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保罗·瓦莱里

王秀慧 译

致吕西安·法布尔[4]

那时我二十岁,坚信思想的力量,受着存在与否的异样折磨。有时我感到自身力量无限,但它们在困难面前却低了头;实际能力的不足让我感到绝望。我表面上忧郁、轻率、随和,底色却很坚硬;蔑视时目中无人,钦佩时五体投地;容易被打动,无法被说服。我对某些曾划过我脑海的想法充满自信。这些想法与孕育了这些想法的我之存在所保持的一致性,被我视为它们普遍价值的必然标记:直截了当地浮现于脑海的想法似乎不容辩驳;由欲望而生之物总是最为明晰。

我将这些幽灵般的想法像保守国家机密一样埋在心底。我为它们的怪异感到羞耻;我害怕它们荒诞不经;我知道它们的荒谬之处,也知道它们没那么荒谬。这些想法本身微不足道,但它们凭借我所深藏的秘密赐予我的特殊力量而变得强大。我嫉妒脆弱带有的这丝神秘感,嫉妒之心让我充满了某种活力。

我已经停止作诗;我几乎不再阅读。在我看来,小说和诗歌只是对这些伟大秘密固有的特性所进行的不纯粹的、半无意识的特殊应用,我认为自己终有一天会发现这些秘密,只因我对它们的必然存在抱有永不停息的信念。至于我极少拜读的哲学家们——就我有限的哲学阅读来说——我对他们的著作大为恼火,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回答过任何折磨我的难题。他们带给我的只有无聊;我从未感到他们传递过某种可证实的力量。而且,不先下定义就对抽象之物进行的思辨在我看来毫无用处。但我们还能有别的做法吗?每一种哲学的全部希望皆在于使自己非人格化。我们必须赶在世界末日来临之前,期待哲学迈出这伟大的一步。

我曾插足过神秘主义。神秘主义者是无可指摘的,因为人们只会从神秘主义中找到他们为其带去的东西。

当《我发现了》不期而至时,我所持的便是上述观点。

我在无趣又阴郁的大师们的指导下所进行的研究使我相信科学不是爱;科学结出的果实可能有用,但它的叶子长满尖刺,树皮粗粝不堪。我认为数学是专门留给那类精确得乏味的思维的,这些思维无法与我的思维相提并论。

文学缺乏思想严密性、连贯性和必然性的一面常常令我大为震惊。文学的对象往往是琐碎的。法国诗歌忽视甚至恐惧一切智力上的传奇与悲剧,尽管有时它也冒险涉足其中,但会因此而变得沉闷枯燥。卢克莱修和但丁都不是法国人,法国根本没有博物的诗人。也许我们对文学体裁之间的差别——或者说对思维的不同活动之间的独立性——有着如此强烈的感受,以至于我们根本不能容忍将它们混合在一起的作品。我们不懂如何让一个用不着唱歌的东西放声歌唱。但我们的诗歌在过去的一百年里展现了如此丰富的资源、如此罕见的更新力量,未来也许很快就会授予诗歌这些具备宏大风格和高贵严肃性、既能支配经验又能支配理智的作品。

不消多时,《我发现了》便向我介绍了牛顿的定律、拉普拉斯的大名及其提出的假说,甚至让我知道了人们从未对青少年提及的研究和推断的存在,我想他们是怕青少年对此产生兴趣后,就不再用做梦和打哈欠来衡量漫长得惊人的每一小时。于是,他们便将一切最能激发智力欲望的东西置于奥秘之中。在这个时代,厚重的物理教科书只字不提万有引力定律、能量守恒定律或者卡诺定理[5];相反,它们偏爱三通水龙头、马德堡半球,以及受虹吸问题启发的艰涩且脆弱的推论。

然而,让年轻人去怀疑世人胡乱甚至明显前后矛盾地强加于他们身上的起源、崇高目标,以及那些极为枯燥的计算和命题在生活中的功效,这是不是在浪费学术时间呢?

