉特尔镇居民的不忠之念,并使所有曾敢于心存疑虑的放荡者皈依了老祖母们信奉的正教。

这件事情——很遗憾我要用一种很不恰当的轻浮语气来谈论它——发生于18××年的夏天。巴纳巴斯·沙特尔沃西先生——镇上最富裕最受人尊敬的市民之一——失踪了好几天,当时的情况让人怀疑一定是遭遇了不测。沙特尔沃西先生是星期六一早从拉特尔动身,骑着马,明确说他要去大约十五英里外的××城,还说当天晚上就会回家。然而,他动身两小时后,他的坐骑回来了,可马背上没有了他,也不见了动身时架在马背上的那副马褡裢。而且马受了伤,浑身是土。这样的情况自然在失踪者的好友间引起一阵惊恐。到了星期天早上,还是不见他踪影,整个镇里的人都出来找他的尸体去了。

发动这场搜寻最卖力的是沙特尔沃西先生的挚友——一位叫查尔斯·古德菲洛的人,大伙都管他叫“查理·古德菲洛”,或“老查理·古德菲洛”。到底是神奇巧合还是名字本身就在暗中影响着人的性格,对此我从来无法确定,但无可置疑的事实是,凡是取名“查尔斯”的,没有不是性格开朗、男子气十足、诚实和善、心胸坦荡的家伙,他嗓音浑厚清晰,让人听了就觉得舒服,他看人时总是直视着对方的脸,好像在说:“我本人良心无忧,谁都不怕,根本不屑于卑琐之举。”因此,戏台上大凡精神饱满、无忧无虑的“过路绅士”肯定都取名为查尔斯[1]。

尽管“老查理·古德菲洛”在拉特尔镇居住还不到六个月的时光,尽管人们对他搬来此地之前的情况还一无所知,他却毫无困难地和镇里所有受人尊敬的居民相互熟悉了。男人们无论什么场合,都会对他说的话确信无疑,女人们只要能为他做点什么,没有不肯做的。而这一切,就因为他的教名是查尔斯,因为他生就一张谚语所称“最好的推荐信”的脸,坦荡无邪。

我已经说过,沙特尔沃西先生是拉特尔镇最受尊敬的,也无疑是最富有的人,而“老查理·古德菲洛”和他关系亲密,有如亲兄弟一般。两位老先生又是隔门邻居,尽管沙特尔沃西先生很少前去拜访“老查理”,也从没人见他在对方家里吃过一顿饭,但正如我刚才说的,这依然不妨碍两人成为至交。因为“老查理”每天必踏进邻家三四次,看看邻居情况如何,而且常常留下吃早饭或喝茶,并总是在那里吃晚饭。至于两位挚友一顿消耗掉了多少酒,真是很难说个准确数字。“老查理”最喜欢的酒是玛戈堡,喝起来一瓶接一瓶,而且对沙特尔沃西先生来说,似乎看着这老家伙这样牛饮对自己的心脏倒颇有好处。于是乎有一天,美酒下肚,智慧便自然有些露头,他一拍好友的后背说道,“听我说,‘老查理’,无论怎么说,你都是我有生以来遇到的最真心的朋友。既然你喜欢那样地狂饮,我要是不给你弄一大箱子玛戈堡来,我就不得好死。老天在上——”(沙特尔沃西先生有个可怜的习惯,喜欢赌咒发誓,尽管除了“让我不得好死”、“上帝为证”或“老天做证”很少说别的。)——“老天在上,今天下午我一定要去城里订一两箱装的最好的酒,作礼物送给你,一定要送给你!——现在你什么都别说——我一定要送,你听着,就这么说定了。你就等着瞧吧——这几天里没准什么时候就到了,在你最想不到的时间就到了!”我这么提及沙特尔沃西先生慷慨举动的小小例子,不过是要说明,这两个朋友之间的相互理解有多么亲密。

好了,到了上面说的那个星期天早晨,当大家伙都确信沙特尔沃西先生肯定遭遇了不幸,我发现内心受到打击最深的就是这个“老查理·古德菲洛”了。他听说马回来了可主人却没回来,主人的马褡裢也不见了,而且马浑身是血,身上有一处枪击伤口,子弹从这可怜的牲畜的胸口穿过,幸好没有致命。当他一听到这些,脸唰地惨白,好像那失踪的人不是他的亲密兄弟就是他老父亲似的,浑身像打摆子似地颤抖起来。

