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口瞳

昭和五十五年(1980年)即将落幕的时候,日本文学振兴会的人给我打了个电话。“喂,这是怎么回事?”从声音就能听出他的为难。此前,就在我被选为直木奖评委之后,我推荐了刊载在《文艺春秋》别册上的《阿吽》,作为昭和五十五年上半期直木奖的候选作品。我也是那时才知道,评委似乎也是能推荐作品的。推荐后,就会有专用的表格寄到你家中。但是,以评委的身份推荐的话会引起非常高的重视,绝不是随便说着玩玩的程度。我的脑子还有些发蒙,下意识地退却了。“那,就麻烦当作没这回事吧。”向田邦子,还为时尚早,等到下半期再说也未尝不可。我也曾这么对自己说过。

然而,向田邦子却以其短篇小说合集《回忆,扑克牌》中的三篇获得提名,并最终获奖。她的获奖并不是一蹴而就,而是评委们相当激烈地争执后得出的结论。我自始至终都在力挺向田。对于说她“不够大气”“还为时尚早”等说法,我虽然并不否认,但若将她的作品和其他候选作品对比一下,我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允许向田落选。在争论中我也曾想:“完了,要是推荐《阿吽》时能更坚定些该多好。若是面对《阿吽》这种作品,别人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不够大气’这种评价的。”要是那次向田最终落选,我恐怕永远也无法逃出自责的深渊。

如今再读《阿吽》,我首先想到的是向田之所以在写完这本书后猝不及防地离开了我们,就是因为神明太过妒忌她的才华。“天妒英才”这种说法难免浪漫得过头,也的确有些言过其实,但这就是我最为真实的想法,因为我又一次被这本书打动了。

若要用一句话概括《阿吽》这本小说的情节,那就是“门仓修造与水田仙吉奇妙的友情”。在此基础上再加一句的话,就是“门仓与水田的妻子多美的柏拉图式的爱情”。

在此,我想说一些极其主观的感想。门仓与水田的友情,像极了我和梶山季之 的关系。梶山就像爽朗可靠、女人缘极好的门仓,我则是优柔寡断的水田。书中有个场景,是门仓为了断绝与多美的恋情,故意与水田发生冲突。我和梶山间也同样出现过这种状况。有次我和梶山一同出去巡讲,在其中一个会场,梶山说“那家伙要是偶尔也能付一次银座酒吧的账就好了”。坐在昏暗的会场深处的我听完直接愣住了。不过转念一想,我又从中体会到了梶山对我的感情之深。这要是换作别的男人,我难免会和他干上一架。再多说一句,和梶山在银座喝酒,想要抢在他前面结账是不可能的。很多和他喝过酒的人应该都会有这种感觉。他有一诨名叫作“高速梶山”,往往你还没发现,他就已经结好账离开了。而且他多数时候都是叫上一大堆朋友一起喝酒,偶尔和我两人聚会时则都是AA制,若是去我常去的店,则都是由我来埋单。也就是说,梶山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男人间的友情,处得深了,就难免会变得如此。两人从互生好感到情似至亲,随后迎来的就会是相爱相杀。我始终不知道,向田邦子作为一个女人,是如何理解这种本应只有男人才能理解的心境的。我甚至因此开始畏惧、嫉妒她的这种才能。不过,最终我对她的感情,只有赞叹。

水田的父亲初太郎是位山林业者,和我的父亲很像。水田同初太郎的关系,也像极了我同我父亲的关系。最初读《阿吽》时,我甚至产生了向田就是在写我家的错觉,进而疑惑她为何这么了解我、了解我家,以及我和梶山的事呢?恐怕诸位读者在阅读此书时,也会产生和我一样的感慨吧。

向田邦子就是如此,她笔下的人际关系真实得可怕。这种小说真的世间罕有。

我以前曾如此写过:“向田邦子的身体里寄宿着三个灵魂:爱捣蛋的少女、欢脱的少年,以及已经达到人生赢家境界的中年女性。她笔下的每一个文字,都能品出三种不同的乐趣。”

现在,借此文我还想再向她心中添加一个形象,那就是饱受磨难的成熟男性。

我也曾撰文提及,《阿吽》这本小说是昭和时代反战文学的杰作。不论是门仓还是水田,都是典型的日本战前的市民。水田从夜大毕业后当了制药公司的部长,门仓则靠着机敏的嗅觉当上了实业家。这两人无一不是对战争、军队的动向以及国际形势一无所知的愚者。他们不是激进的爱国者,在世间仅是随波逐流罢了。战前的“昭和的日本人”完完全全就是如此。虽然他们还算是稍有学识,过着中上流的生活,一心向上,但这也正是他们最大的悲哀。

《阿吽》不论作为恋爱小说还是讲述友情的小说都堪称完美,但同时,我也从中真切地感受到了剧作家与小说家的不同。譬如,门仓主动挑起与水田的冲突的原因,为何非得是他与多美的感情纠葛不可呢?为什么这么像电视剧的套路呢?要是我来写,他们冲突的原因只会是男人间过于亲近导致的相互憎恶罢了……虽说《阿吽》这部小说在出版后很快就被翻拍成了NHK的电视剧,但实际上,恐怕向田的大脑中先出现的不是文字,而正是这些电视剧的场景吧。我这绝不是在吹毛求疵。事实上,就门仓向水田挑起冲突的契机,电视剧中的表现十分精彩。多美穿着水田的白色麻织夏服照镜子时,被门仓偶然看见了。读到原作中“门仓手里提着西瓜,像被雷劈过全身一般定在原地”的描写,我不禁落泪。这一场景,以画面来呈现的确更具魄力。

以个人的喜好而言,我更喜欢这部小说的前半部分,尤其是第一章“狛犬”。而第一章中,又属开头的场景为最。

自己喜爱的人们来到了东京,而自己将为他们献上自己全部的关怀。对于生而在世的每个人来说,应该没有比这更激动的事了吧。向田邦子笔尖流露出的幸福喜悦在此流露于纸面。为了迎接喜爱的人,门仓自己烧着洗澡水。这个场景妙极了。

她写的虽是如此的句子,却直白地表现出了门仓心中的喜悦。

可是,不知诸位读者有没有察觉到,到了书的后半部,向田邦子的笔调却不知为何突然低沉了下来。不,可能只有我有这种感觉吧。

我不太喜欢用“向田邦子似乎是知道了自己的死期”这样的说法。比起故作神秘,我更愿意这么说:她的人生结束得实在完美无缺。《阿吽》不仅被她当作毕生的事业,同时也无疑是她无论如何都想创作的故事。由此,杰作应运而生。不过,她也仍有许多其他想要书写的东西。想再写些小说,也想写更多剧本。时不我待,于是便产生了某种压力,或者说紧迫感。从作品的性质、主题与内容来说,《阿吽》原本是那种需要小说家花费三四年的精力、不慌不忙地书写的作品,而她却抛去了所有类似的顾虑。不得不感慨,她真不愧是位彻头彻尾的战中派作家。对于这部作品来说,到底是悠悠然地创作更好,还是以现今这样的形式,将如此庞大的内容一股脑地置于读者与观众眼前更佳呢?我至今仍未想出答案。

单元皓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