这些被如此冰冷地教授的科学,却是由对其抱有强烈热情的人创立和发展起来的。《我发现了》让我感受到了这种热情。

我承认,作者的自命不凡和雄心壮志、序言的庄严语调以及开篇的奇特方法论都让我震惊不已,我一半相信又一半怀疑。不过坡在前几页就提出了一个主要思想,尽管它被罩上了一层神秘的外壳,而这种神秘感既意味着无能为力,又意味着有所保留——热情的灵魂不情愿透露它所发现的最珍贵的秘密……但所有这些绝不是作者故意为之。

为了到达他所认为的真理,坡援引了一致性这个概念。要给坡所谓的一致性下一个清晰的定义并不容易。作者没有这样做,尽管他对其含义早已了然于心。

坡认为,他所寻求的真理只有通过立即归附直觉才能掌握,这种直觉使被考察系统的各个部分、特性的相互依存关系变得在场,且让思维也一并感知到。这种相互依存延伸至系统的各个连续状态;其中的因果关系是对称的。从宇宙整体性的观点来看,一个原因与它的结果可被认为是相互的,可被看成是调换了各自角色的。

关于一致性有两种见解。对于第一种见解,我仅限于提请注意,因为它可能会带我们——无论是读者还是我自己——绕远路。目的论在坡构建的体系中起着重要作用。这一学说已不再流行,我既没有能力也没有欲望为它辩护。但必须承认的是,原因和适应的概念几乎不可避免要通向目的论(更不用说由某些事实——例如本能的存在——所引发的重重困难乃至诱惑)。最简单的途径是对问题不予理会。我们所掌握的解决问题的唯一本领是纯粹的想象力,尽管想象力更适用于别的地方。

让我们转向另一种见解。在坡构建的体系中,一致性既是发现的手段,也是发现本身。这是作者非凡的意图;这是对适应的交互性的例证与应用。宇宙是在一个平面上形成的,在某种程度上,这个平面的内在对称性存在于我们思维的内部结构之中。盲目地跟随诗性的本能,应该会引领我们到达真理。

人们经常会在数学家身上遇到类似的想法。他们有时不把自己的发现看作是他们组合数学能力的“创造”,而是当成注意力从预先就存在的自然形式的宝库中攫取的战利品,而这一宝库只有通过严谨、感觉和欲望三者的罕见结合才能进入。

并不是所有在书中展现的结果都总如世人希望的那样经过精确的推导和清晰的组织。《我发现了》存在模糊和空白的地方;存在一些极少做出解释的打岔;存在着一个上帝。

对于一个爱好与智力有关的正剧和喜剧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观察一个发明家在与他自己的发明搏斗时的创新、坚持、诡计和焦虑更有趣的了。发明家非常清楚自己的发明存在的所有缺陷。他必然想要展示它全部的美,发挥它全部的优点,掩盖它的问题,并不惜一切代价使之成为他心目中的形象。商人将他的商品包装精美;女人在镜子前打扮自己;布道者、哲学家、政治家以及所有致力于向我们提出未知之物的人,通常都是真诚中带着缄默(这还是最理想的情况)。他们不希望我们看到他们不予考虑的东西……

坡的根本思想同样是一种深奥而至上的思想。

一致性理论从宇宙的内在属性来定义宇宙,承认此番定义尝试的正确性并非是在夸大一致性理论的范围。在《我发现了》第八章[6]中会读到作者如下的主张:每条自然法则在各方面都依存于其他所有法则。即使这不算广义相对论的公式,至少也是对其精神的表达,不是吗?

从这首诗对物质、时间、空间、引力和光之间的对称与相互关系的断言中,人们能够明显发现坡的上述倾向与最新观念之间的近似之处。我强调“对称”这个词,因为爱因斯坦认为宇宙所呈现的本质特征实际上是形式的对称性。对称的形式构成了宇宙之美。

然而坡并不仅限于谈论现象的物理组成部分,他把生命和意识也纳入了他的意图。这是何等的振聋发聩!人们轻易区分物质和精神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以前,任何论据都是基于对“物质”——人们以为它被剔除了精神——的完备认知;总之,过去的一切论据皆以表象为基础。

物质的表象是一种死去的实体的表象、一种潜能的表象,只有通过某种与其本质格格不入的外部干预,物质的潜能才会变为现实。过去人们从这一定义中能得出不容辩驳的推论;但是,物质的面貌已经改变了。实验使物质呈现出了与人们纯粹通过观察所看到的表象完全不同的一面。可以说整个现代物理学为我们的各个感官建立了中继站,它使我们相信人类过去所下的定义没有任何绝对的或思辨的价值,它向我们展现了物质极大的多样性以及物质不断出人意料的面貌;物质是各变化的组合,这些变化越变越小,直到消失在渺小甚至无限的渺小中;我们了解到,永恒的运动也许可以实现。人体中就存在一种永恒的狂热。

