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二辆车里是加加,她快把整个座位都塞满了,把坐在她旁边的拉法卢瓦兹遮挡住了,只露出他不安的鼻子。接下来的两辆车里是卡罗利娜。埃凯和拉博德特,吕西。斯图华和米尼翁以及他的两个儿子,一辆四轮敞篷马车最后驶来,里面坐的是娜娜和斯泰内,娜娜前面一张折叠座位上坐的是可怜的小宝贝治治,他的膝盖被夹在娜娜的膝盖当中。

"这是最后一辆了,对吗?"伯爵夫人悄悄问福什利,她装作没有认出娜娜。

四轮敞篷马车的轮子几乎擦到了她,但她没有往后退一步。两个女人用深沉的目光彼此瞧了瞧,即使那审视只是倾刻之间发生的,但似乎已经看透了双方,表明了一切。至于男人们,他们个个伪装得都无可挑剔地正经。福什利和达盖内态度显得很冷漠,似乎不认识车上的任何人。侯爵生怕车上的女人中有人同他开玩笑,便摘了一根草,拿在手里捻来捻去。以掩饰内心的不安,只有旺德夫尔一人站得稍远一些,眨着眼睛与吕西打着招呼,马车经过时,吕西向他莞尔一笑。

"要当心!"韦诺先生站在缪法伯爵后面,低声提醒他。

缪法伯爵心里惶惶不安,他的目光一直盯着从他面前飞驰而过的娜娜的身影。他的妻子慢慢地转过头来,盯着他。于是,他低下头来,好像在避开奔驰而过的马, 然而这些马把他的身心都带走了。他刚才瞥见乔治躲在娜娜的裙子中间,难过极了,呼叫出声来,现在他才恍然大悟。他只是一个娃娃,娜娜宁愿要一个娃娃而不要他,他的肺都快气炸了!斯泰内和他不相上下,还说得过去,但是一个娃娃,竟然能得到他所不能得到的东西,他实在受不了!

不过,于贡夫人开始并未辨认出乔治来。过桥时,要不是娜娜的膝盖夹住了他,他也许会羞愧得投河自杀了。他浑身冰冷,脸色煞白,僵直地坐在那儿。他低着头,希望路上的人们会忽视他的存在,或根本不曾看见他。

"啊!我的天哪!"老太太突然说道,"原来治治和她在一起!"

五辆马车从这群表情尴尬的人中间驶过去了,他们彼此都认识,但并未打招呼。这次微妙的相遇虽然是眨眼工夫,但在无声地尴尬中,每个人似乎都觉得时间很长。现在,车轮载着这些烟花女在冷风中远去了,在金色的田野里,她们越来越快乐;她们颜色鲜艳的衣角迎风飘荡,笑声也重新扬起,她们不时转过头来,调侃。 张望着那些伫立在路边的怒不可遏的循规蹈矩的人。娜娜掉过头来,只见那些散步的人迟疑了一会子,他们并没有过桥,而是垂头丧气地按原路返回了。于贡夫人倚在缪法伯爵的胳膊上,一声不吭,表情沮丧,谁也不敢前去安慰她。

"喂!"娜娜向邻近车子上的吕西喊道,吕西探出头来,"你看见福什利没有,亲爱的?瞧他那副鬼样子!我要跟他算帐……还有保尔这孩子,我过去对他那么好,他却连个招呼都不打……他们真没有礼貌!"

斯泰内却认为路边那些先生们的态度无可指责,娜娜就跟他大闹了一场。难道她们不配他们脱帽跟他们打个招呼吗?难道他们是可以让粗俗的人随便侮辱的吗?谢谢吧,他原本也是个不干净的人,和那帮人是一路的货色。见到女人,总应该打个招呼嘛。"

"那个高个子女人是谁?"吕西在飞滚的车轮声中,提高嗓门问道。

"她是缪法伯爵夫人。"斯泰内回答。

"好了!我早就料到了,"娜娜说道,"亲爱的,其实她不配做伯爵夫人,她也并不怎么样……是的,她不怎么样……你们知道,我的眼力一向很不错。现在,她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你们谁敢打赌,她和那条毒蛇福什利睡过觉?……我告诉你她和他睡过觉!这种事只有女人看得清楚。"

