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仓修造在烧洗澡水。

他弯下修长的腿蹲在灶口,灵巧地使用崭新的涩皮团扇与吹火竹管,而他的穿着怎么看都与生火烧水不搭界。三件套西装是不久前才从银座的英国屋送来的,领带与镶有晶亮宝石的袖扣,也是他为这天特地挑选的配件。

“社长。”

用人大友一再拉开浴室的门表示他来烧水就好,但门仓每次都摇手说不用。

“我想自己烧洗澡水。”

那家伙就要回来了。好友水田仙吉在暌违三年后,终于要从四国的高松回到东京。这是消除长途旅行疲劳的第一次泡澡,无论如何他都想亲自烧洗澡水。过去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除锈剂烧热的气味变得刺鼻。那是崭新的铁皮烟囱第一次冒出热烟时的气味。崭新的不只有烟囱,还有从桧木浴槽到淋浴间的木板垫子里散发出来的新木头的香气。

门仓是门仓金属公司的社长。年纪正逢后厄 的四十三岁,但他不仅没有灾厄缠身,最近更趁着铝制品热销,急速扩大规模,员工也超过三百人,生意相当兴隆。虽然报纸上不停嚷着缩减军备,但中国与欧洲都可能爆发战争,军用品生意前景大好似乎是一般人的普遍看法。虽然光是坐着也有订单自动上门,但这半个月以来,门仓却无心在工作上头。

水田仙吉报出的公司住宅津贴金额是每个月三十元,必须在这个价钱之内寻找合适的租屋。要是再多五元就好了,但仙吉与门仓不同,仙吉从中等制药公司的外县市分店店长荣升总公司部长,他得靠微薄的月薪过日子,不敢奢求太高。门仓看了好多户,最后决定租下离自己家很近的白金三光町。仙吉一家对房子的格局一无所知。两人二十几年的交情,仙吉每次自外县市调回东京时,皆由门仓代为找房子。仙吉很安心地全权委托给他。

找到房子后,接下来才是门仓最大的乐趣。先送大盒点心向房东打招呼;更换榻榻米是房东出资,但在种树、修剪树篱方面,门仓毫不客气地砸下大钱;他也让帮佣的大友夫妇打起精神,帮忙准备厨房的木头清洁剂和眼下所需的家庭用品,万一水田家托运的行李晚到,一两天之内也不会不方便。

门仓检查肥皂与浴巾,喝问大友厕所有没有准备卫生纸时,卖鱼的来了,是门仓订的庆祝仙吉升职的鲷鱼。门仓看看手表。这时水田一家应该已从东京车站上了出租车。这次该以什么方式迎接他们呢?对门仓而言,这三年好像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刻而存在的。

发现“水田仙吉”这个门牌的,是仙吉的妻子多美。

他们依照地图所示,在看到产婆招牌的地方下了出租车,当带头的仙吉领着多美、十八岁的女儿聪子和略微落后的仙吉之父初太郎,各自拎着行李箱与藤箱走进巷子时,多美发现了门牌。或许是累了,多美在火车上看起来慵懒无力,这时候眼睛却特别尖。

“老公,你看。”

仙吉与门仓同年。门仓是个被形容为像西洋版歌舞伎演员羽左卫门一样的美男子,据说他若走在银座街头,每个女人都会回头。而仙吉,却是没有任何女人会回头一顾的男人。或许是想给不起眼的外表加点分量,他留了小胡子,因此看起来特别道貌岸然。

“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干吗挂这么大的门牌?”

高兴时反而表现怒气是仙吉的习惯。

“以三十元房租的标准而言,这房子挺好的嘛。”

“是那家伙找的房子,当然不会错。”

玄关旁边是巨大的木莲树,枝头隆起两三个花蕾,露出暗紫色的光亮花舌。木莲花一开,樱花就会跟着绽放,进入赏花季节,不过,东京的风比高松冷。聪子缩起脖子。

仙吉与多美在玄关前等候。聪子想起了六年前的事。父亲从仙台调至东京的总公司,像今天一样委托门仓叔叔代为租屋。当时,一家四口一抵达,玄关门忽然打开。门仓叔叔就像是躲猫猫的小孩猛然出现,以笑脸迎接他们。“这次也会如此吗?”她这么问仙吉。

