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德尼太太的阁楼上发生这场骇人的变故时,巴蒂尔达看见德·阿芒得的窗子一直关闭未开,不免惊慌起来。她打开自己的窗子,首先发现的就是那匹拴在窗子护板上的灰马。然而,因为她没看见上尉走进德·阿芒得的房间,便以为那马是给拉乌利准备的,于是在旧的恐惧上又加上了新的担心。

巴蒂尔达站在窗前,四面张望,极力想从每个过路行人脸上看出,他是不是那件正在酝酿的事件的参加者,她凭自己的本能猜想,在这件事里起主要作用的是德·阿芒得。于是,她伸直了脖颈,心里怦怦直跳,一对茫然若失的眼睛左右张望,突然,她那惶惑不安的眼神落到了一点上,就在此刻,这个姑娘高兴得喊叫起来:她看见布瓦出现在蒙马特街角上。事实上,这正是那位当之无愧的书法家。他不时地左右顾盼,仿佛担心有人跟踪,腕上搭着根手杖,迈开短粗的双腿,尽量快步走着。

趁他走进大门登上昏暗的楼梯,在楼梯中间正要和自己的养女相会时,我回过头来说说他长时间离家未归的原因。我相信,他的失踪使读者感到的不安也不会亚于那位可怜的巴蒂尔达和善良的纳涅塔。

我们记得,杜布亚曾用严刑威胁布瓦揭发这场密谋,并且要他每天前去,为那些从假亲王德·里斯特纳手里弄来的文件誊写副本。因此这位摄政王的大臣已经接连获悉了密谋者的全部计划,并且通过逮捕德·维力鲁瓦元帅和召集国会粉碎了这些计划。

星期一早晨,布瓦象往常那样带着文件的新抄本来到杜布亚这儿,这些文件是德·阿甫朗面前一天交给他的。这是由马勒齐叶和蓬帕杜尔起草的宣言和布列塔尼最有名的贵族们的信件,我们已经知道,他们参加了这次密谋。

布瓦照例开始了工作,但是大约四点钟的时候,他站起身,正要回家,已经一只手里拿着帽子,另一只手握住了手杖,这时杜布亚来叫他,把他带到楼上的一个小房间里。杜布亚问他觉得这个房子怎么样。布瓦看到杜布亚问他的意见,真是受宠若惊,急忙答道,他认为这间房子非常舒适。

“那很好,”杜布亚说,“您喜欢这间房子,我很高兴,因为这就是您的房间。”

“我的?”布瓦惊讶地反问一句。

“是啊,就是您的。我想叫您在我身边,主要是,不让您这个重要人物离开我,这有什么奇怪的?”

“这么说来,我要住在保罗-卢雅尔宫了?”

“至少要住上几天,”杜布亚回答。

“可是,先生,请允许我先跟巴蒂尔达说一声。”

“问题就在于,巴蒂尔达小姐一点也不应该知道这件事。”

“可是您,起码要允许我先出去一次……”

“您住在这儿期间是不能出去的。”

“那么说,我是囚徒了?!”布瓦惊讶地叫道。

“您说得不错,亲爱的布瓦,是国家的囚徒。但是请放心,您的监禁不会太久,在监禁期间,您会享受法兰西拯救者应有的一切待遇。因为您拯救了法兰西,亲爱的布瓦先生,现在您不必再有什么怀疑了。”

“我拯救了法兰西?!”布瓦叫道,“可是我被监禁了,被锁起来关在栅栏里!”

“见鬼,您看见锁和栅栏在哪里,亲爱的布瓦?”杜布亚笑着问道,“这扇门只有门闩,甚至没有锁孔,至于窗子,您看见了,它的外面是保罗-卢雅尔宫的花园,没有任何栅栏,因此您可以不受干扰地享受一下这里美丽的景色。您在这里享受的并不比摄政王本人差呢。”