斯泰内耸了耸肩膀,从昨天晚上起,他的脾气就越来越坏;他收到了几封信,催促他第二天早上就回去;而且,睡在客厅沙发上的感受对他实在没意思。

"这个可怜的宝宝!"娜娜发觉乔治面色苍白,僵直地坐着,气喘吁吁,突然心软起来。

"你觉得我母亲看见我了吗?"他终于结结巴巴地问道。

"啊!这是肯定的。"她嚷道,"这是我的过错。他本来不想和我们一起来的,是我硬要他来的……听我说,治治,我想我可以给你妈妈写封信?她那种样子很值得人尊敬。我要告诉她我从来没有看见你,今天,是斯泰内第一次把你带过来的。当然,只要你同意"

"不,不,千万别写信,"乔治惴惴不安地说道,"这件事还是由我自己来处理吧……如果她再唠唠叨叨,我就不会回家了。"

他陷入沉思之中,竭力想编造出一些谎言来应付晚上妈妈的责问。五辆马车沿着一条笔直的。望不到头的道路在平原上行驶。道路两旁植满了美丽的树木。一片银灰色的雾气笼罩着田野。女人们隔着车子继续互相大声呼喊,车夫们暗暗笑这批古怪的乘客。不时,有一个女人站起来扶着邻座男人的肩膀,四处眺望,而且怎么也不肯坐下,等到车子突然一颠,才把她扔回到座位上。卡罗利娜。埃凯这时和拉博德特在进行另一番谈话;他们一致认为,不到三个月,娜娜就不得不把别墅卖掉, 于是卡罗利娜私下里委托拉博德特用低廉的价格替她把别墅买下来。而在他们前面的车子里,多情的拉法卢瓦兹,因为嘴巴够不着加加的后颈,就隔着她那绷得紧紧的裙子,去吻她的脊梁。这时坐在折叠座位上的阿梅莉,眼看着别人吻她的母亲,自己却垂手一旁,心里非常恼火,对他们说别这样子。在另一辆车子里,米尼翁想显示一下儿子的聪明,就叫他的两个儿子每人为吕西背诵一则拉封丹寓言;亨利非常聪明,记忆力好,他能把一则寓言一口气背到底,而不打一个绊子。坐在第一辆车子里的玛丽亚。布隆,对塔唐。内内这个笨蛋说了许多空话愚弄她,她说巴黎的乳品商用浆糊和番红花制造鸡蛋,直到她自己说得这样的玩笑已不再能提起她的兴趣。还有很远的路程吗?怎么还没有到达?这样的问题从一辆车上传到另一辆车上,一直传到娜娜那里,她已经问过车夫了,便站起来,大声喊道:

"还有一刻钟就要到了……你们望见那边的教堂了吗?就在那片树木的后面……"

然后她又说道:

"你们大家知道吗,据说夏蒙古堡的主人是拿破仑时代的一位老太太……哦!她可是一个花天酒地的娘儿们呢,约瑟夫从前从主教府的佣人们那里听来的,这样的风流娘儿们现在可没有了。现在她只能在神甫之间厮混喽。"

"她叫什么名字呢?"吕西问道。

"德。昂格拉斯夫人。"

"伊尔玛。德。昂格拉斯,我认识她!"加加大声喊道。

于是一连串的赞叹声从车行中发出来,随着跑得更快的马蹄声一路传过去。许多人探出头来看加加;玛丽亚。布隆和塔唐。内内转过头来,跪在座位上,用手抓着挂下来的车篷,大家七嘴八舌地向加加问这问那,中间也夹杂着一些风凉话,但被暗暗的敬佩冲淡了。加加早就认识伊尔玛。德。昂格拉斯,虽然这已是遥远的往事了,但在大家惊讶之余还是不禁对加加肃然起敬。"啊!那时我还很年轻,"加加说道,"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我回忆起来了,我碰见过她走过去…… 有人说她在家里很惹人讨厌。但是坐在马车里,她那么有风度!关于她,流传着一些精彩动人的故事,还是肮脏下流的事情,还有令人笑破肚皮的狡猾行径……她有一座古堡,我毫不奇怪。她可以把一个男人的钱财搜刮殆尽,不费吹灰之力……啊!伊尔玛。德。昂格拉斯居然还活着!啊!我的小宝贝们,她应该快有九十岁了。"女人们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九十岁!正如吕西所说,她们个个体弱多病,根本无法奢望活到那么大年龄。不过,娜娜声称, 她不愿活到那样一把老骨头,人老就没什么意思了。她们快要到达了,车夫们扬鞭赶马,噼噼啪啪的鞭子声打断了她们的谈话。然而,在这嘈杂声中,吕西继续她的谈话,她催促娜娜明天和大家一起回去。博览会就要闭幕了,这些太太们该回巴黎了,这个季节的生意比她们所期待的还要好。但是娜娜却执意不走。她不会这么早就回去的。她眷恋乡村给她带来的甜蜜满足的生活,而对巴黎,此时,她只有厌恶。

