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泽农降生在布鲁日亨利-鞠斯特的宅邸里。他的母亲名叫希尔宗德,父亲是阿尔贝里科·德·努米,一位年轻的高级教士,出生于佛罗伦萨的一个古老世家。

长发飘逸的阿尔贝里科·德·努米先生,曾经满怀少年时代的热忱,在博尔吉亚的宫廷里容光焕发。在圣彼得广场上的两场斗牛之间,他兴高采烈地与时任国王工程师的列奥纳多·达芬奇谈论战马和战车;后来,在二十二岁的幽暗光芒之中,他和几个世家子弟一起追随米开朗基罗,拥有后者的友情不亚于拥有一个风光的头衔。他有过用匕首来了结的冒险经历;他尝试过收藏古董;与茱莉亚·法尔内塞之间的一段隐秘情缘无损于他的前程。在西尼加格里亚,他设计陷阱布下埋伏,让教皇的对手们一命呜呼,从此得到教皇父子的青睐;要不是教皇意外驾崩,他差一点就当上内尔皮的主教。不知是由于这次失意,还是一场永远无人知晓的恋情遭到挫折,他一度完全沉浸于修行和学习。

起先人们以为他在酝酿新的野心。然而,这位性情狂放的人这一次投身到了狂热的苦修中。有人说他去了格罗塔-费拉塔,那是拉丁姆地区最荒僻的地方之一,他跟圣尼鲁斯修会的希腊修士们一起住在修道院里,在沉思和祈祷之中着手将《荒漠教父生平》译成拉丁文;儒勒二世对他冷峻的才智颇为赏识,下了一道特别旨令,才让他答应以教廷秘书的身份参与到康布雷联盟的事务中来。初来乍到,他在谈判中显示的权威就超出了教皇特使本人。教廷能从肢解威尼斯当中得到什么好处,这个问题也许此前他很少想过,现在却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在联盟会议期间的筵席上,阿尔贝里科·德·努米先生身披紫红色长袍,俨然一位红衣主教,那种无法仿效的气度为他在罗马名妓中间赢得了“无双者”的绰号。在一场激烈的争辩中,是他以惊人的热忱和信心,并辅之以西塞罗式的雄辩,说服马克西米利安皇帝的大使们加入联盟。随后,他收到母亲的一封信,这位贪恋钱财的佛罗伦萨女人提醒他,在布鲁日还有阿多诺家族的几笔债款没有收回,他决定立即动身,去收取这笔日后成为教廷重臣必不可少的款项。

在布鲁日,他住在代理人鞠斯特·利格尔的家里,后者对他竭尽地主之谊。这位佛兰德斯胖子醉心于意大利式的风雅,他甚至想象自己的祖母,身为商人之妻常常苦于独守空房,曾在一次独居期间聆听过某个热那亚商人侃侃而谈。阿尔贝里科·德·努米先生只得到几张新票据,欠款人是奥格斯堡的赫瓦特家族,然而他的猎狗、鹰隼和随从等一应费用都由主人负担,他也就心平气和了。利格尔的府邸毗邻自家的货栈,日常用度如同公卿之家;在那里吃得好,喝得更好;尽管亨利-鞠斯特只翻看呢绒交易的账簿,却认为家里有藏书是体面攸关的事情。

亨利-鞠斯特常常翻山越岭,在图尔奈和梅赫伦,他借钱给女摄政王;在安特卫普,他刚刚和喜欢冒险的朗布莱西特·冯·雷希特海姆联手,买卖胡椒和其他海外货品;在里昂,他尽可能前往诸圣瞻礼节的集市,亲自处理银行交易。这时,他就将家中事务托付给妹妹希尔宗德照管。

阿尔贝里科·德·努米先生立即就迷上了这位胸脯纤细、脸颊瘦长的小姑娘。希尔宗德身着金银线刺绣的天鹅绒,她仿佛是被这挺括的衣服支撑住的,逢年过节,她佩戴的首饰连皇后也会艳羡。她的眼睑泛着贝壳的幽光,几乎呈粉红色,镶嵌着浅灰色的眼睛;嘴微微噘起,仿佛随时会发出一声叹息,或者一句祈祷、一支歌谣的第一个词。倘若有人想脱掉她的衣服,那也只是因为难以想象她赤裸的样子。

