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蒂尔达是一个性格倔强的女人,使她的心破碎,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怜的姑娘一心一意爱着德·阿芒得,就象一个十七岁人那样地爱他,就象初恋时那样地爱他。她在德·阿芒得离开的第一个月里是一天一天地计算,到第五个星期时,便开始一点钟一点钟地计算。在最后一个星期里已经是一分一秒地计算了。在她这样紧张期待的某一天,德·肖尔叶神甫跑来把她拉到德·洛尼小姐那里去。因为他事先不但向德·洛尼小姐谈起巴蒂尔达的才能,而且也谈起她的出身,所以人们对姑娘都怀着应有的尊重态度。德·洛尼小姐对姑娘尤其是关怀备至,因为正是她本人在长时期里由于周围的人没有给她应有的尊敬而感到痛苦。

巴蒂尔达到索宫去,使布瓦觉得很骄傲,而姑娘自己却把它看作是一种略微打发她最后痛苦等待的时刻的娱乐。但是,当姑娘明白德·洛尼小姐打算留她在索宫的那一天,正是根据她的计算拉乌利应该回来的那一天后,她便在心里暗暗咒骂自己为什么同意跟德·肖尔叶神甫一块到索宫里来。如果不是杜孟公爵夫人的干预,不管他们是如何的坚持,巴蒂尔达也是绝对不会听从德·洛尼小姐的劝告的。拒绝公爵夫人殿下的请求是不可能的,尤其是按照那个时代占统治地位的观念来说,公爵夫人由于自己的社会地位是有权发号施令的。因此,巴蒂尔达看出没有别的法子,就只好同意了。但是,因为如果拉乌利在她不在的时候回来,并且遇见她的房间的窗户蒙着窗帘,她是绝对不会原谅自己的,所以她就劝说公爵夫人准许她回巴黎过一夜,理由据说是学习颂歌和安慰布瓦。

如果她没有弄错的话,拉乌利离别的最后一天到来了。拉乌利给她的信中说,他将在一个半月后动身。四十六天的长日子慢慢地度过―她仔细地计算着每一天,现在她知道,拉乌利指定的期限己经过了。因为姑娘是一厢情愿地判断拉乌利的归期,她连他可能会多在外地滞留一会儿的事都不愿意考虑。当布瓦刚离开家到图书馆去,巴蒂尔达就把窗子打开。她坐下来弹钢琴,开始学习颂歌,同时她的眼睛却一分钟也没有离开对面的窗子。她们的街道很少有马车经过。但是这一天由于某种不可思议的偶然原因,从早晨十点钟起到下午四点钟止,一共经过了三次马车。而每一次经过马车时,巴蒂尔达都怀着一颗抨抨跳动的心奔向窗前。当她相信原来是她算错了日子,而拉乌利并没有回来之后,便喘着粗气颓然跌坐在椅子上。时钟敲了四下,又过了几分钟,从楼梯上传来布瓦的脚步声。于是她长叹了一声,把窗子关了起来。这一回无论巴蒂尔达多么想使自己的监护人感到高兴,可是在吃午饭的时候,却连一片面包都咽不下去。最后,离开家到索宫去的时刻来到了。巴蒂尔达最后一次稍稍地撩起窗帘,但拉乌利的窗子依然紧闭着。这时她才第一次想到拉乌利离家在外的时间可能要比他的计划长一些,于是她便怀着一颗痛苦的心启程了,一边诅咒着这一个妨碍她在等待久已不见的恋人中度过一夜的节日。

但是,当她来到索宫的时候,彩灯、喧闹、音乐,特别是她初次不得已在这样广庭大众面前唱歌所引起的激动,使她略微减轻一点对于拉乌利的思念。的确,姑娘时常觉得很优愁,当她一想到在这个钟头中她的邻居或许已经回来了,但看到她的窗户紧闭,他将会不了解她曾经多么焦急地等待过他。这时她的心就收缩起来。

姑娘只是靠以后有一个长长的明天这一点来安慰自己:要知道,德·洛尼小姐曾答应巴蒂尔达在黎明到来之前再打发她回巴黎去,于是,当朝阳刚射出最初的光芒,她就已经能够站在窗子的跟前,这时只要拉乌利打开自己的窗户,便能够看见她了。这时她就会向他解释,为什么她必须离开家里一个晚上,并且让他知道,她曾经多么痛苦。巴蒂尔达根据自己的判断,她觉得拉乌利将会非常幸福地来请求她饶恕……

