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天资聪明,但从工艺学校毕业后,他选择了火车司机这个职务,其目的就是要一个人昏昏沉沉地生活。他只希望能清静地生活,别无他求。他是一等司机,已工作四年,月收入二千八百法郎,外加煤火费和擦车补贴,他的收入共计四千多个法郎。对此,他已心满意足。他的同事,如公司培养的三等司机和招聘的钳工学徒,他们几乎都是娶妻、工作、生子。他们的妻子们很少露面,只在丈夫出车时来给丈夫送一次饭。那些有雄心壮志的同事,特别是从学校出来的同事,他们成家较晚,要等当上仓库主任才结婚。他们的妻子多是有家业、戴帽子的女性。只有雅克,他总回避女性,她们与他何干呢?他将终身不娶妻,他只想开火车,一直开下去,永不停歇,此外,他别无所求。他不贪酒色,上司们一致称颂他是位出类拔萃的司机。但喜欢花天酒地生活的同事却取笑他,说他太老实,过头了。一旦发病,他就会两眼无神,脸色发青,默不吱声。这种时候,好心的伙伴才会暗暗替他担忧。他住在卡迪内街一间小屋里,从那里可以看到巴蒂涅停车场,他驾驶的机车就停放在那里。他的全部空闲时间几乎都是在那里消耗掉的。加在一起该有多少时日呀!他像僧人,把自己关在小屋里,用困倦来压抑心头的冲动,用趴卧的睡姿来抵消内心深处的欲望。

雅克想用力站起来。在这轻雾弥漫的温和的冬天里,他趴在这草丛中干什么呢?四野一片漆黑,只有天空一丝亮光,迷蒙的夜雾笼罩在天地之间,苍穹像块巨大的毛玻璃。月亮躲在后边,为天空洒上了一层昏黄。昏黑的地平线,死一般的寂静。算了,大概九点了吧,该回去休息了!懵懂中,他发现似乎回到了米萨尔家,登上谷仓楼梯,躺在干草堆上。那里只同芙洛尔一板之隔。她肯定已经回去,他可以听见她的呼吸。他也知道,她睡觉从来不插门闩,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去会她。雅克一想到芙洛尔赤条条躺在那里,四肢伸开的酣睡神态,不由地浑身打起哆嗦来。他再度扑倒在地,失声恸哭。他曾想杀死她,天哪!他想,假如他回去,他会把芙洛尔杀死在床头。

想到这里,他感到心口发闷,喘不过气来,就像即将咽气的人那样难受。他知道,即使身上不带武器,即使用力抱住脑袋,他也无法控制雄性的冲动,在这种本性和复仇心理的支配下,他一定会推开芙洛尔的房门,去杀死她。不,不能回去!还是在野外熬过这一夜吧!雅克站起来,开始跑动。

雅克在昏黑的原野奔跑了半个小时,似乎身后有一群被惊吓的猎犬在疯狂地围追他。他时而奔上高坡,时而跳入峡谷。他涉水穿过两条小溪,溪水一直没过腰部。一个灌木丛挡住去路,叫他大动肝火。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勇往直前,一直走下去,愈远愈好,以便脱掉附在他身上的兽性。然而,那只附在他身上的野兽却和他一起奔跑。七个月以来,他以为自己的疯癫症已经治愈,可以同别人一样去过正常生活了。谁知今日他又旧病复发,他不得不设法控制,以免伤害无辜的女性。

幸运的是,寂静的原野和冷寂的夜晚使他冷静了一些,他希望离开众人,躲到渺无人烟的地方去默默生活,他希望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永远别见到人迹。他不知不觉绕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地。他爬坡、钻荆丛,在隧道上转了一个大圈,从另一侧又回到了铁路旁。他担心撞见乘客,急忙回头走开。当他想从一座小山岗后抄过去时,迷了路,来到了铁路边旳篱笆墙下。那正是隧道洞口,就在他刚刚哭泣过的草地对面。雅克感到失望,呆立在那里。恰在此时,一列火车轰隆着从远方飞来,愈来愈近,挡住了他的去路。这是六点三十从巴黎开往勒阿弗尔的列车,经过这里的时间是九点二十五分。雅克就是这列火车上的司机,每隔两天开一次,往返一次也是两天。

漆黑的隧道口一亮,接着像是炉子往外喷火一般,列车轰隆一声冲了出来。车头的大灯犹如一只又圆又亮的大眼睛,射出耀眼的光芒,刺破黑暗的原野,照耀着前面的铁轨。铁轨犹如两根冒火的绳索伸向远方。机车如闪电急驰而过,后面是车厢。隔着车窗的方玻璃,雅克发现里面挤满了乘客。

列车闪过之后,雅克不敢相信自己刚才所见是否属实。在那四分之一秒的瞬间里,他发现在一间灯光明亮的包厢里,一个男子压在另一男子身上,把一把小刀刺向对方咽喉,还有个黑东西压在被害者抽动的双腿上,不知是人还是从行李架上掉下来的东西。列车走远,消失在德莫法十字架那个方向。夜色里,只有三盏尾灯组成的三角形尚依稀可见。

原野上很寂静,雅克伫立在那里,望着隆隆声已经消失的火车。他看清楚了吗?他有些迟疑,无法肯定方才所见是否属实,连那两个人的长相,他都毫无印象。压在死者身上的褐色物体可能是条旅行毛毯。可是雅克似乎还看到一团散乱的头发和一张细嫩苍白的面孔。但这一切似梦非梦,混杂在一起,模糊不清。他时而突然想起那人的侧影,但瞬间侧影又会消失,他认为这可能是幻觉。这一切如此离奇,叫他心头发凉。他只好认为是幻觉,认为刚才所见是病中的幻觉。

雅克又走动了一小时左右,心烦意乱,理不出头绪。他走得精疲力竭,心头平静了一些,加上夜间的凉气使他清醒了。他不知不觉回到了德莫法十字架。经过道口看守小屋时,他本无意进去,而是想径直走向山墙下小棚子里去睡觉。由于他发现门缝里射出一道灯光,便不由自主地推开了房门。意外的景象使他在门口收住了脚步。

米萨尔移开屋角的黄油油罐,灯笼放在一旁,趴在地上轻敲墙壁,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听见开门声,米萨尔忙站起来。他毫不惊慌,口气十分自然地说:“我把火柴掉到了地上。”

他把油罐放好之后,又补充说:“刚才我看见路边躺着一个人,我相信他已经死掉,所以回来取灯笼。”

雅克明白,米萨尔是在寻找法齐姑妈的那一千法郎,被自己撞见了。现在他相信姑妈所说并非无稽之谈。当他听说路边有具尸体,不由一惊,忘记了眼前的事情。包厢里那一幕,他在瞬间所看到的那个男子和被杀的那位一起闪现在他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