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听,立即哗然,马上把他围了起来。一见此景,雅克不由发起抖来,惊慌失措。他原来打定主意什么也不讲,可是现在为什么又讲了出来呢?保持缄默对他是有好处的。但他一看见塞芙丽娜,心不由己,那句话就顺口吐了出来。塞芙丽娜则移开手帕,痴痴地望着雅克。

车站监督科希走到雅克身边。

“怎么,您看见了什么?”

塞芙丽娜一直盯着雅克。雅克说,当时列车在全速前进,包厢里灯火明亮,两个男人的身影从他眼前闪过,一个跌倒,另一个手上拿着刀子。卢博站在妻子身边,仔细听着,大而机灵的眼睛望着雅克。

科希问雅克:“那,您能认出杀人犯是谁吗?”

“噢,这个我可认不出来。”

“凶手身穿套服,还是工作服?”

“我无法肯定。您想,当时的车速是每小时六十公里!”

塞芙丽娜不由自主地同丈夫交换了一个眼色。卢博鼓起勇气说:“对,那要有一双好眼睛才行!”

科希下结论似地说:“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的证词。预审法官会帮您查明这一切的。朗蒂埃和卢博先生,请说出你们的全名,以便我在报告中引用。”

调查工作告一段落,围观者纷纷离去,车站上又恢复了正常工作。卢博跑去照料九点五十分的慢车,乘客已经开始上车了。他同雅克握了一下手,力气比以往要大一些。雅克陪着塞芙丽娜跟在勒布勒太太、佩克和菲洛梅内身后,他们三人边走边窃窃私语。雅克决定把塞芙丽娜送到廊棚下职工宿舍的楼梯口。路上他找不出适当话语,只是默默走在一旁,似乎在他俩之间建立了某种联系。其时天已大亮,太阳冲破晨雾挂在蔚蓝洁净的天空。海风在涨潮推动下,吹得更凶,送来阵阵带着盐味的凉意。分手时,雅克又望了望塞芙丽娜的大眼睛,它们温柔中带着惊恐,又似有乞求之意,雅克曾为之深受感动。

一阵轻轻的哨子声传来,是卢博发出了开车信号。机车长鸣一声,九点五十分的慢车启动了,车速愈来愈快,最后消失在耀眼的金色阳光之中。

【四】

三月份第二周某一天,预审法官德尼泽先生再次把格朗莫兰案件的主要人证召到鲁昂法院他的办公室里。

三周以来,此案在法国引起很大轰动,特别是在鲁昂城,震动甚大。在巴黎,反对派以此为借口,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对帝国政府运动。由于大选在即,一切为大选服务成了政府的当务之急,这又为这场斗争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议会举行了几场辩论,争论十分激烈。一次是辩论两名皇帝亲信议员的资格问题;一次是抨击塞纳-马恩省省长干预财政工作一事,要求选举市参议委员会主管财务工作。格朗莫兰一案来得正是时候,为辩论火上加油,奇谈怪论广为流传,满城风雨,报纸上天天都有咒骂政府的文章。有的文章暗示,格朗莫兰生前是杜伊勒利皇室成员、老法官、荣誉勋章获得者、百万富翁,实际上他却是个荒淫无耻的酒色之徒。另一方面,由于预审工作至今仍不见眉目,有人指控警方和法院被人买通;还有人取笑说,杀人犯是一位无法寻觅的传奇人物。在这些攻击性言辞中,有许多情况属实,所以更叫当局恼火。