“啊,我的房间,啊,我的凉台!”布瓦喃喃地说,颓然地坐到圈椅里。

杜布亚没有工夫去安慰布瓦,便走出去了,并在门外布置了警戒。

采取这样的措施是很明白的:杜布亚担心,那些密谋者一知道德·维力鲁瓦被捕,就不会不知道这一阴谋是从哪里暴露的了。他们一追问布瓦,他就会承认一切。这样一来,密谋者就会暂时停止自己的计划。可是,杜布亚现在已掌握了他们的一切企图,就想让他们声誉扫地,好能一劳永逸地消除掉这类密谋。

大约在晚上八点钟,天已经开始黑了,布瓦听见门外有很大的吵声,还有一种使他极为惶恐的金属碰撞声,他曾经听到过许多关于处死国事犯的故事,他全身哆嗦着站起来,向窗前跑去。在院里和保罗-卢雅尔花园里,人群熙熙攘攘,回廊里灯光通明,展现在布瓦眼前的整个景象洋溢着生机、欢乐和光明。当他想到也许他就要和这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告别了,便不免长吁短叹起来。这时,房门开了。布瓦打了一个寒噤,扭回头看见两个身穿红色仆役制服的高高的侍从,抬来一张摆满杯盏的桌子。那种叫布瓦提心吊胆的金属响声,原来是银制餐具碰撞发出的响声。

布瓦的第一个内心活动就是感谢上帝,因为那个威胁他的危险看来已经太平无事了。但是,他几乎马上又想到,那些反对他的毒计并未改变,只不过采取了另一种方法而已。他们不想打死他,象对待无畏的让纳或纪察公爵那样,而是下毒药药死他,象对待大太子或布尔戈尼公爵那样。他向两个仆人迅速瞥了一眼,他觉得在他们的表情里仿佛有一种暗中下手的凶险神色。从此刻起布瓦下定决心不论那些热腾腾的菜肴怎样诱人,他都要拒绝任何饮食,并且要郑重宣布:他不想吃,也不想喝。

两个仆人悄悄地互看一眼,这是两个狡黔的年青人,他们一眼就看出了布瓦的身分。他们不明白,这个人怎么会见到地菇填鸡而不垂涎,见到红葡萄酒而不嘴馋,后来猜出了这个囚徒的担心。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那个更机灵一点的看出从这种情况里有好处可捞,便朝布瓦走去,布瓦则在他面前一步步后退,一直退到靠住了壁炉。

“阁下,”他用亲切的声调对他说,“我们理解您的忧虑。可是,我们都是忠诚的仆人,所以想向您表明,我们不会干出您所怀疑的那种罪恶。因此您在此期间,我的伙伴和我将轮流品尝为您提供的一切食物和美酒。如果我们的自我牺牲能够给您带来一些宽慰的话,我们将感到荣幸。”

“阁下,”布瓦说道,他由于自己的隐秘想法被识破而羞得满脸通红,“蒙二位关照,不过,上帝保佑,我不想吃,也不想喝,我刚才己经荣幸地告诉过二位了。”

“不碍事,阁下,”一个仆人说,“我和我的伙伴一心想让你消除疑团,我们还是该替您尝一尝……贡图亚,我的朋友,”那仆人坐在了本来为布瓦准备的座位上,他接着说,“劳驾,给我来几勺汤,来点阉母鸡配米饭,再倒一杯布尔戈尼红酒……嗯,好了。为您的健康干杯,阁下!”

“阁下,”布瓦惊异得睁大眼睛望着这个毫无愧色替他进餐的仆人答道,“阁下,不敢当。我愿意知道您的尊姓大名,以便让它同一位善良的狱卒一样永远铭记在我的记忆之中,那位狱卒曾对神圣的戈西莫表现过象您同样的自我牺牲精神。关于这一点,阁下,《实用道德》一书中有所记载,”布瓦接着说道,“请允许我告诉您,您的大名载入此书是完全当之无愧的。”

“阁下,”那仆人谦逊地答道,“我叫布尔纪尼昂,这位是我的伙伴贡图亚。明天就轮到他来做自我牺牲,他也不比我差……好吧,贡图亚朋友,给我来一块野鸡肉,再斟一杯香槟酒。您还不懂吗,为了让这位大人完全放心,我必须尝遍所有的菜和所有的酒,我知道,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如果不能随时承担这一类义务,一个诚实人的贡献又表现在哪里呢?再为您的健康干杯,布瓦先生!”

