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保持沉默和舞会上极其活跃的谈话正好成了对照。这场开头似乎是爱情纠葛的奇遇一下子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了,而且显然成为政治阴谋。这新的转变即使没有使骑士害怕,那无论如何也使得他思索了,德·阿芒得曾经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若是他突然处在这种情况下将会怎么样,因此现在他陷入深思之中。

一个人一生中会有这样的时刻,这一刻将决定他整个的未来。然而不论这时刻多么重要,人们却很少有思想准备并且按自己的意志去行动。几乎总象风吹树叶一般,被意外的事件推到新的、吉凶莫测的道路上,一旦踏上这条路,尽管你想要按自己的意志作出决定,但往往不得不听天由命,不得不顺从环境驱使,任凭事件摆布。

现在,骑士正处于这种境地。我们已经知道,他曾怎样突然来到了凡尔赛,知道如果不是切身的利益,那也应当是感激之情使他倾向于旧宫廷。德·阿芒得未曾计算过,究竟德·曼苔侬夫人给法国带来的是祸多还是福多;没有考虑过,路易十四有没有权利和权力使自己的私生子合法化;也没有在天平上衡量过杜孟公爵和奥尔良公爵这两派历来对王位的野心。他本能地觉得,应当把自己的生命献给那使他从默默无闻而一举成名的人。并且,当先王驾崩,德·阿芒得得知他的遗愿是杜孟公爵摄政,没料到议会竟践踏了这位专制君主的遗愿,因此德·阿芒得认为奥尔良公爵是篡位者,并且深信一定会发生反对现政权的武装暴动。他开始等待,一旦在法国某地树起旗帜,他将受良心的驱使奋然而起。

然而,使他惊讶的是,这一类事却一点都没有发生。西班牙出于切身的利益,本当希望法国政府的首脑是个和他亲睦的人物,然而竟一点也不表示反对。杜孟公爵则厌倦了这种长时间的斗争,只出来一天,便退回到隐居的角落里。德·杜卢士伯爵呢,软弱、善良、生性平和,而且仿佛因为他和他的长兄所沐的皇恩而感到惭愧,使人绝不怀疑他决不会领头来反对。德·维力卢瓦元帅可怜的反抗只限于不足道的小磨擦,既无计划又无谋略。维勒尔是哪里都不去,显然在等待人家去找他。大公显贵们都学会了忍耐而且奉迎摄政王,巴不得他会剥夺路易十四赐给杜孟公爵和德·杜卢士的特权。最后,在奥尔良公爵的班子里也看得出不和谐、不满意和敌对的情绪,但所有这一切都是捉摸不到和散散漫漫的。没有一个核心可以把这一切联合起来,没有一种意志足以使人服从它。

虽然马车走了约摸半小时了,但骑士毫不感到时间太长:他这样沉浸在自己的思虑里,甚至可以不必蒙住眼睛―其实他根本没有注意走的是哪条街。最后车轮沉重地隆隆响起来,一般是通过拱门时才发出这样的响声的,然后听见打开栏栅门的吱呀声,马车被放进去,转了一个圈,就停了下来。“爵爷,”引路人对德·阿芒得说,“倘若您经过考虑,改变了主意,那么要回去还不迟,如若不是,您仍然不改变原来的决定,那么请下来。”

德·阿芒得伸出手来代替了回答,跟班打开车门,陌生人自己先跨出马车,然后扶德·阿芒得下来。一会儿他就觉得脚下是楼梯。数到第六级之后,他走上了台阶,还是蒙着眼由假面人陪伴着穿过前厅、经过走廊,进入了一间房间。这时候立刻听见马车驶走的声音。

“我们到了,”陌生人说。“您该记得我们约定的事,爵爷?戏就快开场了,您要演的角色接受不接受都可以随您的便,可是如果不演,您要发誓,在这里的所见所闻,对谁都不讲一个字。是不是这样?”

“以我的名誉发誓!”骑士回答。

“那就请坐下,在这房间里等着,在听到钟鸣两点以前不要把帕子取下来。放心吧,不用等久了。”

说完这几句话后,引路人走开了,门被打开后重又关上。几乎就在同时钟敲了两下,骑士扯下了蒙帕。原来他在一间异常漂亮的女客厅里:这是一间小小的、八角形的房间,所有的墙壁都垂挂着浅紫色和银白色的中国绸幔,布耳式精致的茶几和格架上陈设着富丽堂皇的中国小饰物,地板仁铺着波斯地毯,而天花板则是画着当时盛极一时的画家伐多的画。看到这一间客厅,骑士简直难以相信是什么重要的事把他召唤到这里来,几乎又以为真的到了仙境。

这时候垂挂着帘子的门开了,进来一位贵妇人,她这么小巧、苗条和高雅,使正处在沉思幻想中的德·阿芒得把她当成了菲雅①,她那迷人的好似珍珠一般银白的绸衫上绣着栩栩如生的花朵,丝绸当边、袖口和花结都是英国式的,纽扣是闪闪发光的珍珠。

①菲雅:西欧神话中的仙女。

她的脸遮掩在黑色天鹅绒的面罩和饰着花边的黑面纱之中。

德·阿芒得恭恭敬敬地躬身施礼,因为在妇人的举止和姿态中似乎有一种女王似的威严。现在他明白了,他见的第一个陌生人不过是她的使者。

“夫人”,他说,“我相信我一定是从凡人居住的世界被带到仙境来了,我看见的是否是威力无边的菲雅和她的美丽宫殿?”