"你说是吗?亲爱的,我们一定要留在这里。"娜娜紧紧夹住乔治的膝盖说道,无视斯泰内就在旁边。

五辆马车嘎的一声停了下来。在一座小山丘脚下,他们下了车,然而满目的荒凉使他们不由一惊。一个车夫用鞭梢指指前面,他们看见了隐没在树丛之中夏蒙修道院遗址,这使他们大失所望。女人们觉得她们这次旅行是愚蠢的行为;几堆瓦砾,上面长满了荆棘,一半倒坍了的钟楼,这就是夏蒙修道院的遗址!说真的,这的确不值得跑两法里来参观。车夫这时向他们指指古堡,古堡的花园从修道院附近开始,他建议他们可以沿着那条环墙的小路去溜达一下,马车驶到村子的广场上去等着他们。这是一次很有趣味的散步。大伙接受了他的建议。

"啊唷!伊尔玛混得真是不错!"加加说着,她停在一道铁栅栏门前,这道门朝着大路,在花园的一个拐角上。

大家默不作声地看着栅栏门口的一大片矮树丛。然后,他们又踏上一条小路,沿着花园的围墙向前走,一边抬起头来,欣赏路旁的树木,高高的树枝伸了出来,在空中交错着形成厚厚的绿色拱顶。三分钟后,他们到达了另一道栅栏门前;透过栅栏门,看见里面有一大片草地,草地上有两棵百年橡树,树下形成两大块荫影;又走了大约三分钟,第三道栅栏门展现在他们眼前,里面有一条望不到头的林荫道,浓密的树荫挡住了灿烂的阳光,形成了一条无尘的黑色走廊,在走廊的一端,太阳洒下耀眼的光点。起初,大家默不作声,惊奇地欣赏着,接着便赞赏起来。他们很想说几句风凉话,大发泄一下内心的嫉妒;但是,眼前的景色实在让他们感慨万千。这个伊尔玛真有魄力!从这些足已看出这个女人有胆识。树木延绵不断,围墙上爬满了常青藤;有些亭阁的屋顶露了出来,茂密的榆树和山杨树后面,紧接着的是一排排白杨树。难道这些树木真的没有尽头吗?太太们本想看看伊尔玛的住宅,这样子没完没了地转来转去,在每道栅栏门口,茂密的树叶形成天然屏障,看不到内部的任何结构,她们也渐渐地厌烦起来。她们用两手抓住栏杆,把脸贴近铁栅栏,妄图从无边无际的树海中隐约窥见古堡的真面目;然而,她们被无情地抛在墙外,什么也看不见,想看却看不见,不禁心中产生一种敬佩之情。因为她们从来不走路,没走多久就觉得疲倦了。可是围墙依然在这条似乎没有尽头的小径上延伸, 她们每走到一个拐弯处,展现在她们眼前的仍然是那堵灰色石墙。有几位太太对到达终点感到失望了,说要掉过头来往回走。可是她们走得越累,心里越是充满敬佩之情,她们每走一步,这座古堡的寂静。宏伟气派就会在她们的心目中增添一分。

"总之,我们这次出来,真是傻!"卡罗利娜。埃凯咬着牙说道。

娜娜耸了耸肩膀,示意她住口。她脸色有点苍白,神情严肃一声不吭,转过最后一道弯子,大家来到了村子的广场上,围墙也终于到了尽头。古堡出现了,远立在深深的主庭院的尽头。大家停下脚步,被眼前的一副景象吸引住了:气势雄伟的宽阔石阶,建筑正面的二十扇窗子,主建筑有三个侧翼,边上的装饰层全是用石头砌成。亨利四世曾经居住在这座具有历史价值的古堡当中,他的卧室和那张用热亚那丝绒作罩面的大床都还原封不动地保留着。娜娜激动得透不过气来,像小孩一样叹了口气。