当巴蒂尔达在湖边等待杜孟公爵夫人时,她正完全沉浸在这些思想中。在她突然看到一艘小船驶近时,恰巧她正在想着拉乌利会说些什么话。满怀激情的巴蒂尔达在第一分钟中觉得自己的嗓子好象变了。但是她毕竟是一位有天赋的女演员,因此,由皇家歌剧院最好的乐师组成的乐队便吸引住了她的注意力,提高了她的勇气。为了不使自己走神,巴蒂尔达决定谁也不看。完全沉浸在灵感中的她,歌唱得这样出色,以致人们很容易就把她当成她代其唱歌的布里小姐,虽然这个歌星也扮演过这歌剧的主角,而且所有的人都认为,无论在歌喉或是演姿上,是无人能与她匹敌的。人们更容易把巴蒂尔达误认为布里小姐,是因为巴蒂尔达的脸上蒙着一块黑面纱。

但是,当巴蒂尔达唱完自己独唱部分的歌词,低下眼睛,看见越来越驶近的小船上在公爵夫人的身旁坐着一个极象拉乌利的青年贵族的时候,她是感到多么的惊奇。要是在她唱歌时认为他就是拉乌利的话,那么肯定她当场就会唱不出声来。起初她还犹豫不决,可是随着小船越来趣靠近岸边,可怜巴蒂尔达的怀疑也就越来越减少了。即便是一对亲兄弟也不会长得这样的相象,所以她开始明白,索宫中这位豪华的贵族和阁楼中的那位穷大学生,都是属于同一个人。不过这一点并没有使巴蒂尔达感到痛苦。相反的,拉乌利属于上流社会这一点,并没有使他和阿尔培·杜·罗什的女儿疏远,而是使他和她更接近。她第一眼就猜到,他是一位贵族,就象他一开始就明白,在她的血管里流动着高贵的血液。可是,他借口有要事而离开了自己在失时街上的房子,而此时自己却沉浸在索宫节日的欢乐中,这点好象是对爱情的背叛和对信任的凌辱一样,刺痛了她的心。这就是说,拉乌利只不过是一时钟情于她,所以才住在离她不远的阁楼里。但这种对他来说是不平凡的生活,很快就使他感到厌倦。他为了不愿意得罪巴蒂尔达,所以便推说必须出去作一次定期旅行。为了不使姑娘感到过分伤心,他装出这次旅行对他来说是很不幸的样子。然而所有这一切全是假的。显然,拉乌利没有离开巴黎到任何地方去,如果他真的离开了,回来的时候也绝不会再到那条对他来说应当是十分亲切的街上。这是使人感到很生气的事,即便是比巴蒂尔达的心灵更坚强的心灵,也会觉得刺痛的。在拉乌利登上岸来离开姑娘只有四步远的时候,她对于青年大学生和豪华的贵族是属于同一个人这一点,便不可能再有任何的怀疑了。巴蒂尔达看到,她认为是天真纯朴的外省青年的那个人,竟用一种优美的、萧洒的动作把自己的手伸给了骄傲的公爵夫人,这时姑娘的全身便没有一点力气了,她觉得自己两腿发软,不禁尖叫了一声,——正象我们所知道那样,这一声尖叫刺穿了德·阿芒得的心——便晕了过去。

当巴蒂尔达重新睁开眼睛时,她看见万分焦急的德,洛尼小姐俯在她的身上,竭力使她清醒过来。但是人们猜不透巴蒂尔达昏厥(顺便说一说,它只延长了一分钟)的真正原因,所以姑娘就很容易推说是唱歌时感到激动和周围的人一时使她觉得精神迷乱所引起的。虽然,德·洛尼小姐坚决认为,姑娘不应该马上回到巴黎,而是应该暂时留在索宫,可是巴蒂尔达却恨不得快一点离开这座宫殿,因为这里给了她太大的痛苦,因为她在这里看到了拉乌利,虽然他并没有看见她。她用一种人们不能加以拒绝的声调请求,一切都要照着他们事前已经商量好了的那样去办。一辆指定在她唱完歌后马上送她回巴黎的马车已经来了,于是她坐上马车离开了索宫。

当布瓦出去上班时,纳涅塔走近独自一人留在房中、坐在安乐椅上的姑娘的身边。巴蒂尔达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只手托着头,另一只手则有气无力地低垂着。女仆默默地站了一会,带着母性的温柔神情注视着姑娘。后来,她看见姑娘老是沉默不语,便首先开口说:

“小姐,您身子还没有好利落吗?”

