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午后,门仓拎着大西瓜造访仙吉家,礼子也牵着小守的手同行。

虽是二十年的交情,门仓在某些地方依旧谨守礼仪,每次都是从玄关的格子门打声招呼才进门,但这天小守推开了半敞的院子篱笆门,于是两个大人也只好跟在后面从院子进去。

走近檐廊的门仓正想开口寒暄时,立刻呆立原地。多美穿着白色亚麻西装外套,一本正经地站在镜子前。那是男装,所以很宽松,袖子也太长,再加上她里面没穿长裤,只有一件贴身长衬裙,如果再拿个旗子,简直就是敲锣打鼓的宣传队了。多美还没发现被人看到,头上戴着已变成茶色的旧绅士帽搔首弄姿。

晚一步走进来的礼子,以响亮的声音大笑。多美惊叫一声,同样呆立原地:“天啊!怎么办?”

她就这样猛然趴伏在榻榻米上。绅士帽像是发出笑声一路滚到檐廊。多美似乎绝望了,直起身子。

“啊!被你们看到丑态。我还以为大家都出门了,应该没关系。”

礼子捧腹大笑讲不出话。

“那是水田先生的夏装吧?”

“是前年的。亚麻的衣服只要穿两个夏天,领子就会被去渍油烧坏不能再穿。我觉得当初花大钱定做,就这么丢掉太可惜。这年头又提倡废物利用,我想或许可以改成聪子的衬衫,所以才穿穿看。”

“那也用不着自己套在身上吧。”

看到抱着柱子大笑的礼子,多美也跟着一起笑了,抹着眼泪,赫然发现一旁的门仓。

门仓拎着西瓜,如遭雷击般伫立。

“你怎么了?欸?”

被礼子一摇晃,他的喉头深处“咕”的一响,把西瓜往檐廊一放,就这么掉头冲出去了。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

“门仓先生这是怎么了?”

“一定是憋不住啦。他呀,虽是男人却很爱笑。但他觉得当场笑出来对你不好意思。这时候八成抱着外面的电线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礼子说对了。

门仓把额头贴在路旁的电线杆上。他的额头在贴有“专治小儿夜啼尿床”“口吃者速来”“花柳病”等小广告的电线杆上揉来揉去。

“真好。真好。”他一再重复。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啊。”他咕哝。长年来,自己憧憬的就是这个。那种认真、那种滑稽、那种可爱。

“危险啊。危险啊。”他又如此咕哝。

“叔叔,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大概是去跑腿办事刚回来,穿着简单服装的聪子站在眼前。

“不,没事。什么事也没有。”门仓拼命擦汗。

“那边怎么样了?我是说石川。”他压低嗓门问,“他应该从拘留所出来了吧?”

“可是,不管去哪儿都有特高盯着,所以他说见面只会给我惹麻烦。他叫我不要再跟他联络了。”

“聪子,你很难过吧。”

若是强硬的话语还能倔强地亮出刀刃,但碰上温柔的话语就会忍不住双眼含泪。

“人生在世啊……”

聪子吓了一跳。向来总爱开玩笑的门仓这还是头一次谈什么人生。

“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情是必须死心、不得不毅然挥刀斩断的。”

他感慨万千地说完后,伸出手安慰道:“你要打起精神。”

聪子满脸诧异,还是准备与他握手,门仓却又突然缩手。

“不能和有恋人的人握手。”

“叔叔不是要来我家吗?”聪子这么一问,门仓说:“我正要走,我送了西瓜,你快进去吃。”说着挥挥手就走了,好像喝醉酒般脚步踉跄。

“再见!”即便聪子呼喊,他也没有回头。

在酒席上,仙吉被门仓纠缠。

他要求仙吉做余兴表演,但他向来没什么才艺,只会吃,所以开口叫门仓饶了他,门仓这时却叫他模仿小狗。

“模仿狗太难了啦。首先,我就没养狗。”

“照你平时那样做就好了。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摇尾巴,握手,起立,转圈。”

“你这是什么意思?”