因此,德尼泽先生深感责任重大。他野心勃勃,早就希冀办理一件大案,以显示自己的敏锐洞察力和毅力,所以对受理此案感到很高兴。德尼泽是大牧主之子,原在卡昂学法律,很晚才当上法官。由于他来自农村,加上后来父亲破产,这对他都十分不利,晋升无门。他先在贝尔内、迪埃普和勒阿弗尔担任代理检察长,十年之后晋升为蓬·奥德梅皇家检察长,然后又到鲁昂任代理检察长。他在这里当了十八个月的预审法官。他年已五旬,没有家产,只靠微薄的工资难以应付各种开销。像他这类收入低微的法官,只有平庸之辈才肯干;而聪明者则在相互吞食,互相出卖。其实,德尼泽聪明绝顶,目光敏锐。他为人还算正直,热爱本职工作,陶醉于法官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之中。在他的办公室里,他是主宰,对人犯的自由权,他说一不二,但只有对他有利时,他才会积极工作。他早就希冀得到一枚勋章或者能被调到巴黎去任职。第一次审问,基于对真理的追求,他曾大动肝火。而现在,他变得十分谨慎,担心一着不慎影响自己的前程。

德尼泽先生本应明白此案的利害关系,因为在调查之初,有位朋友劝他去巴黎司法部跑一趟。他同司法部秘书长卡米·拉莫特先生聊了很久。秘书长位高权大,同皇宫关系密切,握有人事任免大权。秘书长是个美男子,原先同德尼泽一样,也是代理检察长。由于靠拉关系和妻子之力,他当上了议员并荣获了法国荣誉勋章。为此,这一案件当然就转到了他的手里。鲁昂的皇家检察长感到格朗莫兰一案太棘手,便呈报到司法部,部长就把此案交给秘书长办理。也是无巧不成书,原来卡米·拉莫特同格朗莫兰是老同学,拉莫特略小几岁。他俩的关系亲密无间,拉莫特对格朗莫兰的为人很清楚,知道他的不良习气。他一听说老同学被杀,十分痛心,他希望德尼泽先生尽早将凶手缉拿归案。但他同时又表示,对社会上的传言,皇宫深为不安。他要求德尼泽在审理时注意分寸。总之,德尼泽心里明白,他不得鲁莽从事,没有上司允许不要去冒风险。回到鲁昂之后,德尼泽就认定秘书长肯定已派便衣调查案情。秘书长调查案情的目的是为了在必要时设法掩饰真相。

然而,岁月如梭,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德尼泽虽一再忍耐,但报界的流言蜚语叫他难以忍受。还有警方,他们也出动了,像猎犬一样把鼻子伸得很长,急于寻找真正线索,急于抢到头功。假如上司同意,德尼泽打算放弃此案。他一方面等待司法部的来函、建议或暗示,但迟迟不见上头的文件;另一方面他只好边等边审理。他们拘捕了两、三个人,但都不是凶手。他从格朗莫兰的遗嘱中发现一个疑点:卢博夫妇有可能是凶手。格朗莫兰在遗嘱中把遗产分赠给许多人,令人感到奇怪,其中有一条,就是把他在德莫法十字架的房产赠给塞芙丽娜。法官从这里找到了谋杀动机。卢博夫妇了解到遗嘱内容之后,为及早继承那片房产,便下手杀害了恩人。这个想法早就在法官脑海里盘旋。拉莫特秘书长就对他提到过塞芙丽娜。在她还是小女孩时,秘书长在格朗莫兰府上见过她,但这一疑点又似乎不足为信,因为不论从物质利益还是从道义上讲都说不通。德尼泽沿着这条线索调查时,每前进一步都会发现同传统的调查思维悖行的事例。事已至今,毫无收效,主要线索不清楚,犯罪因由也找不到。

当然还有一条线索,德尼泽也没有忘记。这就是卢博提供的那条线索:有人可能趁上车时的混乱挤进包厢。反对派报纸就利用这一点开玩笑,说凶手是个难以寻觅的传奇人物。调查工作就先从那人的相貌特征着手。那人应该从鲁昂上车,到巴朗唐下车,但找不到任何其他细节。有人认为根本不会有人钻进包厢,其他证人的话又矛盾百出。看来沿这条线索调查下去,恐怕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法官在询问道口看守米萨尔时,无意中发现了卡布什和路易塞特那出悲剧。路易塞特在被董事长施暴之后,躲到朋友家死去。这可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预审法官马上构思了一份起诉书,主要内容有:采石工卡布什行为不端,曾扬言要杀死格朗莫兰,然后再捏造一个假证人。接着他在前一天派人到密林深处把卡布什抓来,并从他家搜出一条沾有血迹的长裤。德尼泽在为自己这一作法辩解的同时,也没有放弃卢博夫妇。他感到自己嗅觉灵敏首先抓到了凶犯,不由洋洋自得,喜形于色。为进一步证实自己的推理,他才在次日再次把一些犯人召来。