“哦,骑士,”带面罩的妇人用温柔然而却是刚毅和坚决的口吻说,“我根本不是威力无边的菲雅,相反的却是一个被妖魔迫害的可怜的郡主,我的王位被窃夺,我的王国遭受着残酷的压迫。因此,如您所见,我正在寻求能使我得到解放的勇敢的骑士。您的崇高声誉使我向您求援。”

“为了使失去的王国能重归于您,倘若需要我的生命,”护德·阿芒得说,“那么您只要说一个字,夫人,我将乐于献身。这个该挨揍的妖魔是谁?谁是这个该摘去脑袋的家伙?既然您在众人之中选中了我,我定将不辜负您的信任。我发誓从这一刻起效忠于您,虽死不足惜。”

“无论如何,骑士,您会死得其所,”陌生妇人揭开面具,露出脸庞,“因为和您一起身亡的将是路易十四的儿子,孔代大公的孙女。”

“杜孟公爵夫人!”德·阿芒得嚷道,一面屈膝跪下,“倘若我说的话与我对您无限的崇敬不合适,请宽恕,高贵的夫人,这是由于不知。”

“您的话只会使我感激和骄傲,骑士,不过假若您后悔的话,那么您是自由的,可以收回您的诺言。”“决不,夫人,我若有幸能为您―伟大崇高的郡主效劳而献身,这是难以渴求的无上光荣,倘若我自己摈弃它,那就是最鄙陋的小人。不,夫人,绝对不,您如果真认为我刚才的话不过是戏言,那么这就是我的剑和生命!”

“好吧,骑士,”杜孟公爵夫人微笑着说,这微笑是那么迷人,使得她周围的人都为之倾倒。“我相信德·瓦勒夫男爵让我寄希望于您是完全正确的,您确如他所描述的一般。走吧,让我把您介绍给我的朋友们。”

于是杜孟公爵夫人在前,德·阿芒得随着她,走出了房间。刚才发生的一切仍然使他惊讶不已,但是,一半出于自负,一半也由于信念,他已毅然决定无论如何决不后退了。

房门开向适才第一个女伴带他进来的走道,杜孟公爵夫人带着骑士走了几步,然后打开一间客厅的门,那里有四个人正在等候着:德·波利涅克主教、德·蓬帕杜尔侯爵、德·马勒齐叶先生和布里戈神甫。

传说德·波利涅克主教是杜孟夫人的情人。这是一个约摸四十到四十五岁的漂亮男子,穿着讲究,声音惯常是甜蜜殷勤的,外貌沉静而内心怯儒,名利熏心而意志薄弱,固此每当他需要向前迈步时,却总把他往后拉。他出自名门,是个学识颇为渊博的主教,相当文明的贵族老爷。

德·蓬帕杜尔先生约摸四十五到五十岁,曾经照管过路易十四的太子,从此对王室竭尽忠诚爱戴,因此当摄政王准备向菲力浦五世①宣战,他不忍目睹,便全心全意倒向杜孟公爵这一派。他有一副傲骨,胸襟坦荡,正直无私,这在当时是罕见的。他把自己和妻子的退休金领取书退回摄政王,一次又一次拒绝了后者向他和他的女婿德·库尔西昂侯爵提出的封官许愿。

①菲力浦五世:路易十四之孙,西班牙国王。

德·马勒齐叶大人有六十到六十五岁光景,他负责过对杜孟公爵的教育,受封为顿勃的行政长官和夏坦涅的领主,因此对杜孟公爵怀着感恩之情。这是个诗人、音乐家,写一些小喜剧,并且亲自演出,他卖弄机智,力图取悦于人,特别是杜孟公爵夫人,他对她迷恋到五体投地的程度:这是十八世纪那种奢侈逸乐之徒的典型。正象那些在美人儿葛莱帕脱周围转的浪荡子那样,可以追随她到天涯海角,可以心甘情愿地为她去死,他也可以为自己亲爱的贝内琪克脱赴汤蹈火,只要她说一个字,就可以毫不犹豫、毫不迟缓、毫无遗憾地从巴黎圣母院的钟楼上跳下来。