"我的天呀!"她低声地赞叹道。

大家都非常激动。加加突然说,伊尔玛本人就站在教堂前面。加加还说不可置信,她简直是个妖精,尽管已到耄耋之年,腰板依然硬朗,当她摆起派头来时,眸子依然炯炯有神。人们刚做完晚祷,走出教堂。伊尔玛在教堂的门廊下停留了片刻。她穿着一位朴素的淡赭色的丝绸衣衫,却显得格外大方而得体,一副令人尊敬的面孔,很像一个逃脱了恐怖的大革命而幸存下来的侯爵夫人。她的右手拿着一本厚厚的祈祷书,书面在阳光下闪闪发着光。她慢悠悠地穿过广场,在她后面,十五步的地方一个身穿制服的听差跟着她。教堂里的人都走着了,夏蒙古堡的人都向她深深地鞠躬;一个老头子吻了吻她的手,一个女人想在她面前跪下来。在这里她简直是一个有权势的。德高望重的王后。最终,她们身影在众人目光的追随下,消失在台阶的尽头。

"一个人只要善于安排,就能达到这样的境地。"米尼翁自信地说着,一边瞧着他的两个儿子,仿佛在教育他们。

于是,每个人都说了自己的想法。拉博德特说她保养得很好。玛丽亚。布隆说了一句下流话,吕西生气了,说应该尊敬老年人。但无论怎么说,她们都承认她是一个闻所未闻的人物。大家坐上马车返回"藏娇楼"。一路上娜娜一言不发。她两次回过头去看那座古堡。在吱嘎吱嘎作响的车轮的摇晃下,她似乎感觉不到斯泰内就在她身边,也看不见乔治就在她的前面。在苍茫的暮色中,伊尔玛的容貌总是在她面前浮现,她是那样威严端庄,很像一个有权势的。年高德劭的王后。

晚上,乔治回丰岱特去吃晚饭。娜娜越来越心不在焉,也古怪起来,她打发乔治回去向他妈妈认个错,得到她的谅解。她突然尊重起家庭来了,而且她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她甚至还要求乔治向他母亲保证,今天夜里不再回来和她睡觉;她感到很疲倦,而他听她的话,只不过是尽尽儿子的责任而已。乔治虽然对这种道德教育很反感,但当他回到她母亲身边时,依然忧心忡忡,耷拉着脑袋。幸亏他的哥哥菲利普回来了,他是一个高个子。乐天派军人,他的到来使乔治避免了一场他所担心的责骂。于贡太太两眼噙着泪水注视着他;而菲利普知道这件事情后,吓唬他说,如果他再回到娜娜那里去,他就去拎着他的耳朵把他抓回来。乔治暗自盘算着,怎样和娜娜商量以后怎么约会的方式。

但是,吃晚饭的时候,丰岱特的客人们都显得拘拘束束。旺德夫尔已经宣布他要走了,并打算把吕西带回巴黎。他们相识已有十年了,他却不曾对她产生过丝毫欲念,这次把她带回巴黎,倒觉得挺有意思的。德。舒阿尔侯爵低着头吃饭,心里想着加加的女儿;他还记得起把莉莉放在膝上颠着玩的情景;而现在这个小姑娘已经很丰满了,孩子们长得真快啊!但是缪法伯爵一直沉默寡言,若有所思,脸涨得红红的,他把目光盯着乔治好一阵子。散席时,他说有点发烧,上楼把门关上了。韦诺大步跟在他后面;伯爵一上楼就一下子倒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神经质地呜咽起来,而韦诺用温柔的语气称他为兄弟,劝他恳求上帝的仁慈。伯爵不听他的话,急促地喘着气。突然,他从床上跳下来,期期艾艾地说:

"我现在就去那里……我再也不能……"

他们一起走了出去,两个人影钻进了一条昏暗的小路。现在,正当福什利和萨比娜伯爵夫人留下达盖内,让他帮助爱丝泰勒沏茶时,伯爵却在大路上走得飞快,他的伙伴得跑步才能跟上他。韦诺先生跑得气喘吁吁,他不断地叫他不要被肉欲所诱惑。伯爵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劲儿在黑暗中行走。到了"藏娇楼",他只说了一句:

"我再也不能……请你走吧。"

