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睁开双眼时的心情很奇特。这感觉就像捉迷藏时一动不动地躲在黑漆漆的壁橱里,突然,呼啦一声隔扇被拉开,太阳的光线倏地向你射来,并听到有人大声对你说:“看到你了!”先感到一阵晃眼,接着感到相当难为情,然后感到心怦怦地直跳,合起和服的前襟,有些不好意思地从壁橱中走出来,接下来会突然感到火冒三丈大为不快,就是这感觉。不,不对,也不是这种感觉。总觉得是一种让人受不了的感觉。又像是打开了一个盒子,发现里面还有一个小盒子。把那个小盒子打开来,里面又有一个小盒子。再打开它,接连还有一个小盒子。之后,再打开小盒子,结果还有更小的盒子。这样打开了七八个盒子,终于到了最后出现了一个如同骰子般大小的盒子,再轻轻地将它打开来一看,结果什么都没有。里面空空如也。有点接近这种感觉。说是吧嗒就醒来,那是骗人。我的双眼一开始浑浊不清,其间就像淀粉不断渐次下沉,然后上面再一点点澄清,最后才疲惫地醒来。早晨,我总觉得有些扫兴。很多令人悲伤的事情不断涌上心头,真让人受不了。讨厌,真讨厌!早晨的我最见不得人了。也许是晚上没有熟睡的缘故吧,我的两条腿累得筋疲力尽,然后我什么也不想做。说什么清晨身体有精神,那是胡扯。早晨是灰色的,天天如此!早晨是一天最虚无的。早晨我躺在床上总是感到很悲观。我讨厌早晨。清晨醒来,尽是一些让我感到非常厌恶、懊悔的事。它们一下子都聚集在一起,堵得我胸口难受,痛苦不堪。

早晨,太捉弄人了。

我小声地叫了声“爸爸!”感到很害臊,又很高兴。我起来后,飞速地叠好被褥。当把被褥抱起来时,我“嗨哟”地吆喝了一声。我突然意识到:以前我从没有想过自己是一个会发出“嗨哟”这类庸俗词语的女子。“嗨哟”这类词让人听起来觉得像是老太婆的吆喝声,令人作呕!为什么我会发出这种吆喝声呢?就好像有一位老太婆居住在我身体内某个地方一般,令人感到不爽。以后,我可要当心啊。这就好像当你看到别人走路的步态非常低俗而大皱眉头时,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是那种步态,这太叫人感到沮丧了。

早晨,我总是没有自信。我身着睡衣,坐在梳妆台前,不戴眼镜瞧了一下镜子,看到自己的脸有点模糊而安详。虽然我最讨厌自己脸上带着眼镜,但是这眼镜也有不为他人所知的优点。我很喜欢摘下眼镜向远处张望。远处的一切变得朦朦胧胧,犹如梦幻,就像万花筒一样,十分美妙。什么污秽的东西一概都看不到。只有硕大的东西,只有鲜明而强烈的色彩、光线映入眼帘。我也喜欢摘掉眼睛看人。对方的脸看上去都很柔和、漂亮、笑涔涔的。而且,当把眼镜取来下时,我不但决不想和别人发生争吵,还不想出言不逊,只会默然地发呆。于是,这时的我也许会感到别人都好像待人忠厚老实吧。这就更好了,我呆呆地感到放心了,人变得想要撒娇了,性情也变得非常和善了。

然而,我依然不喜欢眼镜。一戴上了眼镜,脸部的感觉就没有了。有面部而生的各种情绪,如浪漫、美丽、冲动、脆弱、天真、哀愁,这一切都被眼镜遮住了。甚至连挤眉弄眼的交流都无法正常地表现出来。

眼镜就是一个妖怪。

也许是因为自己总是很讨厌自己的眼镜的缘故吧,我总认为眼睛漂亮是最好的。即使没有鼻子,即便把嘴巴遮盖住,只要一看到那双眼睛,看到那双会让自己美美地活下去的眼睛,就会感到很好。我的眼睛只是很大,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当我紧盯着自己的眼睛观看的时候,就会感到失望。就连母亲都说我的眼睛没有神采。也许她是在说我的这种眼睛没有光芒吧。一想到自己的眼睛像个煤球,就会感到心灰意懒。正因为是这样吧,我感到很受打击呢。每次照镜子时,我都深切地期望自己的双眼能变得润泽而明亮,就像蔚蓝的湖水一般,就像躺在青绿色的大草原上仰望天空一样。这双眼睛会时不时地映入流动的云彩,甚至连鸟儿的影子都能清晰地映入。我很想和拥有一双漂亮眼睛的人多多相遇。

从今天早晨开始就是5月份了。一想到这,我总觉得有点喜不自禁。我还是感到很高兴。夏天就要来临了。走到庭院,满眼就是草莓花儿。父亲去世的事实难以想象。他死了,不在世了,这叫人难以理解,有些搞不懂。我很想念姐姐,怀念离去的人,想念那些长久没有相见的人们。到了早晨,这些过去的事情,前人们的事情,简直就像臭烘烘的腌菜萝卜一样出现在你的身边,令人不快地想起,实在受不了。

嘉皮和咔阿(因为这狗可怜兮兮的,所以就唤它为“咔阿”)两只狗结伴而行地跑了过来。我把这两条狗并排地放在自己的跟前,只是非常地疼爱嘉皮。嘉皮一身雪白的软毛又光亮又好看。咔阿却脏兮兮的。每当我逗弄嘉皮时,我都能清楚地知道咔阿在一旁表现出一副哭泣的表情。我也知道咔阿肢体残疾。咔阿悲伤的神情,我很讨厌。正因为它相当可怜,我才故意地不对它示好。咔阿好像是一条流狼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人宰杀的。咔阿的腿已经是这样了,它就算要逃命,恐怕也跑不快吧。咔阿,你快跑到山里去吧!因为你不招人喜爱,早点儿死掉好了。我不仅仅对咔阿会做不好的事,对人也会做坏事。我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刁难人,攻击人,令人生厌。我坐在走廊上,一边抚摸着嘉皮的脑袋,一边在观看刺眼的绿叶时,感到自己太不仁慈了,产生了一种想坐在泥地里的情愫。

我想哭一哭。我使劲憋住气,让自己的眼睛充血。我想也许这样会流出一点儿眼泪,于是就尝试了一下。可是,结果失败了。我也许早已是一个没有眼泪的女子了。

我断了这个念头,开始打扫起房间。我边打扫卫生,边突然哼起了《唐人阿吉》[1]的小调。我感觉自己环顾了一下周围。我觉得自己平时非常热衷于莫扎特、巴赫,现在却无意识地哼唱起《唐人阿吉》,真有趣。如果抱起被褥就“嗨哟”地吆喝着,边打扫卫生边哼唱唐人阿吉的话,那么连我自己都觉得完蛋了吧。要是这样下去,说不定会在梦话里说出怎样下流的事,我感到忐忑不安!不过,我总觉得滑稽可笑,便放下手中的扫帚停下来,独自笑了起来。

我把昨天缝制好的新内衣穿上了身。衣服的胸口处绣上了一朵洁白的小蔷薇花。穿上这件上衣,就看不到这个刺绣了。没人知道这一点,我很得意。

不知道母亲帮什么人说媒,一大早她就手忙脚乱地出门了。自打我小时候起,我的母亲就是这么一个人:为别人尽心尽力。尽管我已经习以为常了,但还是对整天忙得不歇的母亲感到很吃惊。我很佩服她。我父亲过去平时太专注读书学习了,因此母亲就把父亲该做的事都做了。父亲和社交毫无缘分,而母亲却结交了很多心地很好的人。尽管他们俩个性完全不同,但彼此却一直相互尊重。他们也许就是一对可称得上没有恶行、善良而平和的夫妇吧。啊,这令我骄傲,令我自豪!

