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塞拉皮斯的遗体躺在一具透明的塑料防震棺里,已经向世人展示了一周了。公众的反响持续高涨。哀悼者排着长队,带着这种场合惯有的抽泣声和扭曲表情,依次从他的棺旁经过。老妇人穿着黑布外套,情绪难以自控。

在存放这具棺材的巨大展厅一角,约翰尼·贝尔富特正焦急地等着见塞拉皮斯的遗体。不过,他可不是仅仅看一眼就好。根据塞拉皮斯的遗嘱,他有一个特殊任务。作为塞拉皮斯的公关经理,他的任务 — 简单来说 — 就是让路易斯·塞拉皮斯起死回生。

“真烦人。”贝尔富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看看手表。还要两个小时展厅才会关门。他有点饿了。棺材周围的快速冷冻膜散发出来的冷气,更是让他坐立不安,度日如年。

他的妻子莎拉·贝尔走过来,递给他一杯热咖啡。“给,约翰尼。”说着她伸出手来,用指尖捋了捋他额前那缕散发着奇里卡瓦人特有的光泽的头发,“你脸色不太好。”

“是啊,”他说,“这一切让我难以承受。他生前我就不待见他,现在这样子更让我反感。”看着那具棺材,还有两支长长的悼念队伍,他猛地一缩头。

莎拉·贝尔轻言细语地说:“尼尔尼斯博纳姆。”

他瞪着她,不知道她刚才说了什么。肯定是什么外语。莎拉·贝尔上过大学

“桑普小兔说过的。”莎拉·贝尔莞尔一笑。“‘如果你没什么好话说,那就什么都别说。’”她接着说,“不记得了?《小鹿斑比》里面的啊,很老的电影了。如果你每周一晚上都跟我去现代艺术博物馆听讲座 — ”

“听我说,”约翰尼·贝尔富特绝望地说,“我真不想让那老家伙复活,莎拉·贝尔。我是怎么蹚进这浑水的?当时他脑血栓发作,死翘翘的时候,我还以为终于能和他彻底说拜拜了。”然而,世事却不尽如人意。

“拔掉他的插头。”莎拉·贝尔说。

“什 — 什么?”

她大笑起来。“怎么,你害怕了?你把冷冻膜的电源一拔,他马上就会升温,就没机会复活了,不是吗?”她蓝灰色的眼睛神色飞舞。“哦,可怜的约翰尼被吓傻了。”她拍拍他的胳膊,说,“我真该和你离婚,但是我不会。你是一个还没断奶的孩子,需要照顾。”

“不是的。”他辩解道,“路易斯现在只能躺在棺材里,完全没有反抗能力。对他来说,这是胜之不武。”

莎拉·贝尔轻声说:“但是总有一天,你得面对他,约翰尼。他现在处于中阴身,你还有一丝胜算。这可是让你全身而退的大好机会。”话音刚落,她就转过身去,疾步走开了。她感觉到阵阵凉意,把两手深深地插进大衣口袋里。

约翰尼沮丧地点上烟,倚在墙上。他妻子当然是对的。一个中阴身的人在近身对决中是无法和一个健全的人相抗衡的。但是他仍然感到不寒而栗。他自打儿时起,就一直对路易斯心存敬畏。路易斯掌控着3 — 4航运 — 地球和火星之间的经济运输命脉。而他,就像一个太空飞船迷,只能在地下室里摆弄飞船模型。现在,年高七旬的路易斯虽然已经死了,却仍然通过威廉敏娜证券公司控制着两个星球上的上百家企业。他的产业价值连城,连报税人都算不清他到底有多少财产。事实上,对于政府的税务专员来说,试图搞清这个问题并非明智之举。

可是我的孩子们,约翰尼想,我得为他们着想啊。她们还在俄克拉荷马的学校里念书呢。如果他没有家室,和老路易斯纠缠倒没什么顾虑。但是对他来说,最宝贵的莫过于他的两个小女儿,当然,还有莎拉·贝尔。我必须为她们着想 — 不能只顾自己。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找机会按照老家伙留下来的详细指示,把他的遗体从棺材里弄出来。让我想想,他应该总共还有一年的中阴身时间。他估计会把这一年有计划地分割开来,就像每个财政年度一样。也许他会计划好接下来的二十年,这里一个月那里一个月。最后,等他的时间快要用尽,就按星期计算,然后再按天算 —

等老路易斯只剩下一两个小时的时候,他的大脑信号会变得极其微弱。冻结的脑细胞会时不时地冒点暗淡的电火花……最后,火花会开始闪烁,增益设备解读出来的语句会逐渐减弱,直至完全消失。到那时,他才真的进入坟墓。但是距离那一刻,起码还有二十五年的时间。不到2100年,老头的脑活动不会完全停止。

约翰尼·贝尔富特狠狠抽着烟,想起那天自己颓废不安地等在阿基米德公司人力资源办公室的情景,还对坐在桌子后面的女孩叽里咕噜地说自己多么需要一份工作。他脑子里揣着不少绝妙的点子,可以解决当时的冲突。那时,相互敌对的工会间出现权力管辖范围重叠的问题,导致了太空中心的暴力冲突。而他的想法,可以让塞拉皮斯从根本上摆脱对工会劳动力的依赖。那个手段很卑鄙,他当时就知道这一点,但是他做得没错,因为这意味着滚滚财源。听他说完之后,女孩让他去见人力资源部的经理,珀欣先生。随后珀欣先生又让他去见路易斯·塞拉皮斯。

“你的意思是,”塞拉皮斯开口了,“我应该从海域出发?从三海里禁区外的大西洋海域出发?”

“工会是一个国家性组织,”约翰尼说道,“在公海上没有管辖权。但是一个企业可以是国际性的。”

“那样的话,我就得派人过去,起码需要同样多的人力,甚至更多。我去哪儿找这么多劳动力?”

“去缅甸,或者印度,或者马来西亚。”约翰尼回答说,“把那些没有经验的年轻劳工弄过来,然后以劳动契约为前提,你自己亲自训练他们。换句话说,让他们用为你服务来偿还你把他们带过来的费用。”他也知道,这其实就是奴工制。绝对符合路易斯·塞拉皮斯的胃口。在公海上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帝国,里面的工人都是非法偷渡过来的,没有合法权利。太完美了。

塞拉皮斯照做了,并且把约翰尼招入麾下,加入了他的公关部门。这个部门最适合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了。换句话说,最适合没受过教育的人 — 没念过大学的人。一个和世界格格不入的无用之人,一个局外人。一个因学历低而被大家排斥的人。

“喂,约翰尼,”塞拉皮斯有次问约翰尼,“为什么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却没上过大学?现在这个时代,每个人都知道这很不幸。你是在自暴自弃吗?”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不锈钢牙齿。

约翰尼不快地答道:“被你猜中了,路易斯。我不想活了。我恨自己。”那时他想起了自己出的那个奴工主意,但转念又想,那是他辍学之后才发生的,因此不该是这个原因。“也许我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他说。

“虚伪。”路易斯对他说,“你这类人都虚伪。我知道这一点,因为前前后后一共有六个像你这样的人全职在我手下干活。你们的问题就在于嫉妒心太强,如果得不到最好的,你们就干脆什么都不要。你们不喜欢奋斗,不喜欢长时间拼搏。”

但是我已经得到最好的了,约翰尼·贝尔富特心想。他那时就心知肚明。为你工作就是最好的。每个人都想为路易斯·塞拉皮斯效力,他给人们提供各种各样的机会。

排在棺材前的两队哀悼者……他想,是不是都是塞拉皮斯的员工,或者员工家属?要不就是在三年前的经济大萧条中,领到公共救济金的人。当时,塞拉皮斯对议会施压,把发放救济变成法律。年事已高的塞拉皮斯摇身一变,成了穷人们的富爸爸,施恩于挨饿的人,还有无业游民。他的慈善食堂里也排着长队。就像现在一样。

也许,当时在慈善食堂里排队等饭的那些人,今天也在场。

突然,一个展馆保安推了约翰尼一下,把他吓了一跳。“我说,你不就是贝尔富特先生吗?老路易斯的公关?”

“没错。”约翰尼答道。他灭掉手里的烟,拧开莎拉·贝尔给他的保温咖啡壶。“要不要喝点?”他问,“除非你已经习惯这种冷冰冰的市政厅了。”芝加哥腾出一块地方,让路易斯庄重地躺在这儿,也是出于对他的回报。他在这里办了很多工厂 ,很多人都靠他发的薪水过活。

“我也不太习惯。”保安说着接过一杯咖啡,“你知道吗,贝尔富特先生,我一直都很佩服你没去念大学。看看你现在飞黄腾达、腰包鼓鼓的样子!更别提你的名声在外了。对我们这些没念过大学的人来说,这真是一个鼓舞。”

约翰尼咕哝了一声,呷了一口咖啡。

“当然,”保安继续说,“我想我们都要谢谢塞拉皮斯。他给人们提供工作机会。我的妹夫也为他工作过。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当时全世界除了塞拉皮斯,没有其他公司招人。有人说他是吝啬鬼,说他把工会排斥在外什么的。但是,很多老人都是靠他才领到养老金……我父亲退休后,一直靠塞拉皮斯的养老保险生活,直到他去世那天。还有他逼议会通过的那些法案,要不是他施压,议会永远也不会通过那些造福穷人的法案。”

约翰尼又咕哝了一声。

“难怪今天这么多人来这儿,”保安接着说,“我知道为什么。如果他走了,谁还会帮助小人物,帮助像你我这样没念过大学的人呢?”

对于保安,对于自己,约翰尼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身为亲友亡灵馆的老板,赫伯特·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发现,按照法律规定,他应该去请示已故塞拉皮斯先生的法律顾问,著名的克劳德·圣西尔先生。他需要明确知道塞拉皮斯的中阴身将如何划分。因为他负责提供所有技术支持。

按说应该就是例行公事,但他们一上来就遇到了一个问题。他竟然联系不上遗产受托人,圣西尔先生。

该死,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挂上没人接听的电话。肯定出什么问题了,这么重要的人竟然联系不上,真是前所未有。

他打电话的地方正是冷藏中阴身人的仓库。一个看上去像牧师的人焦急地坐在桌旁等待着,手里拿着一张探望证存根。显然是来看望某个亲戚的。再过几天就是复活节了。每年的这一天,中阴身人可以供人们公开瞻仰。马上他们就有的忙了。

“您好,先生。”赫伯特露出殷情的笑容,“由我亲自接待您。”

“她是个老太太。”顾客说,“大概八十岁,个子很小,瘦得皮包骨头。我不光想和她说说话,还想接她出去一会儿。”他解释说,“她是我祖母。”

“请稍等。”赫伯特走进仓库,搜寻编号3054039 — B。

他走到要找的冰棺旁,仔细核查附在上面的报告。她的中阴身只剩十五天了。他让一个便携式扩音器自动探进玻璃棺里,调试到大脑活动的频率。

一丝微弱的声音传了出来,“……然后蒂丽扭伤了脚踝,我们本以为永远治不好了。她当时傻傻的,以为马上就能正常走路呢……”

他满意地收起扩音器,找来一个工作人员,让他把3054039 — B号冰棺搬到装载台,好让顾客移进直升机或车子里。

“你们检查过了?”顾客一边付钱,一边问。

“我亲自检查的,”赫伯特答道,“一切正常。”他冲顾客笑笑,说:“复活节快乐,福特先生。”

“谢谢。”顾客说着,往装载台走去。如果我死了,赫伯特对自己说,就让我的后代们每过一百年来看我一次。那样我就能知道人类的命运了。但是那也意味着他的后代们得为此支付巨额“赡养费”,他们迟早会把他的遗体从冷冻膜里弄出来。哦,老天保佑,他们不会把我给埋了吧!

“土葬真是野蛮人的行为,”赫伯特不禁说出了声,“完全就是史前文明留下的糟粕。”

“是的,先生。”他的秘书彼斯曼小姐坐在打字机旁,赞同地说道。亡灵馆里有几名顾客正在和他们的中阴身家人说话,都是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冰棺之间隔着一定距离,沿过道依次排开。整个场景十分肃穆。他们都是忠义之人,带着敬意而来。他们带来新消息,告诉躺在这里的人世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在中阴身人的脑部被激活的短暂时间里,他们来为这些阴郁的人们打气。不过,他们都得付钱给赫伯特·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经营亡灵馆利润丰厚。

“我爸爸看起来有些虚弱。”一个年轻人说道。他的话引起了赫伯特的注意。“能不能麻烦你检查检查?非常感谢。”

“当然可以。”赫伯特说着,陪这位顾客沿过道来到他爸爸身边。报告显示,他的中阴身只剩下几天时间。难怪大脑活动如此微弱。但赫伯特还是调高了增益,里面传出的声音随之扩大了三倍。他的生命就快走到尽头了,赫伯特心想。很显然,这个儿子并不希望看到报告,也不在乎他的父亲最终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所以赫伯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开,留下父子俩交谈。何必要告诉他这个坏消息呢?

这时,一辆卡车出现在装载台旁,跳下来两个男子,都穿着熟悉的浅蓝色制服。赫伯特想起来,应该是阿特拉斯星际货运仓储公司的人。他们负责把中阴身人运过来,或者把生命征兆完全消失的人从这里运走。他大踏步迎上去,说:“先生们好。”

卡车司机探出身子,说:“我们把路易斯·塞拉皮斯先生带来了。你们准备好了吗?”

“当然。”赫伯特立马答道,“但我一直没联系上圣西尔先生,本想和他讨论一下具体事宜的。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让他复苏?”