“愿上帝保佑您,布尔纪尼昂先生!”

“现在,贡图亚,给我上甜食,好让布瓦先生完全放心。”

“布尔纪尼昂先生,我告诉您,如果我有过什么疑心的话,那么它早就化为乌有了。”

“不,阁下,不,请原谅,您还不能完全放心呢……贡图亚,我的朋友,烧咖啡,烧到布瓦先生只好能喝的那样,我想,布瓦先生一定喜欢滚烫的咖啡。”

“是的,是的,阁下,”布瓦鞠躬答道,“说实在的,我是喝滚烫的。”

“啊,”布尔纪尼昂不时从自己碗里呷着咖啡,愉快地转动着眼珠说,“您说得对,阁下,只有这样的咖啡才好,如果凉了,那就没味道了。这种咖啡,应当说是高级的……贡图亚,我的朋友,请接受我的表扬,您服侍得太好了。现在,请帮我收拾一下桌子。您应当知道,对于不想吃也不想喝的人来说,没有比美味食品和酒的味道更令人难受的了。阁下,”布尔纪尼昂一面接着说,一面向房门退去,那扇门在他开吃之前已被他关严,这时被他的伙伴向前推送桌子时打开了,“阁下,您有什么需要的话,这儿有三个铃,一个在您的床旁,两个在壁炉旁,壁炉旁的铃是叫我们的。床旁那个铃是叫近侍的。”

“谢谢,阁下,”布瓦说道,“你们太周到啦。我谁也不想打搅。”

“别客气,阁下,别客气。老爷希望您在这里象在家里一样。”

“您的老爷真是太好了。”

“您不再需要什么吗,阁下?”

“什么也不需要,我的朋友,什么也不需要,”布瓦说道,他们的这片热心使他大为感动,我只有对你们表示我的感谢。”

“我做的是我份内的事,阁下,”布尔纪尼昂谦逊地答道,又最后鞠了一躬,关上门走了出去。

“确实,”布瓦怀着感佩的心情从后面望着布尔纪尼昂说道,“应当承认,有些俗话是不对的,譬如常说的“蛮横如悍仆”,瞧这个人,他干的就是这一行,却是那么彬彬有礼。是啊,我再也不信那些俗话了,至少我也要区别一下。

没有任何东西能比佳肴的色香味更刺激食欲了。刚才当着布瓦面撤走的饭菜,丰盛的程度超过了善良的书法家至今所能想象到的一切美餐,他忍受着空腹的苦处,开始后悔不该对那些迫害自己的人过分不信任,但已经迟了。诚然,布瓦可以拉铃把布尔纪尼昂先生或者贡图亚先生叫来,请求再给他送一份吃的。但是,他胆怯,不敢提出这个要求。因此他在那些还可相信的俗语中找到最能给他安慰、最适合他眼前处境的一句:“一睡解百饥。”于是决心照这条俗语去做,虽然没能吃上饭,至少也该睡他一大觉。

他正想照此行事,但又有恐惧袭来:他们会不会趁他睡觉的时候结果他呢?月黑杀人夜。他每次听过妈妈讲的棺材盖的故事。它一盖上就把不幸的睡觉的人闷死了。

他还听过床铺的故事,那床铺静静地沉入水中,静得连睡在上面的人都没惊醒过来。他还听说过墙壁壁板甚至家具上有暗门,它可以悄悄打开,把尸体放进去。给他送来如此丰盛的午餐和美酒,难道是为了让池无忧无虑地酣睡吗?实际上这一切都是可能的,因而,对自己的生命具有高度警惕的布瓦,拿着一支蜡烛,开始仔细地在房间里察看。他打开立柜所有的门,拉出五斗柜所有的抽屉,敲敲护墙板上的镶板,然后走到床前,四肢着地,恐惧地探头向床下张望,脸差一点没碰到地毯上。忽然他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他的状态不容他考虑自卫问题,于是他一动不动,身上直冒冷汗,提心吊胆地等待着要发生什么事情。过了一会,一种使布瓦战栗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险恶的寂静。

“请原谅,阁下,您不是在找自己的睡帽吧?”