在酱汤温热之前,我一直都坐在厨房的门前,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杂树林。于是,我感到自己以前,就在刚才也是这样,坐在厨房的门口前面,以相同的姿势,一边想着完全一样的事情,一边看着眼前的杂树丛。看着看着,仿佛在一瞬间感受到了过去、现在和将来,感到心情不同寻常。这种事,时有发生。我和什么人坐在房间里一直说着话,视线移向到桌角,然后一下子停下来一动也不动,只有嘴巴在翕动。在这种情况下,就会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

感觉坚信自己以前不知在何时,在同样的状态下,一边说着同样的事情,一边还是看着桌角,而且就在刚才,发生的事又全部原封不动地向自己袭来。无论行走在多么远的乡间小道上,我都认为这是一条以前一定曾经走过的路。走着走着,我会“唰”地薅掉路旁的豆叶。即使如此,我也仍然觉得在这条道的这个地方曾经薅掉过这个叶子。另外,我还相信:以后不管自己步行在这条道上多少次,我都会在这个地方把豆叶薅下来。而且,会发生这种事的。有一次,我正在泡着澡,忽然间看了一下手。于是,我就在想:以后不论过去几年,泡澡时我一定会想起自己一边看着现在若无其事地看到的这只手,一边心中感怀。这么一想,心情不由得阴郁起来。

某一天傍晚,当我把米饭盛入饭桶里时,如果说出现了灵感有些夸张,但是感觉自己的体内有什么东西在呼呼地跑来跑去。该怎么称呼它呢?我想称它为哲学的后腿吧。在它们的驱使下,我的头部、胸部各个地方都变得透明起来,就好像什么在体内已稳定住的凉粉,以一种被慢慢挤出时的柔性,默默地无声息的,就这样在体内随血液流动,壮观而轻松地穿过全身似的。这时,还谈不上什么哲学!我有一种预感——体内就像有一只贼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活着。这预感并非什么好事,倒是令人感到恐怖。要是这种感觉状态持续不断下去的话,说不定这个人就成了神灵附体了。我觉得是基督!然而,我可不喜欢是女基督徒。

结果是因为我空闲,是因为我没有经历生活上的艰苦,所以我每天不会排解自己所见所闻的上百、上千个的内心感受。因此,在我发呆的时候,这些过往感受都变成了一幅幅妖怪的模样,接连不断地浮现出来呢。

我独自一人在饭厅里吃饭。今年第一次吃黄瓜。根据黄瓜的青绿色便可知夏天即将来临。五月的黄瓜,其青色味具有一种令人感到心里空荡、难过、刺激般的悲伤。每当我独自在饭厅里吃饭的时候,我都非常非常想出去旅行。我很想乘坐火车。看报纸。报上刊登着一张近卫[2]先生的照片。近卫先生也许是一个好男人吧。但我不喜欢他的那张脸。他的额头很不好看。我很喜欢看报纸上刊登的图书广告词语。也许是因为每一字每一行都要花上一两百日元的广告费吧,大家都拼命地揣摩。为了让每一个字每一句话获得最大效果,大家不断地苦思冥想,绞尽脑汁地写出名句。像这样花大钱的文句,恐怕世上少有吧。读起来,我总感到心情舒畅,痛快!

我吃好饭,锁上门,便去上学。虽然认为这天不错,不会下雨,但是我很想带着昨天母亲给我的那把漂亮的雨伞出门,于是就随身带上了它。这把雨伞是母亲以前做姑娘的时代使用过的。我发现了这把新奇的雨伞,感到有点得意。我很想拿着这样的雨伞,走在巴黎的平民街区上。目前这个战争会结束的。到时,这把梦幻般的旧式雨伞一定会流行起来的吧。无沿边式的女帽与这把雨伞一定很般配。穿着粉红色的长摆衣服,领子开得很大,手上戴着黑绢蕾丝编织的长手套,在宽大帽檐的帽子上,别上一枚漂亮的紫堇花。就这样,在树木深绿的时节前往巴黎的餐馆吃中饭。之后,忧郁地轻轻托着腮颊,看着外面走过的人流,这时有个人轻轻拍着我的肩头。突然,音乐响起,是玫瑰华尔兹!啊,太滑稽了,太可笑了!在现实中,只有这一把旧兮兮、古里古怪的长柄雨伞。自己觉得又悲惨又可怜,就像是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唉!去拔草吧。

临走时,我拔了一点儿家门前的草,就算是帮了母亲一把。说不定今天会有什么好事呢。虽然都是草,可是为什么会有自己这么想拔去的草和自己想留下的草等等呢?可爱与不可爱的草,虽然形状并非迥异,可是尽管如此,为什么却要这样明确地区分出招人喜爱的草和令人讨厌的草呢?毫无道理嘛。我认为女性的好恶应该有适度。帮忙拔了十分钟的草之后,我便急忙赶向停车场。穿过田间的小道时,我不停地想写生。途中,我路过了神社里的森林小路。这是我一个人事先发现的一条近道。走在森里小路上,我偶然向下一看,发现到处都成群地生长着二寸高的麦苗。当我看到这些青油油的麦苗,就明白了:啊,今年又有军人们来过了。去年也来了很多军人和马匹,就驻扎在这神社的森林中休息。过一段时间,路过这里一看,麦子就像今天的一样生长得很快。然而,今天看到的这些麦子不会再生长了。今年又是从部队的马桶里洒落出来而颤巍巍地生长的这些麦子很可怜,会这么死掉的。因为这森林这么暗淡,根本照不到阳光的。我穿过了神社里的森林小路,在车站附近和四五名工人遇在了一起。这些工人和以往一样冲我说出一些难以启齿的污言秽语。我不知所措,一脸茫然。

我想超过这些工人,大步走到前面去。可是,要这么做,就必须从这些工人的缝隙中穿过去,挤过去。令人感到好可怕啊。虽说如此,如果一直默默地站着不动,让他们先走,一直等到自己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是需要相当胆量的。这样做会失礼的,也许工人们会因此而生气的。我的身体开始发热,我几乎要哭了。我对自己这种要哭的模样感到很难为情,于是就向他们笑了笑。然后,慢吞吞地跟在他们的后面走着。当时,我也只能如此。不过,自己感到的那种窝心,在乘上电车之后,并没有消失掉。真希望自己对这种无聊的事情不要介意,尽快变得坚强、变得心明如镜。

在电车入口的近处有一个空座位。我轻轻地把自己的用具往那里一放,稍微整理了一下裙摆,正准备要坐下去时,一位戴眼镜的男子安然地挪开了我的用具,坐在了座位上。

“唉,这是我找到的座位呀!”听我这么一说,那位男子苦笑了一下,接着就满不在乎地看起了报纸。仔细一想,也搞不清是谁厚脸皮。也许是我脸皮厚吧。

没有办法,我把雨伞和用具放在行李架上,拉住车上的吊环,像往常一样看起了杂志。在我用一只手啪啦、啪啦地翻着页码时,想起了很奇怪的事情。

如果由自己选取看书的话,毫无这方面经验的我可能会哭丧着脸吧。我很信赖书里所写的事情。如果阅读一本书,我就会一下子沉浸其中,信赖它,与之同化,产生共鸣,并尝试着把日常生活贴进其中。另外,当看到其他书籍时,我会忽然发生改变,装模作样。把人家的东西偷来好好地改造成自己的东西,这种才能的狡猾劲儿是我唯一的特技。这种狡猾、这种骗术,我真的很讨厌。每天、每天,都不断地失败,尽丢人现眼,也许以后会稳重一点儿吧。不过,正是从这种失败中,设法捏造个歪理,然后加以巧妙地敷衍,编造出一个正儿八经的理论,这好像是苦肉戏里得意扬扬的做法(这种说法在某本中看到过的)。

我真搞不明白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当没有书看了,怎么也找不到可效仿的样板时,我到底会怎么办呢?我也许会一筹莫展,蜷缩一团,一个劲儿地乱擤鼻子。不管怎样,在电车里每天都这么胡思乱想的话,可不行!身体还残留着一种令人讨厌的激情,受不了。虽然我意识到必须做点什么,必须设法做些事情,但是怎么做才能清晰地把握自己呢?以前的自我批判之类,实在毫无意义。自我批判一下,当发现自己那令人讨厌的弱点时,就会立即沉溺对其姑息,自我安慰,并得出结论说矫枉过正不好,等等。因此,批判也就成了一纸空文。什么都不想倒是不欺人。

在这本杂志里,也有很多人以“年轻女性的缺点”为主题投稿的。读着其中的文章,就觉得像是在说自己,甚至感到很难为情。而且,写文章的人各有特点。感觉平时傻乎乎的人写起文章来正如其人,有种很傻的感觉;从照片上看,感觉爱俏皮的人,使用的语言措辞也诙谐,因此读起来令人觉得可笑,有时我边偷偷地发笑,边往下阅读。宗教家会立刻提出信仰,教育家自始自终都在写恩德、恩情,政治家会谈及汉诗。作家则故弄文笔使用华丽的辞藻,自鸣得意。

不过,文章写得全都是一些真实的东西:没有个性,没有深度,缺少合理的希望和正当的野心。总之,没有理想。即使有批判,也不会直接影响到自己生活的积极性。没有反省意识。没有真正的自觉、自爱和自重。即使有勇气采取行动,也恐怕担不起这一切行为结果的责任。虽然习惯于自己周围的生活方式,并巧妙地处理一切,但是并不对自己以及自己周围的生活抱有合理的、强烈的热情。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谦逊。缺乏独创性。只会模仿。缺少人类本来“爱”的感觉。虽然装作文雅,但其实没有气度。除此之外,文章中还写了很多不足。真正地阅读了之后,有很多地方令人感到恍然如此,决不能否认。

