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脸色苍白,问道:“路边躺着一个人,在甚么地方?”

米萨尔本想告诉雅克,他从鱼钩上摘下两条鳗鱼,回来放鱼时发现的。但他又一想,这件事儿何必告诉雅克呢?于是,米萨尔含糊地回答说:“在那边,大约有一百米远,但要先去看清楚才能知道。”

此时,他们头上传来一声猛烈的撞击声,吓了雅克一跳。

米萨尔说:“别怕,是芙洛尔在上面折腾!”

雅克听出是芙洛尔赤脚走在地板上的声音。她可能在等他,正在虚掩的房门后偷听。

雅克说:“我和您一起去!您能肯定那是一具尸体?”

“天哪,我看像是尸体!带着灯笼就可以看清楚了。”

“您估计会是怎么一回事儿,难道是死于车祸?”

“有此可能。被火车轧死或跳车摔死。”

雅克不由发起抖来,催促道:“快,快走!”

他从来没有如此着急过,他急于去看看现场,急于去了解情况。来到屋外,米萨尔不慌不忙地顺着铁路前进。他手提灯笼,灯笼的圆形光斑在铁轨上晃来晃去。雅克走在前面,心急火燎,总嫌伙伴行走太慢。他像是去会情人,心头烧着一团火,急不可待。他担心是刚才自己看见的事件,便运足力气飞也似地奔向出事地点。来到那里,他差一点绊倒在一个黑东西上,那个东西就躺在下行道的铁轨旁。雅克收住脚步,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冷颤。现在他什么也看不见,不由咒骂米萨尔行动太慢。米萨尔离他有三十多步远,仍是慢吞吞的,不慌不忙。

“妈的,您快点吧!他要是还有气,我们还可以抢救一下!”

米萨尔仍是无动于衷,摇摇晃晃走过来,用灯笼在尸体上照了一下说:“喔,已经完蛋了!”

那人可能是从车上栽下来的,腹着地背朝天,脸贴在地上,离路轨只有五十公分远。他头上是浓密的白发,双腿分开,右臂像是折断了,横在那里,左臂弯曲压在胸下。他穿着讲究,宽大的蓝呢外套,漂亮的高腰皮鞋,内衬细布衬衫。他身上不见被车轮轧伤的痕迹,只有喉部有片淤血,衣领上血迹斑斑。

米萨尔静静看了一会儿,平静地说:“是个有钱的主儿,被杀掉了。”

他转身对着雅克,张开嘴巴说:“您留下,我去通知巴朗唐站长。您不要移动尸体,法官不准人家破坏现场!”

他举起灯笼看了一下路程标杆。

“好,正好在153号标杆下。”

他把灯笼放在尸体附近的地上,慢慢向远处走去。

雅克一个人留在那里,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那堆东西。它瘫在那里,一动不动,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模糊不清。刚才他急匆匆赶到这里,现在却呆立在那里不知所措。他刚才那种尖利想法又浮现在脑海,那位手握钢刀的男子完成了他想干但不敢干的事情!杀了一个人,把他的愿望变成了现实!那人不是懦夫,用刀子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而他,这个想法在头脑中已存在了十个年头!狂热中,他蔑视自己,敬佩另一位。

他十分想看见这种场面,这个愿望在心头蠕动,难以压抑。眼看着有人用刀子把另一位杀死,使之瘫软在地上,变成肢体不全的东西,多惬意!他想干而未能干成的事情,别人却干成了,现实就是如此!假如他杀死一个人,地上也会出现这么一堆东西。雅克感到心口怦跳,似乎胸膛要裂开,眼前的景象使他那行凶的愿望变得更为强烈。他跨前一步,靠近尸体,就像被吓呆了的儿童那样忘记了什么是害怕。对,他也敢这样做,他也敢去杀人!

突然身后传来轰隆之声,雅克赶忙躲开,一列火车飞奔而来。刚才他陷入沉思之中,要不是听见响声,要不是机车的排气声和尖叫声把他从遐想中唤醒,他肯定要被辗成肉饼。列车风驰电掣一般,轰鸣而过,黑烟冲天,灯光闪烁。车上满载乘客,运往勒阿弗尔出席翌日的庆祝活动。一位儿童把鼻子贴在窗玻璃上欣赏漆黑的夜景;一位清晰的男子身影;一位年轻女性推开窗玻璃,把一团沾有黄油和糖粒的纸团扔到窗外。列车迅速赶路,对路旁的尸体不闻不问。尸体依旧躺在那里,在灯光下影影绰绰,四周则是静得怕人的黑夜。

雅克忽然想看看死者的伤口,但又担心移动尸体被人发觉。他考虑着,三刻钟之内,米萨尔和站长赶不回来。他就这样站在那里,心里想着瘦子米萨尔,别看他神态安详、动作迟缓,但他也敢若无其事地下毒害人。看来杀人并非难事,对不对?大家都杀人。他再度靠近尸体,一心想看看死者的伤口,他想知道那人是怎么被杀的,血是如何流出来的,那个血红的刀口是什么模样,然后再悄悄把尸体放回原地,那是别人难以察觉的。但他仍然犹豫不决,因为他还有一种恐惧没有说出口,那就是他怕看见鲜血。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愿望同恐惧总是相伴并存。时间紧迫,只有一刻钟了,他正要下决心,旁边一声响动,吓了他一跳。

原来是芙洛尔站在那里。她和他一样死死盯着尸体。芙洛尔特别好奇,只要听说火车出轨或是轧死了人或动物,她准会跑去观看。她穿上衣服刚刚赶来。她看见尸体一点也不害怕,弯腰拿起灯笼,用另一只手把死者的头翻了一下。

雅克悄声说:“小心,不能动他!”

芙洛尔只是耸了一下肩。昏暗中,他们看出那是一个老头子,特大鼻头,原来的金黄眼球变成了蓝色,瞪得很大。刀口在下巴下面,血淋淋十分吓人。刀口很大,已把气管切断,似乎是把刀子插进之后又转动了几下,然后才把刀子拔出。右胸上全是瘀血。外套左侧钮扣中间挂有一枚玫瑰勋章,犹如一块红宝石。

芙洛尔不由轻叫一声:“喔,是老家伙!”

雅克想看得清楚一些,学着芙洛尔的样子,弯下腰向前移动两步。他俩的发梢碰到了一起。雅克望着那血淋淋的尸体,有些喘不过气来。他自言自语地重复道:“老家伙……老东西!”

“对,正是格朗莫兰老头,董事长。”

芙洛尔又看了看那张没有血色的老脸,歪斜的嘴巴和吓人的大眼睛。她把死者脑袋照旧放回原处,脸朝下,遮住了伤口。尸体已经开始变僵。

芙洛尔说:“他完了,再也不能同女孩们调情了!我看准是由哪个女孩引起的。啊,可怜的路易塞特!哼,这条老狗,您是罪有应得!”

长时间的沉默。芙洛尔把灯笼放在地上,盯着雅克,等待着。雅克站在尸体另一侧,纹丝不动,似乎灵魂被刚才的景象吓跑了。其时大约是十一点钟。由于晚上那件难堪事件,芙洛尔不便先开口。远方传来脚步声,原来是米萨尔同站长赶来了。芙洛尔怕被他们看见,说:“你不回去休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