“对呀。进到屋里一看,火盆已生了火,榻榻米上排放着坐垫,洗澡水烧得正热。他就是想看我们吃惊的神情。”仙吉像在说自己的事迹般得意扬扬。

“难怪门仓先生不到车站接我们。”多美也应声附和,但门仓并未出现。

仙吉的手一碰到玄关门,门就滑开了。

屋内正如仙吉所言。

崭新的榻榻米。才刚重新贴过、仿佛还散发糨糊味的纸拉门内,放着燃烧炭火的瓷火盆。铁壶架在火上,泡茶的用具一应俱全。炭盆里有木炭,房间角落里堆着新坐垫。

仙吉凝视着壁龛里放的竹篮。鲷鱼、龙虾、海螺排放在竹叶上,旁边是挂着“祝贺升职”贺卡的一升装酒瓶。

“他的字还是这么丑。看来唯有在写字方面我略胜一筹。”仙吉像鼻塞般闷声发笑。

多美打开壁橱,开口发话:“老公,你看被子是绢布做的。”

“只是在托运行李送来前暂时凑和用的被子,用租的不就好了?干吗这么浪费钱?”

壁橱的下层,连包了枕套的枕头与睡衣都有。

房子的格局也无可挑剔。

起居室三坪 、客厅四坪,接着是夫妻的卧室三坪。靠近厕所、玄关旁那间两坪多的房间里准备了烟灰缸,大概是要当作初太郎的房间。门仓知道老父亲与儿子关系不佳,彼此连话都不说,因此特意把他的房间与夫妇俩的房间隔开。二楼有一间两坪多的房间,以及一坪半的储藏室兼房间。两坪多的房间里,还在小花瓶里插了桃花,像要强调这是聪子的房间。

浴室的玻璃被蒸气熏得模糊。

仙吉掀开浴缸的盖子,衣服没脱就伸手进去,就此不动。连聪子也很清楚,他不只是在试水温。

厨房里,多美已打开米缸。里面装满了白米,还放了量杯。多美掬起白米,任由米粒滑落。

“妈,高松的米和东京的米不一样吗?”

聪子问母亲,但多美或许是没听见,并未回答。多美看起来很美。坐了一整天的船与火车,她的头发和衣服都乱了。加上或许是因为油烟,脖颈一带看起来也有点脏。即使如此,她还是很美。过去,聪子从未感到母亲特别美丽。多美的体形娇小,唯一的优点是皮肤白净,五官却长得很普通。

她动不动就生气,仙吉形容她每次一生气,就会“露出像小学一年级孩子赛跑的表情,明明都这把年纪了”。聪子喜欢母亲那时候的面孔,但是她从未将母亲当作女人来观察,评断过美丑。把米粒掬起又撒落的母亲,眼下的卧蚕比平时更鼓,还微微泛红。骤哭骤笑、情绪激动时,母亲的眼睛就会变成这样。聪子想,母亲是为门仓叔叔的细心周到而喜悦吧。直到又过了一阵子,她才发觉原来还有另一个缘故。

“巴达维亚”是目黑车站前的咖啡厅 。

门仓正在店内深处的卡座抽烟。还不到开门营业的时间,四五个女服务生正在画眉毛或者吃外卖送来的拉面。

据说这里本来是卖榻榻米的店,的确,门口虽有霓虹灯及彩色玻璃努力展现妖艳,可是到白天就原形毕露,有种在睡午觉似的随意,门仓经常来店里报到。在白金三光町替仙吉租房子的理由之一,也是因为离这间“巴达维亚”很近。

要是再早半个月就好了,门仓觉得很遗憾。至少提前十天也好,若是仙吉一家能早点来东京,就可以摆出雏人偶装饰。聪子没有雏人偶,她以前只拥有过可以放在掌心的内里雏 。“你就这么一个女儿耶。”门仓如此责问仙吉。

“我的工作经常调职。难道要扛着四五层高的雏人偶搬家吗?”