又一个男子现出身来,黑头发,两眼炯炯有神。“我是约翰尼·贝尔富特。按照塞拉皮斯先生的遗嘱,我现在全权掌管所有大小事宜。根据他生前给我的指示,你们现在立刻让他复苏。”

“了解。”赫伯特点点头,“好的,没问题。把他的遗体带进来,我们马上开始。”

“这儿真冷啊,”贝尔富特说道,“比市政厅还冷。”

“那是自然。”赫伯特回答说。

卡车工作人员推出一具棺材。赫伯特看了一眼躺在里面的男子,只见他灰色的大脸就像是模子里浇铸出来的。真是个耸人听闻的老海盗,他想。对我们来说,他还是死了好,尽管他做了那么多慈善工作,但谁真的需要呢?尤其是来自他的慈善。当然,赫伯特只是在心里想想,并没有说出口。他一边指挥工作人员把棺材摆放到指定位置,一边以此自娱。

“十五分钟内我就能让他说话。”看着贝尔富特忐忑不安的样子,他夸口道,“别担心,我们在这个阶段几乎从没失败过。最初的残余电荷非常关键。”

“我估计有点迟了,”贝尔富特说道,“已经开始暗淡了……然后你们就会说是因为技术故障。”

“他为什么这么着急复苏?”赫伯特问道。

贝尔富特皱皱眉,没有回答。

“不好意思。”赫伯特说,继续捣腾线路。这些线必须正确地接在棺材的阴极上。“低温状态下,”他低声说,“电流几乎是畅通无阻的。零下150度的时候,导线阻力降为零。所以 — ”他扣上阳极,“很快就会有清楚强烈的信号。”说着他打开扩音器。

一阵嗡嗡声。再没别的了。

“怎么样?”贝尔富特问。

“我再看看。”赫伯特说道,不明白哪里会出错。

“听着,”贝尔富特压低声音说,“如果你一不小心让他的意识完全消失了 — ”他没必要说完,赫伯特心知肚明。

“他是准备参加民主共和党的竞选大会吗?”赫伯特问。这个月底,会议将在克利夫兰举行。塞拉皮斯生前活跃在民主共和党和自由党的选举幕后。有传言说,他曾亲自指派了上一届民主共和党的总统候选人,阿方斯·加姆。虽然后来英俊得体的加姆没被选上,但他和现任总统的得票率也相差不多。

“还是没信号吗?”贝尔富特又问。

“嗯……看起来是的。”赫伯特说。

“看来你的确是毫无头绪啊。”贝尔富特看上去很沉重,“如果十分钟后你还是不能让他复苏,那我就通知克劳德·圣西尔,把路易斯从你们这儿运走,再指控你们玩忽职守。”

“我尽量。”赫伯特说道,不停地拨弄棺材上的线头,汗如雨下,“要知道,当初的冷冻膜不是我们安装的,有可能那时就已经出问题了。”

这时,持续的嗡嗡声之外出现了一阵静电声。

“是他复苏了吗?”贝尔富特质问道。

“不是。”赫伯特被这个声音吓得惊慌失措。这其实是一个不好的信号。

“继续。”贝尔富特命令他。其实,不用他多说,赫伯特已经在拼命地尝试,两手马不停蹄地挥舞着,赌上他多年来的专业经验。但是仍然毫不见效。路易斯·塞拉皮斯仍然一声不吭。

完了。赫伯恐惧地意识到。我也不明白,究竟哪里出错了?这么重要的客户,捅了这么大娄子。他继续白费力气地折腾着,看都不看贝尔富特一眼,因为他不敢看。

在月球背面的肯尼迪环形坑里,总工程师欧文·安格里斯用无线电天文望远镜捕捉到了一个从太阳系一光周以外传来的信号。信号来源自比邻星方向。一般情况下,从那个区域发出的信号并不会引起联合国太空通信署的注意。但是欧文·安格里斯却意识到,这次非比寻常。

信号经过无线电天文望远镜的巨型天线放大,传出一个微弱却清晰的人类声音。

“……差点就失算了,”那声音宣称,“如果我对他们的了解没错,我相信没错,那个约翰尼一旦离开我的视线,就会本性毕露。但至少他不像圣西尔那样是个骗子。当时开除圣西尔是正确的。如果都按我的计划进行下去……”说着声音突然消失了。

有什么东西在那儿?安格里斯百思不得其解。“就在五十二分之一光年的距离之外。”他自言自语道,用笔在他重绘的太空地图上作了个简单的标记,“没什么啊,那里应该只有真空尘云。”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个信号意味着什么。它是从附近某个发射器反射到月球来的吗?换句话说,仅仅是一个回声?

还是说,是他的计算出错了?

肯定有哪里出了问题。一个人类正通过太阳系外面的某个发射器,不紧不慢地思考着。他仿佛处于一种半休眠状态,仿佛在自言自语……太不可思议了。

我还是赶紧向苏联科学院的威科夫报告此事吧,他对自己说。威科夫是他的现任上司,下个月就要轮到麻省理工的贾米森。也许是从一艘长途飞船上……

这时,那声音突然又变清晰了。“……加姆真是个傻子,真不该选他。现在知道这些也没用了。喂?”思想突然变得急促起来,声音也更加清晰,“我活过来了吗?老天爷,是时候了。喂!约翰尼!是你吗?”

安格里斯赶紧抓起电话,拨给了苏联。

“说话啊,约翰尼!”那声音可怜地哀求道,“拜托了,孩子。我还有好多想法,还有好多事没做。会议已经召开了吗?困在这儿没有时间概念,看不见也听不见。等你变成这个样子,你就知道了……”声音再次消失了。

这正是威科夫所谓的“现象”,安格里斯意识到。

而且我也能理解。

晚间新闻时,播音员唠唠叨叨地报告说月球上的一架无线电天文望远镜有一个发现,但克劳德·圣西尔却没怎么在意。他正忙着为来宾们调制马提尼酒呢。

“是啊。”他对格特鲁德·哈维说,“讽刺的是,是我亲自操刀为他起草遗嘱的,其中包括:一旦他去世,就自动开除我,把我的职责通通撤销。我告诉你们路易斯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他不相信我,以为立个遗嘱就能保护自己,免得 — ”他停顿了一会儿,将几滴干酒配到杜松子酒里,“免得早早死了。”他露齿一笑,格特鲁德婀娜多姿地坐到她丈夫旁边,回应着笑了笑。

“对他来说其实是种解脱。”菲尔·哈维开口道。

“见鬼,”圣西尔声明,“我反正和他的死毫无关系。是他自己脑血栓发作,一个肥大的血液凝块堵死了他,就像瓶颈里的软木塞一样。”他想象着那个画面,大笑起来。“苍天有眼啊。”

格特鲁德说:“嘘,听电视。在说什么怪事。”她站起身来,走到电视前,弯腰把耳朵贴在扬声器旁。

“肯定又是肯特·马格雷夫那个笨蛋,”圣西尔说,“他又在发表什么政治演讲吧。”马格雷夫当了四年总统了;他是自由党人,当年正是他击败了由路易斯·塞拉皮斯亲自挑选的阿方斯·加姆,当上了总统。其实,马格雷夫虽然毛病不少,却是个出色的政客。他让很多选民相信,选举一个由塞拉皮斯控制的傀儡做总统,并不是好事。

“不是的。”格特鲁德说,一边小心地把裙边拉到膝盖上。“好像是太空署的消息。科学什么的。”

“科学!”圣西尔大笑起来,“那我们得赶紧洗耳恭听了。我最敬佩科学了。把声音调大点。”

我猜他们肯定又发现了哪颗猎户星系的新星,他心想。这总能让我们感觉到存在的意义。

“一个声音 — ”电视播音员说,“从外太空传来,就在今晚,美国和苏联的科学家们都震惊了。”

“不会吧,”圣西尔呛了一口,“外太空传来的声音 — 拜托,别说了。”他大笑起来,快步从电视旁走开,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他对菲尔说,“这个声音是谁发出来的 — 你肯定知道。”

“谁?”菲尔问。

“当然是上帝啦。肯尼迪环形坑的一架无线电望远镜接收到了上帝的声音。我们可要准备好接受长篇大论的神谕洗礼了。”他摘下眼镜,掏出那块爱尔兰亚麻手绢擦了擦眼睛。

菲尔·哈维板着脸说:“我个人同意我太太的说法。我觉得这非同寻常。”

“听着,我的朋友。”圣西尔说,“你我都清楚,最后他们会发现,那不过是某个日本学生在地球到木卫四的航程中遗失的晶体管收音机搞的鬼。那台收音机不过是飘出了太阳系,然后凑巧被望远镜捕捉到了而已。这就是所谓的震惊科学界的重大谜案?”他终于冷静下来,“格特,把电视关了。我们还有正经事要商量。”

她无可奈何地听从了他的指示。“克劳德,是真的吗?”她站起身说,“他们说亡灵馆没办法复苏老路易斯,说他到现在还没进入预计的中阴身。”

“公司方面没有告诉我任何消息。”圣西尔回答说,“但是我也听说了这个传言。”他其实知道这是真的。他在威廉敏娜有很多朋友,但是他不想公开这些关系。“我觉得应该是真的吧。”他说。

格特鲁德哆嗦了一下,说:“想象一下不能复苏是什么概念。真可怕。”

“但是自古以来,人死不能复生本来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她丈夫一边喝着马提尼,一边说,“一个世纪前,所有人都没有中阴身。”

“但是我们已经习惯了啊。”她固执地说。

圣西尔对菲尔·哈维说:“我们继续刚才的讨论吧。”

哈维耸耸肩,说:“好吧,如果你真的觉得还有什么值得讨论的话。”他挑剔地看着圣西尔,“我完全可以让你加入我的法律团队,没错。如果你真的有这个意向。但我没法给你提供当年路易斯给你的那种业务。这对我现在的法律顾问们太不公平了。”

“噢,我知道。”圣西尔说。毕竟,和塞拉皮斯相比,哈维的货运公司规模要小得多。事实上,哈维的公司是3 — 4航运中的小角色。

但这正是圣西尔想要的。因为他相信,以他为路易斯·塞拉皮斯工作多年间积累起来的经验和人脉,不出一年,他一定可以取代哈维,把伊莱卡特拉公司弄到手。

哈维的第一任妻子叫伊莱卡特拉。圣西尔很早就认识她了。在她和哈维分手之后,圣西尔还一直和她有来往,并且关系更加亲密 — 精神上。在他看来,伊莱卡特拉当时很倒霉。哈维召集了一批口才超凡的法律精英,打败了伊莱卡特拉的律师。而伊莱卡特拉请的这名律师,正是圣西尔的合伙人,哈罗德·费恩。自从她输掉了那场官司,圣西尔就一直心怀愧疚,怪自己当时怎么没有亲手接办那个案子。但他当时专注于塞拉皮斯的生意……实在是无能为力。

现在,塞拉皮斯去世了,而他自己也同时被阿特拉斯、威廉敏娜和阿基米德开除了,因此,他终于能抽出时间去弥补遗憾了,终于可以帮助他所爱(他自己也承认这一点)的女人了。

但是前路漫漫。首先,不惜一切代价,他必须打入哈维的法律部门。现在看来,这点应该没问题。

“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他向哈维伸出手。

“好的。”哈维似乎不为所动。他伸出手,两人握了握。“对了,”他又说,“据我所知 — 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是来源可靠 — 塞拉皮斯踢掉你的原因并非如你所说。”

“哦?”圣西尔努力表现得满不在乎。

“我听说的版本是,他怀疑你们其中一人,可能就是你,打算阻止他的复苏。他怕这人会挑选一家有自己亲信的亡灵馆……然后从中作梗,让他没法复苏。”他看着圣西尔说,“凑巧的是,现在果真如此。”

说完他们都一声不吭。

最后,格特鲁德开口道:“克劳德为什么要阻止路易斯·塞拉皮斯复苏呢?”

“我也不知道。”哈维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我连复苏这个概念都不能完全理解。复苏过来的人是不是真的会发现自己的视野、认知和世界观都和生前不一样了呢?”

“我听心理学家说过,”格特鲁德赞同道,“这正是古老的神学家所谓的‘皈依’。”

“也许克劳德害怕路易斯萌生出什么新认知。”哈维说,“不过这只是猜想罢了。”

“猜想,”克劳德·圣西尔说,“仅为猜想。包括你说的计谋什么的,都是人们的猜想。事实上,我根本不认识任何一个经营亡灵馆生意的人。”他故作镇定。弄不好就会露馅,毕竟听起来总是怪怪的。

这时,女佣走进来,通知他们晚餐已经备好。菲尔和格特鲁德都站起身来,克劳德也跟他们一起进了餐厅。

“告诉我,”菲尔·哈维对克劳德说,“谁是塞拉皮斯的继承人?”圣西尔说:“他住在木卫四上的一个孙女,叫凯西·埃格蒙,有些古怪……才二十上下,却已蹲过五次监狱,大多是因为吸毒成瘾。我最近得知,她已经戒掉毒瘾,开始信起某个教来。我从没见过她,但是处理过很多她和老路易斯之间的来往信件。”

“法庭裁决之后,她就会得到所有遗产?包括所有的政治权利?”