但是,文章里所写的所有词语,总感觉距离这些人平时乐观的心情有差距,他们只是写写罢了。虽然他们使用了很多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啦,什么“本来的”啦等形容词,但是所谓“真正的”爱、“真正的”自觉到底是什么?并没有清楚地写明。也许这些文章的写作者都明白。如果是这样,他们能更具体地只用一句话,非常权威地给我们明示“往右!”“往左!”不知该有多好啊。因为我们已经迷失了爱的表达方式,因此不要对我们说:这也不行,那也不可。如果以一种强有力的口吻吩咐我们:要这样做、那样做的话,我们大家会全部照做的。可能大家都没有自信。在此发表意见的人们,也许并非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有这种意见吧。虽然指责我们没有合理的希望,没有正当的野心,但是当我们在追求合理的理想,付诸了行动时,指责我们的人说不定会在什么地方守卫着我们,并引导着我们吧。

我们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应该去最好的地方,想去很美的地方,去施展自我的地方。我们想拥有良好的生活。这就是我们所拥有的合理希望和正当的野心。一旦想抱有可依赖、不可动摇的信念,我们就会焦虑。但是,这一切,比如就姑娘家来说,要想体现在一个姑娘的生活上,恐怕需要相当努力吧。还要有母亲、父亲、姐姐和哥哥的见地。(虽然只是在口头上说有点过时,但绝没有轻视老前辈、老人和已婚的人们。不仅如此,他们应该置于二三位。)还要有生活上往来不断的亲戚,还要有熟人,有朋友。还要有一个总以强大力量影响我们的“社会”。当我们想到、看到、思考到这一切时,哪还谈得上发挥自己的个性!还是不要引人注目,默默地沿着大多数人所走的路前行。我们只能认为这才是最明智的。我认为将给予少数人的教育施与所有的人,这是非常可悲的。随着年龄的漫漫增长,就会逐渐明白,学校的修身规定和社会上的法规是截然不同的。如果完全恪守学校的修身规定,他就会被视为傻瓜,被称为怪人,出人头地不了,总是一生贫穷。或许有不撒谎的人吧。如果有的话,这种人永远都是一个失败者。在我的亲人当中,也有一个行为端正、拥有坚定的信念、追求理想、认为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生活的人。可是,亲戚们全都在说这个人的坏话,把其当成傻瓜。虽然我很清楚被当作傻瓜很失败,但不可能施展自己的想法,甚至来反对母亲和亲戚。这很恐怖。小时候,当我的内心想法和大家的完全不一样时,我就会问母亲:

“为什么?”这时,母亲就会用什么一句话对付我,然后就不高兴。她说我:“你不好,你品行有问题。”给人感觉一副可悲的神态。母亲也对父亲说过我的事。当时,父亲只是默然地笑着。后来听说母亲说我是一个“不合群的孩子!”随着年龄渐渐增长,我已经变得战战兢兢的了。我想要做一件西服,也会考虑一下每一个人的想法。

虽然偷偷地真正喜欢符合自己个性的东西,可是要想喜欢下去,把它作为自己的东西明确地体现出来,就感到很害怕。我总想要成为大家眼中的好姑娘。当很多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我是多么的自卑啊。满口胡言,喋喋不休地净说些根本不想说的事,讲一些和自己的内心想法不一致的事情。这是因为我觉得这样不吃亏,不吃亏。我认为这很讨厌。我希望道德观念早点儿发生改变就好了。这样一来,就不会因自己而产生这种自卑了,不会为了考虑别人的想法而每天生活得不爽。

呀,那边空了一个座位。我急忙从行李架上拿下我的用具和雨伞,迅速地挤了过去。右边挨着的是一位初中生,左边挨着的是一位穿着肥大棉罩衣、里面背着孩子的妇人。这位妇人尽管上了岁数,但脸上化着浓妆,头发是流行的卷发。面部很漂亮,但是喉部已经有叠起的皱褶了,令人感到寒碜、不舒服,我很讨厌她这副样子。人在站着的时候和坐着的时候,考虑的事情完全不一样。一坐下来,脑子里想的净是一些不着边际、平淡无味的事情。在我的对面,有四五个年龄相仿的上班族呆呆地坐在一起。他们大概有30岁左右吧。他们都很令人生厌。睡眼惺忪、浑浊,毫无锐气!不过,我现在如果对他们其中的某一位示以微笑的话,或许就凭这一点,一定会被拖着去和他结婚的。女性要决定自己的命运,仅靠一个微笑就足够了。这太可怕了,真不可思议!我可要小心啊。今天早晨,我专门想一些奇妙的事情。眼前一下子浮现出两三天以前,一位来我家修剪庭院的园丁来,挥之不去。他从头到脚都是一副园丁的模样,可是他的长相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夸张地说,他的模样像思索家,肤色看上去黑黑的,眼睛很有神,眉头紧锁。虽然他的鼻子是踏鼻头,但和他的肤色很相称,看起来意志坚强。嘴唇的形状也相当好看,耳朵有点脏。说道他的手,这才回过神儿意识到他是园丁。不过,他那张低低带着黑色软帽遮阳的脸,令人感到做园丁很可惜。我曾经向母亲询问过三四次:是不是那位园丁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园丁呢?结果,还受到了母亲的责难。今天,包着用具的这个包袱布,就是他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母亲给我的。那天,家里正是大扫除,修缮厨房的、榻榻米的工匠都在我家,母亲也在收拾衣柜。当时,母亲把这个包袱布拿了出来,我就向母亲要来了。这个包袱方布非常漂亮,适合女性使用。因为很漂亮,所以用它包扎物品很可惜。就这样坐着,把它放在膝盖上,悄然地看了它好多次。我抚摸着它,希望这电车里所有的人都会注视到它,可是没有一个人看它。只要有人给我稍微注视一下这个可爱的包袱布,我就可以决定嫁给他。一想到“本能”这个词,我就想哭泣。本能之大,靠我们的意志无法推动的力量,一旦自己通过很多事情渐渐懂得了这些,我就感到几乎要发狂。怎么办好呢?我不知所措。我既不能否定,也无法肯定,只是好像有一个很大、很大的东西突然从头顶上罩了下来。而且,这个东西正随意地拉着我到处走。我被拉着,有一种满足的感觉,同时还有一种眺望这一切的悲伤感。为什么我们无法自我满足,一生只爱自己呢?眼见本能将吞噬自己以往的感情和理性,我就感到很可悲。一旦稍稍忘掉自我之后,又只是感到沮丧。当我渐渐明白那个自己和这个自我明显存在一体时,我就想哭泣,就想呼喊“妈妈!”“爸爸!”然而,真实这东西或许意外地就存在于自己相当讨厌的地方。所以,我更加感到可悲。

电车已经到了御茶水[3]站了。一下到月台上,总觉得脑子里所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我赶紧努力回想刚刚发生的事情,但是完全都浮现不出来了。再接着往下想,尽管感到很焦虑,但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脑子一片空白!当时,有些事不仅时而很打动自己的,而且还令人感到痛苦、难为情,而现在随着时间的流逝,如同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我对现在这一瞬间感到很有趣。在用手指抓住“现在”、“现在”、“现在”的时候,“现在”早已飞逝远去,新的“现在”又来了。一边嗒嗒地登着天桥的石阶,一边想着不着边际的事情,真是愚蠢!或许是因为我太幸福了吧。

今天早上小杉老师很漂亮,就像我的包袱方布那样美丽。老师很适合穿漂亮的蓝色衣服。胸前深红色的康乃馨也很醒目。如果没有“造作”的话,我会更加喜欢这位老师。她过分弄姿作态了,感觉什么地方有些牵强。她那样是不是很累啊。她的性格也有些捉摸不透,有很多让人搞不明白的地方。她明明个性忧郁,却硬要给人表现出一种开朗的样子。但是,不管怎么说,她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我感觉让她做学校的老师有些可惜。在教室里,她虽然不如以前受欢迎,但是,我(只有我一人)一直一如既往地被她所吸引。她给我的感觉就是住在山里、湖畔古城中的小姐。我太夸奖她了吧。小杉老师的话,为什么总是那么生硬呢?她是不是头脑不好啊。我感到很可悲。自刚才起,她就一直在喋喋不休地给我们讲爱国心。可是,这种事不是都很明白的吗?!无论什么人,都有热爱自己家乡的情感啊。这真无聊!我在桌前托着腮,心不在焉地注视着窗外。也许是风很大的缘故吧,吹散的云彩很漂亮。庭院的角落里绽放着四朵蔷薇花。一朵是黄色的,两朵是白色的,还有一朵是粉红色的。我一边呆呆地眺望着花朵,一边在想:我们人类也确实有聪明之处。发现花儿美丽的是我们人类,喜爱花儿的也是我们人类。

吃中饭的时候,大家说起了妖怪的故事。听到雅丝贝姐姐七大不可思议之一的“打不开的门”时,大家就开始叽叽嘎嘎地叫了起来。这不是幽灵登场式的故事,而属于心理方面的内容,我感到很有趣。因为太闹了,刚刚才吃饱,现在肚子却又饿瘪了。马上从安盼夫人那里拿了牛奶糖吃。接着,又一时沉浸在恐怖故事中。所有的人都好像对这个妖怪故事非常感兴趣。或许这也是一种刺激吧。再往下讲的故事叫作“久原房之助[4]”,虽然这不是一个鬼怪故事,但也很滑稽,很可笑!

