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阿芒得骑士这时既没有关心他担任重要角色的这幕戏的结局,也没有细想布里戈神甫把他安置在这所楼房里的良苦用心。十年来,布里戈神甫几乎每天都到这儿来,所以现在来得勤些也不引人注意。德·阿芒得这时也没有细想德尼太太自命风雅的谈吐、埃米莉小姐的女高音、阿泰纳伊达小姐的女低音以及朋尼法斯先生的笑话。他的全部心思都被可怜的巴蒂尔达占据了,房东家刚才竟是那样轻藐地议论她。

但读者若是以为朋尼法斯先生讲的坏话对骑士的朦胧情意和内心感受有什么影响,那就大错特错了。朋尼法斯的话开始还叫他不太痛快,使他困惑,但他继而一想,那种关系是不可能存在的。一个地位卑贱的人会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命运也可能把一个美貌的年青女人同粗鄙的老头子结合在一起。但是,住在五楼上的少女与住在凉台上的小市民之间如果有那种暖昧关系,那只能出之于情欲或是贪财。但在两个毫无共同之处的人之间发生爱情是不可能的。若认为是由于贪财,那更没有道理,因为他们都无财可图,如果他们自己还不觉得真穷的话,那至少他们的生活不高于十分俭朴的水平。他们过的甚至不是贺拉斯①所吟颂的那种虚饰繁荣的日子,也不是在蒂比尔或蒙莫朗西乡下靠国王金库给的三万银币或六千法郎政府年金过的日子。他们过的是一种清寒而又艰难的生活,全靠整日艰苦劳动,甚至连夜操劳才能维持的日子。

①贺拉斯(Horafius,公元前65一8年):是古罗马诗人。他用诗歌颂扬奥古斯都大帝的政绩,宣扬伊壁鸠鲁派的享乐哲学。

德·阿芒得从这一切判断所能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巴蒂尔达绝不会是那个奇丑的邻人之女,也不会是他的妻子或情妇。一想到那个人的相貌就使骑士心中正在产生的爱情黯然失色。这就是说,巴蒂尔达的身世有某种秘密,也就是说,巴蒂尔达并非表面看来的那样。这样想来巴蒂尔达的那种贵族式的美、轻盈的体态和高尚的教养就不再是不可解的了。她目前的艰难处境是和她的出身不相符的。看来,这位姑娘一定经历过一场命运的颠簸,就象一座城市经历过一场地震那样。她原来的生活破灭了,遂沦落到这般地步。

因此,骑士得出结论,爱上巴蒂尔达毫不屈尊自己。骄傲是一个顽固的、纠缠不休的敌人,在同这个敌人搏斗时,心儿总是会耍滑头的。如果巴蒂尔达的出身是人所共知的,她就不可能离开她的家庭所属的那个圈子,譬如说,波皮利圈子①。她的生活笼罩着神秘的帷幕,说不定一朝帷幕消失她就会光彩夺目,前途似锦。因此爱上巴蒂尔达的人,不妨靠自己的想象力把她捧上连她自己也不敢想的高度。

因此,德·阿芒得没有听从朋尼法斯先生的友好劝告,一回到自己房间就走到窗前,想看看芳邻在不在家。女邻人的窗子大开着。

如果一个星期以前有人告诉骑士,打开的窗子能使人心跳加速,他一定哈哈大笑。现在情况正是如此。骑士把一只手按住胸口,象个憋住气的人总算痛快吸一口气了。他的另一只手扶在墙上,偷偷向巴蒂尔达的屋里望去,希望能看见姑娘而又不被对方发觉。他害怕象前一天晚上由于注目打量而把她吓了一跳。那一次她还可以当作是偶然的好奇。

①波皮利:是罗马执政官,元老院派他去说服叙利亚皇帝安梯丘放弃他征服的土地。安梯丘要求容他考虑一番。波皮利遂在他周围画一圆圈,专横地宣称,在皇帝未答复元老院之前不可走出那个圈子。