起初他深陷于悲痛之中,什么事都无法做,什么行动的念头都无法构想。就这样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强打起精神,让沙特尔沃西先生的其他朋友们别急着胡乱采取行动,说他觉得最好还是等等看——等上一两个星期,或者一两个月——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情况出现,没准沙特尔沃西先生好端端地就回来了,将自己先把马打发回来的原因说了出来。我敢说,沉浸于深深的痛苦和悲伤中的人,常常会对情况敷而衍之,或者延而宕之。他们的精神力量似乎被麻痹了,所以对任何类似行动的事情都怀有一种恐惧,并且一准会静静地躺在床上,用老妇人的话来说就是去“护理自己的悲伤”——即沉思着遇上的麻烦。|||||

拉特尔镇的居民对“老查理”的智慧和判断十分信任,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同意了他的意见,对此事一如这位诚实的老先生所言,暂不采取任何行动,“直到有新情况出现”。我认为,大伙本来是会全体同意这么做的,可偏偏沙特尔沃西先生的侄子插进来说了几句心怀疑虑的话,这年轻人是个浪荡公子,或者说是个不良之辈。这个侄子,他名叫潘尼费瑟,他就是不肯听信“静躺”这样的理智之言,坚持立刻去寻找“被谋杀的人的尸体。”这就是他所用的字眼,而古德菲洛先生此时便尖锐地指出,这样的话“不说别的,也是绝无仅有。”“老查理”的这番话对大伙也产生了很大的效果,某人听见人群中有如此发问,“年轻的潘尼费瑟先生如何能对他富有的叔叔失踪的诸多事情了解得如此透彻,竟至于觉得自己有权下如此明确和不容置疑的断语,说他叔叔是‘被谋杀’的?”问得着实让人印象深刻。听他这么一说,人群中就七嘴八舌地纷纷议论起来,特别是“老查理”和潘尼费瑟,尽管他俩意见不一并非新鲜事,因为最近三四个月以来,两人的关系一直很糟糕,甚至发展到潘尼费瑟先生认为他叔叔的这位朋友在他叔叔家——他本人就寄住在那里——过于放纵随便而把他狠揍了一顿。对此事,据说“老查理”表现出极大的克制和基督徒的善意。他挨打之后站起身来,整整衣衫,一点都没有要还手的意思——只是喃喃地说了句“一有机会就和你算总账”之类的话。这样的气话十分自然,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意义,而且毫无疑问,很快就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无论情况如何(这与刚才讲的事情没有关系),拉特尔镇的居民显然听从了潘尼费瑟先生的话,最终决定分头到附近的乡间去寻找失踪的沙特尔沃西先生。我是说他们起初就是这么决定的。当大伙认为有必要去搜寻一番之后,让大伙分头寻找似乎就是十分自然的方式了——就是说,把人分成几组,这样可以把附近的乡间搜个仔细彻底。可是我忘了“老查理”到底是用了什么聪明的推理去说服大伙,说这么做是最欠考虑的。反正他说服了大伙,除了潘尼费瑟先生。最后的安排是,由“老查理”带领结成一队的镇民一起进行一次仔细和彻底的搜寻。

说到搜寻,镇里最胜任的就数“老查理”了,人人都知道他生就一双山猫的眼睛。但是,尽管他带着大伙寻遍了所有偏僻的洞穴角落,走遍了邻里居民从不知道的小径,尽管夜以继日地搜了将近一个星期,还是不见沙特尔沃西先生的踪影。不过我说的不见踪影,千万别按字面意思去理解。因为踪影多少还是有一点的。大伙随着那位可怜的绅士的马蹄(这蹄印十分奇怪)的痕迹一直寻踪,顺着那条通往城里去的大路,到了离拉特尔镇以东约三英里的一处地点,蹄印在这里拐上一条小路,穿过一片小树林,拐出来重上大路,抄了大约半英里的近路。大伙随着蹄印拐上小路,来到一个死水池塘前,池塘在路的右边,水面有一半掩映在黑莓枝叶之下,到了池塘对面,什么踪迹也不见了。但是,那里似乎发生过某种搏斗,似乎有一个比人大得多也重得多的躯体被人从小路上拖到了池塘边。大伙在池塘边仔细搜寻了两遍,可还是什么都没发现。正当大伙失望之下准备离开时,古德菲洛先生灵机一动,提议把塘里的水排干看看。大伙对此建议十分赞同,纷纷赞扬“老查理”足智多谋。由于好几个居民带着锹铲,本打算需要挖掘尸体时可以派上用场,这下倒使排水的事情进行得很快。塘刚一见底,人们就在烂泥中央看见一件黑丝绒背心,几乎人人立刻认出,这就是潘尼费瑟先生的东西。背心已经被撕破,还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人群中有几个还清楚地记得,沙特尔沃西先生动身进城去的那天早上,背心的主人身上穿的就是这件背心,还有些人在需要的时候完全可以发誓做证,潘尼费瑟先生那天早晨以后就再也没穿过那件衣服,也没有人在沙特尔沃西先生失踪后的任何一天见过潘尼费瑟先生身上穿着这件衣服。