“这个嘛,”圣西尔回答说,“政治权利是不能写在遗嘱里传承下去的。凯西获得的只是塞拉皮斯的经济命脉。你也知道,掌握了在特拉华州注册的母公司威廉敏娜的控股权,她实际上就掌控了整个塞拉皮斯产业 — 全都是她的,如果她想要,并且知道如何运作 — 如果她能明白她到底继承了多大产业。”

菲尔·哈维说:“你听起来不乐观啊。”

“根据她的来信 — 起码在我看来 — 她是一个病殃殃的惯犯,性格古怪,反复无常。她刚好是我觉得最不适合继承路易斯产业的人。”

说完,他们都在餐桌前坐下来。

当晚,约翰尼·贝尔富特被电话铃吵醒,勉强坐起身来,闭着眼睛到处摸索,终于抓到了话筒。他厌烦地说:“你好。谁这么晚打来啊?”睡在他身边的莎拉·贝尔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

那头响起了一个微弱的女声:“我很抱歉,贝尔富特先生……我也不想这么晚打扰你。但是我的律师告诉我,一旦抵达地球,马上联系你。”她补充道,“哦,我是凯西·埃格蒙,其实我的真名是凯西·夏普太太。你知道我吗?”

“知道。”约翰尼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夜里的凉意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身旁的莎拉把被子拉到肩头,背过身去。“你需要我来接你吗?你有地方落脚吗?”

“我在地球上没有朋友。”凯西说,“太空中心的人说塞弗瑞丽酒店不错,所以我准备先去那儿。我一听到爷爷去世的消息,马上就从木卫四赶过来了。”

“你来得正好。”他说。他本以为她二十四小时之后才能到。

“如果可能的话 — ”女孩怯怯地问,“我可不可以待在你那儿呢,贝尔富特先生?一想到要去一家没人认识我的大酒店,我就害怕。”

“不好意思,”他立马拒绝了她,“我已经结婚了。”但他马上意识到,这样说不礼貌,甚至非常粗俗。“我的意思是,”他马上圆话,“我这里没有空房间了。你今晚就住在塞弗瑞丽吧,明天我们就给你安排公寓。”

“好吧。”凯西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顺从,但难掩焦急。“告诉我,贝尔富特先生,我爷爷复苏得如何?他现在进入中阴身了吗?”

“没有。”约翰尼说,“目前看来,复苏失败了。但是他们还在继续尝试。”

他离开亡灵馆的时候,五个技术员仍在马不停蹄地忙活着,试图查出个究竟。

凯西说:“也许这样更好。”

“为什么?”

“嗯,我爷爷 — 他非常与众不同。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可能比我还要清楚……毕竟你天天和他待一起。但是 — 我无法想象他像其他中阴身人那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被动而无助,不是吗?难道你可以接受他那个样子?”

约翰尼说:“我们明天再说吧。我九点左右去酒店接你,好吗?”

“好的,没问题。很高兴有你在,贝尔富特先生。我希望你能继续留在阿基米德为我工作。晚安。”咔嗒一声,她挂了电话。

我的新老板,约翰尼对自己说。哇哦。

“谁啊?”莎拉·贝尔咕哝道,“挑这个时候。”

“阿基米德的老板,”约翰尼说,“我的雇主。”

“路易斯·塞拉皮斯?”他妻子立马坐了起来,“哦……你是指他的孙女啊。她已经到了?听起来怎么样?”

“说不清楚。”他想了想,说,“总的来说,似乎有些慌神。毕竟她那个星球要比我们地球小得多。”关于凯西的毒瘾,还有曾经入狱的事,他对妻子只字未提。

“她马上就能接权了吗?”莎拉·贝尔问,“难道不应该等到路易斯的中阴身结束?”

“从法律上来说,他已经死了。因此他的遗嘱已经生效。”说着他幸灾乐祸地想到,更何况他现在根本没能进入中阴身,只是死翘翘地静躺在那具塑料棺里,周围包裹着快速冷冻膜。貌似这膜也没冷冻得足够快嘛。

“你觉得你和她处得来吗?”

“我不知道。”他坦白地说,“我还不知道究竟要不要和她相处。”他不太喜欢为女人工作,尤其还是一个比自己年轻的。更何况,据传闻,这还是一个神经兮兮的。不过刚才在电话里一点也听不出她有什么不正常。想到这,他竟然完全清醒了。

“也许她长得很漂亮,”莎拉·贝尔说,“说不定你会爱上她,然后把我给甩了。”

“当然不会,”他立马说道,“绝对不可能。我多半会试着为她效力,死撑几个月,然后放弃,另谋出路。”他一边说一边想,路易斯怎么办呢?我们到底能不能让他复苏?这才是最大的未知。

如果老头能复苏过来,他就可以指挥他的孙女。虽然不论在法律上还是生理上,他都已经死了,但是在某种程度上,他仍然可以继续操控他的庞大产业,还有他的政治势力。只是目前看来还行不通。老头显然是想赶在民主共和党大会召开之前复苏。路易斯当然知道 — 确切说是曾经知道 — 什么样的人适合接管他的企业。必须有人助她一臂之力。约翰尼想到,我帮不上什么忙。本来克劳德·圣西尔倒是可以,但是塞拉皮斯的遗嘱已经完全把他排除在外了。还有什么路可走呢?看来只能继续努力复苏老路易斯了,哪怕试遍美国、古巴和苏联的每一家亡灵馆。

“你又在想什么难题了,”莎拉·贝尔说,“从你的表情就能看出来。”她打开床边的小台灯,伸手去够睡衣。“大半夜的,就别想那么多了。”

中阴身的人可能就是这种感觉吧,他开始瞎想起来,然后甩甩头,试图让头脑清醒些。

第二天早上,他把车停在塞弗瑞丽的地下停车场,乘电梯来到酒店大厅。前台工作人员对他笑脸相迎。这也只能勉强算个酒店吧,约翰尼心想。干净倒是挺干净的,但是看起来更像那种大部分房间都按月出租的家庭旅馆。肯定还不乏退休的老年人在这儿住着。看来凯西以前的生活应该比较俭朴。

前台工作人员指着酒店旁的咖啡馆对他说:“她在那儿吃早饭。她说过你可能会找她,贝尔富特先生。”

在咖啡馆里吃早饭的人非常多。他站在那儿,纳闷到底哪一个才是凯西。是那个深色头发、表情僵硬、坐在远远一角的女孩吗?他朝她走过去。他觉得她的发色应该是染的。她不施粉黛,脸色异常惨白。皮肤黯淡无光,看上去像是经受过很多磨难,完全不像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会拥有的那种肤质。他仔细打量她,心想,看来她有很多痛不欲生的经历啊。

“凯西?”他问道。

女孩转过头。她两眼空洞,无精打采,小声说:“是我。你是贝尔富特先生?”他走到她对面坐下来。她盯着他看的样子,就好像她在想象他正抚摸她,拥抱她,而且还 — 该天杀的对她进行性骚扰。他心想,她看上去真像一只孤独无助的小动物,被整个世界逼进了死角。

她的脸上没有血色,应该是吸毒造成的,他想。但是这不能解释为什么她的说话声如此单调贫乏,脸部的表情如此平淡无味。撇开这些,她其实长得挺漂亮。五官精致,面容姣好……如果生动活泼些,应该让人赏心悦目。也许多年前,她曾经让人赏心悦目。

“我身上只剩下五美元了。”凯西说,“我付了单程机票、酒店住宿,还有早餐的钱。能不能麻烦你 — ”她迟疑了一会儿,“我还不是很清楚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有继承到什么吗?爷爷有留给我什么吗?或者有什么我可以先借来用用的?”

约翰尼说:“我先给你写张一百块钱的个人支票。你以后再还我。”说着他掏出支票簿。

“真的?”她有些难以置信,脸上滑过一丝惨白的笑容,“你真可靠。还是说你在讨好我?你曾经是我爷爷的公关,对吗?遗嘱里有提到你吗?我记不清了。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我到现在还晕乎乎的。”

“嗯,”他说,“总之我没有被炒鱿鱼,不像克劳德·圣西尔。”

“所以你留下来了。”她看上去好像松了口气,“我在想……这样说不知合不合适,从现在起,你就是为我工作了?”

“你可以这样说,”约翰尼说,“如果你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公关的话。也许你不需要。很多时候,路易斯也不确定。”

“先给我说说你们都是怎么复苏他的?”

他大概对她解释了一下。

“所以这件事还没有公之于众?”她问道。

“当然没有。现在知道的除了我,还有亡灵馆那个名字很奇怪的老板,叫赫伯特·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的,几个运输业的高层或许也知道了,比如菲尔·哈维。克劳德·圣西尔可能也知道了。当然,如果路易斯一直这么一言不发,时间一长,再没有任何官方声明的话 — ”

“我们必须想办法掩盖,”凯西说,“假装他在发出消息。这就交给你了,幽默富特先生[1] 。”她又笑了笑。“你要让那些消息看上去都像是我爷爷发出来的,直到他最终复苏过来,或者我们完全放弃。你觉得我们最终会放弃吗?”她停了一会儿,轻声说,“我想见见他,如果可以的话。只要你没有意见。”

“我带你去亲友亡灵馆。反正我本来一个小时内也要赶到那儿。”

凯西点点头,继续吃早餐。

约翰尼站在女孩身边。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透明的棺材。他不禁胡思乱想起来。也许她会扑到玻璃上,说:“爷爷,你快醒醒。”说不定真管用。反正其他办法都试过了。

赫伯特·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绞着手指,痛苦地说:“我真是想不通,贝尔富特先生。我们没日没夜,加班加点,却一点火花都没见着。但是脑电图又明确显示,虽然微弱,脑细胞的活动却清清楚楚。所以他的确已经进入中阴身状态了,只是我们无法和他取得联系。正如你所见,我们已经试遍头部的每一个地方。”说着他指向缠绕在死者头部迷宫般的导线,导线那头接着环绕整具棺材的扩音设备。“我们真的尽力了,先生。”

“他的大脑还在代谢吗?”约翰尼问。

“是的,先生。我们从外面请来专家,他们测出来还有活动。强度正常,就和其他刚去世的人一样。”

凯西平静地说:“我知道没什么希望。这太委屈他了。这些都是为年老体衰的人准备的,只适合那些老头老太们,好让他们在每年一度的复活节出来放放风。”说完她转过身去。“走吧。”她对约翰尼说。

约翰尼和女孩一起走在亡灵馆的人行道上,两人都沉默不语。这是一个温和的春日,路边的树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粉色花苞。樱桃树,约翰尼认出它们。

“死亡,”凯西低声说,“又重生。真是一个科学奇迹。也许路易斯在那边了解到情况之后,改变了主意,不打算回来了……也许是他不想回来了。”

“但是 — ”约翰尼说,“他们还是检测到正常的电火花了啊。他肯定就在那儿,正在思考什么。”他让凯西挽着他的胳膊,两人一起横穿过马路。“有人告诉我,”他轻声说,“你对宗教很感兴趣。”

“是的。”凯西轻声回答说,“在我戒毒之前,有一次我吸过量了 — 你就别问是什么了 — 然后我的心跳停止了。从医学角度来说,我当时死了好几分钟。但是他们打开了我的胸腔,通过心脏按摩和电击,竟然把我救活了。那段时间我经历了一些事情,应该就和那些进入中阴身的人一样。”

“那种感觉比活着好吗?”

“不比活着好,”她说,“但却是完全不同的体验。那种感觉就像 — 做梦一样。我不是说它是模糊不清或不真实的。我是指它的逻辑,还有那种失重的感觉。明白吗,那就是最大的差别。你摆脱了地心引力的束缚。你肯定想象不到这会带来多大变化,就想想梦里那种失重的感觉吧。”

约翰尼说:“然后你就变了。”

“我努力戒掉了毒瘾,如果你是指这个的话。我学会了节制欲望,我的贪婪。”凯西停在一家报刊亭旁,盯着今天的头条新闻。“你看。”她说。

震惊科学界的外太空之音

“有意思。”约翰尼说道。

凯西拿起报纸,看了看报道正文。“太奇怪了,”她说,“他们接收到一个有机生命……你也看看。”她把报纸递给他。“我也遇到过这种情况,在我休克的时候……我飞出了太阳系,先是摆脱了行星引力,然后摆脱了太阳引力。不知道这人是谁。”说完她又把报纸拿回来重新看了一遍。

“一毛钱,先生或女士。”机器人小贩突然发出声音。

约翰尼丢过去一枚硬币。

“你觉得会不会是我爷爷?”凯西问。

“不会吧。”约翰尼说。

“我觉得是。”凯西抬起头来,目光越过他望向远处,陷入沉思。“一定是。刚好在他去世一个星期后,一光周的距离之外。时间完全吻合,这里还有说话的内容。”她指着报纸说,“都是关于你的,约翰尼,还有我,还有克劳德·圣西尔,就是他解雇的那个律师,还有那场大会。全都在这里,只不过比较混乱而已。在死亡过程中,思维就是这样;全都被挤压在一起,不分先后顺序。”她对约翰尼笑了笑。“我们碰上大难题了。我们可以通过肯尼迪环形坑的无线电望远镜听见他。他却听不见我们。”

“你不会真的 — ”

“噢,千真万确。”她斩钉截铁地说,“我就知道他不会满足于中阴身状态。他正处于一种全新的生命形态,飞进太空,越过了我们的星系。我们根本没办法干扰他。不管他在做什么 — ”她继续往前走,约翰尼跟在后面。“不管他在做什么,我都相信,他一定会取得更加辉煌的成就。你就相信我吧。你害怕吗?”

“拜托,”约翰尼叫道,“我根本就不相信你说的,怎么可能害怕?”但是话说回来,也许她是对的。她看上去自信满满。他不禁油然起敬,将信将疑。

“害怕是正常的。”凯西接着说,“在那儿,他可能力量无穷。说不定他可以随心所欲,产生巨大的影响……甚至能影响到我们,改变我们的想法、行为和信仰。或许他不需要无线电望远镜也能联系到我们。或许他正在和我们的潜意识进行交流呢。”

“我还是不信。”约翰尼说。但事实上,他已经信了,尽管他不承认。她是对的。这完全是路易斯·塞拉皮斯的办事风格。

凯西说:“等大会召开了,我们就会知道。他那么在乎这场会议,肯定会有动静。上次他没能让加姆当选,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失败之一。”

“加姆!”约翰尼惊奇地说,“他去哪儿了?还活着吗?他不是四年前就失踪了吗?”

