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哎!他们在里面一点不冷!"拉法卢瓦兹嘟哝道。

他们从花园的神秘阴影中走了出来,眨着眼睛。他们看见德。舒阿尔侯爵一个人站在一群妇女当中,他身材高大,俯视着周围裸露的肩膀,他脸色苍白,神态严肃,在稀疏的银发下面,流露出一副高傲而尊严的神态。他对缪法伯爵的行为非常气愤,已经公开宣布与他断绝关系,并声称不再到这座公馆来了。今天晚上他同意来这里的原因,全是因为他外孙女执意要他来。他对这婚事是不赞成的,并用愤怒的言词攻击统治阶级对现代荒淫生活的可耻迁就,认为这样做一定会导致统治阶级的垮台。

"啊!完蛋了,"杜。荣古瓦夫人对尚特罗夫人耳语道,"可怜的公爵被那个婊子迷住了,从前我们知道他就是那样虔诚,那样高贵!"

"他好象快要倾家荡产了,"尚特罗夫人接着说道,"我丈夫手里有过他一张借据……他现在住在维里埃大街的那座公馆里。这件事全巴黎的人都在谈论……我的天哪!我不能原谅萨比娜;不过,你也得承认,是他给她留下了许多话柄,哎!如果萨比娜也任意挥霍钱财……"

"她何止只挥霍钱财!"她的话被杜。荣瓦夫人打断了,说道,"总之,两个人一起挥霍,他们就会破产得更快些……他们已经陷进泥潭里了,亲爱的。"

这时,她们的谈话被一个温柔的声音打断了。原来是韦诺先生,他就坐在她们的后面,他好像要把自己隐藏起来,这时他向她们探过头来,嘟哝道:

"为什么要说泄气话呢?一切都要毁灭时,上帝就会自动显灵的。"

过去这个家曾让他管理,现在他看着它一点点衰败下去,却无动于衷。自从他住过丰岱特庄园以后,他就听任邪恶行为发展,他明白自己也无能为力。他什么都能接受,娜娜使伯爵迷恋,福什利呆在伯爵夫人身边,甚至爱丝泰勒同达盖内的结合。这些事情都无关紧要!他表现得更加灵活,更加神秘,现在他有一个想法,希望控制这对新婚夫妇能够像控制已经关系破裂的夫妻一样。他知道大乱会带来对宗教的虔诚,到时天主自会显灵的。

"我们的朋友缪法伯爵,"他继续低声说道,"他总是对宗教怀着美好的感情……他已向我提供了最好的证据。"

"那么,"杜。荣古瓦夫人说道,"他应该首先和他的妻子和好啦。"

"当然罗……正是这样,我希望他们能够早日和解。"

于是,两位太太就诘问他。但他又变得谦虚起来,上天才能安排这件事。他想让伯爵与伯爵夫人和解,是为了避免一件丑闻被张扬到公众中去,只要人们按照礼仪行事,他们很多过错是会被宗教宽恕的。

"总之,"杜。荣古瓦太太又说,"这位冒险家的婚姻应当被阻止。"

矮老头子脸上立时露出异常惊讶的神色。

"你错了,达盖内先生是一位有着很大长处的青年……他的想法我很了解,他希望人家忘掉他青年时代的错误。你尽可放心,爱丝泰勒以后会引导他走上正路的。"

"嘿!爱丝泰勒!"尚特罗夫人轻蔑地说道,"我倒觉得这个小姑娘意志薄弱,她是无能为力的!"