下午图画课的时间,大家都到校园练习写生。伊藤老师为什么总是无谓地为难我呢?今天他叫我做他图画课的模特儿。我今天早晨带来的旧雨伞大受班上同学们的欢迎,引起大家一阵骚动,最终伊藤老师也知道了,于是就叫我拿着这把雨伞,站立在校园一角处有蔷薇花的旁边。据说老师要把我这种姿态画下来,下次送到展览馆展出。我答应只给老师做30分钟的模特儿。能为他人起点作用,我感到很高兴。不过,当我和伊藤老师两个人面面相对时,感到很疲惫。他说话絮絮叨叨,理论太多。也许太专注我了吧,他一边画着,一边讲话,内容全都是说我的。我回答他也感到很麻烦,很累人!他是一个黏黏糊糊的人,不爽快。他明明是老师却一会儿很害羞,一会儿奇怪地发笑,总之很不干脆直爽。我对此感到快要崩溃了。说什么“想起死去的妹妹”啦,真让叫人受不了。他人倒是不错,就是手势、动作太多了。

要说到手势、动作,我也不服输,比他还要多。而且,我的动作动起来还要诡异、机灵。实在太矫揉做作了,所以都难以对付了。“我摆的姿势太多了,这样摆那样摆的,简直就是虚假的妖怪!”我这么一说,又摆了一个姿势,这一次动也不动的了。这样,我虽然老实地给老师做模特儿,但心里不断地在祈祷:“我要自然一些!我要率真一些!”不要读什么书了!只是依靠观念生活,无聊、高傲的家伙装腔作势,让人瞧不起,瞧不起!哎呀,说自己没有生活目标啦,说对生活、对人生再积极一些好了,说自己有矛盾啦等等,一直不断地在进行沉思,不停地烦恼,这都只是由于你的感伤而已啊,只是一直在宠爱自己、安慰自己罢了。接下来就是过于高估自己了。啊,我的心灵是如此的不纯洁,把这样的我当作模特儿什么的来画,那老师的画作肯定会落选的。它不可能是美的。这下没希望了,伊藤老师似乎傻得不得了。老师甚至不知道我的内衣上刺有蔷薇花的图案呢。

我默然地以同样的姿势一直站立着,一味地想要起钱来了。有十日元也不错啊。我最想阅读《居里夫人》了。忽然我又希望母亲长命百岁。这么一直是老师的模特儿,很辛苦。我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

放学后,我和寺院住持的女儿、金子同学悄悄地去了一家叫“好莱坞”的理发店剪头发。看着剪好的头发,根本不是自己所要求的那种样子,所以感到很失望。怎么看,我都觉得不可爱。感觉是惨透了。太令人沮丧了。来到这种地方,偷偷地剪了个头发,结果令自己感到就像一只极为肮脏的母鸡,我现在后悔死了。我们来到这种地方,简直就是小瞧自己了。主持家的同学非常兴奋。

“就这样去相亲怎么样?”当她说出这么粗鲁的话之后,仿佛产生了这样一种错觉: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真的要去相亲了。

她一本正经地问道:“我这样的头发插上什么颜色的花好呢?”“穿和服时,腰带配什么样的好看呢?”

她的确是一个什么都不考虑的可爱女孩儿。

我也笑着问道:“你要和谁相亲呢?”

她一听就若无其事地回答道:“常言道,什么人找什么人啊!”这是什么意思啊,我稍稍吃惊地一询问,结果她回答道:当然住持的女儿嫁给寺院的住持最好了,一辈子都不愁吃。她的回答又使我吃了一惊。金子同学好像完全没有个性。因此,她更是女性味儿十足。虽然在学校她只是和我相邻而坐,我跟她并非那么亲近,可是这位住持家的小姐却对大家说:我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她可真是一个可爱的姑娘。每隔一天,她就写信给我,无意中还经常照顾我,我很感谢她。不过,她今天兴奋得太夸张了,我真的很不喜欢!和住持家的同学分手后,我就乘上了公交车。我不由得感到很郁闷。在公交车里,我看见了一个很令人讨厌的女人。她身穿一件脏衣领的和服,蓬乱的红头发缠绕着一把梳子,她的手脚都不干净,而且还长着一副红黑色的面孔,令人分不清是男还是女,叫人闷得慌!啊,我感到恶心。这个女人还是一个大肚子。时不时还一个人在嗤笑。母鸡!偷偷去“好莱坞”店做头发的我,也和这个女人是完全一样的。

我甚至想起了今天早晨在电车上坐在我旁边的那位浓妆妇人。啊,真脏、真脏!女人很讨厌。正因为自己是女性,所以非常清楚女性中的不洁,讨厌得令人咬牙切齿。就像玩弄金鱼之后,那种难以忍受的腥臭味儿一直都沾满自己一身,洗也洗不掉。这样,日复一日,自己也散发出雌性的体臭味儿。一想到这,有时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于是就想干脆就这样在少女时代就死掉吧。忽然,我想生病。如果患上重病,大汗淋漓,身体消瘦的话,我也许就能变得清净爽洁了。只要活着,恐怕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这种情形吧。我感觉自己渐渐地开始明白了坚实的宗教意味。

从公交车下来之后,稍稍叹了一口气。车上实在让人受不了。空气混浊发热,令人吃不消。大地舒适。踏在土地上行走,很喜欢现在的自己。我简直有点飘飘然起来,是一只快乐的小蜻蜓!我小声地在哼唱:青蛙、青蛙,你看什么呢?青蛙!你一边看着地里的洋葱一边鸣叫哪,青蛙!这孩子是多么的休闲啊。自己都觉得不耐烦了,净长个子,令人很反感。我要做一个好姑娘!

回家的这条田间小路,每天我都见惯走惯了。所以,我已经都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宁静的乡村啊。这里只有树木、道路和耕地。今天,我就装作是从外地第一次到这乡村里来的人吧。我是神田附近一个木屐鞋匠的女儿,生来第一次踏上郊外的土地。那么,这乡村到底是什么样的呢?这是一个好主意,一个可怜的想法。我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故意很夸张地东张西望。当沿着林荫道而下时,我仰起头眺望着冒出新绿的树干,发出小小的感叹声“呀!”当走过土桥时,我向下望了一会儿小河,看见水面倒映出自己的面影,就模仿狗“汪汪”地叫了几声。当看到远处的耕地时,就眯起眼,露出一副陶醉的样子,轻声地叹息道:“真好啊!”到了神社,我又休息了一会儿。由于神社里的森林很暗,所以我慌忙地站起身一边说着“啊,好可怕,好可怕”,一边吓得缩起肩,匆匆忙忙地穿过了森林。当我对森林外部的光亮故作吃惊,留意周围的一切都很新鲜,心无旁骛地沿着乡村的道路正在行走的时候,不由得感到非常寂寞。终于一屁股坐在了道旁的草地上。坐在草地之后,之前兴高采烈的心情倏地一下子消失了,猛地变得一本正经起来。于是,我开始静静地慢慢地思量了一下近来的自己。为什么近来的自己很糟糕呢?为什么总是这么不安呢?我总是在害怕什么。

最近,也有人对我说:“你变得越来越俗气了呢。”

也许如此吧。我确实变得很差劲,很无聊。“不行,不行。太懦弱,太软弱了!”我突然差一点儿“哇”地大声叫出来。我只是发出“呸!”的一声,想掩饰自己的懦弱,那可不行!要再想想办法吧。我也许在恋爱。我仰面横卧在青草地上。

我喊了一声“爸爸!”爸爸,爸爸!晚霞的天空很漂亮。而且,暮霭呈粉红色。夕阳的光线在烟霭中消解、沁润,因此暮霭才变成这种柔和的粉红色的吧。这粉红色的暮霭慢慢地飘散,隐入树丛间,走在道路上,抚摸着草地,就这样把我的身体轻柔地包围住。甚至连我的一根根头发,都悄然地微微地映照着粉红色的光线。这光线就这样轻柔地抚摸着我。这天空更加美丽。我生平第一想对这天空致以敬意。我现在相信神灵了。这天空的颜色应该是什么色呢?是蔷薇?是火焰?是彩虹?是天使的羽翼色?还是大寺院庙宇色?不,都不是。它应该是更加神圣的颜色。

我眼含热泪激动地想:“我爱这一切!”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天空,天空渐渐地在变化。现在渐渐地变成了青蓝色。我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息,想把衣服脱光。此时,树叶、草儿看上去已经不像刚才那么透明、美丽。我悄然地触碰了一下草儿。

我很想美美地生活!