“是的,是的,我的善良的纳涅塔!”

“要是您允许我把窗子打开的话,也许您会觉得好受一些。”

“啊,不,不,纳涅塔,谢谢!这扇窗子不能打开。”

“也许您不知道……”

“不,纳涅塔,我知道。”

“……对面房子的那位漂亮的小伙子今天早晨已经回来了。”

“纳涅塔,”巴蒂尔达抬起眼睛严厉地瞅了一下女仆说,“这个小伙子同我有什么关系?”

“主啊,巴蒂尔达小姐,莫非您真的要使这位可怜的小伙子愁死吗?他打早晨起就一步也没有离开过窗子,他的模样是那样的悲哀,好象他的心简直就要破碎了。”

“这位小伙子同我有什么关系,他的悲哀的模样同我有什么关系。要知道,我一点也不认识他,甚至连他的姓名我也不知道。纳涅塔,对我来说,他只不过是一个在这里居住了几夭的局外人,也许他明天就要离开了,就象他上一回离开过这里那样。从我这方面来说,要是注意上他,便会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纳涅塔,而从您这方面来说,不应该鼓励这种可能会变成疯狂的爱情,相反的,而是应该尽最大力量来指出我的愚蠢。主要的,是指出这类感情的危险性。”

“小姐,为什么我要这样做呢?要知道,您迟早都必须谈恋爱。这是哪一个女人都不能避免的。既然命里注定要谈恋爱,那么为什么不爱上这样一位漂亮的小伙子呢?他的相貌是这样的高贵,就好象是国王一样,他也应当是富有的,因为他既然什么事情也不干。”

“喂,纳涅塔,要是您知道,一个您认为是这样单纯、这样诚实和这样善良的小伙子,实际上却是一个凶恶的骗子手和背叛者,那时您会说什么呢?”

“主啊,小姐,我会说这是不可能的!”

“要是我告诉您,这一个住在阁楼里、穿着那样寒伧的服装站在窗前的小伙子,昨天我在索宫中看见他穿着上校的服装,挎着杜孟公爵夫人的胳膊,您又会说什么呢?”

“小姐,我要对这一点说些什么吗?我要说,主派遣一个和您相配的人给您,是很公正的。圣母!上校!杜孟公爵夫人的朋友!啊,巴蒂尔达,我早就对您说过,您将成为伯爵夫人!您应当有这样的好命运,您配得上有这样的好命运。如果上天对每一个人论功行赏的话,那么您应该成为的不是伯爵夫人,而是公爵夫人、公主和女王!是的,法国的女王。要知道,曼苔侬夫人已经成为女王了。”

“亲爱的纳涅塔,我不愿意象她那样成为女王。”

“我不是说,象她那样。再说,小姐,您爱的并不是一个国王,不对吗?”

“纳涅塔,我谁都不爱。”

“小姐,我不和您争论。可是,不管怎么说,您的样子是痛苦的,而当一个小伙子或是一个姑娘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最好的一付药,就是新鲜的空气和阳光。您自己知道,当花朵没有阳光照射的时候就会枯萎。小姐,请允许我把窗子打开吧。”

“纳涅塔,我禁止您开窗。您去忙您的事吧,别管我。”

“我就走,小姐,我就走,既然您撵我走!”纳涅塔用围裙边擦了擦眼睛说。

“我想单独一个人留下来。”

巴蒂尔达剩下独自一人的时候,又开始大骂起来。她的全身的力气只靠骄傲的感情来支撑。但是姑娘的心灵里受了创伤,因此窗子仍旧没有打开来。

正象我们已经说过那样,布瓦在五点钟回到家里。巴蒂尔达一眼就看到他的善良的脸上留着焦虑的痕迹,于是她尽一切力量来使他觉得宽慰。在吃饭的时候,她微笑着,开开玩笑,同他进行交谈。但是这一切丝毫也没有使布瓦觉得宽心。吃罢饭后,布瓦向自己的学生建议到阳台上散散步,消遣消遣。巴蒂尔达想到,要是她加以拒绝,布瓦就会留下来和她作伴,所以,她说同意散步,于是她便和布瓦一块上楼到她房间去。但就在这时,她却借口说,自己忘了写一封信给德·肖尔叶神甫,对承蒙他厚爱把她介绍给杜孟公爵夫人一事表示感谢,这样,她又下楼回到自己房间,让自己的监护人和米尔莎在一起。