仙吉一家的搬家费用由公司包办,一丝不苟的仙吉考虑到公司的负担,为了每三年左右的搬家工程,尽量不增加家具。

一家四口走进无人的屋内,客厅有摆放雏人偶的层架与红地毯。门仓故意不露面,想象他们惊喜交加的表情,乐趣也变成双倍甚至三倍了。但门仓还是有点牵挂。

这时一团热乎乎的肉体自隔壁扑过来撞上门仓,是年轻的女服务生礼子。她抢去门仓刚点燃的香烟,叼在自己的嘴里。

去年的平安夜,他包下这间店玩得很疯。他与礼子也是在那晚有了进一步的关系,从此,礼子在店里几乎不再说话。虽然不说话,却用身体示威。她是个体温很高的女人,身体一贴过来,就像被海狗黏在身上。夏天可惨了,门仓苦笑着又点燃一支烟。

仙吉的新玄关亮起门灯,鳗鱼店送外卖的店员走了。就在他们托付完附近鱼店代为料理鲷鱼和龙虾、仙吉洗完澡正在小酌一杯时,鳗鱼套餐送来了。这是门仓的精心招待。仙吉只要一如既往地安心等待即可。

正要关上玄关的多美,发现门仓抱着一个大大的方形箱子走进来。

“门仓先生。”

仙吉从起居室冲出来。光脚跳下脱鞋口,二话不说就朝比他高出一个头的门仓挥拳。

“我忘记装收音机了。别闹了。真空管会歪掉。”门仓闪躲想要揍他的仙吉,一边朝多美身后的聪子发话,“聪子变成小美女了呢。已经可以嫁人啰。”

仙吉说:“还早得很呢。”多美却回答:“有好对象的话,麻烦你介绍一下。”

“你们夫妻俩各说各的,我这个当叔叔的很难做耶。”门仓说着一笑。

多美正式跪在门口行礼。

“门仓先生。这次样样都麻烦你费心,真不好意思。”

仙吉一边拍打脚丫上的泥土,一边插话:“别说这么见外的话了。也不看看我们是什么交情,对吧?”

“嗯。”

“小心横梁。”

被矮小的仙吉这么一说,门仓倏然缩头,让聪子推着走进起居室。多美将门仓的鞋子并拢摆好,那是比丈夫大一号、高级哥多华皮革制的新鞋。崭新的皮革,有种年轻的野兽气息。她将仙吉的鞋子往旁一摆,仙吉脚背高、脚盘宽,鞋子都撑到变形了,她不禁念头一转,又把门仓的皮鞋单独放在脱鞋口的石板上。

起居室里,仙吉正在对已开始组装收音机的门仓抱怨。

“等行李送来,不就有收音机了嘛。”

“出了新机型喔。”

“像你这样,就叫作吃得多、拉得多。即使赚得多,也不能这样花钱如流水。”

“反正又没有人可以继承财产,有什么关系。”

门仓没有孩子。

“嫂夫人还是老样子?”

听到多美的问题,门仓停下弄真空管的手,比画出刺绣的动作。

“从早到晚,都在搞这个。”

门仓的妻子,好像很投入刺绣。

初太郎背对大家,坐看晦暗的庭院。

“为了老太爷,我还特地大手笔种了一些树。”

门仓说完这句话后,今年正月满七十岁的老人,举起一只手打招呼。

“这种玩意儿,根本不算是树。”老人板着脸,说出不客气的话。

比初太郎的脸更臭的是仙吉。

“别提树木的话题。”他以低沉却严厉的声音劝阻。

门仓故作开朗地说:“应该不会再起那种念头了。”

他替双方打圆场。

“那种病,到死都治不好。”仙吉的话中带刺。

据说卖鸟的人会越来越像鸟,剖鳗鱼的工人会越来越像鳗鱼。初太郎就像树,而且是老树。虽然体格壮硕、五官气派,却阴暗孤独又苍郁,连耳朵里面都不忘长出硬毛。

初太郎是个山师 ,或许称为“前”山师更正确。山师又分为金、铜、锰之类矿物的山师,以及松、杉、桧等树木的山师,初太郎是木字旁的那种。他把钱都砸在山林,仙吉因此无法念日间部大学。父子俩一旦有了芥蒂,正因为血浓于水,心结也就更严重。不幸的是,彼此都是不肯妥协的脾气,在一个屋檐下就成了相看两相厌的“敌人”。无论说话再怎么不客气,初太郎肯开口,至少证明他并不讨厌门仓。

