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了骑士独自一人。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必要去驱散寂廖:既不必去读肖里叶神甫的诗,也不想去弹琴作画,因为方才他和上尉之间的一席谈话已足够他去思索一番了。事实上,在这之前骑士心驰神往的几乎只是事情的一面:冒险的事以及杜孟公爵夫人和德·赛拉马尔亲王向他描述的幸运结局,然而适才罗克菲内上尉为了试探他的勇气,这么突然地对他揭开了那隐藏着的流血后果。在这之前,骑士还不过是链条一端的一个环节,他只要挣断一头,就可以从这场赌博中脱身出来。而如今他已成为中间的一环,两头都有牵制,并且把社会的最上层和下层联系起来。他感到在这个世界上很孤独,和人们只有利害关系,一旦他不再是他们的工具,便会成为障碍,倘若事情败露,他们不仅不悲悼他的死亡,倒会把他当作挡箭牌。当一个人遭受到死亡的威胁,处在这种境地时所感受到的孤独,加上人类天性的利己意识,总会产生一种深深的悲哀。死亡使人忧伤,使他希望,当他注意要离开人世时,能感到人们对他怀着感情,想到人们充满惋惜的怀念在他的墓前虔诚地祝祷,这使他略微得到一些安慰。此刻骑士整个身心都渴望被爱,被有生命的东西所爱,那怕是一条狗也好。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愁思里。当他在窗户旁来回踱步时,发现女邻人的窗子竟是打开的。他骤然止步,扬一扬头,似乎想摆脱掉那些阴暗的念头,然后把胳膊撑在墙上。

昨天他曾看见过的那位少女坐在窗户旁,沐着夕阳的余辉,正在做刺绣一类的活儿。她身旁是那架打开的钢琴,脚下的小凳上躺着小狗,警觉地打着盹,自然赋予这类动物这种保护主人的特性。每当从街道上传来一点声响时,它便立即惊醒,竖起耳朵,把那小巧玲珑的头伸到窗户外面,之后重又把前爪偎着主人的膝盖睡着了。夕阳映照下,钢琴的铜饰和画框的金边闪闪发光。其余一切都沉浸在薄薄的暮霭之中。

于是骑士仿佛感到(这无疑由于这幅如画的景象映入他的眼帘时,他正处在当时那种心情之下)这位有着这样宁静和迷人脸庞的少女正进入他的生活,好象那些暂时留在幕后的人物,要在第二幕或第三幕时才出现在舞台上参与演出,但常常因此改变了剧情的发展。自从在梦境里常见安琪儿的年龄逝去之后,有多少年他没有再遇到过这样的人儿了。少女同他至今见到过的所有女人迥然不同,在她身上同时体现了美丽、天真和纯朴,这在格列士①创作的那些美貌的头像上是从来看不到的,因为画家描绘的不是真实的人,而是自己头脑里的想象。于是他忘掉了一切——她低微的出身、她居住的街道以及朴索的住房,在她身上看到的只是一个女人,并且想象她的内心和外貌一定同样美好。德·阿芒得思量,那第一个能使她倾诉衷情的人,他怀着爱恋凝望她那少女的明眸,并且会以第一次的接吻使那鲜艳和纯洁的嘴唇吐露出这心灵的花朵:“我爱你,——这个人将是多么幸福啊!”

①格列士·让·巴蒂斯脱(1726一1805):法兰西写实画家。

突然少女抬起了头,无意地向对面的屋子望了一眼,透过窗户的玻璃看见了骑士沉思的脸。她感觉到,这年青人无疑是为了她留在窗户旁并且在注视着她,她羞得脸儿通红了,可是却装成若无其事,依然垂头刺绣。过一会儿她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转了转,然后并不矫揉造作、故弄姿态,却略略有些含羞地重新走到窗户前,关上了窗。

尽管少女不见了,德·阿芒得却依旧凝立不动,继续在沉思默想。有一、二次他仿佛觉得女邻人的窗帘略微揭开了一点,似乎那人儿想看看这吓着了她的冒失的陌生人是否还呆在那里。最后传来了几声熟练而轻快的和音,接着是一曲柔和的乐章,于是德·阿芒得打开自己的窗户。

他没有弄错:女邻人是个出色的音乐家。她弹奏了两、三个片断,却没有伴唱。阿芒得几乎和刚才看见她一样赞赏地听着。突然琴声停住了,德·阿芒得猜想,也许是她发现了他,害羞了,或者是对他好奇心的惩罚;也许是有谁进来打断了她,骑士向后略退,但却依然能瞧见她的窗户。过一会儿他得知,后一种猜想是正确的。一个男人向着窗户走来,拉开窗帘,把胖胖的温厚的脸贴在玻璃上,用手指敲弹着另一面玻璃。虽然现在他换了衣服,骑士认出来这就是早上在凉台上喷泉旁那么亲昵地叫了两声巴蒂尔达的园丁。