艺伎的拨弦声骤然停止。

“水田这家伙,老是说自己没有才艺,其实明明有。‘擅长让人请客也是一种才艺’。”

仙吉虽然僵硬,还是努力试图挤出笑容。

“门仓,快点道歉。就当这是喝酒讲的笑话,快点道歉。”

“我干吗要道歉?说真话没啥好道歉的吧。对了,还有更贴切的说法哦。你听好,‘占人便宜 也是一种苍蝇习性’。”

仙吉把杯中的酒泼向门仓。

“别糟蹋酒喔,因为这也是我请客。没掏过腰包的人大概不懂吧?”门仓说着,放声大笑。

“不好意思,你们先出去一下好吗?”

等艺伎匆匆离开后,门仓想替自己斟酒,仙吉却拿手盖住门仓的酒杯。他气得手发抖,却还是不断叫自己冷静点、冷静点。

“门仓,我看你酒量越来越差了。醉成这样,太难看了。若是以前,我会叫你去门外。我很想好好揍你一顿,但我们年纪都大了,下次我说不定会揍你,毕竟是喝了酒,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没必要勉强不计较。”

“有时酒后才会吐真言。反正勒索才是犯罪,占人便宜不算是犯罪嘛。”门仓又这么补上一枪。

“我只是一个领薪水的小上班族。而你因为军需品热销荷包满满。你的确经常请我吃饭,我家里也一直靠你照顾。但是,这些不都是你的好意吗?即便我们一再拒绝,你还是替我们打点各方面,不是基于友情吗?”

门仓仔细打量仙吉的脸。

“喂,你的脸最近好像变得更猥琐了。”

仙吉还是忍住了。

“每次邀我来这种地方时,不都是你说的吗?你说,算我求你,陪我去喝一杯,能够忘记工作辛苦痛快喝酒的只有老战友。你说你的钱包就是我的钱包,你的皮夹就是我的皮夹。那些都是谎言吗?都是鬼扯吗?”

“我只是觉得,占人便宜也该有个限度。”门仓呵呵笑,“可是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占人便宜也是一种苍蝇习性’。”

仙吉猛然扑过去,甩了门仓耳光。

“从今天起咱们绝交。”

鼻血滴落在白衬衫上,染上红渍,但门仓无意擦拭,只是拍拍手。

“客人要走了,给我撒盐巴送客。”

仙吉仿佛穿着军靴般,重重发出脚步声离去,门仓倚着柱子闭上眼。别的包厢的三弦琴变成军歌。

脸色苍白归来的仙吉,让多美与聪子在起居室坐下后,宣布自今日起与门仓断绝一切来往。

“万一的万一,那家伙的老婆来访,也不准让她进屋。”

多美与聪子都很错愕,只能像鲤鱼一样张着嘴,面面相觑。

“你们该不会是吵架了?”

“不是吵架那么简单。”

“他当着满座的人让我很没面子,他居然说我占他便宜!”仙吉说。说完他的身体再次颤抖。

多美还是不大了解状况。

“你是说,花人家的钱蹭吃蹭喝的那种占便宜?”

“不然还有哪种占便宜?”

“对不起。”

“比起请客的人,被请的人其实更难受。虽然难受,但我一直以为他懂得那种难受,所以我才会让他请客。”

之后他不停地痛骂门仓。

“你们绝对不准跟他来往,要是被我发现你们私下联络,我可不会放过你们哦。”仙吉如此吩咐。

那晚,仙吉一直辗转难眠,又爬起来坐在被子上抽烟,多美对着他的背影道歉。

“都是因为我不慎让他撞见丑态。因卖给收破烂的太可惜而试穿了丈夫的旧西装,门仓先生会不会觉得你有个小气的老婆,才忽然对你反感?”

默默倾听的仙吉,把香烟“咻”的一声塞进枕畔装了水的烟灰缸中。

“不是那样。”他的声音已不再颤抖,“应该是因为来往太密切了吧。”

多美的凉被剧烈地上下呼吸,仙吉直到天亮还在翻来覆去。

门仓在礼子的文化公寓躺成大字形,看着天花板。

许是因为与仙吉绝交后,也不再去咖啡厅或找艺伎,过不到三天就会来礼子这里报到。每次一来,立刻仰身倒下躺成大字形。即便小守在他的胸口或肚子上玩,他也回应得漫不经心,眼睛哪儿都没看。

洗完东西的礼子,将指尖的水滴落在门仓额头上他也不吭气。礼子摇晃门仓魁梧的身体。

“不要自己憋在心里。”