聪子从小就喜欢父亲仙吉在,门仓叔叔也在,中间还有母亲多美泡茶斟酒这样的情景。平日不茍言笑、只会骂人的仙吉,当有门仓在场说笑话时就经常大笑,对多美与聪子的疏失也变得宽宏大度。整日绷紧神经、害怕被暴躁丈夫斥骂的多美,与门仓在一起时,也变得举止从容,特别爱笑。

仙吉在神田某间卖秤的店里当学徒。

这是志贺直哉写的《小僧之神》的开头。聪子看到这段时,不禁放声大笑。文章里的仙吉与父亲同名。于是这个冲进路边卖寿司的摊子,抓起寿司才注意到价钱而不知所措的小僧,总令她想到年轻时的父亲。

仙吉穿什么都不出色,体形也不太好,换言之,大概是欠缺光彩。门仓是伟男子,仙吉顶多是掌柜。门仓拿在手里是洋气的史迪克,仙吉一拿就成了盲眼按摩师的拐杖。门仓若是红花,仙吉就是绿叶。门仓身上有种只要他在场便可取悦周遭的特质,而仙吉一出现,大家就莫名其妙地冷场或是感到扫兴。从头到脚都正好相反的两人为何会这么投缘?聪子怎么想也不明白。

夹带杂音响起的收音机播出缩减军备的相关新闻后,仙吉与门仓的话题就完全专注在时局上了。

“军用品需求大增,你八成笑歪了吧。你的公司行不行啊?”

“怎么了?”

“不是听说有些因军用品需求大增而赚钱的工厂虐待工人吗?报纸都登出来了。据说警视厅的工厂课 正在进行抽查。”

“那是大工厂才有的事。”

“说来说去,还不是生意好得很。成天嚷着缩减军备难道是假的吗?”

聪子见母亲不碰鳗鱼有点担心。或许是因为在火车上时,母亲说口渴而吃了太多橘子。

突然间,多美捂住了嘴。她随即拿袖子蒙住嘴巴冲进厨房,似乎在水槽边呕吐。仙吉按住躬身欲起的聪子,自己跑向厨房。两三次作呕声传来。停下筷子的聪子发现,每次母亲一呕吐,门仓叔叔的喉结就像吞咽口水时那样蠕动。还在继续动筷子的,只有初太郎一个人。

仙吉回来了。

“是火车便当吃坏肚子。”

不可能,聪子想。

“火车便当我也吃了。大家不是都吃了吗?怎么会只有妈妈一个人吃坏肚子。”

“要看每个人当时的肠胃状况吧!”仙吉说着坐了下来,初太郎却不看仙吉径自嘀咕:“该不会是有了吧?”

“有了?怎么可能!”

仙吉正要笑,多美走进来了。

聪子见了,赫然一惊。

多美露出不知道是哭是笑、是怒是羞的眼神,四种情绪混合,看起来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在火车上拼命吃橘子,原来是因为那个吗?”

仙吉愣住了。留胡子的男人张着嘴的模样,看起来非常蠢。

“那不是喜事吗?”门仓笑着用装冷酒的杯子撞向仙吉,他笑着一再碰杯。聪子很担心杯子会破裂。

黑暗中,两盏灯笼如幽魂飘摇前进。这是白金三光町后面,被众人简称“传研”的传染病研究所旁的道路。灯笼一盏高,一盏低,是门仓与仙吉。喝醉的门仓坚持要提灯游行庆祝,硬是把准备打烊的杂货店玻璃门敲开,买来灯笼。

“干杯!干杯!”

一边连呼“干杯”,一边提灯行进的两人引来了大概是刚从澡堂回来或工厂夜班下班的工人侧目。眼见门仓甩动灯笼连呼“喝!喝!喝!”仙吉连忙劝阻他别闹了。

“要是遇上警察,会被抓走喔。”

“你这是什么话?国家又多了一个宝贝呢。这是千秋万代的好事。”

“你想想看咱们的年纪。我今年是后厄的年纪。现在是三月,等孩子出生时,多美那婆娘都四十岁了,老蚌生珠会惹人笑话。”

“这种话,只有嫉妒的人才会说。”

“我女儿都十八岁了。”

踉跄前行的两盏灯笼中,较高的那盏烧了起来,是门仓甩动的幅度太大了。只见高的灯笼与矮的灯笼在黑暗中忽左忽右,似乎是在慌忙灭火。

门仓与仙吉在“目黑电影院”旁的路边摊并排坐下。一盏熄灭的灯笼放在仙吉脚边。

好似变了个人般缄默不语的门仓,这时以异常沉重的声音开口:“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我知道。”仙吉也语气凝重地回应,“二十年的交情了。这点小事还猜不到,怎么得了?”