这位人物的出现,使德·阿芒得回到了现实。他忘记了这样一个与少女形象出奇地迥然不同的凡夫俗子无疑或许是他的父亲,或许是情人,或许是丈夫。而这样一个人物的女儿、妻子、或者情人与高贵的骑士有什么共同之处呢?不幸的是,女人由于自古以来的从属地位,高低贵贱要看她靠的是什么人。应该承认,凉台上的园丁天生来根本不是能将巴蒂尔达保持在德·阿芒得想象中那样高度的人物。

德·阿芒得嘲笑自己的荒唐,因为从昨天早上起都没有出过门,所以当天色转黑时,他决定在城里转转,好亲自验证一下德·赛拉马尔亲王密探的情报是否准确。

他披着斗篷,从五层楼下来向卢森堡宫走去,按布里戈神甫早上转交给他的情报,摄政王应当不带卫队到这里来晚餐。骑士在卢森堡宫对面停住脚,却看不到一点动静说明奥尔良公爵在他女儿那里:门口只有一个岗哨,而通常亲王来时总有两个,院子里不见马车等候,既没有马伕,也没有跟班。显然奥尔良公爵没有来。骑士打算等着瞧瞧,因为摄政王一向不用早餐,午后两点钟时只喝一杯巧克力,很少在六点钟以后晚餐,而当骑士绕过孔代街和伏日拉尔街的拐角时,时钟正好是五点三刻。

骑士在都侬街等了半个小时,又从小狮街蹓跶到宫殿,都不见摄政王到来的迹象。到八点欠一刻时卢森堡宫里有了一些动静。一辆马车驶来停候在大门边,随从骑着马拿着火把。过一会儿马车里坐上三位妇女,马伕向随从喝道:“打道卢雅尔宫。”于是随从纵马开道,马车在后面行驶,哨兵举枪敬礼。尽管有法国国徽的漂亮马车飞驶过骑士身旁,德·阿芒得仍然认出来是德·蓓莉公爵夫人和她的侍从女官德·穆歇夫人以及宫女德·蓬斯夫人。原来骑士所得的情报里面有严重的失误:不是父亲到女儿这里,而是女儿到父亲那里去。

不过骑士又等待了片刻,也许摄政王因为有什么事发生,使他在卢雅尔宫耽搁了。一小时之后马车回来了。德·蓓莉公爵夫人一面笑着,一面听着陪伴她的德·勃罗衣尔叙述什么故事。这就是说,没有发生什么严重的事,一切都归咎于德·赛拉马尔亲王密探的粗心大意。

骑士没有遇到任何人,也没有人认识他。十点钟左右他回到了住处。大门没有立即为他打开,因为按照德尼太太家祖传的习惯,看门人已经躺下睡觉了。半晌看门人才嘟嘟嚷嚷地抽开了门闩。德·阿芒得塞给他一个艾矩,告诉他以后有时回来要晚一些,每遇到这种情况,看门人可以得到同样的赏钱。看门人便千恩万谢,并且向德·阿芒得保证,他什么时候回来,甚至不在家里住宿,都可悉听尊便。

德·阿芒得上楼回到自己的住处,看见女邻人的房里亮着灯,他便把蜡烛放在屏风后面,这样隔着窗帘也可以瞧见她在作什么,而自己却在暗处。

她坐在桌子旁,膝上摆着画板,似乎在绘画,灯光从她身后射过来,使她的身影清楚地印在墙上。过一会儿另一个身影也在灯和窗户之间来回闪过三、两次,骑士认出来这就是园丁。最后这人走到少女身边,她向他伸出前额,他在额上亲了亲,手里拿着烛台离去。片刻之后阁楼的窗户亮了。这些细小的动作清楚地说明:凉台上的人不是巴蒂尔达的丈夫,最多不过是她的父亲。

德·阿芒得由于这个发现而感到幸福,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他尽可能轻轻地打开窗户,手臂支着窗台,凝望着少女的身影,重新沉浸在幻想里,白天是园丁可笑的露面使他从这种状态里回到现实中来的。

约摸一小时后,少女站起身来,把画板和铅笔放在桌子上,走到壁龛旁,在第二个窗户前的长凳上跪下祈祷。德·阿芒得明白,这意味着她一天的工作结束了。他想起当他第一次玩乐器消遣时,曾经激起美丽的女邻人的好奇心,骑士想试探一下能否凑效,便在钢琴前面坐下。事情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少女一听到琴声,便踞着脚走到窗户跟前来,忘却灯光会把她的身影映照在窗帘上,却以为无人瞧见,便泰然自若地欣赏起乐曲来。