在一个飘雪的夜晚,天气让人更加向往紧闭的房间里温暖的床,一个被买通的女佣将阿尔贝里科先生带进了浴室,希尔宗德正在用麸皮洗头发,鬈曲的长发像袍子一样披散在她的身上。女孩子蒙住脸,却并不抗拒情人的眼睛、嘴唇和双手,交付出自己如同一粒去皮杏仁一样洁净和白皙的身体。那个夜晚,年轻的佛罗伦萨人啜饮禁泉,驯服了一对孪生的山羊羔,教会这张嘴爱情的游戏和呢喃。黎明时分,希尔宗德终于被征服,完全沉醉了。早上,她用指甲尖刮着结霜的玻璃窗,拿一枚钻戒在上面刻下自己和情人的名字,将两个名字的字母交缠在一起。她将自己的幸福刻在这纤薄而透明的材质上,这材质是脆弱的,固然如此,但也不比肉体和心灵更加脆弱。

他们的乐趣随着时间和地点的变换有增无已:希尔宗德在哥哥送给她的水力小风琴上演奏艰深的音乐,混合着种种香料的葡萄酒,温暖的房间,在漂浮着蓝色浮冰的运河上泛舟,在五月鲜花盛开的原野上骑马。阿尔贝里科先生喜欢在尼德兰宁静的修道院里寻找被遗忘的古代手稿,他在那里度过的时光也许比希尔宗德给予他的更加美妙;他跟意大利的学者们通信,向他们报告自己的发现,这些人在他身上仿佛看到伟大的马西里奥的天才在重新绽放。晚上,两位情人坐在壁炉前,一起观赏来自意大利的一大块紫水晶,看见山羊神正在拥抱林中的仙女,这时佛罗伦萨人就告诉希尔宗德,在他的故乡用来指称爱情之物的那些词语。他还用托斯卡纳方言为她写了一首谣曲;他献给这位出身商人之家的女孩子的诗句,简直像在描绘《雅歌》中的书拉密。

春去夏来。一天,阿尔贝里科收到表兄让·德·美第奇的一封信,这封信一部分用暗语写成,一部分用的是让惯有的那种戏谑的语气,无论事关政治、学问还是爱情。信里告诉阿尔贝里科先生罗马教廷明争暗斗的一些细节,他身在佛兰德斯,对这些情况一无所知。儒勒二世并非不老之身。尽管有些傻瓜和用钱收买的人已经投靠里亚里奥这位富有的笨蛋,但长期以来精明的让也在筹划,以便能在下一次教皇选举会议上当选。阿尔贝里科先生明白,在这位大主教眼里,他与皇帝的几位商人的接洽并不足以解释他在佛兰德斯不合常理的延宕;他的前程从此要仰赖这位极有可能成为教皇的表兄。他们曾经一同在卡莱吉的露台上玩耍;后来,让又领他进入自己那个精致的小集团,里面那些文人多少有点弄臣,也有点拉皮条的味道;让精细敏锐,却又像女孩子一样柔弱,阿尔贝里科先生最终控制了他,不免有些得意;他会帮助他登上圣彼得教堂的宝座;他将成为让统治期间的幕后发令官,一边等待更好的时机到来。他用了一个小时来准备出发。

也许他没有心肝。也许他突如其来的热情不过是体力过剩而已;也许,作为出色的演员,他在不停地尝试一种新的感觉方式;或者不如说,他只不过做出一系列强烈、美妙然而任意的姿态,就像米开朗基罗在西斯廷小教堂的穹顶上描画的那些形象。卢卡、乌尔比诺、费拉拉,他家族棋盘上的这些棋子,令眼前平淡的水乡绿茵黯然失色,而他一度还想过在此终老。他将古代手稿的残章和自己写的情诗的草稿塞进箱子。穿上靴子,装上马刺,戴上皮手套和毡帽,他比任何时候更像一位骑士,也比任何时候更不像一位教士,他来到希尔宗德跟前向她告别。

她怀孕了。她自己知道。她没有跟他讲。她对他怀有太多柔情,不愿意阻碍他的野心;她也太骄傲,不愿意道出实情来抬高自己的身价,因为她纤瘦的身材和扁平的腹部还不能证实她的表白。她不愿让他责备自己撒谎,也同样不愿让自己招人厌烦。然而事隔几个月,她生下一个男孩之后,她认为自己没有权利向阿尔贝里科·德·努米先生隐瞒他们的儿子出生这件事。她不太会写字;她花了好几个钟头来写信,一边用手指擦掉无用的词语;这封书信终于写成,她将它交付给一位信得过的热那亚商人,那人要去罗马。阿尔贝里科先生始终没有回音。后来,尽管热那亚商人保证说信是由自己亲手转交的,希尔宗德还是宁肯相信她爱过的人从来没有收到过那封信。