几分钟以后,德·阿芒得猜想对面房里是没有人在,不然的话,活泼好动的姑娘早已显现在他的眼前了。于是,德·阿芒得打开自己的窗子,他看到的情形充分证明了他的判断。巴蒂尔达的房间似乎刚收拾过,东西放得整整齐齐,而且位置对称。一眼就能看出是老女仆干的。钢琴盖得严严的,平时零乱堆放的乐谱现在摆成三大叠,上面小底下大,漂亮的桃花椅披蒙在椅背上,垂下的两端长短正好相等。德·阿芒得的猜想很快得到证实。他打开窗子的声音惊动了巴蒂尔达屋里的小狗,它抬头向这边看了看。这只可爱的小狗为女主人看家倒也忠于职守。它一被惊醒立刻跳到枕头上,开始寻找敢于打扰它好梦的人。

骑士早从凉台上那位房客的男低音讲话中和年轻的朋尼法斯的唠叨中得知两个重要情况:她的女邻人叫巴蒂尔达,真是个动听的名字。对于这位娴雅绝色的少女是再合适不过了,那只小狗名叫米尔莎,这对于那只优种的家犬也不失为一个文雅的名字。

要夺取堡垒就不能不小心从事,为了让对手归顺,小小的计谋往往比强大的武器更有效力。因此德·阿芒得决定先和小狗搞好关系。他用最温和、最甜蜜的声音叫了一声:“米尔莎!”

米尔莎本已懒洋洋地趴在枕头上了,听到叫声立刻抬起头来,脸上现出困惑不解的表情。这只聪明伶俐的动物觉得奇怪,哪里来的素不相识的人竟直呼起它的大名来。它伏在原处未动,只是睁圆两眼惊讶地盯住骑士。那两只眼睛在窗帘的影子下象两块红宝石一样发亮。

骑士手里拿两大块方糖走到窗子跟前,把糖籍成几小块。德·阿芒得的主意不错,头一小块砂糖刚一掉在米尔莎身旁的地板上,它似乎还不大情愿地转过头去。但一闻便明白了扔过来的是什么礼物。它把爪子伸向砂糖,把糖扒到跟前,小心翼翼地用门牙咬住糖块,然后用大牙咬碎。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正符合这个高贵品种的身分。

骑士又呼唤一声,但这一声稍稍威严了一些:“米尔莎!”他让狗看一眼手里的砂糖。

米尔莎已不再用惊疑和警惕的眼光看待骑士了。它用两只后腿立起,把前腿扒在窗台上,用一种非常友好的,甚至是谄媚的眼光看着骑士,就好象对待老相识那样。德·阿芒得达到了目的,米尔莎归顺了。

现在轮到骑士向米尔莎摆架子了。他对着狗讲话,为了让它习惯自己的声音。骑士担心应声低吠的“对话者”再不听话,遂又抛过去一块砂糖。这一次米尔莎更加迫不及待地扑过去,因为阿芒得让它等得更久了。米尔莎吃完砂糖没等招呼又回到窗前。

骑士大获成功。前一天晚上当巴蒂尔达回来时米尔莎还表现得很懂事,从窗口一看见她上楼便立刻跑到门旁去迎接,而这次它既没有向窗外看也没有去迎接。因此,女主人忽然走进屋来时,正赶上爱犬全神贯注地和邻人戏耍。不过,说句公道话,米尔莎虽然专心向骑士乞讨砂糖,但听见门响就回过头来,一看见女主人来了便跳到她脚下,向她作出最亲昵的样子。但是欢迎仪式刚完,米尔莎贪吃的本性又表现出来,匆忙回到窗子前面。它的这一异常表现自然引起巴蒂尔达的注意。姑娘向窗外望去,恰与德·阿芒得的视线相遇。她不禁脸儿一红,骑士鞠躬致意,巴蒂尔达心慌意乱,不知所措,遂也回敬一躬。

巴蒂尔达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走过去关上窗子。但一种本能制止了她。她想到这样未免小题大作。在这种情况下采取防御行动,无异是承认年青人在进攻。因此巴蒂尔达默默地离开窗子,退到骑士看不见的角落。几分钟以后当姑娘回到原处时,她看见邻人的窗子已经关上。巴蒂尔达觉得德·阿芒得谦逊有礼,心里感激不尽。