布瓦被发现了。如果有危险的话,那是无法避免的。因此他从床下伸出头来,手里拿着蜡烛,跪在那里,露出一副谦恭可怜的样子,他朝发问的人扭过脸去,看见面前是一个穿黑衣服的人,弯着胳膊抱着什么东西,布瓦觉得那是一些衣服。

“是啊,阁下,”布瓦说道,他镇静地顺水推舟接过提示给他的借口,自己还不免暗自得意,“是啊,阁下,我正是在找我的睡帽。难道不行吗?”

“阁下,为什么您要自己费力,而不拉铃叫我们呢?我十分荣幸地被派来当您的近侍,我正好给您送来睡帽和睡衣。犷仆人说着就把华丽的绣花睡衣,又薄又软的洋纱睡帽和极为雅致的粉红丝绦放在床上。布瓦依旧跪在那儿,十分惊讶地瞧着这些东西。

“阁下,现在您要不要我来帮您宽衣?”仆人间道。“不必,阁下,不必!”布瓦非常怕羞,他一方面谢绝帮忙,一方面现出所能作出的最客气的微笑,“不必了,我习惯自己脱衣服,谢谢,阁下,谢谢!”

仆人去了,又剩下布瓦一个人。

因为房间已察看完毕,而饥饿又变得越发厉害,布瓦遂盼着尽快入睡。他叹息一声,立即做睡前的洗盥,为了不至于晚间找不着灯火,便把一支蜡烛放在了壁炉的一角,随后哼哼唧唧地躺在柔软舒服的床上,他到底也有机会睡在这样的床上。

但是睡什么床,不一定做什么梦,这是布瓦根据自身经验得到的一条定理,可以加进他那份有效俗语的单子里去。或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由于肚里空空如也,布瓦这一夜睡得十分不宁,只是到天快亮的时候稍稍睡着一会儿。一些骇人的、荒唐的恶梦紧紧跟踪他。到了早晨他还梦见自己被囚禁在菜豆烤豆肉里。正在这时仆人进来了,间他愿意几点钟吃早饭。

这句问话凑巧同布瓦最后一场梦境紧紧相连,以致一想到吃饭他都浑身打战,他含混地嘟嚷了几句什么,仆人仿佛懂得了这几句嘟嚷所包含的意思,因为他立即走了出去,边走边说马上就送来早餐。

布瓦不习惯在床上吃早饭,他敏捷地从床上跳下来,匆忆穿好衣服。他刚刚漱洗完毕,布尔纪尼昂和贡图亚先生就走了’进来,手里端着早餐,象昨天送来晚餐一样。

于是我们已经描写过的那种场面又重演一遍,不过不同的是,这次是贡图亚先生坐下进餐,由布尔纪尼昂先生侍候。可是,到喝咖啡的时候,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的布瓦看见他最心爱的饮料,从一个咖啡银壶倒进一只瓷杯里,眼看就要灌进贡图亚先生的食道里,这时他再也忍不住了,于是声称他的胃需要用点东西安抚一下,因此,他希望把咖啡和面包圈留给他。这个声明看来不太合乎那位自我牺牲的贡图亚先生的脾气,不过,他还是又喝了两勺香气扑鼻的饮料,随后把剩下的咖啡和小圆桌上的白面包和糖块留下来了。然后,两个坏小子哧哧笑着带走了那顿丰富早餐余下的食物。

他们身后的门刚一关上,布瓦便向那张小桌奔去,仓促中甚至没有在咖啡里泡一泡面包圈,就狼吞虎咽地吃掉喝光了。当他稍微有点精神的时候,虽然这份饭食少得可怜,但他却开始感到一切并不是那么索然乏味。