事情现在对潘尼费瑟先生变得严重起来。人们发现他脸色惨白,而且当问他对此有何解释时,他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无疑证实了大家对他的怀疑。这时候,连他放纵不羁的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也丢下他独自一人,甚至比他的夙敌还响亮地喊着要把他立刻抓捕归案。相比之下,古德菲洛先生的宽宏大量则显得更为光彩夺目。他热情坚定而言辞雄辩地为潘尼费瑟先生做着辩护,其中不止一次暗示自己曾对这位言行放浪的年轻人——“尊敬的沙特尔沃西先生的继承人”——的真诚原谅,说他(这位年轻人)当时对他(古德菲洛先生)的侮辱肯定是他一时冲动下认为是合适的举动。他说道:“他从心底深处原谅了他的举动。就他自己(古德菲洛先生)而言,尽管人们对潘尼费瑟先生已经大有疑心,他决不愿意把这样的怀疑推向极端,而会尽自己一切力量,用自己所有的雄辩才能,凭自己的良心,来缓解非常复杂的事件之最坏状况。”|||||

古德菲洛先生就这样又讲了半个来钟头,他的智慧和激情使人们大为感动。但是,这一类热心肠的人观察力总显得欠缺,每当他们冲动地要为朋友尽力时,总是判断失误,总是词不达意,结果,尽管他们的愿望十分善良,却经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所以,在当前的情况下,“老查理”的滔滔雄辩就落得这样的结果。尽管他费尽力气为怀疑对象开脱,他说的每一个字没有直接而无意地抬高说话人在听众心目中的地位,反而使人们对他为之开脱的人怀疑更深,甚至还在人群中引起了愤怒。

雄辩家犯下的无法解释的错误之一就是他把怀疑对象指涉为“富有的老人沙特尔沃西先生的继承人。”大伙还真的没想到过这一层关系。他们只记得这位叔叔(他除了这个侄子以外没有别的活着的亲人)一两年前说过几次要剥夺他的继承权一类的话,因此就以为这件事情已是定论——拉特尔镇的居民真是头脑简单啊。可是“老查理”的一番话立刻使他们想起了这一点,使他们觉得,那些威胁要剥夺继承权的话可能仅仅是威胁而已。这一来,大伙自然就想起了cui bono[2] 这个问题,而这个问题比那件背心更紧密地把这桩罪行与这位年轻人联系到了一起。为不致引起误解,请允许我略岔开话题,为的是指出,我用的这句极为简单明了的拉丁语句子经常被人误译和误解。在所有顶呱呱的小说和其他作品中,比如在戈尔夫人(《赛西尔》的作者)的小说中——戈尔夫人经常引经据典,什么语言的都有,她还“因为需要”而得到了贝克福德先生的系统指点——,我说了,在所有顶呱呱的小说中,像布尔沃、狄更斯、特纳潘尼和安斯沃斯等人的大作中,Cui bono这两个小小的拉丁单词都被翻译为“为什么目的?”或者(像quo bono一样)“有什么好处?”然而,这两个词的真正意思是“对谁有好处?”Cui,对谁;bono,这有好处。这是一个纯粹的法律用语,正好适用于我们眼下正考虑的情况,因为这一事件的行为者是谁,取决于他在其中是否受益,或完成该行为可能获得何等利益。就当前的情况而言,Cui bono这个问题明显指向潘尼费瑟先生。他叔叔在立下了对他有利的遗嘱后曾经威胁过要剥夺他的继承权,但这威胁并未付诸实施,而原先的遗嘱看来也没有修改过。如果遗嘱真的改掉了,那怀疑对象进行谋杀的唯一可能的动机就是通常所说的报复,但即使这样,这还是不太可能,因为仍然存在着被怀疑人重新获得其叔叔宽容的可能。但是,如果遗嘱尚未修改,而修改遗嘱的威胁却一直悬在这侄子的头上,那犯下这样罪行的动机就相当强烈了,于是拉特尔镇的令人尊敬的居民们非常明智地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于是,潘尼费瑟先生被当场捉拿,人们又搜了一会儿,便押着他回镇上去了。回家路上还发生了一件事,使大伙对自己的怀疑更加坚定了。古德菲洛先生因热情总是走在人群的头里,有人看见他突然向前快跑几步,弯下腰,似乎从草丛里捡起了一件小小的东西。人们还注意到,他拿起那东西稍看了一眼,似乎想把它藏进自己的外衣口袋里。但是,他这一企图被人注意到了,未能成功,人们发现他捡起来的是一把西班牙小刀,有十几个人立刻就认出了是潘尼费瑟先生的东西。另外,刀把上还刻着他名字的缩写。刀刃打开着,沾满了血。