短暂的爱情过后被突然抛弃,使这位年轻女人尝够了乐趣,也尝够了厌恶的滋味;她对自己的肉体和肉体的果实感到厌倦,似乎将暗中对自己的苛责转移到了孩子身上。她懒洋洋地躺在产妇的床上,漠然地看着保姆们在炉膛炭火的微光下包裹这个淡褐色的小肉团。私生子算不上一桩罕见的意外,亨利-鞠斯特本可以轻轻松松地给妹妹安排一桩有利可图的婚事,但希尔宗德一回忆起她不再爱的那个人,再想到神圣的婚姻将会让某个愚笨的小市民分享她的羽绒被和枕头,这样的事情她连想也不愿多想。她的哥哥让人用最昂贵的面料为她裁剪华丽的衣服,她毫无兴致地套在身上,此外,与其说出于悔恨,倒不如说出于对自己的怨忿,她不再饮酒,不再吃精致的饭菜,不再烤火,也不再经常使用细致的织物。她准时参加教堂的祈祷;然而晚饭之后,如果碰上亨利-鞠斯特的某位客人声讨罗马人的荒淫和暴行,希尔宗德就会停下手中编织的花边仔细聆听,有时她不小心扯断一根线,随即又悄无声息地接上。然后,男人们惋惜布鲁日港口泥沙的淤积越来越严重,船只都去了其他更容易靠岸的地方;他们嘲笑工程师朗斯洛·布隆迪尔,此人居然声称可以通过开挖沟渠来解决航道淤塞的毛病。要不然,下流的笑话便陆续登场;某人滔滔不绝地讲一个老生常谈的故事,无非是贪婪的女人、受骗的丈夫和藏在酒桶里的引诱者,再不然就是奸商之间的尔虞我诈。这时希尔宗德就走去厨房照看收拾饭菜;而对于在女佣怀里津津有味地吃奶的儿子,她不过是瞥上一眼。

一天早上,出远门回来的亨利-鞠斯特向她介绍了一位新的客人。这是一个灰白胡须的男人,他那既简朴又庄重的样子,让人感到犹如一股有益健康的风掠过没有阳光的海面。西蒙·阿德里安森敬畏上帝。日渐增高的年事以及据说用诚实的方式获取的财富,赋予这位泽兰商人以族长般的尊严。他曾两度丧妻:两位善于持家的女人给他生育了好几个孩子,先后拥有他的房屋和床榻,最后并排躺在米德尔堡一座教堂围墙下面的家族墓地里;他的儿子们也都赚了大钱。西蒙属于这样一类人,他们对女人的欲望表现为父亲一般的关切。希尔宗德的忧伤他看在眼里,于是常常走去坐在她的身边。

亨利-鞠斯特对他深怀感激。这个人的借款曾经助他渡过难关;他对西蒙敬重有加,甚至连在他面前喝酒都有所节制。然而,酒的诱惑还是很大。几杯黄汤落肚之后,他的话也就多了起来。客人很快就得知了希尔宗德的不幸遭遇。

一个冬日的早上,她坐在客厅的窗下做手工,西蒙·阿德里安森走到她旁边,庄严地说道:

“总有一天,上帝会从人们心中抹去一切不属于爱的律法。”

她不明白。他继续说:

“总有一天,上帝不会接受其他形式的洗礼,除非是精神的洗礼;上帝也不会接受其他形式的婚姻,除非是由身体亲密结合而成的婚姻。”

希尔宗德于是颤栗起来。但是这个严厉而又温和的男人开始对她说,一阵真诚的新风正在世上吹过,使上帝的事业变得复杂的任何律法都是谎言,简单的爱就等同于简单的信仰,这一天已经为时不远了。他活泼泼的话语就像《圣经》中的言语,充满比喻和对圣人的追忆,在他看来,圣人们已经挫败了罗马的暴政;他几乎没有降低声调,但还是看了一眼门有没有关上,他承认自己犹豫不决,不知道是否应当公开宣布自己信仰再浸礼派,不过在私下里,他已经弃绝了过时的排场、虚妄的仪式以及骗人的圣事。据他说,一代又一代的正义者,无论他们是受迫害还是享有特权,已经形成一个小团体,他们不会沾染这个世界的罪行和疯狂;罪孽只存在于错误之中;只要心灵保持贞洁,肉体就是纯洁的。