弹奏大约进行了不止一个小时。德·阿芒得由于取得的成绩而欢欣鼓舞,从来还没有感到这样得心应手过。可惜四层楼的住户显然是个粗人,对音乐一窍不通,德·阿芒得突然听到脚底下有棍子捅楼板的声音,不用怀疑,这是直截了当通知音乐家,请他务必把功课改到更适当的时间去作。要是在别的情况下,德·阿芒得就要发火了,可是这次他考虑一争吵便会暴露出他的贵族脾气,有损德尼太太的信任,如果他不以超然的态度来对待当前处境中某些不足道的小事,一旦人们认出他的真面目,那就太不值得了。因此他不打算再继续破坏看来是这座房屋里主人和房客双方协议的晚间行动准则,忘记了这项建议提出来的方式,便采纳了停止弹奏的建议。

乐声一止,少女便离开了窗户,同时印花布的窗幔也放下来了,她的身影便悄然而失。她房间的灯光仍然亮了一会儿,之后灯灭了。至于六层楼上的那房间,两个多小时前早已黑灯熄火了。

德·阿芒得也躺下来睡觉,因为他和美丽的女邻人之间存在着某种共同之点而感到心里乐滋滋的。

次日晨布里戈神甫又象往常一样准时到达。骑士一小时前就已起床,而且不止二十次跑到窗户跟前,却总不见自己的女邻人。肯定她已经起来,甚至比他更早:因为他一醒来就透过她窗户顶上的玻璃看见那大窗幔已经拉开,挽成花结。因此他情绪恶劣,想找人发泄,所以当神甫刚掩上身后的门,他便说:

“哎,亲爱的神甫,请代我向德·赛拉马尔亲王祝贺,不消说,他的密探太出色了。”

“您对他有什么不满意呀?”布里戈神甫问,象惯常一样含蓄地微笑。

“我对他有什么不满意?是这样:我想证实他们的情报是否正确,昨晚到都侬街呆了四个小时,看到的不是摄政王到女儿那里去,却是德·蓓莉公爵夫人到父亲那里去。”

“这没什么,我们知道。”

“你们知道?”德·阿芒得问。

“是的,而且还知道她和德·穆歇夫人以及德·蓬斯夫人八点差五分从卢森堡宫出来,九点半由德·勃罗衣尔陪同回宫,和她们共进晚餐,摄政王却没有来。”

“那么摄政王在哪里?”

“摄政王?”

“是呀。”

“这是另一回事,您马上就会知道。请您认真听,不要放过一个字,然后我们再看,您是不是还说亲王的密探不行。”

“我听着。”

“我们的情报里说明,摄政王应当在三点钟驱车往塞纳街玩棒球。”

“是的。”

“他到那里去了。打了半小时之后,摄政王从场地上下来,用手绢捂着眼睛。没想到他用球拍打着自己的脸,用力过猛,砍在眉毛上。”

“哦,原来如此,发生了意外!”

“听着,于是摄政王没有回到卢雅尔宫,却命令驱车到德·沙布朗夫人处。您知道德·沙布朗夫人住在哪里?”“过去在都侬街,但是自从她的丈夫当了摄政王的宫廷大臣后,如果我没有弄错,现在她住在好伙伴街,离卢雅尔宫很近。”

“完全正确,就这样,看来忠于黎塞留的德·沙布朗夫人被亲王可怜的样子所感动,决心要证实这句谚语:‘赌场失利,情场走运。’于是七点半钟时亲王在德·沙布朗夫人的餐室里给德·勃罗衣尔送去一张便条,请他代表自己到卢森堡宫并向德·蓓莉公爵夫人致歉意。”

“哦,这就是德·勃罗衣尔在马车里讲的这段故事,逗得那些夫人嘻嘻哈哈地笑。”

“您现在大概明白了吧?”

“是的,明白了,摄政王不能处处都到,又到德·沙布朗夫人处,又到女儿那里去。”

“您明白的只是这一点?”

“亲爱的神甫,您象个预言家,尽用谜语说话。您明白地说呀!”

“今天晚上八点钟我上您这里来,然后我们到好伙伴街去走走,那以后的事我就什么都不用说了:德·沙布朗夫人公馆所处的位置本身就会说明。”

“明白了!‘’德·阿芒得说。“它离卢雅尔宫十分近,所以摄政王将步行回宫。卢雅尔宫对着好伙伴街的大门在规定的时间要上锁,因而摄政王就不得不绕道喷泉院或新好伙伴街回宫,那里正好下手!见鬼,您真了不起,倘若杜孟公爵不让您当枢机主教、或者至少是大主教,那世界上简直没有公道了。”

“我指望会有这一天的。现在您既然明白,就应当作好准备了。”

“我已准备好。”

“您有把计划付诸实施的手段吗?”