“我爷爷不会放弃他。”凯西若有所思地说道,“他还活着,在木卫一某个农场里养火鸡呢,还是鸭子什么的。总之,他还活着,一直在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什么时机?”

凯西说:“等我爷爷再次联系他。就像四年前那场大会一样。”

“但是没人会投加姆的票了!”他不解地盯着她看。

凯西淡淡一笑,没有接话。她捏了捏他的手臂,抱了抱他。就好像她又感到害怕了,他想,就像昨晚在电话里一样。害怕程度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个相貌英俊、身材精干的中年男子穿着背心,系着一条老式领带,一看见克劳德·圣西尔走进圣西尔 — 费恩事务所的外间办公室,就立马迎了上去。“圣西尔先生 — ”

圣西尔瞟了他一眼,小声说:“我很忙。麻烦你先和我的秘书预约一下。”话音刚落,他就认出了这名男子。在他眼前的正是阿方斯·加姆。

“我这儿有封电报,”加姆说,“是路易斯·塞拉皮斯发来的。”他伸手去掏口袋。

“不好意思,”圣西尔冷冷地说,“我现在为菲尔·哈维先生干活。我和塞拉皮斯先生的商业合作关系已经在几个星期前结束了。”但是他心生好奇,停下了脚步。四年前总统大选的时候,他对眼前这个男人了解颇深 — 事实上,他曾亲自为加姆打过好几场诽谤官司。加姆只做过一次原告,其他都是被告。他对这个男人没什么好感。

加姆接着说:“我前天收到的。”

“但是塞拉皮斯不是已经……”克劳德·圣西尔打断了他,“让我看看。”他伸出手去,加姆把电报递给他。

电报是路易斯·塞拉皮斯发给加姆的。路易斯向加姆保证,自己将全力以赴地支持他在即将到来的大会上参与竞选。加姆没有撒谎,这封电报确实是三天前到的。但这讲不通啊。

“我也无法解释,圣西尔先生。”加姆无力地说,“但这的确是路易斯的口气。他希望我再次参与竞选,你也看到了。我自己从没起过这个念头。我一直以为我的政治生涯已经完全没戏了,打算做一辈子的珍珠鸡生意。我本来以为你会知道这封电报到底是谁发来的,为什么这样做。”他补充道,“如果不是老路易斯亲力亲为的话。”

圣西尔问他:“路易斯如何亲自发?”

“我在想,也许是他生前事先写好的,然后让人在这个时候发给我。我本来以为这个人是你呢。”加姆耸耸肩,“看来我错了。那么,有可能是贝尔富特先生。”他伸手去拿电报。

“你真的打算再次参选吗?”圣西尔问。

“如果路易斯要我这么做的话。”

“然后再失败一次?就因为一个固执己见、怀恨在心的老家伙,你要连累整个政党再失败一次 — ”圣西尔语锋一转,“回去养你的珍珠鸡吧。死了从政这条心。你就是个废物,加姆。党内每个人都知道。全美上下,每个人都清楚。”

“我怎么能联系上贝尔富特先生?”

圣西尔说:“我不知道。”说完他转身要走。

“我需要法律帮助。”加姆说。

“帮什么?谁又告你了?你需要的不是法律帮助,加姆先生,而是精神病医生。只有精神病医生才能解释你为什么还想参加竞选。听着 — ”他向加姆凑过去,“如果路易斯活着的时候都不能让你当选,死后更不可能。”说完他就走开了,丢下加姆一个人站在那里。

“等等。”加姆喊道。

克劳德·圣西尔不耐烦地转过身。

“这次我一定能赢。”加姆说。他听起来不像开玩笑,声音也一改平日惹人烦的尖细,变得坚定沉稳。

圣西尔不安地说道:“那么,就祝你好运吧。祝你和路易斯两人好运。”

“所以他的确还活着。”加姆的眼睛突然闪烁出光芒。

“我可没那么说。我是在讽刺你。”

加姆却若有所思地说道:“但他的确还活着。我敢肯定。我一定要找到他。我去过好几家亡灵馆,都没有他的踪影,要不就是他们不肯透露。我会继续找下去,直到我能亲自和他交流。”接着他又补充道,“这就是我从木卫一赶过来的目的。”

圣西尔终于摆脱了他。真是个没用的家伙,他自言自语道。完全就是一个受控于路易斯的傀儡。想到这,他冷不丁地一抖。老天保佑我们,千万别让那个男人当上我们的总统。

想想看,如果我们都变成加姆那样,那该多可怕!

这个想法让他浑身不自在。他顿感疲惫,失去了工作兴致。偏偏还有忙不完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

今天,他将作为菲尔·哈维的律师,向代表威廉敏娜公司的凯西·夏普太太 — 也就是曾经的凯西·埃格蒙 — 提出交易申请。将会进行股票交易;他想重组具有表决权的股票,让哈维掌控威廉敏娜。鉴于威廉敏娜的市值已无法估算,哈维准备以地产作为交换筹码。他在木卫三上拥有大片土地,都是十年前苏联政府为回报他提供的技术支持转让给他的。

凯西会接受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但是他们还是会提出交易请求。接下来 — 想想就让他心惊胆战 — 哈维的运输公司和她的运输公司将有一场恶仗要打。据他所知,她的公司正在走下坡路。自从那老东西死了之后,工会又开始找他们的麻烦了。以前路易斯最痛恨的事终于要发生了:工会开始进驻阿基米德公司。

他倒是和工会一条心。是该他们扬眉吐气了。当年那老头耍出那么多卑鄙手段,再加上他精力旺盛、冷酷无情,还具有面面俱到的先见之明,才一直成功将他们拒之门外。凯西不具备任何一点。而约翰尼·贝尔富特 —

你还真指望一个辍学的人怎么样?圣西尔在心里嘲笑道。还真当他是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旷世奇才?

目前,贝尔富特正集中精力为凯西打造形象。但是还没等他准备就绪,工会就开始发难了。一个曾经的瘾君子,现在的宗教狂,还是监狱的常客……为这样的人包装,真是再适合约翰尼不过了。

在这个女人的表面形象上,约翰尼的包装倒是有点成效。她长相甜美,温柔纯洁,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圣洁。约翰尼很好地把握住了这一点。他没有让媒体转述她的话,而是请摄影师专门为她拍摄了一组照片 — 抱着小狗的,和孩子在一起的,出席政府活动的,参观医院的,还有参加各种慈善募捐会的 — 应有尽有。

但不幸的是,凯西本人却出其不意地摧毁了约翰尼为她费尽心思建立起来的光辉形象。

凯西一直声称她和她爷爷有交流,而且认为肯尼迪环形坑接收到的信号正是她爷爷从一光周以外的地方发过来的。她说她能听见他,而且认为全世界都能听见。不仅如此,她还认为奇迹出现,他也能听见她。

圣西尔乘电梯去顶楼的直升机场,不禁大笑起来。她对宗教的偏执当然逃不过八卦的专栏作家。凯西在公开场合说得太多,不管是在餐厅还是在小型的高档酒吧。就连约翰尼在场的时候也是如此。连他都封不了她的嘴。

还有一次,她在一个派对上突然把自己的衣服全部脱掉,声称救赎的时刻就要来临。她还用深红色的指甲油在身上到处乱画,说那是一种宗教仪式……当然,她是喝多了。

圣西尔想,现在经营阿基米德的竟然是这么一个女人。不论因公因私,我们都应该把她赶出去。对他来说,这简直就是一个全人类托付给他的神圣使命。恐怕只有约翰尼不这么认为。

圣西尔琢磨,看来约翰尼是喜欢上她了。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

我倒是想知道,他好奇地想,萨拉·贝尔现在是怎么想的。

想到这,圣西尔振奋起来。他上了直升机,关上舱门,插上钥匙,发动了引擎。然后他又想起了阿方斯·加姆。刚才的好心情瞬间一扫而空,他的脸色又阴沉下来。

现在只有两个人,他心想,只有两个人相信老路易斯还活着。凯西·埃格蒙·夏普和阿方斯·加姆。

刚好是两个最惹人厌的人。而且他还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意愿,去跟他们合作。看来这真是他的命。

他想,现在的情况并不比我为老路易斯卖命的时候好。在某种程度上,可能更糟。

直升机升上天空,一路开往丹佛市中心的菲尔·哈维大楼。

想到要迟到了,他按下通讯机的按钮,抓起话筒,打给哈维。“菲尔,”他说,“听见我说话吗?我是圣西尔,正在往西边赶。”然后他专心地等待着。

听筒那头响起了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人在低声说话,但是言语词汇完全是混乱地搅在一起。他认出了这个声音,正是电视新闻里反复播放过好几次的声音。

“……虽然你受到那么多人身攻击,但你还是比钱伯斯强,他那个样子,当个看大门的都勉强。你要相信自己,阿方斯。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能认清谁才是好人,会去珍惜这个人。你要耐心等待,滴水穿石。相信我,看看我一生的成就……”

这不正是 — 圣西尔想到,那个从一光周以外的地方传过来的声音吗?现在,它的信号在逐渐增强。它竟然能像太阳黑斑那样,干扰正常的无线电传播了。他大声咒骂起来,啪地挂上听筒。

公然扰乱正常通信,他想,这肯定是违法的。我应该咨询一下联邦通讯委员会。

他战战兢兢地开着直升机,飞过下面的广袤农田。

上帝,他心想,听起来真的就是老路易斯!

莫非凯西·埃格蒙·夏普是对的?

在位于密歇根的阿基米德工厂里,约翰尼·贝尔富特按约定出现在凯西面前,发现她脸色阴郁。

“你还没发现问题吗?”她叫道,坐在曾经属于路易斯的办公桌后,“我这个老板不称职。每个人都知道。为什么就你不明白?”她瞪大眼睛看着他。

“我不明白。”约翰尼说。但他其实很清楚,她说得没错。“冷静点,先坐下来。”他说,“哈维和圣西尔马上就到。你必须冷静地应付他们。”他一直希望避免这场会面。但是他也知道,迟早都得面对,所以才设法让凯西同意会见他们二人。

凯西说:“有一件很糟糕的事,我得告诉你。”

“什么事?不会真那么糟吧?”他心头一紧,等她开口。

“我又开始吸毒了,约翰尼。这些负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快受不了了。对不起。”她低下头,流露出悲伤的神情。

“什么毒?”

“我不想说。就是一种安非他明。我看过说明,知道我服用的剂量会导致精神失常。但我不在乎。”她喘着粗气,转过身去。他这才发现,她消瘦了许多。她的脸色憔悴,两眼无神。原来是这么回事。过量的安非他明会让身体吃不消,会将物质转变成能量。她的代谢早已变异,当她毒瘾再犯的时候,甲状腺就会假性亢进,身体的所有机能全都随之加速。

约翰尼对她说:“我很遗憾。”他一直担心她再犯毒瘾。但是真的再犯时,他竟然没有发现。要不是她自己说出来,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我觉得,”他说,“应该找个医生来看看。”他纳闷她的毒品究竟是从哪儿弄来的。但是鉴于她那么多年的吸毒经验,这可能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个东西让人情绪很不稳定,”凯西说,“容易暴怒,或者突然大哭。我希望你知道这一点,到时不要怪我。你要知道都是毒品惹的祸。”她努力想挤出一丝笑容。

他看在眼里,朝她走过去,一手搭在她肩膀上,说:“听着,等哈维和圣西尔来了,我觉得你最好接受他们的出价。”

“啊,”她点点头说,“好吧。”

“还有,”他说,“我希望你主动进医院就诊。”

“那工厂怎么办?”凯西苦涩地说。

“你最好离开一段时间,”他说,“摆脱阿基米德的所有重担。你需要好好休息,彻底地放松。不管是在身体还是精神上,你都已经极度疲劳了。如果你继续服用安非他明 — ”

“我迟早会崩溃。”凯西帮他接下去,“约翰尼,我不能把阿基米德卖给哈维和圣西尔。”

“为什么?”

“路易斯不希望我这样做。他 —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他说不行。”

约翰尼说:“但是你的健康,甚至你的生命安全 — ”

“你是指我的精神状况吧,约翰尼。”

“你的牺牲太大了,”他说,“让路易斯见鬼去吧。不要管什么阿基米德了。难道你现在就想把自己送进亡灵馆,进入中阴身?不值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她笑了笑。这时,办公桌上亮起一道光,接着是一声嗡鸣。接待员说:“夏普太太,哈维先生和圣西尔先生到了。现在就让他们进去吗?”

“好的。”她说。

门开了,克劳德·圣西尔和菲尔·哈维快步走进来。“好啊,约翰尼。”圣西尔说。他看上去信心满满,旁边的哈维也一样,心情大好。

凯西说:“我把大部分谈判都交给约翰尼。”

他瞟了她一眼。难道她同意卖了?他说:“你们有什么提议?你们打算用什么来交换特拉华州威廉敏娜的控股权呢?我想象不出这世上有任何和它等价的东西。”

“木卫三,”圣西尔说,“整颗星球,”他又补上一句,“货真价实。”

“哦,对,”约翰尼说,“苏联转给你的所有权。但是它经过国际法庭认证了吗?”

