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乌利慌慌忙忙地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他向前走了几步,就跪倒在巴蒂尔达的脚下。

他们怀着难以形容的爱情互相凝视着,然后在心心相印的激情中小声地叫着:“巴蒂尔达”,“拉乌利”,他们的手在热烈的紧握中接触在一起,而两人之间的小疙瘩便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们彼此原来必须要说许许多多的话,但现在却沉默着,只听见他们的心儿在评悴地跳动着。他们的心是反映在他们的眼睛中,他们是用着沉默这种伟大的语言在说话。这种语言在表达爱情方面是非常富有表现力的,它具有任何时候都不会上当受骗的那种优点。

最后,巴蒂尔达觉得他的眼睛里流出眼泪。他把身子向后一仰,长叹一声,仿佛用力地换了一口气说:“啊,主呵,我是多么痛苦呵!”

“我也是这样!”德·阿芒得喊了一声,“要知道,从表面上看起来,我是完全有过错的,但实际上却什么过错也没有。”

“什么过错也没有吗?”又生起疑心的巴蒂尔达反问道。

“是的,什么过错也没有,”骑士斩钉截铁地说。于是他开始把关于自己应该要说的事情都告诉了巴蒂尔达,——讲起他怎样同拉法尔决斗,讲起他在决斗之后怎样被迫躲藏在失时街,讲起他怎样看见巴蒂尔达,怎样爱上了她,讲起他怎样惊讶地逐渐发现在她的身上不但有天生的贵族的气质,而且还有着多种多样的才能,他是怎样相信,她是一个精巧的艺术家和第一流的音乐家。骑士也讲起在他发现自己对她不是一个漠不相关的人之后所感受到的那种幸福;然后他讲起自己奉命到布列塔尼接受指挥短枪团的事情;讲起按照这项命令他应当返回巴黎立即去晋谒杜孟公爵夫人殿下,并向她报告完成任务的经过。最后,他告诉她自己是怎样来到索宫的,原先以为只应当向公爵夫人报告就行了,却不料参加一次豪华的节日活动;讲起他由于自己地位在公爵夫人之下而不得已参加这种文娱活动。德·阿芒得用乞求原谅的请求,用爱情的语言和保证忠实不渝的誓词来结束自己的叙述。他的讲述是这样的热情充沛,以致巴蒂尔达立刻就忘记了他的说话的开头部分,为的是永远记住他的讲话的结尾部分。

后来,轮到巴蒂尔达讲话了。她也必须告诉德·阿芒得许多事情。但是在她的讲话中既没有什么避而不谈的东西,也没有什么晦暗不明的地方。她讲的不是她的生活中很短一段时期的事,而是她的全部的生活。

两个钟头就象一刹那间似的飞快地过去了。德·阿芒得仍然还跪在含情脉脉地俯身在他的头上的巴蒂尔达面前。当大门的铃声响起来的时候,他们仍然拉着手,两人的视线都无法从对方的身上移开。巴蒂尔达看了一眼挂在角落上的时钟:已经打过了五点钟。这是布瓦回家了,对这点已不能再有怀疑了。巴蒂尔达的第一个感觉是惊慌:但是拉乌利笑着安慰她:要知道他拜访布瓦是有布里戈神甫向他提示的借口的。两个恋人互相交换了一下最后的握手和最后的柔情脉脉的一瞥,接着巴蒂尔达连忙跑去给自己的监护人开门。布瓦象平时那样吻了一下巴蒂尔达的前额,这时他才发现了德·阿芒得。

布瓦大吃一惊:除了他以外,还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进入她的学生的闺房。他一边晃动他的手杖,一边惊讶地盯着德·阿芒得看。他觉得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年轻人。

德·阿芒得带着身份低的人所缺少的那种从容不迫的态度迎上前去。

“我能够荣幸地同布瓦先生谈一谈吗?”他问道。

“可以,先生,”布瓦回答道。他听到这个他觉得同这位青年的脸一样熟悉的声音时,不禁打了一个哆嗦。“说真的,我对您的访问感到十分荣幸。”

“您认识布里戈神甫吗?”德·阿芒得继续说。

“是的,非常熟悉,先生,这是……这是……德尼夫人的……不对吗?”