现在,我们不再知道此刻或以后随便一个主体的某一碎片可能含有或不可能含有、可能产生或不可能产生什么。物质概念本身与能量的概念无甚区别。一切都在搅动、旋转、交换和辐射中深化。我们的眼睛、我们的双手、我们的神经都由这一切构成;死亡或睡眠的表象——物质、物质的被动性以及物质对外部作用的屈从性的率先表现——是在我们的感官中建立起来的,就像光线之间的某种组合使我们看到了阴影一样。

所有这一切都可以概括如下:物质的特性似乎只取决于观察者所处的数量级。但是,物质的经典属性——自发性的缺乏、与运动的本质区别、结构的连续性或同质性——仅仅是简单而表面的,不再能与生命、感觉或者思想等概念截然对立。在粗略观测的数量级之下,所有过去的定义都存在缺陷。我们知道一些未知的属性和潜能表现在地下世界,因为我们已经有所发现,而我们的感官生来本不是为了感知它们。但是,我们既无法列举这些属性,也不能为物理学日益增多的名目确定一个有限的数量。当我们的大多数概念所属的领域是对我们自己的认知领域的限制和补助时,我们甚至不能确定这些概念不是虚幻的。所谓铁或氢,是假定它们存在实体,我们只是通过持续时间颇短又具有极大局限性的实验便确信了它们的永恒存在。更不消说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认为我们的空间、我们的时间和我们的因果关系在我们的身体不可能存在的地方还会保留任何意义。如果有人试图想象事物的内在,也许他只能将其思维的惯常范畴应用于事物的内在。但是,他的研究越推进,甚至他记录现象的能力越强,他离所谓的最佳认知状态就越远。决定论在一些有着数十亿变量的错综复杂的系统中消失了,在这些系统中,思维之眼不再能够追踪到定律,不再能够发现保持不变之物。当不连续性成为惯例,想象力——曾被用来完善人用感知猜测、用推理编织出的真理——不得不宣告自己的无效。当我们判断的对象是一些平均值时,这就意味着我们放弃去考虑事件本身。我们的知识趋向于权力,并且偏离了对事物的协调性思考;要想恢复知识的某种统一性,就需要一些懂得数学精妙之处的奇才。我们已经不再谈论第一原理,因为定律只是一些永远有待改进的工具,它们不再统治世界,却与我们思维的弱点相匹配;我们不再能信赖它们的简单性:总有某个尚未确定的小数如芒在背,唤回我们的不安和永无止境之感。

我们从上述见解中看到,人类自1847年以来的众多重要发现,既没有推翻也没有证实坡有关物质、精神和形而上学宇宙总体构成的先见。其中坡的某些观点甚至可以轻易地被纳入相当新近的观念中去。埃德加·坡通过实现所有可能的元素组合所需的时间来测量其宇宙的持续时间,这让我们想到了玻尔兹曼[7]的观点和他应用于气体动理论的概率计算。《我发现了》还预言并借助扩散机制演绎了卡诺定理。无畏的勇士们把宇宙从必然灭亡的边缘拉了上来,而本书作者通过一段无限短暂的旅程,穿越一个可能性甚微的状态,似乎早已走在了他们前面。

目前我并不打算对《我发现了》进行全面的分析,所以我几乎只字未提作者对拉普拉斯星云假说的使用。拉普拉斯的研究对象是有局限的,他只打算重新构建太阳系的发展过程。他假设在冷却过程中存在一个气体云,它具有一个已经高度压缩的核心,气体云绕着穿过其重心的轴自转。拉普拉斯假定引力的存在以及机械定律的不变性,他把解释行星及其卫星的自转方向、轨道轻微的偏心率和较小的倾角作为自己的唯一任务。在这些条件下,受到冷却和离心力作用的物质会从星云团的两极流向赤道,并排列成一片区域,该区域在重力和离心加速度上相互平衡。于是一个星云环形成了,它很快就会断裂;而环的碎片最终会聚集而成一个行星……

《我发现了》的读者将会看到埃德加·坡是如何扩展了万有引力定律,一如他对拉普拉斯星云假说的延伸。坡在这些数学基础上构建起了一首抽象的诗篇,这是一个罕见的对物质和精神本原进行全面阐释的现代典范,这是一篇宇宙起源论。

宇宙起源论属于文学的一个门类,具有出色的持久力和惊人的多样性;它是最古老的文学形式之一。

有人说,世界本身并不比创造世界的艺术古老多少。多一点学识,再更多一点智力,我们也许就可以从任意一本创世书中——不管它们来自印度、中国还是迦勒底[8],不管它们属于希腊人、摩西还是斯万特·阿伦尼乌斯先生[9]——推断出每个时代下思维简单化的程度。可能我们会发现,人类天真的意图自古不变;但必须承认的是,这门艺术与众不同。