“你猜到了?”

“一定是要我让你给孩子命名,对吧?”

“才不是。”门仓一边把酒杯放在掌心转动一边继续说道,“等孩子生下来,如果是带把的,对你来说也是第一个儿子,我会说声恭喜,干得好,就此乖乖放弃。但如果是没有带把——”

“如果是女儿……”

“能否送给我?”

仙吉朝门仓的香烟伸手,是“飞船”。他郑重其事地抽出一根点燃。

“不行吗?”

“……我很高兴。”仙吉低声呻吟,好像喊了一声水田,但是听不清楚。仙吉的动作就像在享用天皇恩赐的香烟,吐出飞船的青烟。

“如果是男孩的话请你见谅,若是女孩,我很乐意双手奉上。”

“真的可以吗?”

仙吉大大地点头,门仓仍语带不安地说:“可是,嫂子……”仙吉则回了一句:“那可是我的种。”

仙吉一本正经地耍威风。

聪子正在水槽冲洗吃完的鳗鱼套盒。崭新的厨房,即便只是扭开水龙头的一个动作也很不习惯。水柱猛然喷出,水花溅到她脸上。

背着母亲偷看《家庭大医典》中“妊娠”的相关内容。她还没有出声说过这个字眼,她一直以为那和自己家无关,母亲却怀孕了。《家庭大医典》的“产科·妊娠”第一章是“妊娠的成立”,第一行“妊娠通过精子与卵子的结合而开始”这段叙述浮现在聪子的脑海中。家中的空气好像突然变得黏稠。矮桌上,放了一份没人动过的鳗鱼饭。

多美将两个坐垫并排在一起,没有脱下衣服,就这么躺着。聪子将铺着报纸的脸盆放在她枕边后,她闭着眼说:“你吃得下的话就把鳗鱼吃了吧,剩下太可惜了。”

“够了!好像堵在胸口似的难受。”聪子回话的语气很冲,有点慌张地赶紧补充,“我不吃了,还是妈妈你吃吧。书上不是常说,一人吃两人补。”

多美浅浅一笑,但依旧闭着眼。或许是受五烛光母子灯泡的灯光影响,母亲好像忽然变得苍老。她脱下来扔在脚边的肮脏足袋,被塞在了另一只足袋里,看起来也显得异样猥琐。

仙吉心情极佳地归来时,已是半夜时分。

“门仓那家伙,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摘下自己的绅士帽,戴在刚起床的多美头上,“他说生下来的孩子若是女的,就送给他。”

原本还昏昏沉沉打瞌睡的多美,一时不解其意。

“我眼泪都掉出来了。能够调回总公司固然高兴,那家伙求我把孩子给他更让我开心。”

“你喝醉了。”多美本来要笑,突然脸色一僵,“你是认真的吗?”

“我已经答应他了。”

“你说要把小孩给他?”

“我说如果生下来是个带把的就免谈,但要是没有带把的话……”

“开什么玩笑?”

“喂。”

“别开玩笑了。”

“你不愿意吗?”

多美没回答,摘下仙吉戴在她头上的绅士帽,粗暴地往矮桌上一放。

“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那种事会问为什么的人才不正常。”

“不正常的是你吧?那可不是别人,是门仓耶。”

“我知道。门仓先生的确对我们很照顾。只要说声调职或搬家,他绝对不假手他人,尽心尽力地替我们打点一切。他不肯收钱,所以我们的确欠了他很多无法偿还的人情债。但是,就算有天大的人情,唯独孩子……”

“不是人情。”仙吉的声音不胜唏嘘,“你不开心吗?那么了不起的男人,居然说想要我们的孩子耶。”

仙吉把压扁的帽顶复原,继续说道:“那家伙什么都有。有地位,也有钱,有好亲戚。不但能说会道,朋友也多,人人都喜欢他。他身材也高,颇有男子气概,也很有女人缘。我啊,在你面前才敢说,下辈子投胎,我想成为那样的男人,我打从心底这么想。还有……”

他停顿了一下。

“那家伙非常欣赏你,明明是对女人那么挑剔的家伙,唯独你说的话,他不是向来百依百顺吗?”