韦诺先生听了这样的意见,莞尔一笑。新娘子的事他不想做太多解释。他闭上眼睛,似乎对此事毫无兴趣,他又走到他的角落里,消失在许多裙子的后面。于贡太太虽然有些疲劳,心不在焉,却也听见了几句。德。舒阿尔侯爵同她打招呼,她带着宽容的神态并以下结论的口气对他说道:

"这两位太太也太苛求了。大家的生活学会太苦了……对吗,我的朋友?一个人想被别人宽容,就应该学会宽容别人。"

侯爵尴尬了一阵,生怕于贡太太的话是指桑骂槐。但是当他看见善良的老太太露出了忧郁的笑容,便稍稍恢复了常态,对她说道:

"不,不是所有的错误都能被宽容……社会就因为迁就错误,才在走向深渊。"

舞会进行得正热闹。又重新开始跳一轮四对舞,客厅的地板在微微颤动,这座古老的住宅在这欢乐的震撼下似乎要塌陷了。在一片模糊。攒动的人头中,一张女人的面孔不时被看到,她不停地随着舞曲旋转,目光炯炯有神,嘴唇微微张开,她白皙的皮肤被水晶吊灯照亮了。杜。荣古瓦夫人说,这真是丧失了理智,在一座勉强能容纳两百人的屋子里,却请来五百客人,简直发疯了。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到卡鲁塞广场上去举行订婚仪式呢?尚特罗夫人说,这是受新风俗的影响,从前这样隆重仪式,只有家里人参加,可是现在呢,一些不相干的人都要来,一条街上的人都可以随便进来,不挤成这样子,似乎晚会就显得冷冷清清。现在的人总是摆阔气, 巴黎的社会渣滓都被请到家里来,来的人这样混杂,日后家风败坏,不是很自然的事吗?这些太太埋怨道,她们认识的客人总共不超过五十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那么多人呢?一些年轻姑娘穿得相当的袒胸露肩。一个女人在她的发髻上插了一把金匕首,身着一件镶黑珠子的上衣,很像一件锁子甲。大家微笑着瞧着另一个女人, 她出奇得大胆,裙子紧紧裹在身上,样子很古怪。在这里展现了冬末的豪华服装。出席者有的还是声色犬马圈子里的人物,凡是女主人有一面之交的人都被邀请来了。大家聚集一堂,有大名鼎鼎之士,也有声名狼藉之徒,他们的共同兴趣就是尽情享乐。屋子里面越来越热,客厅中间挤满了人,四对舞的舞步既有节奏又对称。

"伯爵夫人真漂亮!"站在花园门口的拉法卢瓦兹说道,"她仿佛比她的女儿还小十岁……对了,富卡蒙,旺德夫尔打过赌,说她没有屁股,你说呢。"

在场的男人们对这种下流话大为反感。富卡蒙只回答道:

"还是去问你的表哥吧,亲爱的,他正好进来了。"

"哟!我有一个好主意,"拉法卢瓦兹叫道,"我用十个金路易来打赌,她有屁股。"

福什利果然来了。他是这里的常客,他怕各道门口人挤,便从饭厅绕个圈子进来了。初冬时候,罗丝又把他勾引上了,他同时与那个女演员和伯爵夫人相好,常常搞得疲乏不堪,不知道甩掉哪一个为好。萨比娜能满足他的虚荣心,罗丝则更讨他的欢心。何况罗丝是真情爱他,对他像妻子对待丈夫那样温柔,米尼翁对这事很伤脑筋。

"你听着,向你打听一个情况,"拉法卢瓦兹一边紧紧地抓住表哥的胳膊,一边说,"那个穿白绸衣服的美丽的太太你看见了吗?"

继承了那笔遗产后的拉法卢瓦兹,便变得傲慢而放肆,常常故意奚落福什利,因为他从外省初来巴黎时,受够了福什利的嘲弄,现在他想报复一下,以解心中的宿怨。

"是的,就是那位衣服上镶着花边的太太。"

新闻记者踮起脚尖张望,还是不明白他的含义。

"她就是伯爵夫人。"福什利终于说道。

"正是她,我的好表哥……我曾经用十个金路易与人家打赌,赌她究竟有没有屁股。"

说完,他哈哈大笑,心里十分高兴,终于教训了福什利这家伙,福什利以前问过他,伯爵夫人是不是不与任何人睡觉,这问话使他目瞪口呆。可是这一次,福什利一点不感到惊讶,只是眼睛盯着他看。