“是的,”圣西尔说,“完全有效。它的价值也是无法估算的。而且每年都在升值,基本一年翻一番。我的委托人会提供相关文件。这是个好交易,约翰尼。我们了解彼此。你应该知道我在给你交真底。”

也许的确是,约翰尼心想。从很多方面来说,这都是一个大方的出价。看来哈维并没有存心敲诈凯西。

“那我就代表夏普太太 — ”约翰尼正准备发言,凯西打断了他。

“不,”她急促而轻快地说道,“我不能卖。他亲口说了不能卖。”

约翰尼说:“但是你已经把谈判权交给我了,凯西。”

“既然如此,”她强硬地说,“我就收回谈判权。”

“如果你要我为你工作,为你好,”约翰尼说,“你就必须听从我的建议。我们已经反复讨论过,说好 — ”

这时,办公室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你自己听他说吧,”凯西说着抓起话筒,递给约翰尼,“让他亲口告诉你。”

约翰尼接过话筒,放到耳边。“请问哪位?”他问道。然后,他听到那边有奇怪的嗡嗡声,就好像远距离之外,有什么东西正在刮擦一根长长的金属线。

“……务必掌握控股权。你的建议太荒谬了。她会振作起来的,她有这个能力。你们过度紧张;你感到害怕,不过是因为她生病了。名医可以治好她。去给她找个医生来,开始治疗。还要雇一名律师,确保她远离法律麻烦。还有,一定要确保她远离毒品。坚持……”约翰尼猛地拉开听筒,不想往下听。他挂上电话,浑身发抖。

“你听见他了,”凯西说,“不是吗?那就是路易斯。”

“的确。”约翰尼承认。

“他变强大了,”凯西说,“我们现在可以直接听到他说话。再也不用靠肯尼迪环形坑的什么望远镜了。我昨晚头一次清楚地听见他说话,就在我准备睡觉的时候。”

约翰尼对圣西尔和哈维说:“这样看来,我们只好重新考虑你们的提议。我们要对你们提供的未改良地产进行估价,你们肯定也需要对威廉敏娜进行审计。这些都需要时间。”他感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在电话里听到路易斯·塞拉皮斯的声音让他过于震惊,一时无法平复。

他们和圣西尔还有哈维约好,当天晚些时候再见面。然后,约翰尼带凯西去吃早饭。她不情愿地承认,从昨晚到现在,她没吃一点东西。

“我真的不饿。”她说,一边毫无食欲地拨弄着盘子里的培根和鸡蛋,还有涂满果酱的吐司面包。

“就算那真的是路易斯·塞拉皮斯,”约翰尼说道,“难道你不觉得 — ”

“那就是他。不要说什么‘就算是’。你知道那就是他本人。他一直在变强,就在那儿。也许正通过太阳收集能量。”

“好吧,那就是路易斯。”他勉强同意,“即便如此,你还是要有主见,不要对他言听计从。”

“我和他利益一致,”凯西说,“就是要守住阿基米德。”

“他真的能给你提供帮助吗?他真的能雪中送炭吗?很明显,他根本就没把你吸毒当一回事。他只知道对我说教。”说着他愤愤不平起来,“在这种情况下,这对你对我,有什么用?”

“约翰尼,”她说,“我知道他一直在我们身边。我不需要电视,也不需要电话 — 我能感受到他的存在。这大概是我的神秘特质,或者说,是我的宗教直觉。总之,我可以和他交流。”她呷了一口橙汁。

约翰尼却粗鲁地说:“你是指安非他明造成的幻觉吧。”

“我不想去医院,约翰尼。我不要住院。我是有病,但是病得没那么厉害。我能靠自己的意志战胜这一回合,因为有人和我同在,我的爷爷。还有 — ”她对他笑了笑,“我还有你。不管莎拉·贝尔怎么想。”

“不,”他轻声说,“你不会得到我的支持,凯西,除非你和哈维交易。除非你接受木卫三。”

“否则你就辞职?”

“对。”他回答说。

凯西顿了一会儿,说:“我爷爷说,那你就走吧。”她黑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释放出阵阵寒意。

“我不相信他会这么说。”

“那你自己和他说。”

“怎么说?”

凯西指了指餐厅一角的电视。“把电视打开,你自己听。”

约翰尼站起身来,说:“没这个必要了。我已经决定了。如果你改变主意,就去宾馆找我。”他离开餐桌,留她一个人坐在那儿。她会不会叫住我?他一边走一边留意。但是她却一声不吭。

不一会儿,他就走出餐厅,站在街边。她本来完全可以揭穿他的虚张声势。现在却假戏真做了。他真的退出了。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头脑晕乎乎的。但是他还是认为自己是对的。只是……该死,她为什么不听他的话呢?都是路易斯搞的鬼,他想。要不是那个老头,她肯定已经把控股权拿出来交换木卫三的地产了。也不能怪她,要怪就怪该死的路易斯·塞拉皮斯。他气得直冒火。

现在怎么办呢?他问自己。回纽约去?另谋出路?比如,去找阿方斯·加姆?如果他争气的话,说不定能从他那儿捞点好处。或者,是不是应该继续待在密歇根,等凯西改变主意呢?

她这是自毁前程,他想。不管塞拉皮斯对她说了什么。或者说,不管她认为他说了什么,都一样。

他拦下一辆的士,把酒店地址告诉司机。很快他就回到了安特勒酒店大厅,想想他早上正是从这里出发的。他回到冷冰冰的空房间,只想坐下来好好休息。他期望凯西能回心转意,打电话给他。现在他没有任何工作,真是无官一身轻。

谁知他刚到房门口,就听见里面的电话响了起来。

约翰尼握着钥匙站在门口,听见房间里的电话响个不停。他站在过道里,听着刺耳的铃声穿透房门。是凯西吗?他想。难道是他?

他把钥匙插进锁眼,转了一下,走进房间。他抓起话筒说:“你好。”

里面传来遥远的嗡嗡声,仿佛是一个正在喃喃自语的人被人无意间截获一段思绪。“……你离开她没有好处,贝尔富特。你背叛了自己的使命。我本以为你清楚自己的责任是什么。对她就像当初对我一样,你永远不会一气之下就离开我。我特意把我的遗体交给你,就是为了让你守住自己的岗位。你不能……”约翰尼猛地挂上电话,感到一阵凉意。

电话立刻又响了。

这次他没去接。见鬼去吧,他想,然后走到窗边,看着下面川流不息的街景,想起了多年前自己和老路易斯的一段对话。那段话深深刻在了他的心里。那次他说,因为他不想活了,所以没去上大学。他低头看着下面的街道,心想,也许我应该跳下去。至少那里没有电话铃声……一切都很安静。

更糟糕的是,他心想,他年事已高。所以他的思想已经不像年轻时那样思路清晰了。就好像在做梦一样,毫无逻辑。老头并不是真的还活着。他甚至没能进入中阴身。他的意识正逐渐进入休眠状态。而我们却被迫在这儿听着,听着它一步一步走向最终的死亡。

可是,即使在这个消逝的过程中,它仍妄存贪念。而且还非同一般地执着。它仍试图控制他,要他为它办事。它还要凯西听命于它。路易斯·塞拉皮斯的残留物仍然如此硬朗、活跃,而且不亚于它生前那样狡猾,总能设法说服别人,达到自己的目的。大家不得不畏忌它三分,躲都躲不掉。

电话仍然在响。

也许不是路易斯呢,他突然想起来。说不定是凯西打来的。想到这,他走过去拿起电话,却又立刻放了回去。还是那个嗡嗡声,路易斯·塞拉皮斯的意识残留物。他不寒而栗。它偏偏就来这里,难道是故意的?

突然,他产生一个可怕的直觉:这有可能并不是可选择的。

他快速冲到电视旁,抓起遥控器。屏幕亮了,画面却模糊不清。但他仍然能看出里面是张模糊的人脸。

现在所有人,他想,所有人都在看这个。他试图切换到其他频道,谁知又是一样的画面,每个频道都是老头模糊的影像。扬声器里也是他的声音:“……我早告诉过你,现在再次提醒你,你的主要任务是……”约翰尼关掉电视,模糊的人脸和清晰的说话声一并消失了,房间里又只剩下无尽的电话铃声。

最后,他还是拿起了电话,说:“路易斯,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选举开始之后,他们就会发现,这是一个越挫越勇、财力丰厚的男人。老实说,竞选终究是有钱人的游戏……”声音自顾自地嗡嗡响着。看来老头听不见他说话。这并不是对话,纯粹是独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交流。

但是老头却知道地球上发生的事情。他好像已经知道,或者说是看到约翰尼辞职不干了。

他挂上电话,坐下来点上一根烟。

我不能就这样回到凯西身边,他心想。除非我改变主意,同意她不出售股权。但这绝不可能,我绝不会那样做。所以这条路行不通。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选择呢?

塞拉皮斯到底还要缠我多久?我能藏到哪儿去呢?

他又站起来,走到窗户前,望着下面的街道。

克劳德·圣西尔在一个报刊亭旁丢下几枚硬币,拿起一份报纸。

“谢谢你,先生或女士。”机器人小贩说道。

新闻头条……圣西尔眨了眨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神志不清了。他没看明白这条新闻 — 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法看。完全没有逻辑。这个智能新闻印刷系统,完全自动化的微继电报纸,显然是出问题了。他只看到凌乱的字符,杂乱无章地拼凑在一起。简直比《芬尼根的守灵夜》还难懂。

真的只是凌乱的字符吗?其中一段吸引了他的眼球。

他站在酒店房间的窗边,正准备跳楼。如果你还想和她交易,最好快点赶过去。她很依赖他,自从她的丈夫保尔·夏普离开她之后,她一直需要一个男人照顾。安特勒酒店,604号房间。我觉得你还来得及。约翰尼现在昏了头。他当初不应该放狠话威胁她。她的身体里流淌着我的血,和我们不能来硬的……

圣西尔马上对身旁的哈维说:“约翰尼·贝尔富特正准备在安特勒酒店跳楼自尽。老塞拉皮斯在警告我们。我们最好马上赶过去。”

哈维看了他一眼,说:“贝尔富特对我们有利,要是他有什么不测,我们可就完了。但是塞拉皮斯为什么要 — ”

“我们先过去再说。”圣西尔说着,朝他的直升机大步走去。哈维小跑着跟了过去。

突然,电话铃不响了。约翰尼从窗边转过身,看见凯西·夏普站在电话旁,手里提着话筒。“他都告诉我了,”她说,“约翰尼,他告诉我你在这里,还告诉我你打算干什么。”

“胡说,”他说,“我没有什么打算。”说着他又回到了窗边。

“他觉得你有。”凯西说。

“这说明他也会犯错。”他看见指缝间的烟已经燃到了烟蒂,便把它摁灭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

“我爷爷一直很喜欢你,”凯西说,“他不希望看到你发生任何不测。”

约翰尼耸耸肩,说:“据我所知,我已经和路易斯·塞拉皮斯没有任何关系了。”

凯西把听筒贴在耳边,完全没注意约翰尼在说什么,只专心地听她爷爷说话。他看在眼里,闭上了嘴。反正说了也是白说。

“他说,”凯西说,“克劳德·圣西尔和菲尔·哈维正在赶过来。是他让他们来的。”

“那真是感谢他了。”他不耐烦地说道。

凯西继续说:“我也很喜欢你,约翰尼。我能理解为什么我爷爷那么器重你。你打心眼里为我着想,不是吗?也许我可以主动去医院住上一段时间,一个星期,或者几天。”

“几天够吗?”他问。

“差不多。”她把电话递给他,“他想和你说话。我觉得你最好听听。反正他总会设法让你听到。你也很清楚这一点。”

约翰尼一百个不情愿地接过电话。

“……你现在的麻烦是丢了工作。这让你十分郁闷。你觉得如果没有工作,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你就是这样的人。我喜欢你这一点。你和我一样。听着,有件事要你去办。是关于大会的。去做宣传工作,保证阿方斯·加姆当选。你一定能出色地完成这个任务。打电话给加姆。打电话给阿方斯·加姆。约翰尼,打电话给加姆。打电话……”

约翰尼挂上电话。

“我又有新工作了,”他告诉凯西,“我要帮加姆竞选总统。至少路易斯是这么说的。”

“你愿意吗?”凯西问他,“在提名大会上作为他的公关出席?”

他耸耸肩。为什么不呢?反正加姆有钱,他肯定不会亏待我。再说了,现任总统肯特·马格雷夫也没比加姆强到哪里去。约翰尼心想,我一定要有份工作,我得维持生计,我还有妻子和两个孩子要养,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你觉得加姆这次有机会吗?”凯西问他。

“我觉得没有。但是官场上总会有奇迹。想想1968年理查德·尼克松那次神奇复出吧。”

“加姆这次走什么路线好呢?”

他看着她说:“这个我会跟他讨论,跟你说了也没用。”

“你还在生我的气,”凯西轻声说,“因为我不肯卖公司股份。听着,约翰尼。也许我可以把阿基米德交给你。”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路易斯对此怎么说?”