对这位侄子的罪行再也没人怀疑了。一回拉特尔镇上,他就被带到地方执法官那里等待质询。

这时候,又发生了一件对被囚禁者十分不利的事情。当被问及沙特尔沃西先生失踪那天早晨他去过什么地方时,他居然有勇气承认说那天早晨自己拿着步枪去猎鹿了,地点就在凭着古德菲洛先生的睿智发现了那件沾满血迹的背心的那个池塘附近。

这时候,古德菲洛先生站了出来,双眼含泪,要求法官来质询自己。他说,他觉得自己不仅对他人也对造物主负有责任,不能再保持沉默了。迄今为止,他对这位年轻人的感情(尽管后者曾经触犯过他本人——古德菲洛先生)促使他尽最大的想象力做出各种假设,来努力解释那些对潘尼费瑟先生极为不利的令人生疑的情况。这些情况现在太有说服力——太能把潘尼费瑟先生置于死地了,他不能再犹豫,他要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哪怕他(古德菲洛先生)的心肯定会因这么做而破碎。他接着陈述说,在沙特尔沃西先生动身进城去的前一天下午,他(古德菲洛先生)听见这位令人尊敬的老先生对他的侄子说,他第二天进城的目的是要把一笔数目很大的款子存进“农工银行”,同时,这位沙特尔沃西先生还明确地告诉这位侄子,说他要废弃原先的遗嘱及剥夺他继承权的决定不可更改。他(证人)认真地叫来被告,问对方他(证人)刚才所说有没有一个字的假话。潘尼费瑟先生坦率地承认说句句是真4,这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十分惊讶。|||||

执法官觉得应该派两个警官去被告在其叔叔家中的房间里搜查一下。两人几乎立刻就搜完回来了,带来了一本加有钢边的黄褐色皮革的钱夹,就是老先生多年来一直随身带着的那个。钱夹里的钱全被拿走了,执法官问被告是怎么用那些钱的,或是把钱藏在了什么地方,却没问出个所以然。事实上,被告顽固地说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么回事。警官还在这个倒霉蛋的床板和铺在其上的麻布床单之间找到了一件衬衫和一条围巾,上面都有被告名字的缩写,都可怕地沾着受害人的血迹。

这当口,有人报告说被害人的马刚刚因伤不治,死在了马棚里,古德菲洛先生提议立刻进行尸检,也许能找到那颗子弹。人们照办了,像是要确凿证明被告有罪似的,古德菲洛先生在马的胸腔里摸索了好大一会,居然发现了一颗大得出奇的子弹,并把它抠了出来。经试验,人们发现它正好与潘尼费瑟先生的步枪口径相符,而且子弹之大,根本无法用在镇上或附近任何人的枪上。然而,使这件事更为确凿无疑的是,人们发现子弹上有一条与正常的缝线呈直角的疵缝,而这条疵缝又和被告承认为自己所有的那副模具上的一处突出正相吻合。发现了这颗子弹后,正在质询的执法官认为不再需要更多的证词,立刻开始审判被告,而且拒绝任何形式的保释,尽管古德菲洛先生对此提出了激烈的反对,并说无论要出多少钱他都愿意。“老查理”的这份慷慨,和他在拉特尔镇居住期间所表现出的和蔼热心和骑士精神完全一致。在目前情况下,这位令人尊敬的先生的同情心如此强烈,提出要出钱保释他那位年轻朋友,可他好像差不多忘记了,他自己(古德菲洛先生)在这世界上连一个子儿的财产也拿不出来。