我回到了家,发现家里来了客人。母亲也已经回来了。按照惯例,房间里传来了热闹的欢笑声。母亲和我只有两个人在房间里时,无论脸上怎么挂着笑容,她就是不会发出声音。可是,当她在和客人聊天的时候,脸上虽然没有一丝笑意,可仅仅听到的笑声就相当高。我寒暄了一下,就立刻转到屋后,在井边洗了一下手,然后脱下鞋洗了洗脚。这时,一个卖鱼的人过来说:“让您久等了。谢谢惠顾!”说着,就把一条大鱼放在了井边走了。我不知道这鱼叫什么,不过,鱼鳞密密麻麻的,由此判断像是北海的鱼。我把鱼移到盘子里后,又清洗了一下手,闻到了一股北海道夏季的鱼腥味儿。我想起了前年暑假去北海道姐姐家玩时的情景。姐姐的家在苫小牧市,也许是靠近海岸的缘故,总是闻到一股鱼腥味儿.我眼前浮现出的景象是:傍晚时分,姐姐一个人在她家空落落的厨房里,用其白皙的手高超地做着鱼.我当时不知为何总想缠着姐姐,非常恋慕她.可是那个时候姐姐已经生下了自己的孩子阿年,她已经不是属于我的了.所以,一想到这,我就不由地感到有一股寒风袭来.无论如何我不能再抱住姐姐那瘦削的肩头了,内心感到寂寞死了.我回想起自己一直站在那暗淡的厨房角落里,死死地盯住姐姐那白皙、轻柔转动的手指尖。过去的事情,都很令人怀念。亲情真不可思议。要是没有血缘的其他人远离的话就会渐渐地淡忘了,可是亲人却总是越发在脑海里长久记忆,令人怀念,感到美好!

井边茱萸的果实微微地泛起了红色。再过两周,也许就能吃了。去年,很有意思。傍晚,我一个人摘茱萸果吃的时候,小狗“嘉皮”默默地看着我。它一副可怜相,我就给了它一个。于是,嘉皮很快就把它给吃下去了。我又给它了两个,它也吃掉了。我觉得太有趣了,就摇晃起这棵树来。当果子啪啦、啪啦地落下来时,嘉皮开始忘我地吃起来。这个傻家伙!吃茱萸果的狗,这还是头一遭。我踮起脚尖不断地摘茱萸果吃。嘉皮也在底下不停地吃。真好玩!一想起当时的情景,我就怀念起嘉皮来,口中喊道:“嘉皮!”

嘉皮从大门口装模作样地跑了过来。我突然咬着牙非常疼爱起嘉皮来,并用力抓住它的尾巴。嘉皮轻柔地咬着我的手。我激动地欲哭,摆弄着他的脑袋。嘉皮平静地咕嘟咕嘟地喝着井边的水。

我进了房间,忽然灯亮了起来。一片寂静。父亲没有了。果然,当父亲不在了,就感觉家里留出了一些大大的空位,我感到很痛苦。我脱下了内衣,换上了和服,并向内衣上的蔷薇花给了一个漂亮的亲吻。然后,坐在了梳妆台的前面,这时从客厅处传来母亲他们哄堂大笑的声音,我不由得感到火冒三丈。母亲和我两个人在家的时候还不错。可是,当家里来了客人时,母亲就会奇怪地疏远我,对我的态度很冷淡。在这种时候,我都会非常怀念父亲,感到悲伤。

看了一下镜中的自己,发现我的表情很生动,令人感到吃惊。我的脸变成了别人。这张脸同我本人的悲伤、痛苦、这种难受的心情毫无关系,特别地自由生动。今天我明明没有涂抹腮红,可是面颊却那么明显地红润。而且,嘴唇也小小的,红光闪亮,很可爱。我取下眼镜,悄然地笑了笑。眼睛非常好看,清澈明亮。说不定是因为长时间地注视着美丽的夕阳,眼睛才变成这么漂亮的吧。真是太棒了!

我有点兴高采烈地去了厨房,在淘米的时候,又感到悲伤起来。我很怀念以前在小金井[5]的家,心中燃起火一般的思念。在那个美好的家里,有父亲,也有姐姐。母亲当时也很年轻。我从学校一回到家,总会和母亲,和姐姐在厨房或者茶室里有趣地说着话。我向他们要点心吃,一会儿朝他们两人撒娇,一会儿找碴儿跟姐姐吵架,接下来一定会受到责骂,于是就跑到外面骑上自行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到了傍晚时分才回家,然后高高兴兴地吃饭。那个时候真的很愉快!不需要凝视自己,不需要有怪异、不端庄的行为,只要撒撒娇就可以了。我在家享受的是多大的特权啊。而且,还满不在乎。既没有忧虑,没有寂寞,也没有痛苦。父亲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好父亲。姐姐很温和,我总是喜欢搂着姐姐。不过,随着年龄一点点增长,首先我自己变得令人讨厌了。我的特权不知从何时起就消失了,赤身裸体,难看死了。自己再也无法对人撒娇了。苦思冥想起来,净是很多痛苦的事情。姐姐出嫁了,父亲已经离世了。家里只剩下我和母亲了,恐怕母亲也相当寂寞吧。几天前,母亲曾说过:“从今往后再也没有生活的乐趣了。即使看到你,我也真的不怎么感到快乐。请原谅我!如果你爸爸不在世上,幸福还是不要再来好了。”听母亲说家里一有蚊子,她就会突然想起父亲,一拆洗衣服,就会想起父亲,剪指甲的时候也会想起父亲,茶好喝时也一定会想起父亲。我再怎么体恤母亲的心情,再陪她说话,但还是和父亲有差异的。夫妻之间的爱情是这世上最强大的,一定比亲人之间的恩爱还要尊贵。我想到了这些忘形的事,一个人脸就红起来了,我用湿乎乎的手把头发往上笼起来了。我一边哗哗地掏米,一边打心眼儿里在想母亲很可爱,令人同情,我一定要好好地珍视她。这种烫成波浪式的发型,我马上解开披散了下来,我要把头发再拉长一些。母亲以前就不喜欢我梳着短发,所以我使劲把头发拉直,整齐地梳好给她看,她肯定会高兴的吧。但是,我讨厌这么做来安慰母亲。令人作呕!我想了一下,近来我的急躁情绪和母亲有很大的关系。我很想做一个符合母亲心意的好女孩儿,但是我又讨厌过分讨好母亲。即使我沉默不语,母亲也很理解我的心情,并感到放心的话,是最好的了。我无论多么任性,也绝不会做成为世人笑柄的事情。而且,我再痛苦,再寂廖也会坚守重要的原则。我爱母亲,我爱这个家,我非常爱他们。所以,如果母亲也绝对相信我,无忧无虑,悠闲自得的话,那就很好了。我一定要出人头地,粉身碎骨拼命地工作。这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是最大的快乐!而且,这是我要走的人生之路。然而,母亲却一点儿都不相信我,还一直都把我当孩子看。我一讲孩子气的话,母亲就很高兴。前几天,我发傻,特意拿出一把尤克莱利琴[6],“嘣、嘣”饶有兴致地给母亲弹奏了一下,结果母亲打心眼儿里高兴起来,并装糊涂地取笑我说:

“哎哟!外面下雨了吗?听到房檐流落雨水的声音了嘛。”我是很认真地在弹奏尤克莱利琴,并表现出一副陶醉其中的样子,所以经母亲这么一说,我感到可怜兮兮的,很想哭。妈妈,我已经是大人了啊。世上的事,我什么都知道。请你放心地跟我商量一切吧。家里的经济等什么事,请你毫不隐瞒地全部对我说吧。请你对我说“都是这种情况了,你也要体谅一下吧”,那我绝不会硬缠着你要买鞋子。我会做一个坚强、简朴、节约的女儿!这确实是真的呀。尽管如此,啊,突然想起有这么一首歌名叫《虽然如此》。于是,一个人哧哧地笑了起来。一留神,我发现自己呆然地将双手插入锅中,像个傻瓜一样想这想那的。

不行,不行!得赶快为客人做晚饭了。刚才的那条大鱼怎么弄呢?总之,先切成三段,再抹上豆酱放着吧。这样吃起来,一定非常美味。做菜就必须全部靠自己的第六感了。黄瓜还剩了一点儿,就用它做三杯醋黄瓜。下面是我拿手的煎鸡蛋了。再接下来还有一道菜。啊,对了!做一道洛可可式[7]料理吧。这可是我设计的一道菜。在碟子里一一放入火腿、鸡蛋、芹菜、卷心菜、菠菜,厨房里的剩菜的东西全部汇集在一起,五颜六色,把它们搭配得很漂亮,然后很有技巧地把它们排列好端出来。这不费事,又经济实惠。虽然它并非美味,但是餐桌上会显得华丽非凡,看上去是一个非常奢侈的盛宴。鸡蛋的后面有芹菜叶,它的旁边是呈珊瑚状露出头来的火腿,卷心菜的黄叶子就像牡丹花瓣一样,就像鸟儿的羽毛扇子一样铺在碟子上。绿色欲滴的菠菜就像牧场,像湖水一样。这样的拼盘并排放上餐桌上两三个,客人们一定会偶尔想起法国的路易王朝吧。怎么会那样呢?反正我是做不出什么好吃的菜肴,但是至少会把菜的外形搞得很美观,让客人感到眼花缭乱,蒙蔽一下他们。菜肴的外观是最主要的。基本上这样可以蒙混过去了。不过,这个洛可可式料理需要有相当的绘画才能。关于色彩的搭配,如果没有比别人更加敏感的话,就会失败。至少得有像我这样的精细啊。前几天,在词典上查了一下“洛可可”这个词,其定义为“仅此华丽、没有实质内容的装饰风格”,很好笑。回答得真漂亮!美丽还要有什么内容吗?纯粹的漂亮,总是毫无价值,没有道德的。一定是这样!因此,我喜欢洛可可。