实际上,布瓦役有失去正常的思维能力;由于他顺利地度过了昨天的傍晚和刚刚过去的一夜,而早晨对他说来也不错,他开始认识到,如果是由于某种政治原因剥夺了他的自由,那么,这起码没有危及他的生命,而且相反,人家对他非常关怀,给他的东西是他至今未曾尝过的。后来,布瓦感到这种豪华的环境在自己身上产生了良好的作用,仿佛它散发出某种精神物质,渗入到每一个毛孔,使心里觉得快活。他认为昨天给他送来的晚餐比他平常吃的好得多,也承认,他睡过的那张床是非常柔软的。他感觉到,刚才喝的那种咖啡实在香甜可口,他在家里喝的那种掺了菊芭的咖啡是没有这种味道的。最后,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二十四小时以来,他使用的这些带软垫的舒适圈椅和椅子比起他那种皮圈倚和编制的椅子具有无可争议的优点。这样一来,唯一真正使他难以忍受的就是想到巴蒂尔达。他没有回家,她该怎样心神不安呵!他不敢再提昨天曾向杜布亚提出的那个请求。很想给养女送个消息。他想到仿照铁面罩从监狱窗口向海洋扔一个银盘的办法,从自己的阳台上向保罗-卢雅尔宫院子里扔一封信。但是,他知道这种违反德·圣马尔先生意愿的做法,对一个不幸的囚徒来说会招来有效的后果。他感到害怕,怕采取类似的作法会加重监禁的惩罚,至少目前的状况他还是能够忍受的。

由于这些考虑,布瓦度过了一个比昨晚和昨夜更为平静的早晨,此外,他的胃由于装了一杯咖啡和一块面包,已经不那么难受了。他不过稍微有一点饿,想到中午就有一顿美餐等着他的时候,这种饿劲甚至会带来愉快呢。如果再看看窗外那片令人神往的景色,它能使囚徒忘掉那些阴暗的想法,因此不难明白,布瓦何以能够不甚苦闷地待到下午一点钟。

正午一时,房门打开,又出现一张摆满食物的饭桌,象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一样,由两个仆人抬了进来。这一次坐到桌旁的既不是布尔纪尼昂先生,也不是贡图亚先生。布瓦表示,他对高贵的东道主的一番厚意完全领情,对贡图亚和布尔纪尼昂两位先生伦番表现的自我牺牲精神表示感谢,现在要请他们两人来服侍一番了。两个仆人不禁互相做了一个鬼脸,但还是表示听命。

不难想象,由于这顿丰盛的午餐,布瓦体验到的那种愉快心情就更加提高了。

布瓦尝了所有的菜肴,喝了各种美酒。他还小口小口地呷着咖啡,把它喝了个精光。至于咖啡,他平常只在星期天才能照到:除了这种阿拉伯琼浆之外,布瓦还喝了一杯安福太太的蜜酒。这些东西下肚之后,应当说,真有点飘飘欲仙了。

傍晚送来的晚餐也达到了同样的效果,不过,由于布瓦把红葡萄酒和西列里酒尝得比午饭时多了一点,不到八点钟就进入了一种不可描述的美妙状态。因此,当仆人进来给他铺床的时候,布瓦已不是趴在地上将头伸在床下,而是伸开四肢躺在圈椅里,两腿搁在壁炉的栅门上面,一面眨着眼,一面扯起那不断变调的轻柔的嗓门无休止地唱了起来,这情景说明可敬的缮写员的自我感觉,较之二十四小时以前是大为好转了。不但如此,当仆人象昨天一样问他是否需要帮助宽衣时,布瓦在表达自己的想法上已有几分困难,他只是一笑表示同意,随后把双手伸过去,让他帮助脱掉常礼服,然后又伸出双脚,让他帮助脱靴子。尽管布瓦心情十分快活,但他天生拘谨,不容自己过分随便:只是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才完全脱光了衣服。

这一回与昨天不同,布瓦痛苦地伸开四肢躺在床上,五分钟后便睡着了,他梦见自己成了土尔其的苏丹,象所罗门一样,有三百妻妾和五百殡妃。

我要赶紧指出,在羞怯的布瓦的圣洁一生中,这是他做过的唯一一个玩笑似的梦。

布瓦醒来觉得浑身象露珠似的清新爽快,他唯一不安的是,巴蒂尔达大概正为他担忧,此外他一切都是幸福的。

早餐显然毫未影响他的兴致,完全相反……,他打听可否向坎伯雷大主教大人上书,获悉对此并无禁令之后,他便要人送来他的纸和墨水。他从口袋里取出削笔的小刀,精心细致地削好了羽毛笔,用他那手漂亮的书法开始书写一篇极为感人的呈文,他请求,如果他的监禁还有很长时间的话,希望容许他见一见巴蒂尔达,起码请告诉他,他承蒙首相阁下给予关怀,除了自由之外不需要什么别的东西。