“我还没有问他。”

“你知道他肯定不会同意。我太缺乏经验了。当然,我的确懂得公司的运营模式,因为我也是看着它成长起来的。但是 — ”

“别看不起自己。”凯西柔声说道。

“拜托,”约翰尼说,“你不用对我说教。我们还是保持朋友关系吧,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朋友。”他心想,如果说这世上有一件事我不能容忍,那就是被女人说教。还说是为我好。

突然,房门被猛地推开,克劳德·圣西尔和菲尔·哈维迅速冲进来。他们发现了凯西,看见他和她在一起,立刻松了口气。“所以,他也让你过来了。”圣西尔对她说,上气不接下气。

“是的,”她说,“他很担心约翰尼。”说着她拍拍他的手臂。“看看你,有这么多朋友。热情的,冷静的,都有。”

“的确。”他应了一声。不知为何,心底却生出一丝悲凉。

那天下午,克劳德·圣西尔抽时间去看了伊莱卡特拉·哈维,他现任老板的前妻。

“我说亲爱的,”圣西尔说,“在这场交易中,我计划为你争取利益。如果我成功的话 — ”他用双臂围住她,把她紧紧抱住,“就能帮你弥补一些损失。虽然不能挽回全部损失,但也足以让你比现在开心好几倍。”他吻了她一下,她也如往常一样回吻了一下。她的脸颊一片绯红,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异常满足地贴在他身上。她春心荡漾,而且持续了很长时间。真是有点不正常。

最后,她慢慢推开他,说:“对了,你知不知道电话和电视出了什么问题?我没法打电话 — 似乎总有人占线。而且电视屏幕上一直是同一个画面。模糊不清,图像也很扭曲,看不出究竟是什么,而且一直定格在那儿,有点像人脸。”

“别担心,”克劳德说,“我们正在研究这件事,派了很多人马在调查。”他的人正在一家一家地搜查亡灵馆,迟早能找到路易斯的遗体。到那时,一切都将画上句号……每个人都能安心。

伊莱卡特拉·哈维走到餐柜边,问道:“菲尔知道我们之间的事吗?”她往杯中倒了些威士忌,又加了点苦艾酒,每杯放三滴。

“不知道,”圣西尔说,“现在他也管不着了。”

“但是菲尔对他的每一任前妻都有强烈的偏见。他不会高兴的。他会觉得你背叛了他:既然他不喜欢我,你也应该讨厌我。这就是菲尔所谓的‘忠诚’。”

“我很高兴了解到这一点,”圣西尔说,“但我无能为力。不管怎样,他是不会发现的。”

“但我却没法不担心。”伊莱卡特拉把酒递给他。“我当时正在调电视,你知道,然后 — 我知道这听起来可能有些疯狂,但是我好像 — ”她突然打住,“反正,我当时真的以为电视播音员在说我俩的事。但是他说得含含糊糊,可能是信号问题。但是我真的听见了,听见了我俩的名字。”她冷静地看着他,一边下意识地调了调裙子的肩带。

他听得全身发凉,说:“亲爱的,这太不可思议了。”然后走过去打开电视。

我的老天,他心想,难道路易斯·塞拉皮斯无处不在?难道他能从遥远的太空看到我们这儿发生的一切?

这个想法让他浑身不自在,尤其是目前他正试图和路易斯的孙女进行一场老头绝不会同意的交易。

他在报复我,圣西尔意识到,用僵硬的手指下意识地换着频道。

阿方斯·加姆说:“贝尔富特先生,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我收到一封塞拉皮斯先生发过来的电报,他建议我雇用你。我觉得我俩必须想出些别出心裁的手段。马格雷夫现在正处于绝对上风。”

“我同意。”约翰尼说,“但是我们也要现实一点。我们这次需要寻求帮助。需要得到路易斯·塞拉皮斯的帮助。”

“路易斯上次也帮过我,”加姆指出,“但最后还是失败了。”

“但是他现在已不可同日而语了。”约翰尼心想,那老头掌控了所有的通讯媒体,报纸、收音机、电视,还有天杀的电话。如此一来,他基本上可以为所欲为。

他其实根本就不需要我,他自嘲地想到。但是他没对阿方斯·加姆这么说。貌似加姆还不知道路易斯的能耐。不管怎样,工作归工作。

“你最近看没看电视?”加姆问,“用没用电话?看没看报纸?到处都是没有逻辑的只言片语。如果那就是路易斯,那他在大会上只怕也帮不上什么忙。他已经完全混乱了。说的全是胡话。”

“我知道。”约翰尼谨慎地说。

“不管路易斯当初对他的中阴身有什么规划,恐怕都不会实现了。”加姆说。他看上去有些气馁,不像是能赢得大选的人。“看来这个时候,你比我对路易斯更有信心。”加姆说,“说真的,贝尔富特先生,我和圣西尔先生长谈过,他一点也不看好我。虽然我已经下定决心走下去,但是……”他挥挥手,“克劳德·圣西尔当面告诉我,说我注定是个失败者。”

“你相信圣西尔说的话?他现在和菲尔·哈维是一伙的,跟我们不在一条船上。”约翰尼吃惊地发现,眼前这个男人竟如此幼稚和脆弱。

“我对他说我一定能赢。”加姆喃喃道,“但是老天在上,电视和电话里那些持续不断的胡话,让我感觉糟透了。我没有信心,只想逃得越远越好。”

约翰尼立马说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路易斯以前从不这样,”加姆哀怨地说道,“他现在唠唠叨叨的。即便他真能帮我赢得大选……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我累了,贝尔富特先生。非常疲倦。”然后他不做声了。

“如果你想让我给你打气,”约翰尼说,“那你找错人了。”事实上,电话和电视也对他产生了同样的影响。他现在提不起一点劲来鼓励加姆。

“但你是专门做公关的,”加姆说,“难道不应该在士气最低落的时候让大家重拾信心吗?贝尔富特,快来说服我,然后我才能去说服整个世界。”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电报。“这就是那天路易斯发来的。显而易见,他能控制电报发射线路,也能控制其他任何媒体。”他把电报递给约翰尼,约翰尼接了过去。

“路易斯写这封电报的时候倒是挺清醒的。”约翰尼说。

“这正是我担心的!他正在快速衰退。等大会召开的时候,也就是一天之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我觉得事情会变得极为糟糕。我不想卷进去。”他补充道,“但我还是会参加竞选。贝尔富特,你得帮我对付路易斯,你就作为我们的中间人,就像通灵师。”

“那是什么意思?”

“上帝和人类之间的桥梁。”加姆说。

约翰尼说:“如果你竞选的时候用这样的字眼,我敢保证你一定会落选。”

加姆干巴巴地笑了笑,说:“想喝一杯吗?”他从客厅走到厨房。“苏格兰威士忌,还是波旁威士忌?”

“波旁吧。”约翰尼说。

“你怎么看那个女孩,路易斯的孙女?”

“我觉得她不错。”他说。这的确是他的心里话。

“即便她神经兮兮的,而且还吸毒,蹲过监狱,现在又开始狂热地信教?”

“是的。”约翰尼坚定地说。

“我觉得你疯了。”加姆端着酒回来了,“但我同意你的观点。她是个好人。实际上,我很早就认识她。虽然我不知道她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是心理学家……但是我觉得这可能和路易斯有关。她对他有某种特殊的忠诚,单纯而疯狂地效忠于他。在我看来,这很感人。”

约翰尼呷了一口酒,说道:“这波旁酒可真难喝。”

“同感。”加姆做了个鬼脸。

“你可得备点好酒招待客人,”约翰尼说,“要不然就别在政界混了。”

“这正是我需要你的地方,”加姆说,“不是吗?”

“明白。”约翰尼说着走进厨房,把杯子里的酒倒回酒瓶里,转而看了看苏格兰威士忌。

“你准备怎么助我一臂之力?”阿方斯·加姆问道。

约翰尼说:“我觉得我们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设法用路易斯的死来博得人们的同情。我看过悼念他的人写的悼词。很感人,阿方斯。每天来悼念他的人络绎不绝。他活着的时候,很多人都怕他,怕他的权势。现在,他们不用怕他了,他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所以那些让人恐惧的元素 — ”

这时,加姆打断了他。“但是约翰尼,他还赖在这世上。问题就在这儿。你也知道,电话和电视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 就是他!”

“但是其他人不知道。”约翰尼反驳说,“公众都很困惑,就像第一个接收到这种信号的人一样,就是那个肯尼迪环形坑的工作人员。”然后他强调说:“他们如何把一光周以外发过来的电子信号和路易斯·塞拉皮斯联系到一起?”

加姆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觉得你弄错了,约翰尼。不过,既然路易斯·塞拉皮斯让我请你,我就照他说的办。毕竟你有这么多年的经验,而且正好有空。”

“谢谢,”约翰尼说,“你可以相信我。”但其实他自己也不是很确定。也许公众比我想的更聪明呢。也许我真的错了。但是除此之外,还能怎样?即便绞尽脑汁,他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有利用加姆和路易斯之间的关系,没别的出路。

整个竞选就靠这么一根救命稻草。而且一天之后,大会就要召开了。真是糟糕。

这时,加姆客厅的电话响了起来。

“可能是他,”加姆说,“你想和他说话吗?说真的,我不敢接电话。”

“就让它响着吧。”约翰尼说。他也同意加姆,那声音真他妈让人不舒服。

“但是我们躲不掉他。”约翰尼指出,“如果他真想联系我们,即使不用电话,还有电视。还有昨天我用打字机的时候,打出来的不是我要写的信,而是他写给我的信。”

两人谁也不愿接电话,就由它一直响着。

“你需要预领一点现金吗?”加姆问他。

“那再好不过了。”约翰尼说,“从今天起,我已经离开阿基米德了。”

加姆把手伸进大衣,拿出钱包。“我给你开张支票。”他看了看约翰尼,说,“你喜欢她,却没法跟她一起工作,我说得对吗?”

“没错。”约翰尼承认。他没多说什么,加姆也没继续追问。加姆别的不说,绅士风度还是有的。约翰尼喜欢他这一点。

约翰尼接过支票时,电话铃不响了。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约翰尼好奇地想。难道只是一个巧合?不得而知。路易斯似乎什么都知道。不管怎样,根据路易斯对他们俩的嘱咐,这应该正是他想看到的。

“我们这样做应该没错。”加姆一针见血地指出,“听着,约翰尼。我希望你和凯西·埃格蒙·夏普重归于好。这是为她好。她需要你的帮助,特别需要。”

约翰尼咕哝了一声。

“反正你现在也不是她的下属,再试试吧。”加姆说,“行吗?”

“我会考虑的。”约翰尼说。

“她本来就是一个弱不经风的女孩,现在肩上还扛了那么多重担。其实你也很清楚。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隔阂,尝试两人各退一步,找到一个折中的解决办法,不要等到以后后悔莫及。”

约翰尼没有回应。但他心里清楚,加姆是对的。

尽管如此,他该怎么做呢?他觉得无计可施。怎样才能讨好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他不禁想到。怎么才能化解旧怨,重修于好呢?即便在平时,这也绝非易事,更何况是现在这个风口浪尖上。

先不说别的,总归有个路易斯挡在中间。还有凯西对路易斯的感情。一定要想办法从这儿入手。必须让她停止对路易斯的盲目崇拜。

“你妻子怎么看她?”加姆问。

他惊了一下,说:“莎拉·贝尔?她还没见过凯西。”他又补了一句,“为什么问这个?”

加姆看了看他,没有回答。

“真是个奇怪的问题。”约翰尼说。

“真是个奇怪的姑娘,那个凯西。”加姆说,“她比你想象的复杂得多,我的朋友。还有很多事情你不知道。”他没有继续往下说。

菲尔·哈维对克劳德·圣西尔说:“有件事我必须知道,我们一定要弄清楚,否则永远别想控制威廉敏娜。他的遗体在哪儿?”

“我们还在找。”圣西尔不慌不忙地说,“我们会找遍所有亡灵馆。但这里面肯定有猫腻,准是有人背后买通了他们,不让他们走漏风声。如果我们想要他们松口 — ”

“那个女孩,”哈维说,“真是中了邪了。虽然路易斯已经交权了,但她仍然对他迷信得很。真是古怪。”他摇了摇头。

“我同意。”圣西尔说,“说真的,你讲得太对了。今早我刮胡子的时候,居然在电视上看到他了。”他全身战栗起来,“他现在简直就是无处不在。”

“今天,”哈维说,“是大会召开的第一天。”他看了看窗外街道上的车辆和行人。“路易斯一定会集中全力,帮助阿方斯·加姆竞选。现在,约翰尼也在为加姆效力,当然,这也是路易斯的主意。也许现在是我们下手的好时机。你不觉得吗?也许他暂时顾不上凯西了。我的老天,但愿他没法同时关注所有事情。”

圣西尔轻轻地说:“但是凯西现在也不在阿基米德。”

“那她在哪儿?在特拉华?威廉敏娜证券公司?要找到她应该不难。”

“她病了,”圣西尔说,“进了医院,菲尔。昨天深夜入住的。我猜应该和她的毒瘾有关。”

他俩沉默了一会儿。

“你知道得真不少,”哈维最后说道,“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电话和电视。但我不知道她住在哪家医院。有可能不在地球上,比如说月球或火星之类,甚至有可能回她老家了。我觉得她病得不轻。约翰尼离她而去对她打击很大。”他忧郁地看着他的老板,说,“我就知道这么多了,菲尔。”

“你觉得约翰尼·贝尔富特知道她在哪儿吗?”