"滚开吧,你这蠢货!"福什利耸了耸肩膀,终于说道。

随后,福什利同在场的几位先生一一握手,这时拉法卢瓦兹显得相当狼狈,他不再觉得自己说过的话有风趣味道了。大家聊起天来。自从那次赛马以后,银行家斯泰内和富卡蒙也加入了维里埃大街的那一伙。娜娜的病渐渐好了,每天晚上伯爵都要去向她问长问短。福什利在听别人谈话时,好像忧心忡忡。今天早上他同罗丝发生了一次口角,罗丝直截了当地承认那封信被自己寄出去了;是的,他应该到他的那个上流社会的夫人家里去了,他会受到很好的招待。他迟疑了很长时间,最后, 还是鼓足勇气来了。但是拉法卢瓦兹同他开了一个愚蠢的玩笑,使他心里忐忑不安,虽然他表面上好像若无其事。

"你怎么啦?"菲利普问他道,"你好像很不舒服嘛。"

"我吗,一点没有不舒服……我因为有事,所以才来迟了。"

然后,他带着一种勇气冷静地说道,人们往往忽视这种勇气,却能化解生活中的常见悲剧:

"男女主人我还没问候呢……一个人应该懂礼貌嘛。"

他甚至对着拉法卢瓦兹,大胆同他开了个玩笑:

"笨蛋,你说这样做对吗?"说完,他就挤出人群。听差不再撕破嗓门一一通报客人的姓名了。不过,伯爵和伯爵夫人被刚进来的几个妇女拉住,站在门口同她们交谈。福什利终于走到她们那里,在花园的石阶上仍然站着几位先生,个个伸长了脑袋,想看看他们见面时的这一幕情景。娜娜大概搬弄了是非。

"伯爵没有看见他,"乔治悄悄说道,"注意!他转身了……已经看到了。"

乐队又奏响了《金发爱神》中的华尔兹乐曲。首先福什利向伯爵夫人行了礼,她满面笑容,神态显得平静而快乐。接着,他又一动不动地在伯爵身后呆了一阵子, 静静地等待着。这天晚上,伯爵保持高傲庄重的神态,高昂着头,显出一副高官显贵的派头。当他低下眼睛去瞧着新闻记者时,摆出一副更加庄严的神态。两个男人互相看了一阵子。首先福什利伸出手来,随后缪法终于也伸出手来。他们的手握在一起了,萨比娜伯爵夫人在他俩面前嫣然一笑,睫毛低垂着,那支华尔兹舞曲继续响亮地奏出嘲讽。放荡的旋律。

"他们俩人自动和解啦。"斯泰内说道。

"他们的手粘在一起了吗?"富卡蒙问道,他见他们握手时间那么长,觉得很奇怪。

一件往事在福什利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了,这使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他好象又看见了那间道具仓库,那暗绿色的光线,杂乱无章的道具上都堆满了灰尘;缪法站在那里,手里拿着蛋杯,满腹疑虑。可是,此时此刻,缪法不再疑虑了,尊严在最后一个角落彻底崩溃了。福什利松了口气,不再惧怕了,他见到伯爵夫人那样爽朗快乐,真想大笑一阵。这个场面在他看来很滑稽。

"啊!这次她真的来了!"拉法卢瓦兹嚷道,他会脱口说出他觉得有趣的话,"娜娜在那儿,你们看见她了吗?"