布瓦按照书法艺术的全部章法书写这篇呈文,花费了很大的力气。全部的标题字母都是用各种花草、树木和动物的形体画成的。书写这篇呈文占用了这位可敬的缮写员从早饭到午饭的全部时间。布瓦坐在桌旁,将呈文交给了布尔纪尼昂,他拿了呈文亲自去呈送首相阁下,临去时说他离去的这段时间里,可由贡图亚一人来服侍他。一刻钟过后,布尔纪尼昂回来报告布瓦,大人现在不在宫内。由于大人不在,呈文送给和大人共同办理国务的一位官员。这位官员吩咐待布瓦吃完午餐,就把他带到他那里去。可是,又要布瓦绝对不要急忙赶来,因为那位官员此时也在进餐。布瓦利用这个时间从容地领略一番各种佳肴、品尝了佳酿美酒,喝了一杯香甜的咖啡,痛快地饮一杯蜜酒,他做完了这些事情便用坚定的口吻宣布,他已做好前往谒见副首相的准备。

哨兵已接到放行的命令,于是他在布尔纪尼昂陪同下趾高气扬地从哨兵面前走过去。布瓦跟在仆人后面穿过一条长廊,下了一段很长的楼梯,最后布尔纪尼昂打开一扇门,并通报布瓦先生来到。

布瓦来到一楼的一间房子里,这里好象是一个试验室。面前是位穿着非常朴实的人,年纪在四十二岁左右,他的面孔有一点熟。那个人躬身对着一只点了火的坩锅,在专心观察一种化学反应,看样子这个实验关系重大。这人发现布瓦后抬起头来,好奇地瞧了瞧他,问道:

“阁下,您是让·布瓦吧?”

“正是鄙人,阁下,”布瓦鞠了一躬答道。

“您呈送大主教的呈文,是您亲笔写的吗?”

“是我的亲笔,阁下。”

“阁下,您写一手好漂亮的字啊。”

布瓦微笑地鞠了一躬,笑容里充满一种谦恭的自豪感。

“大主教对我说过,阁下,您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大主教大人太仁慈啦,”布瓦嘟嘟哝哝地说,“这个何足挂齿。”

“怎么不足挂齿呢!不,布瓦先生,这太值得感谢了,见鬼,为了证实我的话不错,如果您对摄政王有什么请求,我可以转达给他。”

“既蒙您厚爱,阁下,我要向亲王殿下提出一项请求,劳驾请您转告殿下,如果他在财务方面不那么拮据的话,我恳请他吩咐下去,将欠款偿还给我。”

“什么欠款,布瓦先生?您想说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阁下,我有幸在王家图书馆供职,已经快六年了,每月都说国库没钱。”

“这笔欠款有多大数目?”

“阁下,我得有笔和墨才能给您算出确切数目。”

“嗯,大约多少。您心里计算一下。”

“如果不算零头,这笔款有五千三百多里维尔。”

“您是希望将这笔欠款还给您?”

“不必隐瞒,阁下,这会使我感到非常满意。”

“您要求的就这些吗?”

“就是这些。”

“嗯,凭您对法兰西的效劳,您不请求什么奖赏吗?”

“是的,阁下,我还请求允许转告我的养女巴蒂尔达,我不在家一定使她不安。请告诉她不必为我担心,我现在被监禁在保罗-卢雅尔宫。我斗胆滥用您的善意,阁下,我甚至想请求允许她来看我。但是,如果您以为这第二项请求太过分的话,那么我只要求第一项好了。”

“可以办得更好一些,布瓦先生。鉴于我们留您在此地的理由已不复存在,我们将使您恢复自由,您可亲自去看自己的养女了。”

“怎么,阁下,”布瓦说,“我不再是囚徒了?”