事实上,骑士采取了一个欲擒故纵的行动。由于他和女邻人还未打过交道,两家的窗子靠得如此之近,同时打开是不相宜的。如果德‘阿芒得让自己的窗子开着,姑娘就不得不把窗子关上。骑士明白,那扇窗子一关,再把窗帘拉上,他隔着玻璃和布帘就连米尔莎的鼻尖也无缘看见了。骑士先把窗子关了,女邻人就会让自己的窗子开着。这样一来他还能看见她在屋里走来走去或是低头干活。不难想象,这对于孤独隐居的骑士来说是一种极大的消遣。何况他今天已取得了很大的进展:他和姑娘已相互交换了一躬。这就是说,他们已经不完全陌生,已经互相认识。但为了让这种相识变得亲近,如果没有特别有利的机会就必须小心从事。冒冒失失搭话会丢掉已经取得的成果。最好还是让巴蒂尔达认为今天的事出于偶然。当然巴蒂尔达并没有这样想,但她很容易作出正是这样想的样子。因此,她一看见骑士关了窗子便不再关上自己的窗子,拿起一本书坐在窗前。

米尔莎跳到脚凳上,那是它爱呆的地方。但它一反常态,不是把脸枕在姑娘浑圆的膝头上,而是伸到窗台上。那位陌生人慷慨请它吃砂糖,还使米尔莎留恋不忘。

骑士坐在房间里取出色粉盒开始作画,画下眼前这美妙的一幕,因为窗帘的一角好象是偶然没有拉严。

遗憾的是天太短了,刚三点钟光线就已经暗淡。太阳透过阴云和暮雨勉强挤出一线微光也渐渐消失了。巴蒂尔达不久也关上了窗子。不过,骑士在这匆促的时间里还是画完了姑娘的头像,画像十分逼真。一般说来,色粉画是最适宜于表现美人面部细腻神态的,而油画则粗犷得多。姑娘的波浪般的秀发、白哲柔嫩的皮肤、天鹅般颈项的柔和线条,被德·阿芒得表现得淋漓尽致。既然画家面前有一位美妙绝伦的模特儿,这幅画因而就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天刚刚黑下来,布里戈神甫就来找骑士。他们披上斗篷,便前去保罗一卢雅尔宫。读者还会记得,他们是前去察看预定埋伏的地点。

德·沙布朗夫人所住的房子自从她丈夫被任命为摄政王的宫廷大臣以来就以二十二号而知名了。这所房子位于拉-罗什-居翁公馆和过去的保罗-卢雅尔广场之间。这里是连接好伙伴街与瓦鲁阿街的唯一通道。这条狭巷后来改名为中学广场,两头巷口大门一到晚上十一点就同时关闭,从而切断进入保罗一卢雅尔花园的一切道路。这样一来,住在好伙伴街上的人家如果没有通瓦鲁阿街的另一个门,过了十一点钟便不得不绕过奈夫-德-普提山街,或是通过喷泉宫进入保罗-卢雅尔宫。

德·沙布朗夫人的公馆也这样绕脚。这是一所很漂亮的小宅第,是上个世纪,也就是二十至二十五年前某一位包税人拚命要和达官贵人比富而建造的。

这所房子只有两层,沿着檐板有一圈石头走廊,与仆人住的顶楼相通。楼房的瓦顶几乎是平的。在二楼窗下沿着楼正面有长条的阳台,伸出墙外三、四英尺。阳台被高高的铁栅隔成三个部分,象一般楼房常见的那样,当中是三个窗户,两边各两个窗户。这样隔开是为了避免各房间从外面相通。这座宅第对着好伙伴街和瓦鲁阿街的两面一模一样,只是瓦鲁阿街一面比好伙伴街这一面低八至十英尺,并修有石头凉台,上面有一个小小的花园,一到春天便栽种奇花异草。但这个凉台没有通瓦鲁阿街的楼梯,因此只能从好伙伴街进出。