审判的结果可想而知。在拉特尔镇镇民们的一片咒骂声中,潘尼费瑟先生接受了第二次开庭审判,由于一系列事实情况无懈可击,加之古德菲洛先生出于良心,又说出了几个他不愿向法庭隐瞒的致命事实,结论便已经注定,陪审团连陪审席都没退便立即做出了“一级谋杀罪”的宣判。这倒霉的家伙很快就被判死刑,送回县监狱等待法律的严惩。

与此同时,“老查理·古德菲洛”的高尚行为使他在诚实的镇民心里显得更加高尚了。人们对他的欢迎程度成倍增加,自然也显得更为热情好客,而他,似乎也因此放松了因穷困而一直坚守着的节俭作风,还不时在自己的住所搞几次小小的聚会,大伙谈笑风生——当然啦,偶尔也略有败兴,那是在想起了这位慷慨主人的至交故友的侄子,想起了他遭遇的可悲的不幸命运之时。

一个晴朗的日子,这位宽宏大量的老先生收到了下面这封信,这令他惊讶之余颇有点开心:

查尔斯·古德菲洛先生:

亲爱的先生,应尊敬的客户巴纳巴斯·沙特尔沃西先生约两个月前致本商号之定单,我们荣幸地于今晨向贵住址送达大箱装羚羊牌紫色封签之玛戈堡葡萄酒一箱。箱号及标识见页边。

您最顺从的仆人

霍格斯-弗洛格斯-博格斯公司

××市,18××年6月21日

又及:箱子将用马车于您收到本信之后一日送达。请向沙特尔沃西先生致意。

H-F-B公司

事实上,自沙特尔沃西先生死后,古德菲洛先生便放弃了任何能收到前者答应他的那箱玛戈堡葡萄酒的希望,因此,他觉得这件事表明上帝对他的特殊恩宠。当然啦,他十分高兴,大喜之下,便邀请了一大批朋友第二天来一次petit souper[3],与大伙分享好人沙特尔沃西老先生的礼物。他在发邀请的时候并未提到“好人沙特尔沃西老先生”。事实上,他思考良久,决定对此只字不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根本就没把收到玛戈堡葡萄酒这件礼物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他只是请朋友过来,帮他一起喝几杯他两个来月前在城里订购、第二天就要送到的一种质量上乘口味醇厚的葡萄酒。我一直在绞尽脑汁地猜想“老查理”决定不把他是从老朋友那里接受这酒的事情说出来的原因,但是我始终无法准确地理解他为什么保持沉默,尽管他肯定有某种很好的、很高尚的理由。

第二天终于到了,古德菲洛先生家里聚起了一大群非常体面的人。真的,半个镇子的人都来了,我也是其中之一,可是,让主人很是苦恼的是,玛戈堡葡萄酒直到很晚的时候才送到,“老查理”准备的丰盛晚餐已经让客人们尽情消耗得差不多了。不过酒总算是来了,而且装在一只巨大无比的箱子里。大伙正在兴头上,便一致决定把箱子抬上桌去,将里面的东西全掏出来。

说干就干。我也帮了一把。一转眼我们把箱子抬上了桌,一阵手忙脚乱的,桌子上狼籍的杯盘给压碎了好几只。“老查理”此时酒意已深,脸上红光大放,拉过一把椅子坐在餐桌的一头,摆出一副贵人的架势,拿着一只玻璃瓶在桌上砰砰直敲,让大伙安静下来,开始“宝藏发掘仪式。”

一阵喧闹之后,人群终于安静下来,接着就是一片鸦雀无声,类似场合下经常会有这样的结果。大伙让我去撬开盖子,我当然“十分乐意地”答应了。我把一柄凿子插进缝去,用锤子轻轻敲击了几下,箱盖突然弹开,几乎就在同时,箱子里腾地坐起了被谋杀的沙特尔沃西先生那浑身是伤,血迹斑斑,几乎腐烂了的尸体,正面对着主人。那对失神无光的眼珠透着悲伤的神情,直勾勾地盯着古德菲洛先生的脸看了几秒钟,然后慢慢地,但却清晰而令人印象深刻地说道:“就是你!”说完,尸体似乎心满意足了,倒在箱沿上,四肢颤抖着在桌面上摊开。