"住嘴!你这个笨蛋!"菲利普低声说。

"我不是已经对你们说过吗!那支华尔兹乐曲就是为她而演奏的,她当然来了!……怎么!你们没有看见!她把我表哥。我表嫂和伯爵夫人的丈夫都搂在怀里,他们被她称为她的小猫儿,这样一家人团聚的场面,真让我作呕。"

爱丝泰勒走过来了。福什利也向她说了几句恭维话。她穿着一件粉红色裙子,身子直挺挺的,像个沉默寡言的孩子,用惊讶的目光瞅着福什利,同时瞧了瞧她的父母亲。达盖内热情地同新闻记者握手。他们聚集在一起,微笑笑满了脸上,韦诺先生悄悄走到他们后面,用愉快的目光看着他们,对他们充满虔诚而温情的爱,为他们终于互相信任而高兴,认为这就是为实现天意铺平了道路。

在华尔兹舞曲声中,人们继续欢快地跳着。像上涨的潮水越来越高的欢乐气氛冲击着这座古老的公馆。乐队里的短笛奏出颤音,小提琴好像在低声叹息;在热亚娜丝绒帷幔下,金碧辉煌的彩绘和水晶吊灯散发出腾腾热气,仿佛阳光中的灰尘。成群的客人照映在镜子里,像多了几倍,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仿佛人数还在不断增加。一对对男女搂着腰肢,坐在客厅四周观看的。面带笑容的妇女前面旋转着, 把地板震动得更加厉害了。在花园里,威尼斯彩灯发出红红的灯光,犹如远处一场大火的反光,小路尽头呼吸新鲜空气的散步者的身影被照亮了。墙壁在震动,灯光象红云,仿佛最后一场大火在公馆的每个角落都熊熊燃烧着,古老家族的荣誉在大火中被烧得噼噼啪啪作响。四月的一个晚上,水晶玻璃摔破的声音被福什利在这里听到了,这种破碎声越来越厉害,几乎达到疯狂的程度,进而发展到举行今天的欢庆会。现在裂缝变大,裂缝遍及整个公馆,预示它将倒塌。那些住在郊区的酒鬼, 是因为他们嗜酒成性,把大笔钱财全挥霍殆尽,弄得一贫如洗,连面包也吃不上,被他们糟蹋的家庭才最后完蛋的。而在这里,这个古老家族的丧钟被则华尔兹舞曲敲响了,将把积聚起来的财富付之一炬。大家没有见到的娜娜把她那柔软的四肢伸展在舞会的上空,使他们腐烂解体,她身上的香味飘逸在热空气中,并随着音乐的放荡的旋律,像酵素一样渗透到他们的肌体中。

那天晚上在教堂举行婚礼,缪法伯爵进了他妻子的卧室,他已经有两年没有跨进这间房间了。伯爵夫人起初很惊讶,向后退了一下。但是她依然微笑着,这种如痴如醉的微笑一直挂在她的脸上。伯爵觉得很尴尬,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于是,他被伯爵夫人教训了几句。不过,他们两人谁也不敢把话说得明白。这种互相谅解是出于宗教上的考虑,他们认为彼此已经心照不宣,各人保持自己的自由为好。到了要上床睡觉时, 还在犹豫不决的伯爵夫人,便谈到卖房地产的事情。伯爵先开口,他说要把博尔德庄园卖掉,伯爵夫人马上欣然同意了。他们都迫切需要钱,卖的钱两人平均分。这件事使他们终于和解了。缪法本来心里非常内疚,现在感到真正轻松了。

就在这一天,大约下午两点钟,娜娜正在睡觉,佐爱竟冒昧地敲她卧室的门。窗帘垂落着,一股暖风吹进凉爽。静悄悄的卧室,室内的光线若明若暗。娜娜现在已经能起床了,身体还有点虚弱。她睁开眼睛,就问道:

"是谁呢?"

佐爱正要回答,达盖内强行进来了,他自己报了姓名。娜娜立即把身子支在枕头上,接着女仆被打发走了,并说道:

"怎么,原来是你!今天是你结婚的日子!……你来干什么呢?"

他刚进黑暗的房间,还很不适应,只好在屋子中央站着。不过,他很快也就适应了,并向娜娜走过去。他身穿着礼服,打着领带,戴着白手套。他连连说道:

"是呀,对,是我……怎么,你一点想不起来啦?"