礼子的眼睛虽细小,却异常发亮。门仓闭上眼不肯让她窥视。

“你就算闭上眼,我也看得见。不要硬撑了,你就去找人家嘛。”

门仓从上方搂紧她生完小孩后胖了七八公斤的身体。

“算了,你不用抱我这个替身,我知道你真正想抱的人。”

“别讲得那么廉价,事情不是那样子。”

右手搂着礼子热乎乎的身子,左手抱着扭动身子爬到父亲与母亲之间的小守,门仓的眼睛还是看着天花板。礼子眼尖地发现他的胡子没有刮干净。在一起将近三年,这种事从来没发生过。

仙吉摊开早报,却一径抚摩下颌。因为期待与门仓东拉西扯讨论时局才需要报纸。一想到再没有说话的对象,好像连铅字都死掉了。

锣鼓喧天炒得火热的人造纤维浴衣,搞了半天不是说只是日本桥白木屋百货店的宣传吗?

所谓的石油危机是真的吗?据说今年秋天就会开始管制,还说会出现烧木炭的汽车,不知是真是假。讲完这些就绝交了。

有班可上的日子还好。最无聊的是星期天,仙吉整天都坐在檐廊上看着院子,将三包金蝙蝠香烟化为青烟。

多美也明显变得沉默寡言,晚餐也很快就结束了。门仓那样说过、要是门仓大概会这样做……以往即便门仓不在场,关于他的话题还是很多,可现在门仓的“门”字都成了禁忌。

聪子这才发现,自己家原来是四人家族。就算没看到人影,门仓时时刻刻都坐在家里的起居室。

“干脆去买条金鱼吧。”

仙吉嘀咕。

聪子记得上个星期天他也讲过同样的话。仙吉想去的不是金鱼店,是门仓家。自己想去的,是石川义彦的住处。她明白了压抑思念的心情不见面原来也是爱。她察觉父亲、母亲以及门仓叔叔,或许都与自己一样。

心不在焉的不只有仙吉。多美正在拆洗和服却心不在焉,所以木屐的脚步声从院子篱笆门传来她都没听见。

眼前是君子的面孔。

多美想逃进家中,但君子拽着她的罩衫下摆就是不肯松手。多美把沾了布海苔 的两只手高高举起,保持背对君子的姿势惶恐地缩起身子。

“夫人,不好意思,请你回去吧。”

“门仓就是喜欢你这种地方吧。”她的说话方式率直且温婉,“就这样就行了。你就保持这个姿势,先听我把话说完。”

“夫人,我也想见你,也有话想说。可是我先生说要绝交。”

“门仓最近很没精神,不管说什么都心不在焉。”

“我先生也一样。”

“重点是,我觉得很没意思。”君子的声音是以往从没听过的,带着不胜唏嘘的味道,“过去,每到周日他都待在你家,另外也有很多地方可以消磨时间,所以总是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可是,那也就算了,我有时吃醋,有时歇斯底里,有时有点愤恨地过日子。那就是我的生活。最近,门仓的确待在家里了。但是,躺在我家起居室与日光室的,是门仓的空壳子,是尸体。”

君子放开罩衫,似乎是认定多美不会再逃走。

“女人啊,和尸体一起生活,一点儿也不开心。活得生猛有劲,忙着工作、赚钱、吃喝玩乐的那个人,虽然让我难过,但至少能切实地感觉到,‘啊,我是这个人的妻子’。”

君子凑近多美的脸说:“水田太太,你看,我变老了吧?”

“请在你先生面前讲讲好话,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还请像以前一样与门仓来往。”君子如此鞠躬恳求。

多美也摘下包头发的手巾,比君子腰弯得更深地行礼。自二楼下来的聪子,不确定如果端茶给君子是否会被仙吉骂,最后她决定还是要端茶,却又想再多听一点儿两个女人的对话,于是踟蹰不肯去厨房。

许是因为心不在焉,仙吉走在路上开始经常撞到人。这种事屡屡发生,所以已经不足为奇了,但这次感觉是对方主动撞过来。而且,顺势一屁股坐倒在地的老人,唯有嘴巴特别厉害。

“你走路时眼睛看哪里啊?!”

正赶上在目黑车站下车的人潮。上班族与工人下班的时段,相当拥挤。

“是你撞到我才对吧?”