布里戈神甫是里昂一个批发商的儿子。当年他父亲因商业上的利益和西班牙宫廷有密切联系,他被委托去试探年青的路易十四是否愿和西班牙公主玛利·泰利莎·阿芙斯脱利斯卡成婚,仿佛这建议是由他提出来的。假若当时遭到拒绝,法国使者宣布不同意,那么一切也就结束了,但是议婚成功了,举行了婚礼,小布里戈和太子几乎是同时出生的,他父亲便要求太子作为小布里戈的教父,蒙皇上恩准。此外,年青的布里戈曾是太子的侍从,因此他和德·蓬帕杜尔侯爵相识,我们知道侯爵当时是照管太子的。成年时布里戈进入奥拉都亚尔的教团,成为神甫。这是一个狡黯、机灵、好虚荣的人,然而和那些有伟大天赋的人一样,都往往没有机会得到功名。在我们描述的事件前不久,他和德·蓬帕杜尔相遇,后者正在为杜孟公爵夫人物色秘书,要寻找一位聪明机智的人物,于是他建议布里戈承担这个职务,同时告诉他这件事所担的风险。这一位衡量了利弊得失,感到前者胜于后者,于是便同意了。

德·阿芒得只认识德·蓬帕杜尔侯爵,常在德·库尔西昂先生那里碰见他。德·库尔西昂是德·阿芒得家的一个远亲,也可以说是姻亲。

德·波利涅克先生、德·蓬帕杜尔先生和德·马勒齐叶先生正站在壁炉旁谈天,布里戈神甫则坐在桌子旁处理文件。“先生们,”杜孟公爵夫人走进客厅,“这就是德·瓦勒夫男爵所说的勇敢的战士,我们亲爱的德·洛尼把他带来了。马勒齐叶先生,要是他的名字和过去还不足以把他推荐给你们,那么我亲自作他的担保人。”

“既然郡主这样介绍,”马勒齐叶说,“那么我们不仅把他看作战友,而且把他视为真正的领袖,他带领我们到哪里,我们就追随到哪里。”

“亲爱的阿芒得,”德·蓬帕杜尔说,一面向年青人伸出了手,“我们本来已经算是亲戚,现在便是兄弟了。”“欢迎,先生”,德·波利涅克主教说,他那惯常甜蜜殷勤的声音和面部冷淡的表情恰好成了对照。

布里戈神甫抬起了头,向骑士转过脸去,两只发亮的贼溜溜的眼睛盯住了德·阿芒得。

“诸位先生,”阿芒得向他们一一回礼,“我阅历不足而且初次来此,更重要的是,对过去的事以及今后我能为诸位作何种效劳都一无所知。但是,如果说仅仅在几分钟之前我作出诺言誓与诸位休戚相共,那么多少年以前我已经效忠于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事业了。蒙最英明的郡主器重,我要求你们信任我,并要求尽快给我机会,使我得以证明是值得诸位信任的。”“请原谅,夫人。”主教插进来说,一面把胸前饰着花边的上衣的约折揉来揉去,“您这么说是否会让骑士觉得似乎是搞什么密谋。”

“那么搞的是什么,主教?”杜孟公爵夫人不耐烦地问。“是商议,”主教回答说,“固然是秘密的,然而却无可非议。我们寻求拯救国家的道路,使法国免于遭难,我们要唤醒法兰西,让她铭记路易十四的遗愿,明白她真正利益的所在。”

“行了,主教,”公爵夫人跺脚说,“您的高谈阔论真要命!……骑士,”她转向德·阿芒得接着说,“别听主教大人说了——说真的,他在这当儿正在想他的《论反对路克列茨》哩。倘若事情只限于商议,那么我们有主教大人的聪明才智便够了,何必再需要您呢?我们搞的就是反对摄政王的地地进道的密谋——参与这个密谋的有西班牙国王、有阿尔贝罗尼主教、有杜孟公爵、有我、有德·蓬帕杜尔侯爵、有德·马勒齐叶先生、有布里戈神甫、有德·瓦勒夫、有您、有主教大人自己、以后还会有议会的一半、整个法兰西的四分之一,这就是我们在搞什么,骑士……,您满意吗,主教?你们都明白吗,诸位先生?”

“啊,夫人!”马勒齐叶合着手惊叹,那姿态似乎比向圣女祈祷更虔诚。

“不,您们只要瞧瞧马勒齐叶!”公爵夫人继续说,“他那些迁腐之谈真使人烦透了!我的上帝,这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畏畏缩缩,左顾右盼!……至于我,我不要你们给我宝剑或者匕首,只要给我一个木撅头好了,我一个女人,而且这么弱小,我要作个当今的伊亚依尔,给这位西塞尔①太阳穴上这么一撅头。那么一切就都会结束。就是我失败了,一切都由我一个人来承担。”

德·波利涅克主教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蓬帕杜尔却哈哈大笑起来,马勒齐叶想安慰公爵夫人,而布里戈神甫却低着头,聚精会神地写着,好象什么都不见不闻。

至于德·阿芒得呢,不由得想吻一吻杜孟公爵夫人的裙边,在他看来,她比这四个男子都高明得多。

这当儿,人们听见一辆马车驶进院子,在台阶旁停下来。显然来的是一位重要人物,因为大家都屏住气静候着,杜孟公爵夫人迫不及待地亲自去开门。

“嗯?”她问道。

“他来了,”走廊里一个声音说。

阿芒得觉得,这是“蝙蝠”的声音。

“请进来呀,请进,亲王!”公爵夫人说,“请进来,我们在等着您。”

  ①伊亚依尔和西塞尔:《圣经》故事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