然后,他又跟她谈起她的儿子。希尔宗德的孩子是在教会的律法之外孕育的,违背了这些律法,在他看来,某一天这个孩子比其他任何人更适合去接受和传播普通人和圣人的好消息。英俊的意大利恶魔长着一副大天使的面孔,很快将少女引诱上钩,在西蒙眼里,少女对他怀有的爱情具有一种神秘的寓意:罗马是巴比伦城里的娼妓,无辜的女孩子为她而可悲地牺牲了。时而,一丝通灵者轻信的微笑从这张坚毅的宽阔脸庞上掠过,这个平静的声音中有着一种过于不容置辩的语调,那种语调是执意要说服自己,也往往执意要欺骗自己的人所特有的。但希尔宗德注意到的,只是这个陌生人身上安详的善意。直到那时,这个年轻女人身边的所有人对她的态度不外乎嘲讽和怜悯,或者不过是一种好心然而粗俗的宽容,西蒙跟她谈起那个抛弃她的人时却说:

“您的丈夫。”

他郑重提醒她,上帝面前的一切结合都是不可解除的。听着他说话,希尔宗德恢复了平静。她仍然是忧伤的,但重新变得骄傲起来。利格尔家族的族徽上有一艘大船,象征着他们引以为豪的海上贸易,西蒙对这所宅邸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家。希尔宗德的这位朋友每年都会来;她期盼着他,他们手拉着手,谈论着将替代教会的精神上的教会。

一个秋天的晚上,一位意大利商人给他们带来消息。三十岁就被任命为红衣主教的阿尔贝里科·德·努米先生,在罗马法尔内塞葡萄园的一场会饮中被人杀死了。坊间流传的打油诗指责红衣主教儒勒·德·美第奇是这场谋杀的元凶,他因这位亲戚对教皇施加的影响而心怀不满。

从罗马的藏污纳垢之所传来的这些似是而非的谣言,西蒙不过姑妄听之而已。但是,过了一个星期,亨利-鞠斯特收到的一份报告证实了这些传言。希尔宗德看上去十分平静,猜不透她内心究竟是为此感到高兴还是感到伤心。

“您现在成了寡妇”,西蒙·阿德里安森立即对她说,他的语气庄严而又温柔,他对她说话一向如此。

出乎亨利-鞠斯特的意料,西蒙第二天就离开了。

半年之后,到了跟往常一样的日子,他回来了,他向希尔宗德的哥哥提出求婚。

亨利-鞠斯特将他带到希尔宗德正在做手工的房间里。他坐在她身边,对她说:

“上帝不允许我们让他创造的生灵受苦。”

希尔宗德停下正在编织的花边。她的双手还摊开在纱线上,细长的手指在没有织完的纹样上颤动,让人想起将会交织在一起的花体字。西蒙继续说:

“上帝如何能够允许我们让自己受苦?”

美丽的少妇抬头望着他,面容像一个生病的孩子。他接着说:

“在这所充满讪笑的房子里,您并不幸福。我自己的屋子充满宁静。来吧。”

她接受了。

亨利-鞠斯特满意地搓手。他亲爱的太太雅克琳是在希尔宗德遭遇不幸之后不久娶进门的,她一直大声抱怨,过门之前家里已经有了一个荡妇以及一个教士的私生子,而亨利-鞠斯特的岳丈,富有的图尔奈商人让·贝尔,也利用这些怨言迟迟不肯支付嫁妆。事实上,尽管希尔宗德对自己的儿子漫不经心,但合法出生的孩子哪怕得到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小玩意,也会让两个女人大吵大闹一场。金发的雅克琳从此可以尽情挥霍,给她的孩子买绣花的软帽和围嘴,还有在节日里任凭胖乎乎的亨利-马克西米利安爬上餐桌,双脚伸进菜盘子里。