“不一定。”

哈维想了想,说:“我打赌她肯定会给他打电话。他即使现在不知道,很快也会知道。如果我们能在他的电话上安一个窃听器,就可以在这边监听他的电话。”

“但是电话 — ”圣西尔沮丧地说,“现在充斥着胡言乱语。都是路易斯在捣鬼。”他想知道,如果凯西被迫公开承认她无法解决自身问题,那阿基米德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件事很复杂,关键取决于地球法律或 —

哈维说:“我们不知道她的下落,也找不到遗体。现在大会已经召开了,他们会提名那个无耻的加姆,那个路易斯的傀儡。然后,还没等我们回过神来,他就当上总统了。”他愤怒地看了圣西尔一眼,说,“到目前为止,你还没帮上什么忙啊,克劳德。”

“我们会找遍所有医院。但是医院有成千上万家。而且万一她不在这附近呢。”他顿感无助。我们就这么原地踏步,毫无进展。

不过我们可以继续监控电视,他想。这肯定会有所帮助。

“我要去大会会场了。”哈维说,“我们待会儿见。如果你有什么新发现 — 虽然我不抱什么指望 — 你可以去那儿找我。”说完他大步出了门,留下圣西尔一个人站在那儿。

他妈的,圣西尔心想。我现在该怎么办呢?也许我也应该去会场。但是还有一家亡灵馆要查。他的手下已经去过那儿了,但是他想亲自去看看。那正是路易斯会喜欢的亡灵馆类型,老板的名字听起来就假惺惺的,让人反感,什么赫伯特·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这名字在德语中是“百灵啼鸣之丽人赫伯特”的意思,还真适合一个在洛杉矶、芝加哥、纽约和克利夫兰都设有分店的亲友亡灵馆的老板。

克劳德·圣西尔来到亡灵馆,要求亲自会见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这里的生意很红火。眼看复活节就要到了,许多有产家庭纷纷在这时赶来,排队等着和他们的中阴身亲属团聚。

“您好,先生。”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终于出现在亡灵馆办公室的柜台旁,“您有话要问我?”

圣西尔把名片放在桌上,名片上的他仍然是阿基米德公司的法律顾问。“我是克劳德·圣西尔,”他大声说,“你可能听说过我。”

肖恩海特看了一眼桌上的名片,顿时脸色煞白。他支支吾吾地说:“我向您保证,圣西尔先生,我们一直在努力,真的。为了联系上他,我们已经出动了所有人力物力。现在经费都已经超支一千多块了。我们甚至还从这项技术的原产地日本引进了高增益设备,但是仍然没有效果。”他哆哆嗦嗦地往后退了几步,“您可以亲自来看看。说实话,我怀疑是有人故意作对。像这样完全搜不到一点信号的情况肯定是人为的,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圣西尔说:“让我看看他。”

“当然可以。”亡灵馆老板面无血色、诚惶诚恐地在前面带路。他们一路穿过大楼,走进冰冷的仓库。最后,圣西尔看到眼前摆放着一具棺材,里面躺的正是路易斯·塞拉皮斯。“您打算起诉我们吗?”亡灵馆老板怯怯地问,“我向您保证,我们 — ”

“我只是来 — ”圣西尔声明,“只是来领取遗体的。派人把遗体装上卡车。”

“好的,圣西尔先生。”赫伯特·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顺从地说道。他招呼来两个工作人员,给他们下了指示。“您带车辆过来了吗,圣西尔先生?”他问。

“你给我备一辆。”圣西尔厉声命令道。

很快,遗体就被装上卡车,司机向圣西尔请示去哪儿。

圣西尔给了他菲尔·哈维的地址。

“关于起诉的问题,”赫伯特·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小声问副驾上的圣西尔,“您不会觉得是我们失职吧,圣西尔先生?如果您这样想的话 — ”

“这件事到此为止。”圣西尔三言两语打发了他,示意司机上路。

他们刚离开亡灵馆,圣西尔就大笑起来。

“什么事这么开心?”亡灵馆司机问。

“没什么。”圣西尔说,继续咯咯直笑。

棺材连同遗体和冷冻膜一起,被送到哈维家。司机离开后,圣西尔拿起电话。但他发现自己没法接通会议厅。电话里全是那个遥远的嗡嗡声,还有路易斯·塞拉皮斯没完没了的自言自语。他挂上电话,感到一阵厌烦,同时也暗暗下定决心。

我真是受够了,圣西尔对自己说。我不用等哈维同意。我也不需要他的首肯。

他在客厅里找了一圈,在一个抽屉里发现一把热气枪。他用枪指着路易斯·塞拉皮斯的棺材,扣动了扳机。

冷冻膜顿时布满水汽,开始融化,棺材咝咝作响。里面的尸体迅速变黑枯萎,最后焦化成一块黑煤渣一般的东西,不知道怎么形容。

圣西尔心满意足地把热气枪放回抽屉里。

然后他又拿起电话,准备拨号。

传入他耳中的仍是那个单调的声音:“……除了加姆之外,没有人能够胜任。加姆就是我 — 这可是一句好口号,约翰尼。加姆就是我,记住了。让我来说,把话筒递给我,我来告诉他们。加姆就是我。加姆就是……”

克劳德·圣西尔砰地挂上电话,转身看着那块曾经是路易斯的焦炭。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匪夷所思的东西,然后打开电视,里面仍是一样的声音,就和以前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

路易斯·塞拉皮斯的声音不是从这具尸体里发出来的,因为尸体已经被毁了。看来这两者之间根本没有关联。

克劳德·圣西尔坐到椅子上,抽出一根烟,哆哆嗦嗦地点上。他想弄清楚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但还不是很确切。

克劳德把直升机停在了亲友亡灵馆,现在只好麻木地坐轨道交通赶去会议厅。那里当然是挤得水泄不通,闹哄哄的。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器人接待员。根据人员安排表,菲尔·哈维被安排在一个小房间里。那个小房间曾是代表团召开秘密会议的地方。

哈维好不容易从代表和围观群众中挤了出来。“怎么了,克劳德?”他看见了律师脸上的表情。“快告诉我。”他平静地说。

克劳德脱口而出:“我们听到的那个声音。那不是路易斯!是有人故意装成了路易斯!”

“你怎么知道?”

他解释了前后经过。

哈维点点头说:“你确定你毁掉的是路易斯的遗体?那个亡灵馆没玩什么花招?你确定吗?”

“我不能百分百保证,”圣西尔说,“但我觉得应该没错。我现在仍然这么觉得,从没怀疑过。”现在已经没法验证了,因为没有完整的尸体可供检验。

“那会是谁呢?”哈维说,“老天,这可是从太阳系外面传来的。难道是外星生物?或是什么回声、模仿,还是说是一种我们不知道的非意识现象,并非有人故意而为?”

圣西尔笑了笑。“你在胡说什么,菲尔?够了。”

哈维也点点头说:“随你怎么说吧,克劳德。如果你觉得是这里的什么人 — ”

“我也不知道。”圣西尔坦诚地说,“但我觉得应该就是这个星球上的某个人。这个人应该很了解路易斯,所以才能这么惟妙惟肖地模仿他。”然后他不做声了。他的推断只能进行到这一步,下面就不知道了。这么一想,他突然害怕起来。

这里面有某种错乱,他心想。我们认为正在退化的东西 — 其实不是在退化,而是发生了错乱。或者说,错乱本身也是退化?他没了主意。他毕竟不是精神病专家,只擅长从法律角度来分析问题。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法律知识一点忙都帮不上。

“有人提名加姆了吗?”他问哈维。

“还没有。不过今天应该会有人提名他。听说有个蒙大拿来的代表要提名他。”

“约翰尼·贝尔富特在这儿吗?”

“在。”哈维点点头说,“一刻也没闲着,正忙着打通代表。大摇大摆地周旋于各个代表团之间。当然,加姆还没现身。他应该要等到提名演讲接近尾声时才会出来,然后趁虚而入。欢呼,标语,横幅……加姆的粉丝已经准备好了。”

“有没有发现任何 — ”圣西尔顿了一下,说,“我们觉得是路易斯的影子?他的踪迹?”或者应该说是它的踪迹,他心想。不管它究竟是什么。

“还没有。”哈维说。

“我觉得它应该会出现,”圣西尔说,“就在今天。”

哈维点点头,他也这么认为。

“你害怕吗?”圣西尔问。

“当然,”哈维承认,“从没这么害怕过,更何况我们现在还不知道那究竟是谁或是什么东西。”

“你这样想也是对的。”圣西尔说。他也有同感。

“也许我们应该告诉约翰尼。”哈维说。

圣西尔说:“还是等他自己发现吧。”

“好吧,克劳德。”哈维说,“就听你的。毕竟是你找到了路易斯的遗体。我对你绝对有信心。”

在某种程度上,圣西尔心想,我倒宁愿我没有找到它。我真希望自己对目前的情况一无所知。原来我们认为是老路易斯本人通过电话、报纸和电视对我们讲话。那时我们还好过一些。

那时只让人讨厌 — 现在更糟糕,他心想,虽然现在答案似乎就要浮出水面了。

我必须努力尝试,他对自己说。努力想通这件事。加把劲!

约翰尼·贝尔富特独自一人坐在旁边的小房间里,通过闭路电视紧张地观看大会进展。一光周之外传来的那个混乱的声音终于消停了一会儿,现在,他可以看到蒙大拿来的代表正在发表提名阿方斯·加姆的演讲。

他真是身心俱疲。整个议程充斥着一场又一场的演讲和游行,紧张的气氛时刻敲打着他的神经,和他的天性背道而驰。真是场该死的作秀,他心想。这样招摇过市目的何在呢?如果加姆想被提名,那就提名他好了,其他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呢?这时,他的思绪飘到了凯西·埃格蒙·夏普身上。

自从她离开住所,住进旧金山的加大医院,他就再没见过她。现在,他也不知道她的情况如何,治疗是否顺利。

他从心底里担心她的治疗不顺利。凯西的情况究竟有多糟?也许不管她有没有吸毒,都已经病入膏肓了。他强烈地感觉到这一点。也许她永远都不能离开加大医院了,即便这样,也在他意料之中。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讲,如果她真想离开那儿,她一定能找到办法。关于这一点,他更是没有怀疑。

所以一切都取决于她自己。她是自愿去住院的。如果她想出院 — 要是还能出院的话 — 她就会出来。没有人可以强迫凯西,她就是那样的人。他意识到,这一点也正好说明了她的精神状况可能不太正常。

房门突然打开了。他的目光从电视屏幕转移到门口。克劳德·圣西尔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一把热气枪,指着约翰尼。他问:“凯西在哪儿?”

“我不知道。”约翰尼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

“你当然知道。如果你不说,我就杀了你。”

“为什么?”他问,心里纳闷是什么让圣西尔走到了这一步,竟然这么极端。

圣西尔接着问:“她还在地球上吗?”一边问,一边举着枪向约翰尼走过来。

“在。”约翰尼不情愿地说。

“告诉我在哪个城市。”

“你要干什么?”约翰尼问,“这可不像你,克劳德。你一向遵纪守法。”

圣西尔说:“我觉得那个声音是凯西弄出来的。我已经知道那不是路易斯的声音。除此之外,还只是猜测。但是凯西是我知道的唯一一个足够错乱、足够堕落的人。把医院的名字告诉我。”

“唯一能让你知道那不是路易斯的办法,”约翰尼说,“就只有摧毁他的遗体。”

“没错。”圣西尔点点头。

约翰尼意识到,看来你已经这么做了。你找到了亡灵馆,找到了赫伯特·肖恩海特·冯·福格尔桑。事已至此。

突然,房门又被猛地推开。一群加姆的粉丝拥了进来,大张旗鼓地举着一张巨幅海报。圣西尔转过身,向他们挥了挥手中的枪。就在这时,约翰尼·贝尔富特迅速穿过代表,冲出房门,跑到了过道里。

他沿着过道,不一会儿就冲到了中央大厅。加姆正在那儿粉墨登场。全场的气氛达到了高潮,欢呼声在大厅里回荡,震耳欲聋。

“支持加姆,加姆就是我。加姆,加姆,支持加姆,支持加姆,非他不可。支持加姆,我们真正的代表。加姆,加姆,加姆,他真心代表着我们 — ”

凯西?他心想。不可能是你,就是不可能。他跑出大厅,挤过欢呼雀跃的代表们。他们戴着稀奇的眼镜和古怪的帽子,不停地晃动着手里的旗帜。他好不容易来到街边,那里停满了直升机和车辆,还有越来越多的人正在往里挤。

如果真的是你,他想,那你真是无药可救了。即使你想下定决心,也没有办法。你一直盼着路易斯死,是这样吗?你恨我们?还是说你怕我们?你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呢?有什么目的呢?

他拦下一架带有“的士”标志的直升机,对司机说:“去旧金山。”

也许就连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心想。也许这是一个潜意识的自主现象。你的意识分裂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我们能看见的,还有一部分 —

还有一部分是我们听见的。

我们应该为你感到难过吗?他继续想。还是应该恨你,怕你?你究竟能害人到什么程度?我觉得这才是问题关键。我爱你。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我很在乎你,这也是爱的一种,和对我妻子和孩子的那种爱不同,这是一种关心。该死,他想到,太糟糕了。也许圣西尔弄错了,其实并不是你呢?

直升机滑过天空,往西边飞去,螺旋桨转到极速,大楼被甩到后面。

地面上,圣西尔和菲尔·哈维站在会议厅门口,眼睁睁地看着直升机越飞越远。

“好,计划见效了。”圣西尔说,“我逼得他行动起来了。我猜他的目的地要么是洛杉矶,要么是旧金山。”

菲尔·哈维招停一架直升机。两人爬上飞机,哈维说:“你看见刚才那架的士飞机了吗?跟在它后面,跟紧点。不要让它发现你。”

“见鬼,”司机烦躁地说,“如果我能看见它,它当然也能看见我。”但是他还是按下了计时器,开始升空。他对哈维和圣西尔抱怨说:“我可不喜欢干这个,很危险。”

“把你的收音机打开,”圣西尔对他说,“如果你想听听什么是真正的危险。”

“啊,见鬼。”司机没好气地说,“收音机坏了,老是受到干扰,像是太阳黑斑,要不就是什么菜鸟技术员。就因为这个,调度中心联系不上我,搞得我丢了很多生意。我觉得警察应该管管这事,你不觉得吗?”