“如果您愿意的话,您可以从这里走啦。”

“阁下,我愿为您效劳。能向您表示我的敬意,我感到不胜荣幸。”

“对不起,布瓦先生,还有一句话相告。”

“请赐教,阁下,”

“我再说一遍,您对法兰西有很大的贡献,应当论功行赏。您写个呈文给摄政王,说明欠您的钱数,讲一下您的状况,如果您有什么特别的愿望,就大胆地提出来。我保证,您的请求是会得到尊重的。”

“您太好啦,阁下。我决不忘记采纳您的忠告。那就是说,我可以指望国库一有了钱……”

“……欠款就偿还给您……”

“阁下,我今天就给摄政王写呈文。”

“明天就会还您钱。”

“噢,阁下,您可好了!”

“去吧,布瓦先生,去吧,您的养女在等着您呢。”

“您说得是,阁下,她等没有白等,我给她带来这么令人欢欣的消息。我告辞了,阁下……啊,请原谅我冒昧,敢问,您尊姓大名?”

“菲力浦先生。”

“我告辞了,菲力浦先生。”

“再见,布瓦先生。请稍候,我要吩咐一下,叫他们放行。”

他一边说话,一边拉了拉铃,于是,一个仆人走进屋来。_

“叫拉凡来。”

仆人去了。过一会儿,一位年轻的近卫军军官走进房里。

“拉凡,”菲力浦先生说,“送这位好心人到保罗-卢雅尔宫的大门口。他想到哪儿就可以到哪儿。”

“遵命,殿下,”年轻的军官说。

布瓦惊呆了。他张开嘴,想间一下这位被称为殿下的人是谁,但是拉凡没有容他时间发问。

“走吧,阁下,”他说,“走吧,我等着呢。”

布瓦慌慌张张地看了看菲力浦先生和年轻的军官,拉凡不明白他惶乱的原因,再次催他跟自己出去。布瓦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着从额上流下的大颗汗珠跟他走了。

在大门口,哨兵想要阻拦布瓦。

“遵照摄政王殿下的命令,放这个人自由了,”拉凡说。

哨兵举枪行礼,放他们走了。

布瓦自以为是晕眩了,他两腿发软,为了不致摔倒,他把身子靠在墙上。

“您怎么啦,阁下?”送他的军官问道。

“对不起,阁下,”布瓦嘟哝说,“我刚才非常荣幸地同他交谈的那位先生,该不是……”

“是摄政王殿下本人。”

“这不可能!”布瓦叫了一声。

“一点不错,”拉凡答道。

“那么说,是摄政王先生本人对我说,我会得到全部欠款吗?!”布瓦喊道。

“我不知道他答应了您什么,但我知道叫送您的正是摄政王先生,”拉凡回答说。

“可是他对我说,他叫菲力浦。”

“是啊,菲力浦奥尔良公爵。”

“啊,对了,阁下,菲力浦是他的本名,谁都知道。看来,摄政王是位大好人啊。真是难以令人相信,竟有一些无耻的恶棍搞阴谋反对他,反对这位答应还我欠债的人!真的,阁下,这些人真该把他们吊死、车裂、砍掉四肢和脑袋,活活烧死!阁下,您也是这样想吗?”

“阁下,对于这种大事我没有看法,”拉凡笑着说,“我们已经来到大街上了。我很想多陪您一会儿,可是殿下半小时后就要到谢尔修道院去,因为他临行前还有事情吩咐我,非常遗憾,我不得不和您告别了。”

“这使我,阁下,也感到深为遗憾,”布瓦恭敬地答道,为了向年青人致意,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当他抬起头时,那人已经不见了。

现在布瓦可以随意到任何地方去了。他借此机会向胜利广场走去,从胜利广场再转到失时街。他拐到这条街上的时候,恰好是德·阿芒得用佩剑刺中罗克菲内上尉的那一时刻。在这同一时间,可怜的巴蒂尔达并没有想到邻屋会出什么事。却看见自己的养父,便下楼梯向他迎去。他们在三层与四层之间的楼梯上相遇了。

“啊,好爸爸,亲爱的爸爸!”巴蒂尔达叫起来。她搀着布瓦上楼,几乎每上一级都要拦住父亲亲他,“您到哪儿去啦?您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从星期一就找不着您了?我的天,我和纳涅塔可真是担心死了!您一定是出了什么想不到的事吧?”