仙吉伸出手。老人似乎超过七十岁。虽然猛喘粗气,却拒绝他的手,只顾瞪视他。

“你还好吧?”

仙吉把老人抱起来,替他拍拍衣摆的尘土,眼前就是卖关东煮与热酒的路边摊。

“还是先歇个腿休息一下比较好。”仙吉开口邀约,因为老人很像死去的父亲初太郎。

“你是哪里人?”

“你有亲人吗?”

不管问什么老人都不吭声,只顾着大快朵颐地吃关东煮,以猥琐的动作喝杯装清酒。

“你跟我死去的老爸很像,所以我猜想,你们说不定是同乡。”

“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两个耳朵。说穿了,人类全都长着同样的面孔。”

不知是被香烟的烟油熏坏了,还是靠嗓子做买卖,老人的声音沙哑。

“你说得没错,不过,暂时可能再也看不到日本人的面孔了。”

“你被征召了?”

“这个年纪不会收到兵单。我是做药品的,南方要成立分公司,我想让公司派我过去,到处交涉之后,今天终于确定了。”

“在日本混不下去了吗?”

仙吉仰头大口喝酒。

“我朋友迷恋上我老婆。不,那种感情用迷恋来形容太可悲了。应该说是‘思慕’。”

他缓缓转动装了酒的杯子,急着赶回家的人群与街灯恍如走马灯旋转。

“当然那种事绝对不会说出口。我老婆也是个很保守的女人,明知如此还是故作不知。我朋友叫作门仓,他是个好家伙。或许该说是志趣相投吧,我和他的交情也一直比父母兄弟还深厚,但他突然找我吵架。我也是急性子,当下就宣称跟他绝交,但事后我才知道,门仓那家伙,八成是觉得必须到此打住吧。”

酒杯的走马灯,融入酒水后氤氲模糊地旋转。

“如果那份感情变得更深,会造成无法收拾的结果。这些年来珍视的东西,会染上污点。”

不知到底有没有在听,老人狼吞虎咽,都被噎到了还在灌酒。

“我们是无关利益得失的朋友,在他面前我什么都能说。只要和他在一起,就算吵架也很快活。”仙吉仰头又喝了一口,“一个人喝的酒不是酒。我很想念他。如果继续待在东京,彼此就在眼前,太危险了。为了斩断自己的思念,必须走得远远的,我是这么想。”

“再来一杯。”老人竖起肮脏的手指,催促他叫酒。

“就当是听我说痴心话的费用吧。”仙吉也替自己又叫了一杯。

“我女儿也爱上不该交往的对象,我心想只要把她一起带走,那就万事圆满解决了。”

“就男人而言,哪个更好?我是说你和你的朋友。”

“是他吧。他很有男子气概,手头阔绰。不,即便是个性,他也绝对比我好太多了。”

“那你老婆爱哪一个?”

仙吉想了一下,“一半一半吧?”他回答。他渴望这么认定,他希望是这样。

“真是幸福的男人。”

“你说谁?”

老人指向仙吉后,开始哼歌。

“是假装喝醉,趁机偷走了吧。”

“还没有被偷走啦。不,那家伙,一辈子都不会偷。”

“怀里放了宝贝,人家当然会出手。”

“说得也是。”

“我是不知什么南方、北方,但我劝你还是别去了。把怀中宝贝紧紧按住,提高警觉过日子会更有意思哦。”

老人摇摇晃晃站起来,再次倒向仙吉后,说声“谢谢招待”就走了。

“怀里放了宝贝人家当然会出手……是吗?这话说得好。”

他一口喝干剩下的酒。许是因为吐出胸中块垒,终于在暌违多日后尝出酒味。

“多美那家伙,也算得上宝贝吗?”

“喂,结账!”仙吉手一伸进口袋,醉意忽然醒了。他的皮夹不翼而飞。

正要关上遮雨板的多美,发现聪子对着檐廊的玻璃门伸长舌头,不禁吓了一跳。“舌头真的咬得断吗?”聪子说。

“不是有咬舌自尽这种说法吗?舌头比黄萝卜还硬吗?有牛筋那么硬吗?”

如果不让我见他,我就死给你们看。仿佛被女儿这么威胁,多美慌忙撇开眼。

“那是你不懂啦。舌头这种东西啊,看似柔软其实很硬哦。万一把牙齿弄断了怎么办?”