尽管西蒙憎恶教会的繁文缛节,他还是赞同庆祝婚礼要有一定的排场,这是希尔宗德的愿望,旁人倒是没有想到。但是到了晚上,夫妇两人回到新房,他以自己的方式秘密地重新举行了圣事,他与他选择的女人一起掰开面包,饮了葡萄酒。跟这个男人在一起,希尔宗德就像一只触礁的小船,被上涨的潮水裹挟着漂流。她毫不害羞地品尝合法的乐趣中包含的神秘,这个年老的男人朝她的肩头俯下身来,抚摸她的乳房,他做爱的方式似乎像在祝福。

西蒙·阿德里安森承担起抚养泽农的责任。但是,当希尔宗德将孩子推上前去时,泽农看见这张蓄着长须布满皱纹的脸,嘴唇上还有一颗疣子在颤动,就哭喊起来,他挣扎着,拼命从母亲手中挣脱出来,希尔宗德手上的戒指划伤了他的手指。他逃之夭夭。晚上,他被人发现藏在花园尽头的面包炉里,一个仆人笑着从劈柴堆后面钻出来抓他,他却张嘴就咬。西蒙驯服不了这只狼崽,只好将他留在佛兰德斯。再说,孩子在希尔宗德跟前,显然只会平添她的忧伤。

泽农是为教会长大的。对一个私生子而言,教士身份仍然是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甚至出人头地最稳妥的方式。此外,泽农很早就对知识表现出极大的热忱,在他的舅父看来,只有一个未来的教士才配得上耗费那么多墨水和通宵达旦燃烧的蜡烛。亨利-鞠斯特将小学生托付给他的内兄帕托洛梅·康帕努斯,布鲁日圣多纳西安教堂的议事司铎。祈祷和研读文学耗尽了这位饱学之士的精力,他性格温和,竟至于显得像个老人。他教他的学生拉丁文,以及自己懂得的一点点希腊文和炼金术,还借助普林尼的《自然史》来激发孩子对科学的好奇心。议事司铎寒冷的学习室是这个男孩子的避难所,在那里他可以躲避掮客们议论英国呢料的声音,躲避亨利-鞠斯特平庸的处世之道,躲避对青涩的果子格外好奇的女佣的抚摸。在那里,他摆脱了童年的屈从和无聊;这些书和这位先生将他视为人。他喜欢这间四壁都是书籍的房间,这管鹅毛笔,这只牛角墨水瓶,还有获取新知识的工具。他喜欢知道更多的事情,比如红宝石来自印度,硫磺可以与水银混合,还有拉丁语中被称为lilium的花儿,在希腊语中叫作krinon,在希伯来语中又叫suannah。后来他发现书和人一样会胡言乱语和撒谎,还发现议事司铎经常就一些并不存在,因而也无需解释的事情,絮絮叨叨地解释个没完。

他的交游令人担忧:那段时期,他往来最多的人当中有剃头匠让·米耶,这个人手脚灵活,无论放血还是打磨石头都无人能比,但有人怀疑他解剖尸体。还有一个是名叫科拉斯·吉尔的纺织工,爱吹牛的好色之徒,泽农本该用于学习和祈祷的时间,却消磨在跟这个人一起组装滑轮和手柄上。这个胖胖的家伙既活跃又笨重,就算手里没钱也不会在乎花销,碰到村里的节日,他请学徒们吃吃喝喝,在这些人眼里他简直像个王子。他长着一身结实的肌肉,红棕色的毛发和淡黄色的皮肤,寄寓在这副皮囊里的是既耽于幻想又细致周密的头脑,这样的人随时都在考虑要磨砺或调整某一样东西,将它简单化或者复杂化。每年,城里都有作坊关门;亨利-鞠斯特自诩出于基督徒的善心才让自己的工厂继续开工,实际上却在利用失业的状况定期削减工资。他的工人们都担惊受怕,庆幸还有一个地方在敲钟招呼自己去上班,他们隐约听见工厂要关门的消息,带着一副可怜相说,乞丐的队伍不久又要扩大了,在眼下这个物价飞涨的世道,到处游荡的乞丐让城里人害怕不已。科拉斯梦想用机械织机来缓解工人的劳作和紧张,在根特、伊普雷和法国里昂,已经有人在偷偷试用这样的机器了。他见过一些图纸,还给泽农看过;年轻学生修正了几个数字,兴致勃勃地研究图样,将科拉斯对这些新机器的热情变成了两个人共同的狂热爱好。他们跪在地上,肩并肩俯在一堆破铜烂铁上,永不疲倦地互相帮忙悬挂平衡锤,调节杠杆,装配或者拆卸咬合在一起的轮子;没完没了地讨论该在什么地方安装一个螺钉,或者要不要给滑槽上油;泽农头脑敏捷,远远胜过脑筋迟缓的科拉斯·吉尔,但是手艺人厚实的双手轻巧灵活,令议事司铎的学生赞叹不已,这是他第一次和书本以外的东西打交道。