过了十分钟,她听见米尔莎在抓她的房门,她便把小狗放了进来。

米尔莎一跳就跳进房里,并且马上很强烈地表示出内心的快活。

巴蒂尔达从小狗的行动上立刻就明白,它遇到了什么不平常的事件。于是,她便注意地看了一下小狗,只见它的颈圈上绑着一封信。因为这是米尔莎带米的第二封信,所以姑娘立刻就猜到这封信是从哪里来的,又是谁写的。

巴蒂尔达把信打开,匆匆地看了两遍,可是连一行也没有看懂。一切都在她的眼前浮动起来。

虽然信里写得很多,但还是写得不够。德·阿芒得为自己辩护,并且请求饶恕。信里提到一些应该加以保密的特殊情况。但有一点无论如何都是没有可怀疑的——写信的人疯狂地坠入了情网中。因此,巴蒂尔达心里觉得轻松了许多,虽然她还不是完全的放心。

可是,巴蒂尔达出于妇女的单纯爱记仇的心理,决定在明天之前她的行为仍旧不变。既然拉乌利承认他是有过错的,那他就必须受到惩罚。可怜的巴蒂尔达没有想到,她在惩罚自己邻居的同时,也在惩罚着自己。

这一封信对姑娘发生了这样好的作用,以致当布瓦散步回来后,马上就发现巴蒂尔达的自我感觉比起一小时前要好得多了:她的脸上浮着红晕,快活的神情变得更加自然了,谈话变得更加镇静了。布瓦也准备相信巴蒂尔达今天早晨为了竭力安慰他而对他所说的话:她身体不舒服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原因只是由于昨天晚上在演戏时感到激动所引起的。布瓦放下了一条心,因有工作等着去做,便在八点钟的时候上楼到自己房间去了,让抱怨昨天夜里三点钟才入睡的巴蒂尔达认为自己该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

夜里,巴蒂尔达梦见拉乌利跪在她的面前,恳切地向她解释自己行为的原因。巴蒂尔达觉得自己有过错,也请求他饶恕。

所以,第二天早晨当她醒来后,就己经对自己的冷酷开始感到后悔了,她不明白自己昨天晚上她怎么会有足够的力量来这样折磨可怜的拉乌利。

她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跑到窗前把窗子打开。但是,等到她走近窗前,透过窗子的缝隙看见那一位青年正站在自己的窗前。这就马上阻止了她的行动。要知道打开窗子本身,就等于承认她已坠入情网。最好是等待纳涅塔进来,那时这个邻居就不能庆祝自己的胜利了。

过了一会纳涅塔进米了。但是她昨天晚上由于这一扇倒霉的窗子触了一个大霉头,所以便决定不再重演昨天的一幕。因此,她甚至不走近窗前,在收拾房间时,她不提起巴蒂尔达必须出去散散心的话头。过了约摸一个小时,她就出去了,连窗帘碰都没有碰一下。巴蒂尔达几乎哭出声来。

过了两个小时,她觉得这两个小时长得没完没了似的。巴蒂尔达在这段时间中试着去做各种各样的事情:动手刺绣,坐下来弹钢琴,试图画画。但是哪一件事都没有做好。

纳涅塔到圣安托万郊区去了。这就是说,她将离开这里二个多小时。在这二个多小时中做什么好呢?在窗前度过二小时是很愉快的事。根据透过窗帘的光线判断,这一天阳光灿烂。巴蒂尔达坐在椅子上,从裙子的宽腰带里掏出信来,虽然这一封信已能背得滚瓜烂熟,但她还是把它再看了一遍。收到了这样一封信,她怎样能不投降呢!信是写得这样的温柔,这样的热情,使人感到它的每一个字都是从内心里迸发出来的。咳,如果能够再收到一封信该有多好啊!

这一思想促使巴蒂尔达看了米尔莎一眼。可爱的信使!姑娘抱起小狗,在它的美丽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接着,她象犯了罪似的,浑身哆嗦地把通向楼台的房门打开。在房门口,站着一个伸手拉门铃的青年。

巴蒂尔达高兴得尖叫了一声。

这个人就是拉乌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