“有。”

“那么,您可以和您的人联系上?”

“是,通过预先约定的信号。”

“这信号不会使您暴露吧?”

“永远不会。”

“那就一切就绪。现在我们该吃早饭了,因为我匆匆忙忙跑来告诉您这些好消息,是空着肚子出来的。”

“吃早饭,亲爱的神甫?您说得真好!我只能给您提供昨天的剩馅饼,还有昨天那场战斗之后好象还留下三、四瓶完整的酒。”

“嗯,嗯,”神甫喃喃地说,“我们可以弄得更好一点,亲爱的骑士。”

“我愿为您效劳。”

“到好心的房东德尼太太那儿去吃早饭吧。”“那算什么,我怎么能上她那里去吃早饭呀?我和她又投有交情。”

“这是我的事了。我向她介绍您是由我培养成人的。”

“可是早饭也许很糟。”

“您放心。我知道她的烹调技术。”

“该不怎么出色吧?”

“可是这样您便可以和这位太太联络感情,她在这一带是以正派和奉公守法闻名的。总而言之,这样的女人不会让一个阴谋家住在她家里。明白了吗?”

“如果这对事业有利,神甫,我就作出牺牲。”

“此外,这还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家庭,您可以和两位年轻的姑娘认识,一个会弹抒情的古提琴,另一个会弹钢琴,还有一个年轻人是司法稽查的办事员——总之,您可以到这家来玩纸牌消磨星期日的夜晚。”

“得了吧,去您的德尼太太!哦,请原谅,也许您是这一家的朋友?若是如此,我收回方才说的话。”

“我充当她的精神指导。”布里戈神甫谦逊地说。

“那就请多多包涵,亲爱的神甫。德尼太太实在还是个很漂亮、风韵犹存的女人。白嫩的手、纤秀的小脚,见鬼,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么您先下去吧,我一会儿就来。”

“干吗不一起下去呀?”

“我还要梳洗打扮哩,亲爱的神甫。难道您愿意我须发蓬乱地出现在德尼小姐们的面前吗?见鬼,我们得注意自己的仪表哩!况且您先打个招呼会更有礼貌一些——我可不能行使精坤指导的特权呀!”

“您说得对,我先下去打个招呼,十分钟之后您就下来,行吗?”

“行,行,十分钟之后。”

“那我走了。”

“再见。”

骑士说的只有一半是真话:他留下来可能是为了梳洗,但也是希望即便是看一眼自己的女邻人,整整一夜他都梦见她。可是希望没有实现:他徒然藏身在窗帘之后等候着她,那浅发黑眼睛少女的窗户始终严严实实地蒙着窗帘。不错,他却看见了另一个邻人,穿着骑士已熟知的晨装,他先打开一丝门缝,接着象昨天一样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然后是一个脑袋。可是这次他没有进一步鼓起勇气,因为正降着薄雾,而雾对于巴黎居民据说是最有害的。我们这位小市民用最低沉的声音咳了几声,把脑袭和手缩了回去,重新躲进房间,象乌龟缩到自己的硬壳里一般。德·阿芒得高兴地看到,他可以不必费事买晴雨计了,这位邻人完全可以代替那些呆板的小僧侣:天气晴朗时他们从寺院的小房间里钻出来,下雨天便顽固地蜷缩在里面。

园丁的出现留给骑士的平庸印象,反映到可怜的巴蒂尔达身上。她曾是那么可爱迷人,每当骑士看见她时,仅仅意识到这是一位芳龄少女,优雅、美丽、多才多艺,似乎是他遇见过的最完美的人儿。在这种时刻,她就仿佛那梦中出现的幻影,光艳照人,在黑暗中把她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一层霞光。然而当骑士眼前出现了凉台的主人,面目平庸、举止粗俗,和那由于出身卑微而无法掩饰的烙印,德·阿芒得的心灵深处好似发生了类似荡秋千一般的奇特感觉:一切诗意的东西都消失了,好象随着哨子声剧院舞台上的仙宫骤然消失,依旧是人间俗世;德·阿芒得天生的贵族意识重又占了上风,巴蒂尔达不过是个小家碧玉,她的美丽、优雅、娇媚甚至才华都只是偶然的巧合,造物的错误,好象一朵玫瑰开在白菜上一样。于是,骑士耸耸肩膀,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自己也莫名其妙,为什么方才感受到那么强烈的印象,他把这一切都归之于自己的忧虑、不寻常的处境、寂寞和孤独——总而言之,什么都行,只要不是那真正的原因:不可抗拒的美的力量。

  于是阿芒得下楼到女房东家,很乐意去瞧瞧两位德尼小姐,或许相当迷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