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法齐姑妈最后又痉挛一次,在星期四晚上九点离开了人世。米萨尔守在床头,试图让死者闭上眼睛,但是白费力气。法齐的双眼顽固地睁着,她的脑袋已经僵硬,垂在肩头,似乎仍在审视房间。她的嘴唇抿得很紧,一副挖苦嘲弄神态。屋里只有一支蜡烛,放在靠近死者的桌角上。九点过后,不时有全速通过的列车,但谁也不去理会,在震动声中,在摇曳的烛光下还有一具尸骨未寒的女尸!

米萨尔设法把芙洛尔支走,让她去杜安维尔报丧。米萨尔知道在十一点之前,芙洛尔赶不回来,他有两个小时空闲。他不慌不忙,切下一块面包送下肚去,由于法齐断气前折腾了很久,米萨尔守候在一旁,一直没有进食,现在到腹中饥饿难忍。他边吃面包,边走来走去归置家具。他不停地阵咳,身体弯成两截。他也是个半截入土的人了,消瘦、虚弱、头发斑白、目光无神。他虽然胜利了,但他也不会再活多久了。不过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像昆虫啃橡树,终于把身体健壮、高大美丽的女子吃掉了。她就躺在床上,已经完蛋、消失了,而他还活在人间。米萨尔忽然想起一件事儿,他忙蹲下,从床底上掏出一只瓦罐。瓦罐里还有一点泡过木屑的洗涤用水。自从法齐生疑之后,米萨尔改变了方式,不再往咸盐里放毒,而是把耗子药放在洗涤水里。法齐真笨,竟没有料到他还有这么一手,一口气把木屑水喝光了,从而结束了她的生命。米萨尔把罐里的水全倒掉,又用海绵把滴在地面上的水珠擦拭干净,可是妻子为什么固执地不肯瞑目呢?是想吓唬他吗?活该!

据说在夫妻斗智时,被悄悄害死的一方就会死不瞑目。米萨尔感到高兴,将把这件作为笑话讲给别人听。法齐虽然十分小心,一直提防着上面,但却忘了下面,结果中毒身亡。一列快车飞过,低矮的小屋像受到了风暴的袭击。米萨尔虽然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但仍不由自主地转身冲着窗口,惊跳了一下。喔,川流不息的乘客,他们只顾赶路,哪管在车轮下丧生的生命?没人肯管那些闲事!列车驰过之后,在寂静中,米萨尔又看见死者圆睁的双目。那一双静止不动的眼球似乎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那微微后缩的双唇似在嘲笑他。

一见此景,一向为人冷漠的米萨尔不由生起气来。他似乎又听见妻子在说:“你找吧!去找呀!”她肯定不曾把那一千法郎带走。现在她已死掉,他肯定可以找到那笔钱,可是,难道她不应该把那笔钱交出来吗?那也就不会有这些麻烦了。死者的眼睛似乎一直在盯着米萨尔,好像一直在说:“你找吧!去找呀!”她活着时,米萨尔不敢搜查卧室,现在他要仔细搜查一番。他先翻衣柜,从横档下取出钥匙,把存放衣物的隔板统统翻了个底朝天,把两个抽屉里的东西也倾倒一空,但他一无所获,什么也没有找到。他又去翻床头柜,把柜顶的大理石面拆下来,里面也是空无一物。壁炉上有面镜子,是从商店买来的,很薄,用两根钉子固定在墙上。米萨尔连那面薄镜子也细细检查了一遍,再用一根长尺子伸到镜子后面,结果只掏出一些黑灰。“你找吧!去找呀!”米萨尔一直感到死者在盯着他。为躲避死者圆睁的大眼睛,米萨尔趴在地上,用拳头轻轻敲打地面上的瓷片,听听哪里有空洞之声。他发现有好几个瓷片活动了,便拿开它们,但瓷片下不见一物。米萨尔一起身,就发现死者又在盯着他。他转过脸要同死者对视一番,他发现法齐那后缩的嘴唇显得更为可怕。他相信,妻子的确在嘲笑他:“你找吧!去找呀!”米萨尔怒火上升,走近尸体。他忧心忡忡,担心这样会亵渎神灵,苍白的老脸更为苍白。他为什么认为她没有把那笔钱带走呢?也许她真把钱藏在身上了。米萨尔大着胆子掀开被子,扒掉死者的衣服,在死者四肢和关节处寻找。既然法齐让他找,他干嘛不找呢!米萨尔在死者身下、颈后和腹部寻找,把床上翻了个乱七八糟,连死者肩下的草垫子都翻了一遍,结果仍是一无所获。“你找吧!去找呀!”死者的头枕在被弄乱的枕头上,照旧挖苦似地望着米萨尔。