“对,这是德尼夫人的接受忏悔的神甫,”德·阿芒得笑着说。

“我认识他。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先生,很聪明的人……”

“布瓦先生,您好象曾经托他帮您找一个抄写的工作,是不是?”

“是的,先生,因为我是一个缮写员。您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办吗?先生,”布瓦鞠了一躬说。

“事情是这样的,”德·阿芒得回敬他一躬说,“布里戈神甫,——先生,他是我的监护人,这是为了让您知道,您是在同谁打交道——替您找到了一个很好的顾主。”

“真的吗?先生,那么请坐吧!”

“谢谢,非常感激您。”

“那么,请您说一说这个顾主是谁呢?”

“是德·里斯特纳亲王。他住在巴克街10号。”

“亲王,先生,是亲王吗?”

“是的,他好象是西班牙人,他经常同报导巴黎的各种新闻的《玛德里商业神报》有书信往来。”

“先生,这真是个难得的差事。”

“是的,您说得对,真是个难得的差事,虽然您在那里会遇到一些困难,因为他的所有消息都是用西班牙文写的。”

“见鬼!”布瓦不由地冒出一句话来。

“您懂得西班牙文吗?”德·阿芒得问。

“先生,不懂,我说什么都不想懂。”

“不要紧,”骑士说,他因为布瓦对自己的西班牙文知识表示怀疑而微微一笑,“您不必懂得西班牙文就能抄写这种文字的原稿。”

“先生,假如所有的线条都画得清清楚楚,能够看出字母的轮廓,我甚至可以抄写中文的原稿。先生,书法好象绘画一样,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临摹的艺术。”

“这点我懂得,布瓦先生,”德·阿芒得接着说,“您在这方面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先生,您别寒伧我,”布瓦说,“请允许我问您一声,我在什么时间可以遇见殿下?”

“殿下?”

“是的,亲王殿下德……我已经忘记了这个姓氏……您曾经对我说起这个姓氏……承蒙您对我说起这个姓氏,”布瓦说了一半,忽然觉得自己的话不妥又纠正说。

“嗯,德·里斯特纳亲王!”

“对,对。”

“亲爱的布瓦先生,您不必叫他殿下。”

“请原谅,但我总觉得,所有的亲王……”

“有各种各类的亲王,……他是第三等亲王,如果您叫他‘大人,的话,他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您认为是这样吗?”

“我坚信这一点。”

“那么,请您说一说,我什么时候可以上他那里去?”

“假如方便的话,过一小时后去。比如说,在午饭后,在五点钟和五点半钟之间去。您记住地址吗?”

“记住,巴克街10号。很好,先生,很好,我一定去!”

“再见,先生,我希望能够再一次荣幸地见到您。小姐,请允许我表示感谢,”德。阿芒得转身对巴蒂尔达说,“在我等待布瓦先生的时候,蒙您垂爱相陪,为此,我将永远感谢您。”

德·阿芒得说完这些话后,鞠了最后一躬,便同布瓦和他的学生告别了。巴蒂尔达对骑士身上表现出来的上流社会人物的那种镇定自若的态度深深感到敬佩。

“这个年轻人很可爱,”布瓦说。

“是的,很可爱,”巴蒂尔达机械地重复说。

“只是有一点觉得奇怪,”布瓦继续说,“我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可能是,”巴蒂尔达说。

“就连声音……我确信,我听到过这个声音。”巴蒂尔达哆嗦了一下,因为她立刻想起惊慌失措的布瓦在好伙伴街上碰到那件奇遇之后回到家里的情景,而关于这件奇遇,德·阿芒得却只字没有向她讲起过。

正在这个时候,纳涅塔进来说,午饭已经预备好了。匆匆忙忙准备去看德·里斯特纳亲王的布瓦,第一个走进他的小小的饭厅。

“小姐,这么说,那个漂亮的小伙子到底是来过了吗?”纳涅塔悄悄地问。

“是的,纳涅塔,是的!”巴蒂尔达带着感激的神情抬起眼睛望着天空回答道,“是的,我太幸福了!”