“干得漂亮,好小子,干得漂亮”,工头笨拙地说,一边将沉重的胳膊搭在读书人肩上。

晚上,念完书后,泽农悄悄跑去找他的伙伴。他抓一把砂砾扔在小酒馆的窗玻璃上,作坊师傅通常在那里捱到很晚。要不然,他几乎是背着人,溜到空荡荡的库房角落里,科拉斯和他的机器就住在那里。那间大屋子光线很暗;由于担心引起火灾,点燃的蜡烛放在桌子上面的一个水盆中央,仿佛是微缩的海面上一座小小的灯塔。帮作坊师傅打杂的学徒托玛·德·第克斯莫德出于好玩,像猫一样在摇摇晃晃的机器底座上跳来跳去,他走在黑漆漆的顶楼上,一只手还拿着灯笼或者大啤酒杯保持平衡。科拉斯·吉尔这时就放声大笑起来。他坐在木板上,眼睛滴溜溜地转,一边听着泽农高谈阔论,从伊壁鸠鲁的原子到立方体的复制,从金子的性质到证明上帝存在的蠢事,带着钦佩的轻轻的口哨声从他嘴里溜出来。泽农从这些穿皮外套的人身上看见的东西,就像豪门子弟在马夫或者饲养猎狗的人身上看到的:那是一个比自己的世界更粗糙也更自由的世界,因为它在更低的地方运动,远离概念和三段论,粗笨的活计和轻松的偷懒令人心安地相交替,那里有人的气味和热力,充满诅咒、影射和谚语的语言像行会的切口一样隐讳,那里的活动不仅仅限于手握鹅毛笔埋头读书。

年轻学生认为从作坊和工场里学到的东西可以推翻或者证实书本上的论断:无论柏拉图还是亚里士多德,都被看作普通的商贩,需要复核一下他们的分量。李维不过是个饶舌的家伙;恺撒,无论他多么超凡卓越,已经死去了。至于普鲁塔克笔下的英雄人物,他们的精髓连同福音书的乳汁一起养育了帕托洛梅·康帕努斯议事司铎,但泽农从他们身上只记取了一样东西,那就是精神和肉体上的大胆将他们带往至远至高的境地,正如禁欲和禁食据说会将循规蹈矩的基督徒带往他们的天堂。在议事司铎看来,神圣的智慧及其世俗的姊妹是相辅相成的:有一天,他听见泽农取笑《西庇阿之梦》里那些虔敬的梦想时,他明白他的弟子已经暗自放弃了基督的安慰。

然而,泽农还是在鲁汶的神学院报了名。他的热情令人惊讶;这位刚刚入学的新生,无论碰到什么论题,都能够立即加以阐述,这使得他在同窗当中威望大增。大学生的生活放纵而快乐;有人请他赴宴,在筵席上他却只喝白水;他对妓女的兴趣只不过像一个讲究饮食的人面对一盘变质的肉。众人公认他相貌英俊,然而他不容置辩的声音令人生畏;他阴沉的目光中燃烧着火焰,既令人着迷又令人不快。关于他的身世有些离奇的蜚短流长,他并不加以驳斥。泽农总是坐在壁炉旁边读书,尼古拉·弗拉梅尔的信徒们很快就在这位怕冷的学生身上看出他对炼金术的关注:一个由一些好探究和不安分的人组成的小团体向他敞开大门。一个学期还没有结束,他已经居高临下地俯瞰那些穿着皮毛袍子的学究,这些人在食堂里弓着背吃盘子里堆得满满的食物,对自己笨重呆板的学问感到心满意足;他也看不起那些吵闹而粗野的学生,他们抱定主意只学习刚好能够谋取一份闲差的知识,在这些可怜人身上,心智的发育不过是一时头脑冲动而已,终将随着年轻时光一同逝去。渐渐地,这种轻蔑扩展到他身边的犹太教神秘派朋友们,他们头脑空洞,夸夸其谈,满肚子都是自己不理解的词语,然后又用套话反刍出来。他不无苦涩地看到,一开始他对这些人还抱有期望,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行为上,都没有走得比他更远,甚至还没有跟他一样远。