聪子走到楼梯一半就停下脚,再也动不了。

“那家伙说,因为那是我和你的孩子,他才想要。”

“你真的不在乎吗?”

聪子站在门口的台阶处,察觉一条细细的光带在伸长,似乎是初太郎将纸门拉开一条细缝在偷听。

“我可不愿意。”多美低沉却清晰的声音传来,“请你拒绝他。”

就此戛然无声。

光带无声消失,紧闭的纸门后传来初太郎的重咳。

门仓的住处在广尾。

随着事业扩大,住的房子也变大了。家具用品也很奢华,却也因此显得空旷冷清,仿佛是别人家。门仓只是回家睡觉,等于是妻子君子与重听的帮佣阿婆两人的住处。君子比门仓大五岁。门仓自军队归来罹患肺病,在疗养院待了三年,因此与她结识。君子不仅容貌秀美,人也很贤惠,对于门仓在外拈花惹草不曾说过半句话,无论门仓几时归来,她都会头发一丝不乱地出去迎接。喝醉的门仓曾对仙吉说,这种时候,君子周遭好像散发出消毒水的气味。

那晚,门仓哼唱着当时流行的《黛娜》,以跳舞般的步伐将外衣递给君子。

“我决定收养孩子。”

君子抱着外套伫立片刻,凝视着站在洗手间拿香皂洗手的门仓的背影说道:“什么收养,说得真好听!”

因为开着水龙头,门仓似乎没听见这句话。

“我看不是收养吧,你何不直接说是认养呢!”

“不是那样,是收养。”

“是你的孩子吧?”

这次轮到门仓呆立。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是你的孩子吧?”

门仓湿淋淋的手,在君子的脸颊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你胡说什么!我一根指头都没碰过人家。是那家伙和他太太的小孩。”

“那家伙……”

“是水田的啦。”他说完,又继续问,“你的嘴巴,没事吧?”声音变得不知是道歉还是安慰。

“水田先生家要生小孩了?”

“听说十八年没生过了,他们还不好意思呢。”

门仓把毛巾交给君子,说道:“如果你反对,那我就一个人抚养。”

“谁说反对了?”

“那你赞成?”

镜中映出君子的笑脸,左颊有红红的指印。门仓不想看到悲哀与嫉妒。他一如往常,佯装不知。

“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今年秋天吧,门仓背对着回答。他回寝室换衣服,君子没有立刻跟来,她要把做到一半的刺绣告一段落后再跟上。

当仙吉家的行李送达、总算都安顿下来的时候,多美一早起来就没看到初太郎。她急忙摇醒仙吉。

“他每次都这样,别管他。”仙吉说,整个人埋进被窝,但被多美拽出来,只好勉强走进初太郎的房间。没收拾的被子上放着折好的睡衣。被子还留有余温。

“他应该没走远。”

“第一班电车应该还没发车吧?”

“第一班是几点?”

“我还没查。”

“笨蛋!为什么不先查一下!”他大吼。

“那我现在赶去车站看看。”多美说着就想跑,仙吉再次朝她吼了一声“笨蛋”。

“你不准跑!聪子!”他朝起床的聪子大吼,叫她立刻去车站。

“我给你一元。”

多美小声说的话被仙吉听见,他再次怒吼:“用不着给一元!五十钱 就够了!”

聪子从玄关飞奔而出,正要拉开门闩,赫然发现初太郎的身影。

初太郎正在院子里生火。他在烧搬家用的家具、木框与绳子。

仙吉又朝多美怒吼:“一大清早的生什么火啊!你叫他不要搞这种吓唬人的举动!”