于是她也走进饭厅里去了。在饭厅里,布瓦把自己的手杖放在墙角,把帽子挂在手杖上,他一边等待着自己的学生,一边用手拍着大腿,就象他通常在快乐的时刻所做的那样。

德·阿芒得也感到同巴蒂尔达一样的幸福。他被巴蒂尔达爱上了。关于这一点,巴蒂尔达带着她在听到他承认爱上她时的同一种快乐的心情亲口告诉过他。爱上他的不是一个贫穷的孤儿,也不是一个门第低微的丫头,而是一个贵族的姑娘,她的父母曾经在国王的兄弟和国王的侄子的宫廷中占据显赫的地位。这样,没有任何东西会妨碍巴蒂尔达和德·阿芒得互相属于对方了。如果他们之间的社会地位有什么差别的话,那也是无足轻重的,只要巴蒂尔达上升一级,而骑士下降一级的话,他们就会遇在一起了。

然而,德·阿芒得只忘记了一件事——忘记了他认为不可以告诉她的那个秘密,因为这个秘密不是属于他的,―忘记了那个好象无底的深渊一样随时会把他吞噬下去的密谋。但德·阿芒得对世界的看法非常乐观;巴蒂尔达爱上了他,对这一点他是很有信心的,而爱情的太阳甚至将会以它的玫瑰色的光辉把最悲哀的、最孤独的生活照亮。

巴蒂尔达对于他们的将来也没有任何暗淡的预感。虽然他们之间没有说过“结婚”这个词,但是他们两人的心最赤诚地相见了,而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婚约值得拉乌利一顾或是一摸的了。

吃罢午饭,为自己的幸运而高兴的布瓦,立刻拿起手杖和帽子到德·里斯特纳亲王那里去了。当巴蒂尔达觉得房里只剩下她独自一人的时候,便跪下来感谢上天。当她念完祷告之后,她的心里不再觉得有半点犹豫不决和难以为情的影子了,而是满怀欢乐的信心走到那扇关得这样长久的该死的窗子跟前,砰的一声把它打开了。而德·阿芒得自从回家以后也一直没有离开过自己的窗前。

经过几分钟后,这一对恋人就已经把一切都商量妥当了。他们的一切秘密都将告诉善良的纳涅塔。每一天当布瓦到图书馆去的时候,德·阿芒得就到巴蒂尔达这里来和她度过两小时。此外,他们将通过窗户互相交谈。如果因为某一种原因窗子不能打开的话,他们就互相写信。

下午七点钟左右,在蒙马特街三角上出现了布瓦。他带着庄重而骄傲的神气向前走着,一只手里拿着一卷纸,另一只手里拿着手杖。从他的脸部表情上可以马上看出,他遇到了一件重大的事情。布瓦到过亲王家里,亲王亲自出来接待他。

我们这一对恋人,只是在布瓦已经走近家门口的时候才注意到他,于是德·阿芒得立即关上了自己的窗子。

巴蒂尔达的内心并不十分宁静。当德·阿芒得同布瓦说起德·里斯特纳亲王的时候,她断定被布瓦突然撞见的拉乌利编出了这一段故事,是为了向她的监护人解释他登门访问的原因。她来不及询问拉乌利实际情况如何,又不敢劝说布瓦别上巴克街去,因而觉得受到良心的谴责。巴蒂尔达满怀感激之情爱着布瓦。布瓦在她的眼中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而她对于布瓦的尊敬绝对不许可她让布瓦处于被人嘲弄的地位中。因此,她焦急地等待布瓦的归来,希望通过他的面部表情来弄明白他在巴克街上遇见了什么事情。布瓦的脸上容光焕发。