随后发生的事情完全无法描述。大伙拼命地跳窗夺门,房间里很多壮实的汉子当场就吓晕了过去。但是,第一波惊恐狂乱的喊叫过去后,大伙的视线都转向了古德菲洛先生。我活上一千年也忘不了他那张脸上的极度痛苦,而刚才那张脸还是红光洋溢酒色酣畅,此时已经面如死灰。他犹如大理石雕般僵坐了几分钟,两眼茫然无光,似乎正倒转着向自己的内心张望,注视着自己那可悲的杀人犯的灵魂。最终,他的眼神似乎突然又回到了外部世界,只见他从椅子上猛地一跳,头和肩膀重重地砸在了桌面上,触到了尸体,并用力地把导致潘尼费瑟先生被囚禁和被判死刑的那些可怕罪行的细节一古脑儿全端了出来。

他讲述的内容如下:他尾随受害者到了池塘附近,朝那匹马开了枪,用枪托打死了骑在马上的人,拿走了那个钱夹。他以为马已经死了,便用力把它拖到池塘边的黑莓树丛下。他把沙特尔沃西先生的尸体架到自己的马背上,驮去藏在远离树林的一个隐秘地方。

背心、小刀、钱夹和子弹都是他放在各自被找到之处的,为的是向潘尼费瑟先生报复。发现沾血的围巾和衬衣的事情也是他安排好的。

这件血淋淋的阴谋讲到最后,罪犯开始结结巴巴起来,声音也显得十分空虚。当事情经过全部讲完,他站起身,从桌边向后踉跄了几步,倒下去——死了。

导致这一番及时认罪的方法尽管有效,倒也十分简单。古德菲洛先生过分的坦率一直让我感到讨厌,而且从一开始就让我怀疑。潘尼费瑟先生揍他的时候我也在场,看见他脸上涌起的那种恶魔般的神情尽管刹那间就消失了,但我确信只要有可能,他一定会实施报复的。我做好了准备,以一种不同于老实的拉特尔镇镇民的眼光来看待“老查理”的所作所为。我立刻意识到,所有能定罪的发现都是直接或间接地由他本人做出的。但是让我看清事件真相的,是古德菲洛先生在马的胸腔里找到的那颗子弹。尽管拉特尔镇镇民们都忘记了,我可记得清清楚楚,马身上有一个子弹打进去的洞,还有一个子弹穿出来的洞。子弹出来了,却还能在马的身体里被找到,我明白那一定是被找到它的人放进去的。沾血的衬衣和围巾也进一步证实了我对子弹的看法。因为经检验,那些看上去的血迹只是上等波尔多红葡萄酒染成的。当我考虑到这些情况,再看见古德菲洛先生后来花钱时的阔绰慷慨,便产生了疑虑,虽然藏在心里没对任何人说,但怀疑依然十分强烈。

与此同时,我私下又去细细搜寻沙特尔沃西先生的尸体,并且很有理由地搜寻了古德菲洛先生没有带人去过的各种地方。结果,几天之后,我发现了一口枯井,井口几乎全被黑莓枝叶遮住了。就在这口井底,我找到了要找的东西。

碰巧的是,我偶尔听到了这两个朋友之间的交谈,当时古德菲洛先哄骗着让主人答应送他一箱玛戈堡葡萄酒。我就按这个主意采取行动了。我弄来一根坚硬的鲸鱼骨,把它从尸体的喉咙里插进去,把尸体装进一个旧酒箱里,小心地把尸体弯叠起来,从而使尸体里的鲸骨也随之弯曲。这样,我得用力压上箱盖,敲上钉子,希望钉子一松,盖子一弹飞,尸体就会弹坐起来。

这样装好之后,我按刚才说过的那样给箱子上了标签,标上数字,写上地址,还以和沙特尔沃西先生有生意往来的葡萄酒商的名义写了封信,我指示我的仆人,一见我发出的暗号,就用大车把箱子拉到古德菲洛先生门口。至于让尸体说的那句话,我对自己的腹语能力很有信心;能否奏效则要看那杀人犯的良心了。

我想,这样的解释完全够了。潘尼费瑟先生当场释放,继承了叔叔的财产,从这件事情中吸取了教训,开始了新的生活,从此一直十分快乐。

(张冲译)

[1] 另外,“古德菲洛”的英文Goodfellow也有“好人”或“好心的家伙”之意。

[2] 拉丁文,大意为“谁受益”。

[3] 法文晚餐小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