“你们不是父子吗?你自己跟他说。”

仙吉当着回嘴的多美面粗鲁地甩上玄关的玻璃门,径自走入屋内。

初太郎曾在只要说出名称一般人都知道的一流物产公司上班,而且爬到了相当高的位置。然而,有次偶然负责采买木材后,竟令他的后半生大大走调。他从此对山林中了邪。

看着山林,想象五年或十年之后杉树与桧树会长到多么巨大,在脑海描绘幻想中的山林、推估价格、进行买卖的醍醐味令他难以忘怀。只要赌中了便可不费吹灰之力赚得巨款,他大概想如此一攫千金。于是初太郎辞去工作,从此以山师的身份独立。起初赚过一点小钱,之后却一再地看走眼,在穷途潦倒中,他的妻子,也就是仙吉的母亲死去。也是在这个时期,仙吉虽然考取了日间部大学,却只能放弃改念夜间部。初太郎甚至曾因资金周转不灵,偷偷拿仙吉的印章解约他的定期存款,结果闹得鸡飞狗跳。

讨厌赌博、个性一板一眼的仙吉无法原谅父亲,他虽尽了赡养的义务,却再也不肯跟父亲说一句话,就这样过了十年。

仙吉趴在被子上抽烟时,多美递给他刚送来的早报。

“你告诉他,如果要生火,就拿山林的地图与工作用的足袋烧!”

“他不会再去了。他现在腿脚也不行了,更何况没有钱他根本动弹不得。”

“你要小心点,别让他把钱拿走了。”

“父子俩还这样,真讨厌。”

“我也跟门仓那家伙讲过了,叫他千万别借钱给老头子。万一在买卖的山中上吊变成新闻话题,成为笑柄的可是我。”

多美默默推开遮雨板。

初太郎正忙着扯掉缠绕松树根部的藤蔓。不只自家院子的树,无论是行道树还是神社的树,只要有藤蔓缠绕他都会仔细清除。他说,不清除,树木会长不大。看着树木时,初太郎宛如葛樱 的眼睛,闪闪发亮。

多美蹲在井边正洗衣服。二楼传来聪子的弹琴声。她在车站附近找到同一个流派的古筝老师,从明天起要去上课,所以在暌违多时之后,又竖起琴柱复习筝曲。多美从上次之后就不时感到胸闷作呕。本来找古筝老师之前应该先找产婆才对,但多美借故拖延了一天又一天。

眼前出现一双绿色的时髦高跟鞋,是一个围着狐狸领围、穿洋服的年轻女人,头发是现在流行的短发。可能是因为她噘起的嘴唇涂得鲜红,看起来很像庙会上卖的狐狸面具。她是“巴达维亚”咖啡厅的礼子。

“你是水田太太吗?”礼子确认地问道,多美点点头。

“请你不要多管闲事好吗!”她扯尖嗓门道,“我不知道你有多了不起,但是男女之间的事你最好不要插嘴。”

她在说什么?多美完全摸不着头绪,指尖还泡在脸盆里,就这么愣住了。

“拜你所赐,那个人,说要跟我分手啦!”

“那个人……”

“他说水田太太怀孕了,他要收养那个孩子,所以要跟我分手。他说,要做父亲的男人如果行为不检点会难以交代。简直是笑死人了!用这种东西是无法让女人死心的,太太请你帮我跟他说,把这个还给他。”

礼子从手提包取出一个白纸包裹的东西丢向多美。大概是包得很随便,纸包散了开来,百元钞票撒落一地,还有几张漂浮在脸盆里。

多美见了,向前屈身想捡起泡在水里的钞票。木屐的鞋带顺势扯断,下腹重重撞上盆边。

多美痛得说不出话,礼子慌忙扶起她。

“你还好吗?”

“别管我,快捡起钞票,否则会湿掉。”

多美按着下腹,与礼子一起捡钞票。她们将浸湿的百元钞票一一压上棋子,放在檐廊晾干。多美替礼子倒茶,一边问起她与门仓的纠葛。礼子似乎是个好女人,客气地说什么都不肯进屋,斜坐在檐廊边啜饮茶水。

“那么,你不会把孩子给他?”