预审法官的办公室坐落在贞德大街一所旧楼上,紧挨着诺曼底公爵官邸。公爵官邸已改为法院办公处。法官的办公处同公爵府邸相比,那可真是相形见绌。他的办公室位于底层,很宽大,但光线不足,十分昏暗。冬季一到,下午三点钟,室内就要点灯。墙上糊着绿色裱墙纸,但早已褪色。室内只有两把沙发椅、四把普通椅、法官的办公桌和书记官的小办公桌,此外再无其他家具。冰冷的炉台上放着两只青铜高脚杯,杯子中间是个黑色大理石座钟。办公桌后有一道小门通向里间,法官有时就把要用的人员暂时安顿在那里。正门对着走廊,走廊宽大,放着长凳,供证人等候时就坐。

传讯定在两点钟,但卢博夫妇一点半就来了。他们从勒阿弗尔赶来,由于时间紧迫,他们在大路街小饭店匆匆吃罢午饭就赶来了。他俩都是一身黑装。卢博是黑礼服,塞芙丽娜像贵妇人那样穿着丝质连衣裙。他俩像刚刚失去亲人,神色严肃,疲惫不堪,又忧心忡忡。她坐在长凳上默默无言;他则双手背在腰后,在妻子面前踱来踱去。他每次靠近她时,四目相望,忧虑的阴影就会悄悄爬上他们冷漠的面颊。他们能得到德莫法十字架的房产既高兴又不安,因为董事长的家属,特别是他女儿十分生气。她没有料到父亲会把相当于二分之一的家产留给塞芙丽娜。她扬言要对遗嘱提出异议,加上丈夫从旁煽动,德拉什纳耶夫人对孩提时代的好友塞芙丽娜十分气恼,十分怀疑。此外还有一个物证,卢博原来忽略了它。现在想起它,卢博坐卧不宁。这就是为引诱格朗莫兰动身,他让妻子给董事长写的那封短信。假如董事长没有销毁那封信,那迟早会被别人发现的,从信上就可以查出是谁的笔迹。可是幸运的是这么多天过去了,还没有人提及那封信的事情,看来那封信可能烧掉了。预审法官每次传讯他们,他们表面沉着,像继承人和证人一样,可是实际上他俩都会吓出一身冷汗。

两点刚过,雅克来了。他是从巴黎赶来的。卢博马上走过去,热情地伸出了双手。

“哟,您来了!您也被惊动了。唉,这件讨厌的事情没完没了,真叫人心烦!”

雅克见塞芙丽娜默默坐在那里,便收住脚步。最近三周以来,他仍是每隔两天开车去勒阿弗尔一次,他每次去,卢博副站长都要对他大献殷勤。有一次,卢博还请他吃午饭,他只好接受。雅克站在塞芙丽娜身旁感到身上发抖,局促不安。难道他想占有她?他感到心头发跳,手掌发烫,呆呆盯着女性那露在紧身内衣外面的白脖颈。雅克暗下决心,今后一定要躲开塞芙丽娜。

卢博问道:“在巴黎,大家是如何议论这一案件的呢?也没有什么新鲜东西吧?是呀,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永远无法知道!来,去向我妻子问个好!”

他推着雅克。雅克只好过去同塞芙丽娜打个呼。塞芙丽娜显得有些扭捏,像个腼腆的小孩,微微一笑。雅克尽量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但卢博夫妇却一直盯着他,似乎想从他的表情中寻找他自己也还不清楚的想法。他为什么这样冷淡,似乎有意回避他们?难道他的记忆苏醒了?难道法官传讯他俩是要他们同雅克对质?雅克是他们最为担心的证人。卢博夫妇想同雅克建立亲密的兄弟情谊,把他拉过来,使他不讲对他们不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