米萨尔气得周身发抖。他正准备把床铺整理一下,芙洛尔从杜安维尔回来了。

芙洛尔说:“时间定在后天,星期六,十一点。”

芙洛尔说的是下葬时间。她马上明白米萨尔为什么累得气喘吁吁,但芙洛尔装出蔑视和毫不在意的样子。

“别找了,你是找不到的!”

米萨尔以为芙洛尔是在顶撞他。于是他走近她,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她把钱给你了?你知道在哪儿吗?”

她虽然是她女儿,但一听说母亲会把那一千法郎送给她,芙洛尔不由一耸肩头:“呸!给我……她把钱送给土地爷了!瞧,钱就在那儿,你自己去找吧!”

芙洛尔用手一指,把整个家(包含花园和水井)、铁路和宽阔的田野都包括了进去。是的,那笔钱就埋在附近什么地方,但无论是谁,永远也别想找到。米萨尔又恼又怒,搬动家具、拍打墙壁,在女儿面前毫不拘束。芙洛尔站在窗前悄声说:“噢,外面天气温和,多么美好的夜色!路上我走得飞快,星光明亮,如同白昼。明天一出太阳,一定是个大好天气!”

芙洛尔在窗前伫立片刻,望着寂静的原野。田野已被四月的春风染成了碧绿色。芙洛尔扭过脸,若有所思,感到心头的创伤更为严重。在米萨尔到另一个房间翻箱倒柜时,芙洛尔来到床头,坐下来望着母亲。桌角上,那支蜡烛还在燃烧,火苗很高很直,纹丝不动。一列火车飞过,小屋又震动起来。

芙洛尔打定主意要在那里待一夜,并若有所思地在想什么。她一看到妈妈的尸体,便忘记了一直萦绕在心头的固执想法。刚才在去杜安维尔途中,在星光下,在宁静的夜色里,她曾反复思虑那件事情。现在心头一震,忘掉了自身的痛苦,母亲去世,她为什么没有感到忧伤呢?她为什么没有掉一滴眼泪呢?芙洛尔生性疯野,又不善言谈,不上班时她就东跑西奔,但她知道妈妈很爱自己。在妈妈病重期间,在老人弥留之际,芙洛尔多次守在病榻前,要为母亲请医求药。芙洛尔也疑心米萨尔对妈妈使坏,想以此吓唬他一下,让他收敛一些,但母亲总是气冲冲地不让她请医生,似乎母亲在斗智中不愿让女儿插手,认定自己可以战胜对手,可以把那笔钱带走。芙洛尔别无他法,只好作罢。她又像过去那样到处奔跑闲逛,以便忘却自己的心事。肯定是那件事情让她分心了,她自己忧心忡忡,当然就很难想到母亲了。现在母亲终于走了,芙洛尔望着母亲的尸体,望着母亲苍白的面孔,她努力克制着,但仍感到十分伤心。去报告宪兵,去告发米萨尔,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因为人死不能复生!芙洛尔望着母亲的遗体,慢慢感到目光迷离,不由又回到了自己的心事上去。那件事情一直占据着姑娘的心。列车在猛烈地震动着,在芙洛尔心中,火车的震动声就是她的时刻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