“爸,事情怎么样?”已经略感宽心的巴蒂尔达间。

“好的,我见到了殿下,”布瓦回答说。

巴蒂尔达松了一口气。

“但是,请原谅,”她微笑着说,“要知道拉乌利先生曾对您说过,德·里斯特纳亲王没有权利得到这个头衔,因为他是一个三等亲王。”

“不,我打算担保,他是一个一等亲王。人们竟也想得出他是一个三等亲王!他是一个身高五呎八吋的男子汉,一举一动都很庄严。何况,他看起来非常富有,他的钱多得无法计算。只要想一想这一点就可以知道了:他为每一页稿子的抄写费支付十五里维尔,他先支付给我二十五个路易多尔!哪里有这样的三等亲王!……”

这时巴蒂尔达心里产生一个疑团,拉乌利打发布瓦去找的这个新顾主,会不会是一个被利用来让布瓦去领钱(表面上认为这钱是布瓦自己挣的)的冒牌人物。在这一种怀疑中包藏着某种有失体面的东西,于是姑娘的心揪紧起来。但是,这时巴蒂尔达瞅了一下对面的窗户,看见德·阿芒得正撩起窗帘的一角含情脉脉地望着她,于是,她顿时就把一切都忘记了,也用温柔的目光来回报他。她就这样目光无法从骑士身上移开地呆呆站在窗子的跟前。然而,她入迷的程度毕竟太深了,以致连毫无特殊观察力而且向来不注意周围人物内心活动的布瓦都突然觉察到,巴蒂尔达正在聚精会神地望着对面的窗户,他没有任何别的用意地走到自己学生跟前,目的是想弄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引起她这样浓厚的兴趣。可是,德·阿芒得看见布瓦走近窗前,马上就把窗帘放了下来,于是,这个缮写员的好奇心便无法得到满足了。

“爸,这么说,”巴蒂尔达急忙说,她唯恐布瓦会看见骑士,所以竭力和他交谈,“您对自己的访问觉得满意啰?”

“很满意。不过有一件事情我应该对您说。”

“什么事?”

“主啊,饶恕我们有罪的人吧!”

“您出了什么事啦?”

“巴蒂尔达,您记得我对你说过,这个青年人的脸和声音,我觉得似曾相识,可是我怎样也想不起来,我在什么地方和在什么时候看见过他。”

“是的,您对我说过。”

“不错,当我为了要到新桥横穿过好伙伴街,因而经过24号那所房子门前时,一个突然的想法钻进我的脑子里来。我觉得这个青年人,正是我在那个不祥的夜里遇见过的那个军官。我一想起那天夜里,浑身就汗水淋漓。”

“爸,真的吗!”巴蒂尔达打了一个寒嚓,尖叫了一声,“多么奇怪的想法!”

“是的,这是一个奇怪的想法,我因为这个想法差一点就往家里走了。我认为,这个德·里斯特纳亲王也许就是一个匪帮的头子,他们正在想法把我拉入到一个什么样的圈套中。但是,因为我从来身边不带分文,所以我断定自己的恐惧心理是过分了,幸而,我终于成功地克制住了这种心理。”

“但是,爸,现在我希望您要相信,”巴蒂尔达说,“今天受布里戈神甫的委托到我们家里来的那位先生,同您那天夜里在好伙伴街上同他交谈的那个人绝没有任何相同之处。”

“那是当然啰。匪帮的头目,——我断定那个人就是匪帮的头目——是不能够同亲王殿下保持任何关系的。”

“啊,这是不可能的事!”

“是的,我的孩子,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我完全忘了,我答应过亲王殿下,今天晚上就开始抄写。我要信守自己的诺言。这样一来,我的孩子,那就对不起,今天晚上我不能和您在一起度过了。亲爱的,晚上好。”

“爸,晚上好。”

于是布瓦就上楼到自己的房间里并且马上坐下来去做德·里斯特纳亲王给他优厚报酬的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