正如悲剧之于历史和心理学,宇宙起源论触及宗教,并在许多方面与宗教相混淆;宇宙起源论也触及科学,由于无法证实,导致它又必然与科学相区别。它包括宗教的经典、精彩的诗歌、既充满美又遍布无稽之谈的古怪叙事,以及深刻的物理数学研究——往往一个比宇宙更有意义的对象才值得如此深刻地研究。但是,能够在虚空上花费精力是人类的荣耀;并且这不只是专属于人类的荣耀。在这种疯狂的研究中通常孕育着不可预见的发现。不存在的角色是存在的;想象的作用是真实的;纯粹的逻辑让我们明白了假意味着真。因此,思想史似乎可以用这样的话来概括:它因其追求而荒谬,因其发现而伟大。

事物的整体性问题以及这一整体的起源问题,产生于一种非常朴素的意图:我们想知道在光出现之前发生了什么;或者试图确认我们知识的某种特定组合不可能先于所有知识,且不会产生一个是所有知识的来源(也就是世界)和所有知识的创造者(正是我们自己)的系统。

因此,或者我们认为是一个无限权威的声音以某种方式中断了永恒,以其第一声呼喊宣布了空间的诞生,如同一个消息在被带向创造意志之极限的同时,其包含的后果也越来越庞大,而圣言则为本质、生命、自由以及定律、智力与偶然性三者之间的必然之争开辟了道路;或者(如果我们厌恶从纯虚无的状态投奔向某个可设想的状态)我们发现,在物质和能量混合的模糊概念中,我们能更容易地去思考世界的初创时代,因为物质与能量的混合构成了一种具备实体的、中性的、不起作用的泥土,漫无期限地等待着造物主的作为;或者最后,我们尽力借助一切更完备、更深入,但同样渴望奇迹的科学,来重建作为科学之客体的系统其最古老的形象——对事物起源的任何思考从来都不过是基于它们当前性状的幻想,是真实在某种程度上的退化,是事物本质的变体。

为了思考这个起源,我们到底需要什么?

如果我们需要的是虚无的概念,虚无的概念就是虚无;或者说虚无的概念已经代表了某物:它是思维的伪装,自导自演着一出无声喜剧,我很清楚我隐藏在这部完全黑暗的剧中,只需通过放松自我的注意力,便做好了去创造的准备;我觉得戏中的自己是在场的、是意志自由的、是不可或缺的,这样我才能通过一个我意识到的现实来维持任何形象极不稳定的缺场以及这种表面上的无……但这是一种形象,也是一种现实:依暂时的惯例,我称自己为虚无。

如果我认为事物的起源是一种无序的概念,这种无序深入尽头直至最微渺的存在,那么我会很容易觉察到,这种不可想象的混沌是由我想象的意图整理成序的。为了日后整理卡片的乐趣,我自己先把卡片弄乱了。此外,这种无序如此精妙,以致一个人既不能从中发现一丝一毫的秩序,也不能用另一种更内在的、更激进的无序取而代之——要对这样的无序下定义,将是一件艺术上和逻辑上的杰作。最初的混乱一定是一种无限的混乱。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不再能从中提取出世界,而且混合之物的完美本身使其永远无法为我们所用。

至于开端的概念——我指的是绝对的开端——它必然是一个神话。任何一个开端都是一种巧合;我们应该把它设想成整体与空无之间某种我不甚清楚的联系。在试图思考开端的同时,我们发现每一个开端都是结果——每一个开端都会完成某物。

但我们最需要的是“整体”这个概念,我们称之为宇宙,我们渴望知道它的开端。在宇宙的起源问题困扰我们之前,让我们先看看这个似乎强加在我们头脑中的如此简单又如此不可避免的概念,是否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瓦解。

我们模糊地认为整体就是某物,我们所想象的某物,被我们称为整体。我们相信这个整体就像任何一物开始那样开始,且整体的开端一定比它各个部分的开端更奇特、更盛大,也更值得我们去认知。我们建立起了对整体性及其起源的崇拜,并且不禁得出了自然中的某个主体具有现实性的结论,它的统一性对应于我们所确信的另一个统一性——我们自己的统一性。