“妈,你才没知识呢。”就在遭到女儿反击时,仙吉回来了。

他在玄关一边松开鞋带,一边宣布:“我决定去爪哇了。”

因为太突然,多美与聪子都一头雾水。

“爪哇要成立分公司,公司决定派我去当分店长。”他看着多美,看着聪子,“你们也跟我一起去。”

两个女人,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启唇想说些什么。

仙吉只看多美,平静地继续说道:“我不勉强,如果不愿意就留在东京也没关系。”

“我跟你去。”多美说。

“既然是夫妇,这是应该的。你说什么傻话。”

“爸,我……”

仿佛要封住刚开口的聪子嘴巴,仙吉赶紧阻止了她。

“这不是站在门口可以讨论的话题。聪子,快点把门锁上。”

聪子走下脱鞋口。她正想锁门时,手停住了。格子门外,站着某人。映在毛玻璃上的形体是个男人,个子很高。

“门仓叔……”

仙吉不让她说完就怒吼:“你还在磨蹭什么!还不赶紧锁门!”

“可是门仓叔叔……”

“关灯啰。”他“啪”地熄灭玄关的电灯,抬头挺胸地想朝起居室走去。

“喂,今晚我不洗澡了。”

“老公,等一下!”多美喊着,又把灯打开。她光脚冲下脱鞋口就想开锁。

“不准开门,你敢开就离婚!”

多美开了门。门仓站在玄关门口,仙吉依旧背对门口站在走廊口。

“门仓先生,我们一家要去爪哇了。”

“爪哇……”

“那是很远的地方吧?暂时……说不定永远都见不到面了,彼此又不是仇人,背对着说再见,我会很难过。”

聪子头一次听到母亲这样的声音。那是拼命的声音。虽然拼命,却很妩媚。

“不是感情融洽地相处了二十几年吗?至少……”

多美的声音忽然变成哭腔。

“水田。”门仓的声音也带着湿意。他从门槛外,朝仙吉的背影呼喊。

“恭喜你升职。”

仙吉“嗯,嗯”地发出声音点头。

“那边很热,要小心汗疹与疟疾。”

“你也不要因为军需热销……军需热销就得意忘形。你只要得意忘形,一定会赔大钱。”

“我知道。那我走了,保重。”

门仓强忍几欲夺眶而出的热泪,看着多美,看着聪子。就在他要关上格子门时,仙吉出声叫他等一下。

“进屋喝一杯再走。”

聪子急忙冲过去,把门仓拉进屋里。

门仓坐在固定的老位子。三年前替仙吉找到这间房子后,他每次都坐在那里。对面坐着仙吉,中间夹着多美。而聪子,就从起居室看着多美替两人倒啤酒。

两个男人刻意不看对方的面孔,有点不自在地碰杯。三人似乎都在搜寻腹中话语。聪子忽然恨起母亲。把自己的丈夫与门仓放在天平两端。自己在中央享受微妙的摇摆,岂不是像弥次郎兵卫一样?

她觉得父亲也很诡异。明知好友迷恋自己的妻子,居然还风平浪静地来往了二十年,这是卑怯还是狡猾?

“爸爸其实是利用门仓叔叔,把妈妈拴在自己的身边吧?”如果这样说出口,大家不知会作何表情。

她也有话想对门仓说。“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妈,用尽全力把她抢过来不就好了?”正因为聪子喜欢石川义彦,正因为想见却不能见,满怀说不出的情感,她更想把郁愤砸向三人。她想高喊什么无法挽回的话语,把三人之间的平衡彻底摧毁。蓦然回神,她已插入三人中央,对门仓恳求让她寄宿。

“我想留在东京。”

“不可以。这种时局下,一个大姑娘家怎么能独居,想都别想!”仙吉的太阳穴暴起青筋。

“如果不放心,让门仓叔叔和婶婶盯着我不就行了?”

“不可以,我绝不准许你那么任性。”

“那我要咬舌自尽哦。”

聪子豁出去吐出舌头,像要立刻咬舌般抵在齿间。

“如果不答应,我真的会咬舌哦。”

她把舌头抵在齿间叫喊,所以发音变得有点大舌头,仙吉与多美、门仓嚷着“千万别做傻事”惊慌地阻止她。

这时玄关响起男人的声音。

“有人在家吗?”