总是如此。在我做菜,不断尝味道时,总会不由得感到虚无得很。我累得要死,很不舒畅。这是因为我所有的努力都陷入到一种极限状态。已经不行了,已经这样了。随它去好了。终于,叹声道“好吧!”豁出去了。于是,我胡乱地整了一下味道和外观,接着吧嗒吧嗒地搞了一下,带着一脸的不高兴,把它端给了客人。

今天来的客人都特别郁郁不乐。他们是大森的金井田夫妇和他们7岁的儿子良夫。金井田先生已经快40岁了,却像美男子一样肤色白皙,令人作呕。他为什么抽“敷岛”等地的香烟呢?带过滤嘴的香烟,总给人一种不干净的感觉。香烟最好是不带过滤嘴的。因为吸“敷岛”等地的香烟,会让人甚至怀疑其人格。他向着天花板一个接一个地吐着烟雾,嘴里说着:

嗬,啊,原来如此!听说他目前在做一名夜校的老师。他的太太个子不高,战战兢兢,且很低俗。即便是很无聊的事,她也会扭弯了腰,把脸贴在榻榻米上,笑出眼泪来。有什么可笑的事吗?让人错以为那么夸张地笑趴下来,是一种什么高雅吧。说不定在现在这个世上,这种阶层的人们是最坏的、最肮脏的呢。或许他们就是小资产阶级、小官吏!甚至连他们的小孩子都喜欢卖弄小聪明,一点儿都没有天真、朝气之处。尽管这么想,但我还是把自己的这种情绪全部压抑了下来,向大家行礼、说笑,抚摸良夫的脑袋说:“真可爱,真可爱!”我完全是在撒谎,欺骗大家。或许金井田夫妇他们比我还要纯真呢。大家吃着我做的洛可可式料理,称赞我的手艺,我内心感到寂寞,感到生气,感到想哭。然而,尽管如此,我也努力地给他们表现出一副高兴地神情,并马上陪着他们一起吃了饭。不过,金井田先生的夫人纠缠不休地说着无趣的奉承话,我对此感到很恶心。好吧!我不要撒谎了。我严肃地说道:

“这种菜肴一点儿都不好吃。因为什么也没有,所以它是我的穷极之策!”我明明是打算把事实如实地说出来,可是金井田夫妇却几乎拍着手,欢笑地说道:“穷极之策,说得好!”我感到很委屈,想要把筷子和饭碗扔在桌上,大声地痛哭一场!我一直忍着,硬是无声地笑给大家看,结果连母亲也说道:

“这孩子越来越有用了啊。”母亲明明知道我难过的心情,可是为了迎合金井田先生的心意,竟说出这种无聊的话,还笑呵呵的。妈妈!你没必要去讨好金井田这种人。对待客人时的母亲不是我妈妈。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不能因为父亲不在世了,我们就这么卑躬屈膝?!我感到很可怜,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请你们回去吧!请你们走吧!我父亲是一个很出色的人。他待人温和,且人品高尚。不能因为我父亲去世了,就这么轻视我们。所以,请你们现在马上就回去吧!我很想对金井田这么说。可是,我还是很软弱,一会儿为良夫切火腿肠,一会儿给夫人拿酱菜,一直在为他们服务。

吃完饭以后,我立刻躲进了厨房,开始收拾、清洗餐具。因为我早就想一个人待着了。我并不是自命不凡,但我觉得没有必要勉强和那些人说话一致,一起欢笑。对那种人也要有礼貌,不不,绝对没有必要对他们阿谀奉承。我讨厌他们!我已经讨厌得无以复加。我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了。就连母亲不也是高兴地看见了我今天一直在忍耐、一直在亲切待人的态度了吗?仅仅那样,就可以了吧。是清清楚楚地区分世间的交往就是交往,自己就是自己,非常愉快地应付并处理事物好呢?还是即使被人说了坏话,也总不失去自我,不韬光养晦好呢?我不知道哪个是好?我很羡慕这样的人,他能一辈子都只在和自己差不多软弱、体贴、温和的人群中生活下去。如果什么辛苦都不去经历就能终其一生的话,那么就没有必要特意追求辛劳了。还是这样为好!

抑制自己的情绪,为别人效力,这本身肯定是很好的。可是,从今以后如果每天都必须对像金井田夫妇那样的人们强作欢颜、随声附和的话,我说不定会发疯的。我突然想到这么可笑的事情: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进监狱的。别说监狱了,我也做不了用人。我还做不了妻子。不,做妻子就不一样了。我一旦下定决心为了这个人而竭尽一生的话,无论怎么受苦,即使皮肤黑黑地劳作,也会因此充分地体会到生活的意义,有生活的希望。因此,我也会做得很出色。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会从早到晚像小白鼠一样为这个家忙碌地劳动。我会勤快地给家人洗衣物。越是脏东西堆积很多的时候,我越是很高兴。我是一个焦虑不安,如歇斯底里般心神不定的人。我会感到死不瞑目。当我把脏东西全部一个不落地洗完,晾晒到衣架上时,我才会感到心安理得,安然死去。

今井田先生准备回去了。他好像有什么要办的事情,就带母亲出去了。因为母亲就是一个应声而去的人,所以今井田各方面都利用我母亲。尽管只是这一次没有利用,但是我很讨厌今井田夫妇的厚颜无耻,很想狠狠地揍他一顿。我把大家送至了门口,一个人茫然地眺望着暮色时分的道路。这时,我很想哭一哭。

信箱里有一份晚报、两封信件。一封信是给母亲的,是松板屋寄来的夏季物品大甩卖的宣传广告。一封是给我的,是顺二表哥寄来的。信上简单地告诉我说:他这次要调往前桥军团,请代他向妈妈问好!虽然就连军官也无法期待那些美好的生活内容,但是,我还是很羡慕他们每天严酷、紧张、有规律的起居生活。我想,一个人总是固定在井井有条的生活中,心情方面一定是很愉快的吧。像我这样,如果什么事都不想做的话,就干脆什么也不做好了。我正处于一种什么坏事都能做的状态。如果想要学习的话,有无限可以学习的时间。要说欲望,我觉得自己有很多希望都能实现。要是给我一个由此至彼的努力范围,我不知道我的心情该会多么地轻松啊。如果用力紧紧地捆住我,我反而会感到高兴。某一书中这样写道:在前线打仗的军人们的欲望只有一个,那就是想酣然大睡!不过,我一方面觉得军人的辛苦很可怜,而另一方面却又非常地羡慕他们。从令人厌烦的、烦琐的、来回兜圈子的、毫无根据的忧虑的洪流中彻底地作别,只抱有一种渴望非常想睡觉的状态,这是非常干净、纯洁的。只要想一想都觉得爽快!像我这样的人,如果能过一次军队生活,并得到很好的锻炼的话,说不定我能成为一个稍稍直爽、美丽的女孩子呢。即使不过军队生活,也还有像阿新那样率真的人。可我却是非常糟糕的人,是一个坏孩子。阿新是顺二表哥的弟弟,和我同岁。然而,为什么他竟是那么好的孩子呢?我在所有的亲戚中,不,在整个世界上,最喜欢阿新了。阿新双目失明。他年纪轻轻就什么也看不见,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呢?在如此静谧的夜晚,阿新一个人在房间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我们即使感到寂寞了,也能够看看书,眺望一下景色,多少可以排遣内心的寂寞。可是,阿新却无法这样做。他只是沉默不语。他以前比别人都更加努力学习,而且打网球、游泳都非常拿手,可是他现在的寂寞、苦楚是怎样的呢?昨晚又想起了阿新,上床后我便尝试着合上眼睛五分钟。即便在床上一直闭着眼睛,也觉得五分钟很漫长,感到胸口难受。可是,阿新不论早晨、白天、晚上,还是几天、几个月,都一直什么也看不见。如果他向我发一下牢骚、耍一下脾气、说话任性的话,我也会感到高兴的。但是,阿新什么也不说。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他发牢骚、说人家的坏话。而且,他总是说话用词明快,表现出一幅天真无邪的神情。这更加让我感到难受。