是的,娜娜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他只好用一种开玩笑的神情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是来答谢你给我当媒人的……我现在把我的童贞初夜带给你。"

达盖内走到床边时,它被娜娜伸出赤裸的胳膊搂住,她笑得浑身直发抖,差点流出泪来,她觉得达盖内简直太可爱了。

"啊!这个咪咪,真滑稽!……他还想得到这事,我倒忘得干干净净了!那么,你出了教堂,就溜掉了。一点不错,你身上还有一股圣香味呢……吻我吧!啊!使点劲,我的咪咪!吻吧,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卧室里光线幽暗,还可以隐约闻到一股乙醚气味,他们温情的笑声停止了,窗帘被一股热风吹拂着,他们听见街上孩子们的喧闹声。随后,由于时间紧急,他们笑闹了一会儿就分手了。达盖内在冷餐酒会后,立即同妻子出发新婚旅行去了。

接近九月底了。一天,缪法伯爵约定要到娜娜家里吃晚饭,可是他在黄昏时分就来了,他来告诉娜娜,突然有一项命令给他,要他到杜伊勒里宫去。公馆里还未点灯,仆人们在厨房里吵吵嚷嚷,说说笑笑。伯爵悄悄地上了楼梯,屋子里又黑又闷热,楼梯上闪烁着彩绘玻璃。到了楼上,他悄悄地推开小客厅的门。映在天花板上的一道淡红色的阳光渐渐暗淡下去;红色的帷幔。宽大的坐榻。油漆家具。杂乱无章的刺绣。铜器和瓷器,都在黑暗中沉睡了。黑暗宛如绵绵细雨在淹没着每一个角落,牙雕不再闪光,金饰不再生辉。黑暗中,能看得清楚的只有一件白色的东西,那是一条舒展开来的宽大裙子,他还瞥见娜娜正躺在乔治的怀里。这是无法抵赖的事实。他想叫喊,但终未喊出声来,呆呆地愣在那里了。

娜娜一跃而起,连忙把缪法推进卧室,好让小伙子趁机逃走。

"进来吧,"她吓得晕头转向,低声说道,"我马上向你解释清楚……"

缪法当场看见使她很恼怒。她从来没在自家客厅里,敞着门,干出这样荒唐的事。这次是因为发生了一件事,乔治因为嫉妒菲利普,盛怒之下同她吵了嘴,事后又搂着她的脖子,呜呜咽咽,他是那样伤心,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他,她很怜悯他,于是就依从了他。只有这一回,她糊里糊涂地竟同一个小孩子干了这样的蠢事, 其实他母亲管他很严,连买紫罗兰送给她也不能,不料伯爵来了,正好撞见。真是倒霉!想做个好心人,却得到这样的结果!

她把伯爵推进去的那间卧室,里面黑咕隆咚的,她只能摸索着找到了呼唤铃,铃被气冲冲地拉响了,叫人送灯来。这事全怪朱利安!如果客厅里有盏灯,就种事儿也不会发生,黑夜这个怪物的降临,才使她动了这春心。"我求求你,我的宝贝,放理智一点。"佐爱把灯送来后,她说道。

伯爵坐在那儿,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盯着地板,呆呆地想着刚才见到的情景。他并没有气得大喊大叫,只是浑身哆嗦着,好像什么可怕的东西被他看见了,吓得浑身都凉了。他虽痛苦,却一声不吭,娜娜深受感动,于是,她竭力安慰他:

"好了,是我错了……我做得很不对,你看,我已经后悔了。这件事使你很不痛快,其实我心里也很难受……算了吧,你气量大一点,原谅我这次吧。"

她蹲在他的脚下,露出一副十分温顺的神态,搜索着他的目光,想看看他是否还在恨她。过了一会儿,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渐渐平静下来,这时她做出一副更加娇媚可爱的样子,用庄重而善良的口气对他讲了最后的一条理由:

"懂得吧,亲爱的,人与人要试着互相理解……那些穷朋友我可不能拒绝。"