"那么,但愿上帝的意愿能够实现,"韦诺先生嘟囔道,"上帝会通过各种途径来使他的意愿得到实现……你的罪孽同时也是他的武器之一。"

在"藏娇楼"里,吃晚饭的时候,发生了一场争执。娜娜收到了一封博尔德纳夫的来信,他在信中劝她继续休息,对她回不回去毫不在乎;因为小维奥莱纳演得十分出色,每天晚上得谢两次幕。而米尼翁则催促她第二天与他们一块走,娜娜恼怒了,她宣称不接受任何人的意见。在今晚的餐桌上,她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似乎格外可笑。勒拉太太不当心说了一句难听的话,她立即嚷起来,说真见鬼!她不允许任何人,甚至她的姑妈在她面前说脏话。然后,她天真地描绘着自己美好的愿望,说了很多近乎愚蠢的正经话,比如让小路易接受宗教教育的想法,培养自己行为规范的整套计划,大家被她正经的样子和喋喋不休的计划弄得厌烦透了。大家发笑时, 她又说了一些意味深长的话,像一个非常自信的良家女边说边点头。她说她不愿在贫困中死去;相反,她要发迹,而只有循规蹈矩才能达到这个目的。女人们听得厌烦极了,都叫嚷道:娜娜变啦!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娜娜呆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似乎陷入沉思之中,双目无神,脑海中出现一个富有而又受人尊敬的娜娜的幻影来。

大家上楼去睡觉时,缪法来了。拉博德特首先发现他在花园里。他立刻明白了缪法来的目的,他帮缪法打发走斯泰内,然后拉着他的手,沿着黑洞洞的走廊把他带到娜娜的卧室。拉博德特碰到这种事情,总是做得很出色,很巧妙,好像他是乐于促成别人幸福似的。娜娜对缪法的到来并不怎么感到惊讶, 只是对缪法追求她的那股疯狂劲儿感到厌恶。在生活里应该严肃些,难道不是吗?跟治治搞恋爱太愚蠢了,什么也得不到。更何况治治的年纪很轻,她也有所顾忌; 确实,她过去的行为不够地道。好了!她现在又回到正道上来,去接受一个老头子。

"佐爱!"她对一心想离开乡村的女仆说道,"明早起床后你收拾好行李,我们回巴黎去。"

夜里她同缪法睡了觉,但她没有得到丝毫快乐。

三个月后,在十二月的一天夜晚,缪法伯爵漫步在全景胡同里。那天晚上,一场暴雨之后气温宜人,行人都跑到胡同里来避雨。店铺之间,人满为患,拥挤不堪的人群,形成了一条长蛇阵,人们只得艰难地缓缓而行。球形的白色灯罩。红色的灯笼。蓝色的透明画。一排排脚灯。用灯管做成的巨大手表和扇子的模型在夜色中发出一道道耀眼夺目的光芒,灯光把玻璃橱窗照得通明。橱窗里的商品花花绿绿,珠宝店的黄金制品,糖果店的水晶玻璃器皿,时装店的鲜艳丝绸,在反射镜的强光照射下,全映在明洁的镜子里。在这些五光十色。杂乱无章的招牌中,远处有一只紫红色手套的图案的招牌清晰可见,它看上去血淋淋地酷似一只被砍下来的手,被拴在一只黄色的袖口上。

缪法伯爵慢悠悠地走到大街上,他向马路上望了一眼,然后又沿着店铺,慢慢走了回来。湿热的空气在狭窄的胡同里凝结成明亮的水气。雨伞上滴下来的水将石板地淋得湿漉漉的,只能听见上面响着行人的脚步声,街上听不到一个人讲话。每当他与行人擦肩而过,行人都要对他打量一番,他的脸总是板着,在煤气灯下显得格外灰白。于是,为了避开行人的好奇目光,缪法伯爵站立在一家文具店门前,出神地欣赏着镇纸玻璃橱窗里的玻璃球,球里浮现着山水和花草。

其实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只在想娜娜。她为什么再次说谎呢?早上,他收到她的一封信,叫他晚上别再来打扰她,她说小路易病了,她必须去姑妈家照料他,并在那过夜。可是伯爵起了疑心,他跑到娜娜那里,门房说太太去剧院了。他对这件事感到很诧异,她在新上演的戏中没有扮演角色。所以只有一种解释,娜娜在说谎?今晚她在游艺剧院里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