这就是我们的宇宙观的原始形式,可以说是一种幼稚的形式。

这一观念非常自然,换句话说,又非常不纯粹,所以我们必须更仔细地观察,思考这个观念是否可以成为实证的一环。

我将在这一前提下观察我个人是如何思考宇宙的。

由我所看到的所有事物组成的集合呈现给我第一种宇宙形式。我的眼睛引导我的视线从一个地方转到另一个地方,无论在哪儿都能找到一些印象。我的视线刺激我眼睛的活动不断将其扩大和加深。眼睛不存在遇见不可见区域的运动,也不存在不产生彩色效果的运动。眼睛的运动都是相互连接、相互延长、相互吸收或相互对应的,而我就像是被这类运动关在了我的感知能力之中。在我意识的统一性驱动下,我视觉的全部多样性得以组成。

我获得了一种普遍而持久的印象,那就是有一个依附于我之存在的同时性球体。它与我随行,其内容无限变化,但是通过它所能经受的一切替换,它保留了自己的完整性。尽管我改变了我的位置,或者我周围的主体发生了变化,我整体表象的统一性,以及它所拥有的将我限定的属性,不会因此而改变。自我逃避或横冲直撞是没有用的,我总是被我的主体所做的可见运动所包围,这些运动互相转化,使我无法抗拒地回到同样的中心位置。

因此,我看到的是一个整体。我之所以说这是一个整体,因为它在某种意义上霸占了我的视觉能力。我的视野局限于这个连成一片的形式、这个围绕在我周围的组合之中。我所有其他的感觉都与这一环绕着我的球体中的某处相关联,而我则在球体中心思考和自言自语。

这是我的第一个宇宙。我不确定一个先天失明的人是否也能对所有事物的总和有一个同样清晰和直接的概念,因为在我看来,由肉眼感知的特殊属性对于靠我自己来形成一个全部和完整的领域来说必不可少。视觉几乎承担了同时性——也就是原封不动的统一性——的功能。

但是,这种我能立即看见之物所必然形成的统一体、这种图形之间或点之间的互相关系的集合——我随后从这一集合中辨认并确定深度、物质、运动和事件,观察并发现吸引我之物和扰乱我之物,启发了我对自我伪装又自我暴露的整体宇宙——我相信它存在于我的感觉周围——的第一个想法,并向我透露了宇宙的模型和起源。我不由自主地会去想象有一个隐蔽的巨型系统在支撑、渗透、滋养和吸收着我生命中每一个现实而可感的成分,并迫使这些成分存在和分解;因此,每一个时刻都是无数根的交点,这些根扎进隐含的空间中某个未知的深度——这个空间即过去,即我们这台不断回归到现在的用来感知与组合的机器的秘密结构。现在被认为是所有关系到我的变化之间的一种永久联系,它向我暗示我那具备感觉能力的生命依附于某个实在之物,就像海葵附着在卵石上一样。在这块小石头上,我怎样才能建立起一个一旦与后者脱离就什么都不可能存在的结构呢?我怎样才能从一个有限的、瞬间的宇宙过渡到一个完整的、绝对的宇宙呢?

目前的问题在于围绕一个真正的起源来设想和构建一个符合以下两大基本要求的形象:第一,它必须接纳一切,无所不能,并且将这一切呈现给我们;第二,它必须能够服务于我们的智力,经受我们的推理,使我们更好地了解自身情况,更好地掌握自我。

然而,单是明确认知的这两个必要条件并把它们进行对照,哪怕是给宇宙下一个可行定义的一丁点儿尝试,都足以突发不可逾越的固有困难。

因此,宇宙只是神话的一种表达方式。我们的思想在这个词周围的运动是极不规则、完全独立的。一旦我们走出了此时此刻,一旦我们试图将我们的存在扩大并延展至存在之外,我们就会在我们的自由中耗尽自我。我们被我们无序的知识和潜能所包围。我们被记忆之物、可能之物、可想象之物和可计算之物,这些我们思维的所有组合——无论它们有多大的可能性或精确度——所包围。怎样才能获得一种什么都不反对、什么都不排斥、什么都不相像的概念?如果这个概念与什么东西相似,它就不再是整体;如果它什么都不像……并且如果这种整体性跟我们的头脑同样强大,那么它将完全不受我们头脑的控制。在论及实在的无限性时,所有质疑的声音都会站出来表明态度;在试图为多样性理出秩序时,所有的困难都会摆在面前。任何命题都对这个主体无能为力,因为它的丰富性是如此无序,以至于所有属性都适用于它。正如宇宙摆脱了直觉,同样地,宇宙也超越了逻辑。

至于宇宙的起源——一开始它就是传说,并将永远存在于传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