伯爵被她说得软了心,只要求把乔治打发走。可是现在一切幻想都已经破灭了,娜娜发誓如何忠于他的那些话,他再也不会相信。过一天,娜娜还会欺骗他的;他要维持这种痛苦的爱情的原因,只是出于一种怯懦的需要,出于一种对生活的恐惧,因为他一想到没有她,自己就无法再活下去。现在是娜娜一生中的黄金时代,巴黎没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可是她在罪孽中不断壮大,她挥金如土,大肆炫耀她的奢侈生活,她公然把一笔笔财富化为乌有,她靠这样征服了整个巴黎。有一座火光熊熊的大熔炉仿佛在她的公馆里,她无穷尽的欲望就像炉中的烈焰,她的嘴唇轻轻一吹,就把黄金顿时化成灰烬,随时被风席卷而去。如此疯狂地挥霍金钱,确实十分罕见。这座仿佛建在一个深渊上的公馆,那些男人连同他们的财产。他们的身躯,乃至他们的姓氏都在这里被吞噬了,不留下一点粉末的痕迹。这个娼妇还有着鹦鹉的嗜好,喜欢吃红皮白萝卜和糖衣杏仁,喜欢一点一点地吃肉,每个月花在吃上的费用就达五千法郎。厨房里的浪费让人吃惊,东西流失严重,酒被一桶桶地打开喝了,一张张帐单经过三四个人的手就增加了几倍。维克托里娜和弗朗索瓦像主人一样在厨房里指挥一切,他们除了把冷肉和浓汤送给亲戚在家吃喝外,还经常请一些人到厨房里吃饭。朱利安总是向供应商索取回扣,装玻璃的人每装一块价值三十苏的玻璃,他就叫多支出二十个苏,这二十个苏就落进他的腰包。夏尔则吞吃喂马的燕麦,买进的东西被虚报一倍,把从前门买进来的东西,又都从后门卖出去。在这普遍的浪费风气中,如同攻克一座城市后进行洗劫一样,佐爱有最高的手段,她为了保全住别人的面子,对每个人的盗窃行为睁一眼闭一眼,以便也能混水摸鱼,达到掩盖自己盗窃行为的目的。但是最糟糕的还是浪费,路边到处扔着隔夜的饭菜,食物堆积很多,仆人们都吃得倒了胃口,玻璃杯上粘了糖,煤气灯日夜不灭,墙壁都被烤裂了;还有粗枝大叶。蓄意破坏和意外事故造成的种种损失,所有这一切都加速了这个被那么多张贪婪的嘴吞噬的家庭的毁灭。另外,在楼上,太太那里毁灭之势就更加明显。许多价值一万法郎的裙子,主人只穿过两次,就被佐爱拿出去卖了;一些珠宝首饰也不翼而飞,像在抽屉里化成了粉末;胡乱买东西,当天买来的新东西,第二天就被人丢在角落里,扫到大街上。她见到一样价值昂贵的东西,没有不想买的,因此,她的周围常常有些残花和破碎的小玩意,她一时心血来潮买来的东西,价钱越贵她就越高兴。任何东西到了她的手里总要被弄坏;她什么东西都能打坏,凡是被她那洁白小手指碰过的东西不是褪了色,就是弄脏了;凡是她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一大片说不出名字的碎屑。弄皱的碎布片和粘满污泥的布条。另外,在零花钱方面,由于随便买东西,经常有大笔需要支付的帐款:欠帽子店二万法郎,欠洗衣店三万法郎,欠鞋店一万二千法郎;她的马厩又花掉她五万法郎;六个月内,她就欠下裁缝店总共十二万法郎。据拉博德特估计,她每年家庭开支平均达四十万法郎。这一年她并未增加开支项目,却花了一百万,她被这个数字吓呆了,她自己也说不出这些钱用到何处了。到公馆来的男人一批未走,又来了一批,满车金子倒下来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这个洞在她公馆的地砖下面,在她的豪华生活的爆裂声中不断地下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