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蒂安被卡特琳的愉快感染了,对他们过去的无声的暗中相爱打趣说:

“是呀,是呀!你还左右开弓打过我一顿嘴巴呢!”

“那是因为我爱你。”她低声说。“你知道,我是故意压制着爱你的念头,我对自己说:事情已经没有希望了。但是,我从内心里清楚地知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到一起的……只不过需要等待机会,一个适当的机会,不是吗?”

艾蒂安打了一个冷战,感到浑身发冷,他先想摆脱这种幻梦,但接着又慢慢念叨说:

“什么事情也不会绝对没有希望,一遇机会就会重新开始。”

“那么,你要我啦?这一回可是个好机会。”

她迷迷糊糊地身子滑了下去。她已经软弱不堪,她那低微的声音也听不见了。艾蒂安惶恐地把她搂在怀里。

“你难受吗?”

她抬起身来,惊异地说:

“不,一点也不……为什么?”

但是,艾蒂安这一问惊破了她的梦。她惊慌地望着黑暗,拧着双手,又痛哭起来。

“天哪,天哪!怎么这样黑呀!”

这里不是麦田,也没有青草的馨香,云雀的歌唱,光辉灿烂的太阳;这里是倒塌的、被大水淹没的煤窑,是臭气熏人的黑夜,是阴森潮湿的地窖,他们在这里已经苟延残喘了许多天!感观的错乱更增加了这里的恐怖,又勾起她童年时代的迷信想法,她想起了“黑鬼”——死去的老矿工,又回到矿井来扭断那些干丑事的姑娘的脖子。

“喂,你听!听见没有?”

“没有,我什么也没听见。”

“是的,是‘黑鬼’,你知道吗?……你瞧,他就在那儿!……人们割断了地神的血管,他为了报复,把所有的血都放出来了。他就在那儿,你看!他比黑夜还要黑……啊,可吓死我了!啊,可吓死我了!”

她不言语了,浑身哆嗦着。然后她又用极低的声音接着说:

“不,还是那一个。”

“哪一个?”

“就是先前和我们在一起,现在已经死了的那一个。”

沙瓦尔的影子缠扰着她,她胡乱地谈起他来,诉说跟他过的那种非人的生活,除了在让—巴特矿那一天他表现得有些温存以外,其他日子不是打就是骂,痛打完她以后,又抱着把她揉搓得要死。

“我告诉你,他来了,他还不让我们在一起!……他又吃醋了……噢,你把他赶走!噢,你不要丢开我,千万不要丢开我!”

卡特琳向上一蹿,搂住艾蒂安的脖子,用嘴寻找他的嘴,随即热切地亲吻起来。黑暗消失露出了光明,她又看到了阳光,脸上又浮起一个情人的安详笑容。卡特琳身上的衣裤都已破烂不堪,肌肤裸露,艾蒂安感到她的肉体贴在自己身上,浑身一阵发麻,春情勃发,抱住了她。他们终于在这个坟墓的深处,在这泥土的床上度过了新婚之夜;这是出于一定要在死前得到幸福的需要,出于生活的顽强的需要,最后一次创造生命的需要。他们在临死的时候,在失去一切希望的时候终于相爱了。

以后,就安安定定的,再没有任何事情。艾蒂安仍然坐在原地,卡特琳躺在他的腿上一动不动。时间一点钟一点钟地流逝。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她是在睡觉;后来他用手摸了摸她,她的身体已经冰冷,她死了。然而他依旧没有动,深恐惊醒她。他在她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以后第一个占有了她,并且可能使她怀孕,这种想法使他充满了深情。其他想法,比方说,和她一起出去的愿望,他们俩将来在一起的快乐,也不时地回到他的脑际,然而是那么模糊,只是从他的脑子里轻轻掠过,好像睡眠时的气息。他越来越衰弱,只剩下慢慢抬起手来摸一摸她是否还僵直冰冷地像一个熟睡的孩子那样躺在他膝上的力气了。一切都化为乌有了,连黑夜本身也看不到了,他已经坠入虚无缥缈之中,失去了时间和地点的概念。无疑地,在他的头旁边还有什么东西在敲击,猛烈的凿击声越来越近;起初,他不过是由于过度疲惫而懒于回答,现在他却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只像做梦似地看到卡特琳在他前面走着,听到她那清脆的木屐声。两天过去了,她仍旧在他的膝上,他机械地抚摸着她,放心地感到她依然平静地躺在那里。

艾蒂安突然感到一阵震撼。许多人在叫喊,矿岩泥土滚到他脚前。当他看到一盏灯的时候,他哭了。他不住地眨着两眼,盯着灯光,好像永远看不够似地望着黑暗中的这个红点。同伴们把他抬走了,并且撬开他紧闭的牙关灌了几匙汤。到了雷吉亚的巷道以后,他才认出站在他面前的一个人来——工程师内格尔,于是这两个互相卑视的人——反抗的工人和对一切抱怀疑态度的头儿——在他们内在的全部人性的激发中,互相搂住脖子,大哭起来。这是无比的悲伤,多少世代的苦难,是人生所能遭遇的最大痛苦。

在井上,悲痛欲绝的马赫老婆在死去的卡特琳跟前接连喊叫了几声,然后没完没了地、长篇大套地哭诉起来。几具尸体都已抬上来,排列在地上。沙瓦尔,人们认为他是被坑道塌坍砸死的;一个童工和两个挖煤工,也是被砸得血肉模糊,脑壳里已经没有脑浆,肚子鼓鼓的,灌满了水。人群里的女人们一见,像发疯一样,扯破自己的裙子,撕抓自己的脸。人们让艾蒂安习惯了一会灯光,并给他吃了点东西,最后把他抬了出来。当人们看到头发雪白、瘦得皮包骨头的他出现时,都吓得躲开这个“老头儿”,浑身直打战。马赫老婆也停止了叫喊,瞪大眼睛呆呆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