对于两位密谋者来说,这个埋伏地点是再好不过了。实际上,摄政王来德·沙布朗夫人的府第时,要是步行——这是很可能的——而且呆到十一点以后——这完全可能,——他就算钻进了鼠笼里,因为好伙伴街是保罗-卢雅尔区最偏僻、最黑暗的街道,在这儿下手是太合适了。

那个时候,其实现在依然如此,这条街上的住户名声很坏,来的多是些不三不四的人。因此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说,不会有人注意喊叫的声音。吵嘴骂架在这儿已司空见惯。纵有巡夜人前来,也经常是慢腾腾的,迟迟才到,不等插手,要干的事早已干完了。

德·阿芒得和布里戈察看地形之后制定了行动计划,记下门牌号码便分手了。神甫赶紧去军火库街向杜孟公爵夫人报告:德·阿芒得骑士的情绪依然很高。而德·阿芒得则回到了自己的阁楼去。

仍如前夜一样,巴蒂尔达的房间灯亮着,但姑娘不是在作画,而是在缝衣服。她的窗子一直亮到深夜一点钟。凉台上的住客在德·阿芒得回来之前早就上楼去了。

骑士一夜未睡。初尝相思滋味和即将到来的密谋行动的结局使他不能入睡,快到早晨时才感到睡意。后来有人使劲摇他的肩膀把他叫醒。骑士这时一定正作恶梦。因为他一醒来就抓起床头柜上的手枪。

“喂,喂,慢着,年青人!”布里戈神甫喊道,“您倒挺麻利,活见鬼!把眼睛擦擦!……嗯,现在可认出我了?”

“是您啊,神甫!”德·阿芒得笑着说,“亏您拦住我,算您便宜。不然的话,您就倒霉了。我梦见有人来抓我。”

“哦,这可是好兆头!”布里戈神甫打断他说,“是好兆头。您知道,梦是很灵的,只不过要反过来猜。一切都会顺利的。”

“有消息吗?”德·阿芒得问。

“有消息又怎样?”

“见鬼,我才高兴呢!”德·阿芒得说,“这件事赶紧办完才好。”

“既然如此,你且看看这个。”布里戈神甫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叠成四折的纸头递给骑士,“看吧,应该感谢上帝,您的愿望实现了。”

德·阿芒得抓过纸头,不大在意地打开,好象那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便条,他低声念道:

“‘三月二十七日夜二时报告。今晚十时摄政王收到伦敦来的紧急报告。报告说明天,即28日,杜布亚神甫抵达巴黎。因摄政王在长公主①处晚餐,虽然时间很晚,但报告仍送到了他的手上。

①长公主:法国革命前对国王长女、太子长女和国王儿媳的封号。这里指的是国王路易十四哥哥菲力浦第一的妻子,奥尔良公爵的母亲。

几分钟前德·夏特小姐曾要求父亲同意她去谢尔修道院敬神,摄政王决定亲自陪她前去。但他看过紧急报告之后马上改变主意,命令明天中午召开国务会议。清晨三时摄政王去杜尔里宫晋见国王陛下。他要求国王陛下单独接见,因为德·维力卢瓦元帅总是坚持要参加国王陛下与摄政王的一切谈话,这使公爵非常恼火。据传,元帅如果继续坚持就要让他倒霉。下午六时,摄政王、德·西米昂骑士和德·拉凡骑士将在德·沙布朗夫人府上吃饭’……啊!”德·阿芒得冲口叫出。

他看完最后两行,仔细捉摸着每一句话。

“嗯,你看那最后一点怎样?”神甫问。

骑士从床上下来,披上晨衣,从衣橱抽屉里取出一条红布带,又从写字台里取出榔头和钉子,打开窗子,偷偷向女邻人的窗子看了一眼便把红布带钉在了窗台的外面。

“这就是我的回答,”骑士说。

“真见鬼,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说,你可以通知杜孟公爵夫人,”德·阿芒得继续说,“我希望今天晚上就履行自己的诺言。现在你先回去,亲爱的神甫,两点以前不要再来。我等一个人,你最好不要碰上他。”

神甫为人谨慎,没让骑士再说二遍,戴上帽子就和德·阿芒得握握手匆匆离去。

  二十分钟以后,罗克菲内上尉走进了骑士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