圣西尔没理他。坐在他身旁的哈维一直盯着前方的直升机。

约翰尼的直升机降落在旧金山加大医院的主楼楼顶上。他看见后面有架直升机一直在空中盘旋,知道这一路一直有人跟踪他。但他不在乎,反正也没有关系。

他沿楼梯而下,来到三楼,拦住一个护士问:“夏普太太,”他说,“她在哪儿?”

“你得去问前台,”护士说,“而且现在还不到探访时间。”

他冲到前台。

“夏普太太在309号房间。”一个戴眼镜的老护士告诉他,“但是你要经过医生的允许才能去探望。格罗斯医生在吃午饭,大概要到两点才会回来,如果你不介意在那儿等的话。”她指了指等候室。

“谢谢,”他说,“我等。”但他却径直走过等候室,穿过另一头的门,沿走廊一直往前走,直到找到309号病房。他走进房间,随手带上门,四处找寻她的身影。

床上没有人。

“凯西。”他开口道。

凯西穿着睡袍站在窗边。她转过身来,脸色诡异,充满敌意。她的双唇一张一合,两眼盯着他,恨恨地说道:“我要加姆,因为他是注定的人。”她慢慢朝他走过来,举起双手,十指扭曲。她轻蔑地说道:“加姆是真正的男人。”他远远地站在那里,从她眼睛里看出她正逐渐丧失理智。“加姆,加姆,加姆。”她低声说道,然后啪地打了他一巴掌。

他往后退了几步。“真的是你,”他说,“克劳德·圣西尔是对的。好吧,我走。”他慌慌张张地摸向身后的门,想马上离开。他感觉到一阵恐惧。“凯西,”他说,“放手。”她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他肩头的肉里。她趴在他身上,斜视着他,露出诡异的笑容。

“你已经死了,”她说,“滚开。我闻到了,你的心已经死了。”

“我走。”他终于找到门把手。她松开手,又突然举起右手,对着他的脸伸出长长的指甲,像是要去抓他的眼睛。他一躲闪,避开了她的攻击。“让我走。”他说,用双臂护住脸。

凯西还在低声说:“我就是加姆,我就是。我是唯一的。唯一活着的。加姆,活着。”她大笑起来,“我要复活了。”突然,她学起了他的声音,惟妙惟肖。

“克劳德·圣西尔是对的。好吧,我走,我走,我走。”这时,她已经挡到他和门之间。“到窗户那儿去。”她说,“去啊,去干先前我阻止你干的事。”说着她冲上来,他不停地往后退,一步一步,直到他感到后背抵在了墙上。

“这都是你想象出来的,”他说,“你这股仇恨。每个人都喜欢你。我,还有加姆、圣西尔和哈维。你这么做有什么目的?”

“目的就是 — ”凯西说,“我要让你看见自己的真面目。你难道不知道吗?你比我更糟糕。我只是说实话而已。”

“你为什么要装成路易斯?”他问。

“因为我就是路易斯。”凯西说,“他死后没能进入中阴身,是因为我吃了他。他变成了我的一部分。我一直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是阿方斯和我一手策划的,我们弄了那封电报,还事先准备了录音 — 我们吓到你们了,不是吗?你们所有人都害怕了,都不敢挡他的路。他会被提名的。我觉得他已经被提名了,我知道。”

“还没有。”约翰尼说。

“那也用不了多久了。”凯西说,“我将成为他的妻子。”她对他笑了笑。“而你,还有你们所有人,都会死翘翘。”她一边向他冲,一边反复喊道:“我就是加姆,我就是路易斯,等你死了,约翰尼·贝尔富特,我就会成为你,还有你们所有人。我会把你们统统吃掉。”突然,她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死神一般惨白的尖牙。

“然后统治地狱。”约翰尼说。他全力挥出拳头,一拳打中她的腮帮。她往后倒去,又立马爬起来,向他冲过来。就在她差点抓到他的时候,他从一边闪了过去,余光瞟到她扭曲的样子。这时,房门开了,圣西尔和菲尔·哈维,还有两个护士,出现在门口。凯西停了下来。他也停了下来。“过来吧,贝尔富特。”圣西尔扭头示意了一下。约翰尼冲过房间,和他们站到一起。

凯西把睡袍系好,冷冰冰地说:“原来你们都计划好了。先派约翰尼来杀我,然后你们其他人就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看热闹。”

“他们不知道在哪里安装了一台强大的发射器。”约翰尼说,“估计好几年前就装好了。这段时间他们一直在等路易斯死,说不定还是他们谋杀了他。他们就是要让每一个人都被这个信号吓倒,然后推举加姆,让他当选。她有病,病得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厉害,甚至超乎了你的想象。最关键的是,她一直没有表现出来。”

圣西尔耸耸肩,说:“总之,我们得让专家来看看。”他的口气很平静,但语速异常地慢。“遗嘱指定我为委托人,我可以代表路易斯的遗产起诉她,把她送上法庭,让听证会来断定她是否精神失常。”

“我会要求陪审团审讯。”凯西说,“我能向陪审团证明我没疯。事实上,这是小菜一碟,我一直都演得很好。”

“也许吧,”圣西尔说,“但是你那台发射器很快就会被拆除。到那时,当局也会去那儿调查。”

“你们至少要花上几个月才能找到它,”凯西说,“即便坐最快的飞船。到那时,大选早已结束。阿方斯肯定已经当上了总统。”

圣西尔看了看约翰尼·贝尔富特。“也许吧。”他喃喃道。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把它放到那么远的地方。”凯西说,“我们动用了阿方斯的钱和我的能力。我继承了路易斯的本领,如你们所见。什么都难不倒我。只要我想要,没有什么不能如愿。只要我足够渴望。”

“你想让我跳楼,”约翰尼说,“但是我没有。”

“你差点就跳了,”凯西说,“不出一分钟。要不是他们闯进来……”她这时貌似恢复了平静。“你迟早会跳的。我会一直跟着你。你无处可逃。你知道我会一直跟着你,找到你,你们三个一个都逃不掉。”她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

哈维说:“我也小有些人力和财力。我相信我们可以打败加姆,就算他已经被提名了。”

“你是有能力,”凯西说,“但你没有想象力。你拥有的力量还不足以和我抗衡。”她语调平静,充满信心。

“我们走吧。”约翰尼说。他沿过道往前走,远离309号病房,以及里面的凯西·埃格蒙·夏普。

约翰尼走在旧金山起伏不平的街道上。他双手插在兜里,对周围的房子和行人置若罔闻,漫无目的地走着。白天已经慢慢逝去,夜幕降临了。城市里华灯初上,他却什么都不在意。他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区,直到两脚开始疼痛,直到他意识到肚子已经饿瘪了。已经是晚上十点了,从一大早开始,他还颗粒未进。他停下来看了看四周。

克劳德·圣西尔和菲尔·哈维去哪儿了?他已经不记得他们是怎么告别的了。他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离开医院的。但是凯西,他还记得。即便他想忘记,也忘不掉。事实上,他也不想忘掉。对于一个亲眼目睹这一切的人来说,这太重要,无法忘怀。

他来到一个报刊亭旁,看见了醒目的新闻头条:

加姆党内获胜,保证参加十一月总统大选

约翰尼心想,好吧,她达到目的了。他俩做到了,一切都如他们所愿。现在,他们只需要打败肯特·马格雷夫。还有那个安置在一光周之外的东西。它还在那儿鬼叫。起码还会延续数月。

他们肯定能赢,他意识到。

他来到一个便利店,走进电话亭。他塞了几枚硬币进去,拨了家里的电话号码,打给莎拉·贝尔。

电话在他耳边咔嗒一响,然后又传出那个熟悉的自言自语声。“十一月加姆竞选,十一月加姆竞选。加姆必胜,阿方斯·加姆总统,我们的总统。我支持加姆。我支持加姆。加姆必胜!”他马上挂掉电话,走出电话亭。一切都很绝望。

他走到便利店的柜台前,点了三明治和咖啡,机械地坐下来补充食物,完全是出于生理需要,一点胃口也没有。吃完最后一口,他站起身来付账。我该怎么办?他问自己。到底还有什么法子?现在,所有通讯工具都没用了,所有媒体都被控制了。他们控制了收音机、电视、报纸、电话、电报……所有靠微波传输的东西,或者使用开口电路的。他们占领了一切,没给我们留下任何反击方式。

失败,他想。摆在我们眼前的只有这个。他们会掌握大权,我们就只能等死。

“一共是一块一毛钱。”收银员说道。

他付了饭钱,离开便利店。

上空盘旋着一架的士直升机,他招了招手。

“送我回家。”他说。

“没问题。”司机亲切地说,“你家在哪儿,兄弟?”

他把自己在芝加哥的住址给了他,然后靠在座位上,准备好好地飞上一阵。他已经准备放弃。他不想干了,只想回到莎拉·贝尔身边,回到妻子和孩子们身边。貌似他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莎拉·贝尔看见他站在门口,说:“老天,约翰尼,你看上去糟透了。”她吻了他一下,带他走进温暖而熟悉的客厅。“我还以为你会留在那边庆功呢。”

“庆功?”他嘶哑地说。

“你支持的人赢得党内选举了啊。”说着她把咖啡壶端去加热。

“哦,对,”他点点头,“没错。我是他的公关,我都忘了。”

“你还是躺下来吧。”莎拉·贝尔说,“约翰尼,我从没见过你这副模样。我真是不明白。你到底怎么了?”

他在沙发上坐下来,点上一根烟。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她焦急地问。

“不用了。”他说。

“电视和电话里是路易斯·塞拉皮斯吗?听起来很像他。我还和纳尔逊一家讨论过,他们也说那就是路易斯。”

“不是的,”他说,“那不是路易斯。路易斯已经死了。”

“但是他的中阴身 — ”

“没了,”他说,“他彻底死了。别想了。”

“你知道纳尔逊一家吗?他们刚搬进这栋楼 — ”

“我不想说话,”他说,“让我一个人静静。”

莎拉·贝尔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们说 — 你可能不爱听这个 — 纳尔逊一家只是普通人,但是他们说,即便阿方斯·加姆赢得了党内选举,他们最后也不会投他。他们就是不喜欢他。”

他咕哝了一声。

“听到这个你觉得难过吗?”莎拉·贝尔问,“我觉得他们压力太大,特别是路易斯这样出现在电视和电话里。他们不喜欢这样。我觉得这次竞选你用力过猛了,约翰尼。”她犹豫地看了他一眼,说:“这是事实,我不得不说出来。”

他站起身来,说:“我要去菲尔·哈维那儿。很快就回来。”

她看着他出了家门,眼里满是关切。

他被领进菲尔·哈维的别墅,看见圣西尔和哈维夫妇正端着酒杯,默不作声地坐在客厅里。哈维看了他一眼,随即转开了视线。

“我们就这样放弃了吗?”他问哈维。

哈维说:“我正在联系肯特·马格雷夫。我们要想办法把那个发射器端掉。但是要找到这么远距离之外的东西,简直是大海捞针。即便用最快的导弹,也要花上一个月的时间。”

“但还是值得一试。”约翰尼说。至少能赶在总统大选之前找到,这样还能有几个星期准备时间。“马格雷夫知道现在的情况吗?”

“知道,”克劳德·圣西尔说,“我们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他了。”

“这样还不够,”菲尔·哈维说,“还有一件事我们必须做到。你要加入我们吗?抽根签?”他指指咖啡桌,约翰尼看见上面摆着三根火柴,其中一根被折掉一半。这时,菲尔·哈维又添上第四根火柴,完好的一根。

圣西尔说:“她是第一个。越快越好。然后是阿方斯·加姆,如果需要的话。”

约翰尼·贝尔富特感到浑身发冷。

“抽根火柴。”哈维把四根火柴拿在手里和了和,只露出四个火柴头。“来,约翰尼。你最后一个到,我让你先抽。”

“我不想先抽。”他说。

“那我们先抽。”格特鲁德说着抽出一根火柴。哈维把剩下的举到圣西尔面前,他也抽了一根。这时,菲尔·哈维手上只剩下两根火柴。

“我曾经深爱过她,”约翰尼说,“现在依然是。”

菲尔·哈维点点头,说:“我知道。”

约翰尼把心一横,说:“好吧,我来抽。”他伸手去挑火柴。

他抽到了断掉的那根。

“我抽到了,”他说,“是我。”

“你做得到吗?”克劳德·圣西尔问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耸了耸肩,说:“当然做得到。为什么做不到呢?”有什么做不到的?他问自己。我爱一个女人,当然也可以亲手杀了她。这是最后的办法。我们没有其他出路。

“可能也没有我们想的那么难。”圣西尔说,“我们咨询了一些专业人士,得到了一些有趣的看法。大部分信号都是从附近发射出来的,而不是从一光周外。让我来告诉你我们是怎么发现的。因为他们的信号一直根据情况变化保持更新。比如说你在安特勒酒店准备轻生的时候。事件的发生和信号的发送之间没有时间差!”

“他们不是神,约翰尼。”格特鲁德·哈维说。

“所以,”圣西尔接着说,“首先要找到他们在地球上的发射装置,或者是太阳系内部的发射装置。有可能设在加姆木卫一的养殖场里。去那儿找找,如果你发现她离开了医院的话。”

“好的。”约翰尼轻轻点了点头。

“要喝点吗?”菲尔·哈维问他。

约翰尼又点了点头。

他们四人安静地围坐成一圈,缓缓地喝着杯子里的酒。

“你有枪吗?”圣西尔问。

“有。”说着他站起身来,放下手里的酒杯。

“祝你好运。”格特鲁德在他身后说道。

约翰尼打开前门,走了出去,消失在清冷的夜色里。

[1] 贝尔富特的原名为Barefoot,凯西戏称他为Funnyfoot,开了他一个玩笑。— 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