我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打扫客厅,然后烧洗澡水。我边看着洗澡水,边坐在装橘子的纸盒上面,借着昏暗的煤油灯把学校的作业全部做完了。尽管如此,洗澡水还没有烧开,所以我又看了一遍《濹东绮谭》[8]这部小说。书中所写的事实决不是令人讨厌、感到污秽的东西。不过,随处可见作者在装腔作势,这部小说依旧让人感到陈旧、不可信。也许是作者上了年纪的缘故吧!可是,外国的作者,无论怎么上了年纪,还都更加大胆地痴情地爱着对方。这样一来,反而不会招人讨厌。不过,这部作品在日本应该算是好的一类吧。在作品深处能让人感到一种真实、冷静的达观,觉得神清气爽。在这位作家的创作中,这是一部最练达的作品了,我很喜欢。我感觉这位作者是一个责任心很强的人。因为他非常拘泥于日本的道德观念,所以反而感觉到他的作品有很多地方表达了对日本道德的抗拒,给人一种强烈的印象。这是情感太深的人常有的故意装坏的癖好。他故意戴着一副恶鬼的面具,这样反而削弱了作品。不过,这部《濹东绮谭》有一种被吸引的强烈寂寞感。我喜欢这部小说。

洗澡水烧开了。我打开了浴室里的灯,脱掉了衣服,把窗户全部打开之后,无声无息地泡在浴池里。法国冬青的绿叶从窗户处伸了进来,一片片树叶在电灯光线的映照下,油光闪亮。天空中,星星闪闪发光。无论再看多少回,都是亮闪闪的。我抬头仰望,心旷神怡,故意不看自己灰白的肌肤。尽管如此,还是能恍惚地感觉到它就在自己的视野内。而且,沉静下来,感觉现在的肌肤同小时候的白皙不同,令人无地自容。肉体和自己的情绪无关,自行发育成长。这让我感到很难受,非常困惑。对于自己迅速长大成人,我无能为力,感到很悲伤。也许我只好顺其自然,注视着自己一天天长成大人。我很希望自己的身体永远都像玩偶娃娃一样。即使我装作小孩子把洗澡水乱搅和得哗啦、哗啦地响,我还是总觉得心情沉重。我开始感到自己没有生活下去的理由了,很痛苦!从庭院对面的空地上,传来别处小孩半哭泣的呼喊声“姐姐!”我突然被这声音感动了。这虽然不是在呼喊我,但是,我很羡慕那个被刚才的孩子边哭喊、边追随其后的“姐姐”。我要是有一个那么追随我,并向我撒娇的弟弟的话,我就不会这样一天天地不成样子,不知如何是好地生活着了。我肯定会很有劲头地生活着,甚至有决心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弟弟。真的,无论怎么痛苦,我都会忍受。我一个人兴致勃勃,接下来深切地感到自己很可怜。

洗完澡,不知为何我今天晚上,心里记挂着星星,就来到了庭院。星星好像要从空中落下来了似的。啊,夏天就要来临了。青蛙在到处鸣叫。小麦在沙沙作响。我仰头看了几回,很多星星都在闪闪发亮。我想起了去年,不是去年,已经是前年的事了。当我吵闹着想出去散步时,尽管父亲已经生病了,可他仍陪我出去一起散步了。总是很年轻的父亲教我唱德语小调,歌曲的意思是“你到一百,我到九十九”。父亲还给我讲星星的故事,给我做即兴诗。他拄着拐杖,不断地吐着唾沫,一边眨巴着眼睛一边陪我一起走。他是一个好父亲。我默然地仰望着星星,清晰地想起了父亲。从那以后,过了一年、两年,我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坏孩子,有了很多很多属于个人的秘密。

回到了房间,我坐在桌子前托着腮,注视着桌子上的百合花。我闻到了一股花香。一闻到百合的香味儿,即使一个人很无聊,也决不会产生乱七八糟的情绪。这一枝百合是昨天傍晚散步到车站,在回来的路上从卖花的人那里买来的。之后,我这个房间完全像变了样一般清爽宜人,滑溜溜地拉开隔扇门,立刻就能感受到百合花的香味儿,不知道该有多惬意啊。这样一直注视着它,从真情实感和肉体感觉方面都能肯定它真的是超过了所罗门王[9]的豪华。突然,我想起了去年夏天去的山形市[10]。去爬山时,我看到在悬崖的半山腰处盛开着很多、很多的百合花,感到很吃惊,完全被它陶醉了。然而,我知道这悬崖很陡,根本无法攀爬,所以无论再怎么被吸引,我只有注视着它。这时,正好附近在场一位陌生的矿井工人默默地顺利爬上了山崖,而且瞬间就给我摘来了满满的、一大捧百合花,几乎双手都抱不下。然后,他一脸木然地把这些花都给了我。这可是满满的、一大堆啊。无论是多么豪华的舞台,无论是什么样的结婚礼堂,恐怕没有哪个人手捧这么多花的吧。当时,我是第一次体会到了满眼花朵而目眩的感觉。当我张开双臂抱起这一大些洁白的花束时,都完全看不到前面了。那位亲切的、令我着实感动的、年轻而严肃的矿井工人现在怎么样了呢?他为我到很危险的地方摘来了鲜花,虽然仅此而已,但是当看到百合花时,我就一定会想起这位矿井工人。

打开桌子上的抽屉,翻了翻里面的东西,我看到了去年夏天的一把扇子。白纸上面有一位元禄时代[11]的女子很不文雅地坐着,其旁边还附带画了两个青色的洛神珠[12]。去年夏天的回忆就像烟状一般忽地从这把扇子中冒起。山形的生活、火车里、浴衣、河川、蝉、风铃。我突然想拿着这把扇子去乘火车。打开扇子的感觉真不错。啪啦、啪啦地散开了扇架,扇子忽然变得轻飘飘的。在我不停地玩赏它时,好像母亲回来了。她的心情很好。

“啊,累坏了。累坏了。”母亲虽然口里这么说着,但是脸上并没有呈现出那种不愉快的神情。她很喜欢给人帮忙,真没办法!

“总之,事情很复杂!”母亲边说,边更换衣服去洗澡了。

母亲洗好了澡,和我两个人一起,边喝茶边奇怪地笑嘻嘻的。我以为母亲要说什么呢,原来她对我说:

“你前几天说过非常想看《裸足的少女》吧?如果非常想看的话,你就去看好了。不过,今晚你得给我揉一揉肩膀。干完了再去,会更快乐的吧?!”

我高兴极了。我是一直很想看《裸足的少女》这部电影的。可是,最近我一直都在贪玩,所以就避而不说了。母亲正好观察到这一点,就先吩咐我做事,然后好让我能够毫无顾忌地去看电影。我真的很高兴!我爱母亲!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我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跟母亲这样两个人一起度过夜晚了。因为母亲的应酬非常多。我想母亲也是不愿意被世人说三道四小瞧,才这么一直努力工作的吧。于是,在我给母亲揉着肩膀的时候,母亲的疲劳就像传到我的体内一般,我深深地体会到了母亲的疲惫。我一定要珍爱母亲。刚才,今井田来的时候,我还偷偷地恨母亲,现在感到很惭愧。我嘴里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总是考虑自己,想着自己,从内心里一直对母亲都是一种撒娇、蛮横的态度。每次,母亲该会感到多么痛苦啊。对母亲的这一切感受,可我根本不理会,经常顶撞她。自从父亲离世以后,母亲确实变得很柔弱。当我自己说痛苦啦、难受啦什么的,就会整个人完全依赖母亲。可是,要是母亲稍微依靠我一下,我就会讨厌,感觉像是看到了不大干净的东西似的。我这样做,确实太任性了。母亲和我都同样是弱女子。从今以后,我要满足于只有和母亲两个人的生活,要经常体谅母亲的心情,和她说说以前的事情,谈谈爸爸,哪怕一天也行,我想搞一个以母亲为中心的日子。这样,我想好好地感受生活的意义。尽管我在心里会惦记母亲,想着要成为她的好女儿,可是在行为方式和语言表达上,我一直都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而且,近来的我,就像个孩子一样,甚至没有干净之处,净是污浊、丢人的事!说什么痛苦啦,烦恼啦,寂寞啦,悲伤啦等等,这究竟是什么呢?说得明白一些,就是死吧。虽然我非常清楚,但是用一句话来说,我好像还无法说出类似于这种感受的一个名词、一个形容词。我只是惊慌失措,到最后突然好发脾气,感觉像是什么什么的。过去的女性,常被人骂做是奴隶,是无视自我的蝼蚁之辈,是木偶。可是,比起现在的我,她们更具有褒义的女性味,从容镇定,忍耐屈从地生活。她们不仅拥有这种睿智,而且还知晓纯粹自我牺牲的高尚行为,更懂得完全无偿奉献的快乐!

母亲像往常一样取笑我说:“啊,你是个很好的按摩师啊。真是个天才呀!”