“哦,是的,完全想不到的事,”布瓦说道。

“啊,我的上帝,您讲讲吧,好爸爸!先说说您是从哪儿回来的?”

“从保罗-鲁雅尔宫。”

“怎么,从保罗-卢雅尔宫?您在保罗-卢雅尔宫谁那儿呢?”

“在摄政王那儿。”

“您,在摄政王那儿?!您在摄政王那儿干什么?”

“我当了囚徒。”

“囚徒?您吗?”

“国家的囚徒。”

“可是,究竟为什么?您成了囚徒!”

“因为我拯救了法兰西。”

“啊,我的上帝,好爸爸,您不是发疯了吧?”巴蒂尔达惊慌地大声叫道。

“没有,不过差一点,若不是象我这样稳重的人,那真会发疯了。”

“请您说说,我求您。”

“你想想看,竟有人策划阴谋反对摄政王。”

“哦,我的上帝!”

“而我竟被卷进去了。”

“您?”

“是啊,可以说,卷进去了又没参与……你不是认识德·里斯特纳这个亲王吗?”

“怎么样?”

“是个冒牌的亲王,我的孩子,是冒牌的亲王!”

“可是您为他抄写的那些文件……”

“宣言,传单,挑拨性的呼吁书,全面暴乱……布列塔尼,诺曼底……总部……西班牙国王……这一切我都揭发了。”  “您吗?!”巴蒂尔达惊骇地叫起来。

“是的,是我。摄政王殿下刚才称我为法兰西的拯救者,还答应把欠的债还给我呢!”

“爸爸,爸爸,您讲了那些密谋的人吗?”巴蒂尔达问道,“您知道这些密谋者是谁吗?”

“首先是杜孟公爵,你想想看,这个可怜的低能儿竟要阴谋反对摄政王殿下!还有什么拉瓦尔伯爵,什么德·蓬帕杜尔侯爵,什么德·瓦勒夫男侯、德·赛拉马尔亲王,还有这个倒霉的布里戈神甫。你想想看,我把这个名单抄了下来……”

“爸爸,爸爸,”巴蒂尔达说道,激动得声音也不连贯了。“在这个名单里,您碰到……拉乌利·德·阿芒得……骑士……的名……名字吗?”

“怎么没有!”布瓦叫道,“拉乌利·德·阿芒得骑士是这次阴谋的头头。摄政王知道所有的人。今天晚上他们都会被捕,而明天就会被吊死,车裂,活活烧死。”

“哦,不幸的!”巴蒂尔达把手一扬叫起来,“您害了我心爱的人!我以死去的母亲名义向您起誓,他要是死了,我也去死。”

巴蒂尔达想到,此刻将拉乌利面临的危险告诉他也许为时不晚,她丢下惊愕的布瓦向房门奔去,宛如长了翅膀,顺着楼·梯飞了下去,三步两步就跨过大街,几乎脚不踩楼梯就飞也似地跑上五层。这时她己是气喘吁吁,使尽力气,累得要死。她推一下德·阿芒得没有锁好的门,一推就开了。她看见那具伸·开四肢躺在地板上血泊中的上尉的尸体。

这个场面对于巴蒂尔达来说太意外了,她已顾不得去想自己可能使心上人身败名裂,便呼喊着救援向门口奔去,可是,不知是因为她已精疲力竭,还是由于在血泊中滑了一跤,她刚刚跑到一块空地,便发出一声吓人的吓叫,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邻居们应声赶来,发现巴蒂尔达已昏厥过去,她倒下去时撞在了门框上,头部伤势很重。

人们把巴蒂尔达送到德尼太太家里,德尼太太忙着看顾她。

至于罗克菲内上尉,在他口袋里找的那个信封已被他撕破点燃烟斗了,而在他身上又没发现任何证实他的姓名和住处的文字,人们只好把他的尸体送到陈尸所,在那里放了三天,后来被诺曼脱卡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