泽农住在一幢房子的顶楼,房子是由一位神甫管理的;楼梯上挂着一块告示牌,命令寄宿生要参加集体晚祷,禁止将妓女带进宿舍以及在茅坑以外的地方便溺,否则处以罚款。但是,无论各种气味还是炉膛的烟炱,还是女管家尖利的声音,还是从前的住客涂满墙壁的拉丁文玩笑和下流的图画,还是落在羊皮书页上的苍蝇,任何东西都不能打扰泽农的演算;对他而言,世上的任何物品都是某种现象或者符号。就在这个阁楼里,年轻学生有过怀疑和诱惑、胜利和失败、愤怒的眼泪和年轻人的快乐,人到中年以后不再能够或者不屑于体会的这一切,随后在他自己的记忆中也不免留下遗忘的斑点。泽农偏爱的那些感官的激情,是大多数人最难以体验或者最不情愿承认的,那样的激情迫使人保守秘密,往往还要撒谎,有时甚至要面临挑战。这位正在与化身为经院哲学的歌利亚搏斗的大卫,以为在一位懒洋洋的金发同窗身上找到了他的约拿单,但后者很快就离开他,抛下这位专制的同学,移情于其他对喝酒和玩骰子更在行的同伴了。这场秘密交往就像隐蔽的内脏和血液,尽管两人经常见面往来,表面却没有流露出任何异常;这件事情的结束,只不过让泽农比从前更加沉浸于学习。刺绣女工雅奈特·弗贡尼埃也是金发碧眼,这个不同凡响的姑娘像小厮一样大胆,常常有成群的大学生追随左右,泽农奚落和羞辱她整整一个晚上,却赢得了她的芳心。读书人夸口,只要他愿意,他将这个姑娘追到手的时间,比骑马从菜市场到圣彼得教堂还要快。他的话引起一场斗殴并升级为对阵战。俊俏的雅奈特本人,一心要显示自己的宽宏大量,用嘴亲吻了她那受伤的羞辱者,用当时的行话来说,嘴叫作心灵的大门。最后,临近圣诞节的时候,泽农对这场打斗的回忆只剩下脸上的一条刀疤了,女诱惑者趁一个月明之夜溜进他的宿舍,轻手轻脚爬上容易吱吱作响的楼梯,钻到他的床上。泽农惊异于这个扭动的身体如此光滑、灵巧、老练,惊异于这个鸽子般的胸脯发出喁喁私语,惊异于她的笑声刚好及时止住,不至于惊醒住在隔壁阁楼的女管家。他只感觉在快活之中混杂着害怕,就像在一处清凉而不可靠的水里游泳。有几天时间,人们看见他不顾院长令人生厌的警告,跟这个不正经的姑娘一起招摇过市;他的欲望仿佛来自这个危险的、爱嘲讽的妖艳女人。然而还不到一个星期,他又完全回到了他的书本中。人们指责他过快地抛弃了这位姑娘,当初为了她,他还漫不经心地损害了整整一个学期以优等成绩结业的荣誉:他对女人表现出的轻蔑让人怀疑他夜间与女妖苟合。


✑格罗塔-费拉塔(Grotta-Ferrata)的修道院于1004年由圣尼鲁斯创立。儒勒二世在1503年成为教皇之前,曾任当地的红衣主教。​✑康布雷联盟:1508年,由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法国国王路易十二、阿拉贡国王费尔迪南二世和教皇儒勒二世组成,联合对抗威尼斯。但该联盟于1510年即告瓦解。​✑天主教节日,在11月1日。​✑帕多瓦的马西里奥(Marsile de Padouc,约1275-1342),意大利政治理论家。​✑书拉密(Sulamite),即《旧约·雅歌》中的“佳偶,美人”,《雅歌》中对她的美貌有详尽的描绘。​✑百合花。​✑原文为佛兰德斯语。​✑参看西塞罗,《国家篇》,第六卷。​✑尼古拉·弗拉梅尔(Nicolas Flamel,1330-1418)是一位富裕的巴黎市民,向医院和教堂捐赠了大量财产。传说他是炼金术士,并因此致富。​✑歌利亚是非利士人中的巨人,被牧羊少年大卫打败。后面提到的约拿单是大卫的朋友。见《旧约·撒母耳记上》第17至20章。​✑原文为拉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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