“是吗?是因为我全神贯注吧。不过,我的长处不仅仅在于周身按摩。仅仅是这一点,也太心虚了呀。我还有更好的长项呢。”

当我怎么想的就如实地说出来时,感觉话语在我的耳边嘹亮地响起,这两三年我都没能这么天真、爽快地说话了。当我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份而抱以达观时,第一次很高兴地认为:也许一个平静、崭新的自我就要诞生了。

今天晚上,在很多意思上我对母亲都有谢意。因此,按摩结束以后,我又附带给母亲读了一段《爱的教育》[13]。母亲知道我在读这样的书,果然露出了一种放心的深情。可前些日子,当我在看凯瑟尔[14]的《旋花》时,母亲悄悄地从我这里拿起了书,看了一眼封面,脸上露出了不快。尽管她什么也没有说,默然地把书就这样马上还给了我,可我也总觉得不喜欢这本书,所以就不想继续看了。母亲应该是没有看过《旋花》,可她好像凭直觉就知道它不好。夜晚,静悄悄的。我一个人在出声朗读《爱的教育》时,感觉自己的声音很大,听起来发傻。我边读,边有时会感到无趣,对母亲感到不好意思。由于周围很静谧,所以显得很无聊。无论什么时候看《爱的教育》这本书,小时候所受到的感动一直都没有改变,至今仍令我激动,感到自己的心灵还很纯真、很纯洁,心想还是这样好啊。不过,出声朗读和用眼阅读,感觉完全不一样。我非常惊异。然而,当母亲听到恩里克、伽罗恩等地方时,她就俯身哭了起来。我母亲也和恩里克的妈妈一样,是一个又出色又漂亮的妈妈。

母亲先休息了。我想这是因为她今天早晨一大早就出门的缘故,很累了。我帮她铺好了被褥,并轻轻地拍打了一下被褥的底端。母亲总是一进被窝,就马上闭上眼睛入睡。

然后,我在浴室里洗衣物。最近,我有一个怪癖,快到晚上十二点才开始洗衣物。觉得白天哗啦、哗啦地洗衣服浪费时间,很可惜,也许正相反。透过窗户能看见月亮。我蹲着边哗哗地洗衣物,边悄然地对着月亮发笑。月亮,却若无其事。忽然,在这一瞬间我坚信:某个地方有一个可怜、寂寞的女孩同样这样边洗衣物,边悄然地向这个月亮发笑,一定在对着它微笑。那一定是在遥远的乡村的山顶上一处人家,有一个痛苦的小女孩儿,深夜里在自家的后门口默默地洗着衣物。还有,在巴黎陋巷处一个肮脏的公寓走廊里,同样有一个和我同龄的女孩子,一个人在悄悄地边洗衣物,边朝这个月亮微笑。我毫不怀疑这一切,就好像用望远镜真的看到了一样,色彩鲜明地、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真的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们大家的苦楚。如果我们将来变成了大人,那么我们的痛苦、寂寞都是很可笑的,也许没什么可追忆的。不过,在完全成为大人之前,我们该怎样度过这一漫长而令人讨厌的时期呢?没有任何人告诉我们。只好置之不顾,就像得了麻疹病一样。不过,有的人是因麻疹而丧命,也有的人是因麻疹而失明。所以,置之不理是不行的。我们这么每天郁郁不乐,爱发脾气,甚至有人在此期间因走上邪路、彻底堕落,造成无可挽回之身,从此断送了自己的人生。而且,还有人把心一横就自杀了。当发生这样的事以后,世上的人们就会可惜地说:“啊,如果再活长一点,就会懂得了。”“要是再长大成熟一点儿,就自然会明白的”,等等。无论他们再怎么可惜地说,可是在当事人看来,非常、非常地痛苦。即使好不容易忍受这一切,想从世人那里拼命地聆听到点什么,可是听到的仍是某些不断重复的不着痛痒的教训,净是一些劝慰“行啦”、“好啦”的话。因此,我们总是做一些令人感到丢人、撂下不管的事。我们绝不是只图眼前一时快乐的人。如果有人给我们指着那遥远的山峰,告诉我们说:“到那里去,眺望的景致很美”,我们就会明白那绝非谎言,一定会照着去做的。可是,现在我们明明出现了如此剧烈的腹痛,你们对于我们的这种疼痛却装作视而不见,只是一个劲儿地对我们说:“哎、哎,再忍一忍。到了山顶就会好了。”一定是什么人搞错了,是你不好。

洗完衣物,我把浴室打扫了一下。然后,我轻轻地拉开房间的隔扇门,这时立刻闻到了百合花的香味儿,感到心情非常爽快,就连心底都透明起来,好像有种崇高的虚无感。我静悄悄地换上了睡衣。就在这时,本以为已经睡得香甜的母亲,闭着眼睛突然开口说起了话,让我吃了一惊。母亲时不时会这样做,吓唬我。

“你说想要一双夏季的鞋子,今天去涩谷顺便看了一下。鞋子也太贵了哇!”

“没什么啦。我并不那么想要啊。”

“可是,没有的话,会很苦恼吧?”

“嗯!”

明天,又会是同样的一天来临吧。幸福,这一辈子都不会降临的吧。我明白这一点。然而,我相信幸福会来的,明天就会来。这样想着入睡不是很好嘛。我故意发出“扑通”一声响,倒在了被褥上。啊,真快活啊。由于被褥很冷,我感到脊背一阵凉意,不由得心荡神驰起来。幸福会晚一夜到来!我朦朦胧胧地想起了这样一句话。期待着、盼望着幸福,终于难耐地跑出了家门。第二天,美好的幸福喜讯到访了这个已经舍弃的家。已经迟了!幸福晚来了一夜。幸福是——

我听到了“咔阿”在庭院走路的声音。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咔阿”走路的声音听起来很有特征。由于它的右前腿短一截,且是〇形螃蟹状,所以脚步声也就带有一种令人感到寂寞的特点。它经常在这样的深夜里,在院子里转悠,不知在干什么呢?“咔阿”真可怜啊。今天早晨,我对它很不友好。明天,我会疼爱它的。

我有一个悲伤的毛病,如果不把双手严严地蒙住脸面,就无法入睡。我捂着脸,一动不动。

入睡时的心情真奇怪。就像鲫鱼、鳗鱼接连用力拉着钓鱼线一般,总觉得有一种很沉重、像铅一样的力量,在用线使劲拉着我的脑袋。我刚一打起盹儿来,线就稍微松开了。于是,我又恢复了精神。再用力拉,我又迷迷糊糊地睡去。线再一次稍加松开。这种事反反复复三、四次之后,我的脑袋才开始用力被拉着,这次能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

晚安!我是一个没有王子的灰姑娘。明天,我会在东京的什么地方呢?您知道吗?我不会再次遇见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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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唐人阿吉(1841—1890):是日本伊豆下田地区一个造船木匠的女儿,据说在下田奉行的命令下嫁给了驻日美国领事哈里斯作妾,后投海自杀。

[2] 近卫,在此指近卫文麿(1891—1945)。他生于东京,毕业于京都大学,贵族院议长。1937年曾三次组阁,其间创立了大政翼赞会,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战败以后,因接到传讯战犯的命令而服毒自杀。

[3] 御茶水,是流经东京都千代田区神田骏河台和文京区汤岛之间的神田川一带的地名。

[4] 久原房之助(1869—1965),日本著名的实业家、政治家,生于山口县,创建了日立制造厂,历任递相、政友会总裁,主张一国一党论。

[5] 小金井,位于东京都中部、武藏野高地的一座城市,以住宅、大学城而著名。

[6] 尤克莱利琴,似吉他形状的拨弦乐器,有4根弦,属于夏威夷音乐的演奏乐器。

[7] 洛可可式,18世纪以法国为中心流行于欧洲的一种艺术样式,具有纤细、优雅、美观等装饰风格。

[8] 《濹东绮谭》,是永井荷风的代表作,该小说以玉井的私娼街为舞台,描写孤独的作家与妓女阿雪之间的交往,以及趋于消亡的江户风俗。濹东位于东京都隅田川以东的地区。

[9] 所罗门,生卒不祥,大卫的儿子。以色列王国第三代国王,约公元前10世纪在位。

[10] 山形市,位于日本东北部的山形县山形盆地的南部,周围山多、温泉多。

[11] 元禄时代,以元禄年间(1688—1704)为中心的时代,由德川家第5代将军德川纲吉治世。农业生产和商品经济发展迅速,市民势力兴起,整个文化十分繁荣昌盛。

[12] 洛神珠,又称酸浆果,灯笼草,属于茄颗多年生草本植物。高40—90厘米,叶卵形并有粗锯齿,初夏开着淡黄色的花朵,供观赏。

[13] 《爱的教育》,是意大利儿童文学家德·亚米契斯(Edmondo de Amicis)创作的儿童文学作品,1886年出版。作品由9篇爱国主义和人道主义为题材的作品组成,用日记的形式主要记述少年恩里克的小学生活,歌颂对祖国的热爱。在日本,它被译为《爱的学校》,深受大家的喜爱。

[14] 凯瑟尔(Joseph Kessel,1898—1979),法国小说家,著有《红色的草原》、《旋花》和《在幸福的背后》等。旋花原本是生长在路边、野地的草本植物,类似喇叭花或牵牛花。在小说里用来比喻女性内心的情欲和理智不断纠结、苦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