“养不起的话或许另当别论,否则,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怎么可能送给别人。我已经叫我先生回绝了。”

“你先生开不了口。”

礼子对仙吉与多美的事很清楚,大概是门仓在“巴达维亚”说过。

“说到水田太太时,门仓先生的表情都不一样了,就像小男生把珍藏的糖果含在嘴里滚来滚去似的说话。”

为了晾干的整沓百元钞票要不要还,两个女人又争执了半天,但这次不是带有火药味的争执。最后,决定由礼子亲手把钱还给门仓,而多美发现自己的毛织衣服破了,膝盖也有擦伤。

那晚,门仓登门道歉。

他郑重地跪在多美面前说:“做梦也没想到,那丫头会跑来找嫂子算账。”“事情过去就算了。”多美投降似的说。

“怎么能这么爽快地原谅她。”

门仓的语气听来不服。仙吉说:“你很错愕吧。如果没有更愤怒地骂你,就感觉很没劲吧。”

仙吉说得一针见血,门仓罕有地心慌意乱。为了女人的事被多美责备或给予意见时,门仓看起来很幸福。替门仓撑腰,或与多美一起谴责门仓太无赖的仙吉,看起来也同样高兴。这种乐趣,如此轻易画上句点太可惜了。就算不提那个,这三年来他也一直在等待这种乐趣。

老实说,多美并没有那么气愤,她甚至对礼子有种亲近感。

“上次来的人,看起来还不错嘛。”

“她就是太倔强。”

门仓羞愧地抓抓头。仙吉摆出和事佬的面孔,“如果太软弱,也当不了职业妇女吧。”

咖啡厅的女服务生也算是职业妇女吗?多美不禁笑了一下。仿佛是被她的笑容激励,门仓又重提小孩的话题。

“我会好好抚养的。不管怎样都会让她一辈子不愁吃穿,不,极尽奢华……”

“那可不行。就算姓氏不同,和聪子终究还是姊妹。如果贫富差距太大,双方都会很可怜。”

“如果贫富差太多不妥的话,我会让双方一样。喂,水田。”

被门仓的眼神催促,仙吉漫声沉吟。

多美怀疑呻吟的是自己。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抽搐、扭绞、沸腾着。她刚才本来已按捺住的东西,再次濒临爆发。她必须赶紧将对话告一段落,去一趟洗手间。

“门仓先生,唯独那件事我……”

多美仿佛堤防溃决,热流溢出。剧烈的痛楚令她讲不下去。

仙吉讶异地看着把话吞回去的多美。“喂,你怎么了?”

是那种心情很好的悠哉语调。

“你到底怎么了?”

“不好意思,请你出去。”

两人面面相觑。

“喂!”

“我站不起来了。把灯关掉,老公,你也出去。”

多美捂着肚子,弯腰不起。她已满脸冷汗。

聪子抱着装苹果的纸袋,一路跑回来。家里的水果吃完了,所以派她出门采买。多美指定的蔬果店已早早打烊,她只好一路跑到大马路上的别家去买。每次门仓来访,连自己都好像心头亮起明灯。再加上,在水果店听到的消息也令聪子激动不已。

她正要进门时,抬头一看,木莲的花蕾已盛开,垂落一枚暗紫色的花瓣,看似狗舌头。她拉开玄关门,忍不住大喊:“你们听说了吗?忠犬八公死掉了!听说是今早,在车站旁断气的。那只狗,据说今年十三岁了呢!”

初太郎蹲在门口抽烟。

“爷爷,你在这里做什么?”

脱鞋口排放着陌生的男鞋,以及白色的女鞋。

“谁啊?有客人?”

“是医生和护士。”

停顿了一拍,初太郎嘟囔。

“孩子好像流掉了。”

医生与护士小姐走后,聪子关上玄关的门。

仙吉走回里屋。男人的号泣声不经意间传进聪子耳里。是门仓。檐廊的纸门外,面向庭院而坐的门仓,正在放声大哭。仙吉坐在略远处。与门仓同样的姿势,抱着双膝,凝望暗夜的庭院。一旁的多美,眼角迅速滑落泪水。

初太郎冷不防地说:“它们是狛犬啊。”

他指的是神社的鸟居底下姿势相同的石犬雕像。两只看似一模一样但嘴形不同。一只叫作“阿”,一只叫作“吽” 。

聪子这才想到,好像的确听过“狛犬公·阿”和“狛犬公·吽”这样的说法。

不经意间,她想起教育敕语 的一节:

夫妇相和

朋友互信

校长戴着白手套,恭敬朗读,全体垂首聆听,但爸妈与门仓叔叔的情况,不只是那样。

两句话的背后,似乎有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阴暗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