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点了,布特鲁和其他清理工都上班去了。突然,在教堂转弯处出现了第一批下班回来的矿工,一个个满脸漆黑,衣服湿透,揣着手,弯着腰往回走着。此时,女人们一哄而散,一个个慌忙往家跑,担心因为只顾喝咖啡和闲聊,把饭也耽误了。只听见一片不安的叫声和争吵声:

“唉!我的天!我的饭哟!我的饭还没做好!”

〖四〗

马赫把艾蒂安留在拉赛纳那里,回到家时,卡特琳、扎查里和让兰围着桌子快吃完饭了。矿工们下班回到家时,总是饿得发慌,顾不上洗脸和换掉湿漉漉的衣服,就赶快吃饭,谁也不等谁。饭桌从早到晚总是那么摆着,由于下班时间不同,经常有人坐在桌边狼吞虎咽地吃饭。

马赫一进门,就看见桌上放着的吃食。他一言未发,可是他那张愁容豁然开朗了。从一大早他就为食橱空空、缺咖啡和少黄油而发愁,就是在掌子里憋闷地刨煤时,也在为此苦恼。妻子该怎么办呢?要是她空着手回来,一家子会成什么样呢?可是现在什么都有了。过一会儿,她一定会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的。他满意地笑了。

卡特琳和让兰已经离开桌子,正站着喝咖啡;扎查里没有吃饱饭,又动手切了一大块面包,涂上黄油吃着。他清楚地看见盘子里放着猪肉饼,但他没有动。他知道,如果只有一份肉,那是留给父亲吃的。饭后,每人都喝些凉水;因为每逢半个月的最后几天,这就是他们最好的清凉饮料了。

“我没有给你买啤酒,”马赫在桌边坐下的时候,妻子说,“我打算留下一点钱……你要是想喝的话,叫小丫头去给你打一品脱①来。”

①品脱是法国古容量单位(等于零点九三公斤)。

他满心喜悦地望着妻子。怎么?她还有钱?

“不,不用了,我已经喝过一杯,行了。”他说。

于是,马赫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从当盘子用的、装得满满的大碗里,一匙一匙地舀着用面包、马铃薯、葱头和酸模做的糊糊送进嘴里。妻子怀里抱着艾斯黛,一面还帮着阿尔奇把黄油和猪肉饼推到他面前,让他什么也不缺吃。她还把咖啡放在火上再加加热。

这时候,火边开始有人在洗澡了。浴盆是用半个大木桶改成的。第一个洗的是卡特琳,她倒上温水,毫不在乎地脱衣服:摘下无沿帽,脱掉上衣、短裤和衬衣。从八岁起,她一直这样,所以长大以后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她只把身子背过去,肚子冲着煤火,然后用黑肥皂使劲在身上搓泥。谁也不去看她;勒诺尔和亨利也没有兴趣看她。她洗完以后,就赤身走上楼去,把湿衬衫等等统统堆在地上。这时候,弟兄俩争吵起来。让兰借口扎查里还在吃饭,忙着要跳进浴桶;扎查里把他推开,说现在该轮到他了,同时叫嚷说,他让卡特琳先洗已经够不错的了,决不能再洗这个淘气鬼的剩水,因为要是让兰洗完,这水准就可以给学生当墨水用了。结果两个人面冲着煤火同时洗起来,并且还互相搓洗着。洗完之后也像卡特琳一样,光着身子上楼去了。

“看他们弄得一塌糊涂!”马赫老婆嘟哝说,顺手拾起地上的衣服,准备拿去晾干。“喂,阿尔奇,你给擦一擦!”

隔壁传来一阵喧闹:男人的骂声和女人的哭喊,扭打在一起的脚步声,以及像空葫芦相撞似的沉闷的殴打声,打断了她的话。

“勒瓦克的老婆挨揍了。”马赫用羹匙刮着碗底,平静地说。“奇怪,布特鲁刚才还说饭已经做好了呢。”

“哼,是啊,可不是做好了!”马赫老婆说,“我看见菜还摆在桌上没择呢。”

吵嚷声越来越厉害,一阵猛烈的冲撞把墙都震动了,紧接着是一片沉寂。这时,马赫咽下最后一匙糊糊,不慌不忙地下结论说:

“要是饭没做好,那倒也情有可原。”

他喝了一大杯水,然后就开始吃猪肉饼。他把肉饼切成一些小方块,不用叉子,而用刀尖戳在面包上吃。父亲吃饭的时候,谁也不出声。他本人也饿得顾不得说一句话,他并没吃出这是往常吃的梅格拉铺子里的肉味,以为一定是从别处买来的,然而,他什么也没问妻子。他只问了一句老爷爷是否还在楼上睡觉。没有,老爷爷已经照例出去散步了。接着又沉默下来。

正在地上用泼出的洗澡水在画小河玩的勒诺尔和亨利,闻到肉味,抬起头来。他俩一块儿站到父亲跟前来,小的在前,大的在后。两个人目不转晴地盯着每一块肉,父亲每次从盘子里戳起一块肉来,他们的两眼就充满希望地望着,看到肉块落进爸爸嘴里以后,又显出大失所望的样子。慢慢地,父亲觉察到他们的馋劲儿,他们馋得脸都变了色,直舔嘴唇。

“孩子们吃猪肉饼了吗?”他问。

妻子正在犹豫的时候,他又说:

“你知道,我不喜欢这样两样对待。他们在这儿围着我,馋得什么似的,我吃不下去。”

“他们当然吃过了!”她生气地嚷了起来,“哼!好呀,你要是依着他们,就得把你自己的和别人的全都给他们,他们撑破肚子也没个够……阿尔奇,你说,我们是不是都吃过猪肉饼了?”

“当然吃过了,妈妈,”小驼背回答说,在这种情况下她说起谎来跟大人一样镇静。

勒诺尔和亨利平时要是说谎就得挨鞭子,现在两个人听到这种谎话,吃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的小肚子气得鼓鼓的,一再想提出抗议,想说别人吃猪肉饼的时候,他们压根就没在。

“滚吧!”母亲一面连声嚷,一面把他们赶到屋子那头去。“你们总盯着你爸爸的盘子,也不知道害臊。就是他一个人吃点猪肉饼,他不是要干活儿吗?你们这一群懒虫,什么也不干,只会花钱。哼!一点也不错,你们人小吃得不少。”

马赫又把两个孩子叫回来,把勒诺尔放在自己左腿上,把亨利放在右腿上,和他们玩起过家家来。他把肉切成小块,和他们你一块我一块地吃,两个孩子兴高采烈地吃起来。

他吃完以后,对妻子说:

“先不要给我倒咖啡。我要先洗个澡……你帮我一把,把脏水倒出去。”

两个人抓住浴盆的把手,抬到门口,把水倒在门前的水沟里。这时候,让兰穿着干衣服下楼来了,他穿着哥哥的一条呢短裤和一件后背已经褪了色而且过大的呢上衣。母亲见他鬼鬼祟祟地从敞着的门口往外溜,就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