“啊,是义彦!”

聪子像要踹倒纸门似的一阵风冲向玄关。

石川义彦站在门口。

“我收到召集令了。”义彦对站在聪子身后的仙吉说。

“一周后就要入伍。”

聪子一句话也说不出,面无表情地站着。仙吉以勉强挤出的声音说:“祝你一切顺利。”

义彦行以一礼:“谢谢。”

他坦然接受。

然后,他就这样对聪子点个头走了。仙吉像要甩开什么似的,抬脚准备进和室,但多美紧追不放。

“老公,不用敬他一杯酒或什么的吗?”

聪子脸色苍白地倚柱而立,门仓朝她喊道:“你还不赶快去追他!”

正要往里走的仙吉与多美当下驻足。

“今晚,你不回来也没关系。”

“门仓!”仙吉低声咆哮,正欲转身,却被多美用身体挡住。门仓像要乞求同意般看着多美。

“叔叔负全责。”

他催促呆立原地的聪子。

聪子发白的嘴唇颤抖,好像低声说了一句“谢谢”,但就连门仓也没听清楚。

“聪子,现在,是最美的哦。”

“和你妈妈一模一样。”门仓把这句话咽回心底,拍拍聪子的肩。聪子的眼睛好似因泪水而膨胀。仙吉的背影像蒟蒻一样颤颤巍巍,可见他大概也正吞声暗泣。三人听着聪子跌跌撞撞远去的木屐声。

那晚,聪子没有回家。

两个男人默默饮酒。

“那小子,不会活着回来了。”

仙吉冷不防地说。有传言说,凡是被特高盯上应召入伍的人绝不可能生还。“聪子今晚这一晚,就是一生呢。”门仓忍住想这么说的冲动。

多美很懊悔没有让聪子穿上最好的礼服出门。就让她那样穿着有补丁、放在被子底下压平、皱痕频繁得已泛起难看光泽的裙子,把她嫁出去了……

许是因为头一胎生得太久,聪子出生时脑袋很长,头型就像柿子的种子。

“头顶这么尖,将来出嫁时没办法绑高岛田发髻哦。”

仙吉神情异常认真地担心这个问题。以战战兢兢的动作接下话头的门仓说:“揉一揉就没事了啦。听说我刚出生时也是比利坚 ,但我奶奶揉一揉就变圆了。”

说着就像打磨国旗顶端那颗金球,小心翼翼地揉给他们看。门仓每次来都会抱着聪子,以同样的动作努力搓揉那颗小脑袋。许是揉了太多次,聪子变得毛发稀疏。

“就算头型矫正过来了,头发这么少也不能绑高岛田髻。”

被仙吉这么抱怨后,门仓道歉。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他说头发少的小宝宝最好把头发剃掉,剃过之后会长得更浓密,于是把聪子带去理发店,整个脑袋剃得光溜溜。即便是小婴儿大概也觉得丢脸,哭得跟着火似的。

大概是从头上引来感冒,那晚聪子发烧了。仙吉大怒,多美也掉下了眼泪,门仓跪在小聪子的枕畔道歉。

七五三 时,宛如涂漆套盒般的高级木屐,还有小学一年级时的书包,全都是门仓硬要赠送的礼物。当时书包还很罕见,聪子在学校被欺负哭着回来。那时,门仓也是跪地道歉。

在聪子十九年人生的相簿里,无论是明是暗永远都有门仓在。

坐在看着黑暗的院子喝酒的两个男人中间,多美从门仓抽光的香烟盒取出银色铝箔纸,贴成银球。手上如果不做点活计,总觉得坐立不安。

拿铝箔纸做成球的捐献运动正在流行。

与门仓闹翻后,仙吉独处时一天只抽一包烟,所以最近银球迟迟没有变大。

倒下的酒瓶很多,两人的话却很少。

门仓没有道歉说自己讲话太过分,仙吉也未置一词,但多美觉得八成不会去爪哇了。门仓应该会像过去一样经常来访吧。银球应该会因两个男人抽光的烟盒变得越来越大吧。她所知道的仅止于此。虽然不知这银球会变成飞机还是子弹,但这种东西真的能对国家有所贡献吗?一如大家的结局,多美毫无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