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塔纳先生家的门无声无息打开了。一位头发灰白的管事拉着门请白罗进屋,事后又无声无息把门关上,机灵地为客人脱下外衣和帽子。

他以低沉没有表情的音调说:"尊姓大名怎么报法?"

"赫邱里·白罗先生。"

管事拉开一扇门宣布:"赫邱里·白罗先生。"里面有一股细弱嗡嗡声传进门厅。

夏塔纳先生端一杯雪莉酒上前迎接。他的衣着照例完美无瑕。今天晚上恶魔般的风韵增高了几分,两道眉毛更显出嘲讽的卷花。

"我来为你介绍--你认不认识奥利佛太太?"

他性喜炫耀,看到白罗有点吃惊,不免得意洋洋。

亚莉阿德妮·奥利佛太太是著名的侦探小说及煽情小说的作家。她曾写过不太合文法的杂文,大谈"犯罪的倾向"、"著名的情杀案"和"情杀与谋财害命"。

她也是一位激进的女权论者,每次报上刊出重要的凶杀新闻,一定有奥利佛太太的访问记出现,文中转述奥利佛太太的话说:"苏格兰场的首脑若由女人来当就好了!"她十分相信女子的直觉。

此外她倒不失为讨人喜欢的中年妇女,有一股懒散的美,眼睛漂亮,肩膀结实,头上有大量的灰发,她不断试验良方,头发硬是不听话。有时候她的外表颇具知识分子气息--额上的头发向后拢,在颈部盘成一个大髻;有时候奥利佛太太突然梳圣母型的发圈,或者一大堆略嫌不整洁的卷发。今天晚上奥利佛太太竟戴起流苏来了。

她以前在文学性的晚宴上见过白罗,遂以悦耳的低音跟白罗打招呼。

夏塔纳先生说:"巴特探长你一定认识吧。"

一位高大方肩,面孔有如木雕的男士走过来。旁观者不但觉得巴特探长是木头刻的--他甚至叫人觉得雕刻用的木料是战舰上拆下来的哩。巴特探长大概是苏格兰场的最佳代表。他的外貌素来显得鲁钝和愚蠢。巴特探长说:"我认识白罗先生。"

他那张木雕般的面孔皱起来,微微一笑,接着又恢复原先毫无表情的样子。

夏塔纳先生继续介绍说:"瑞斯上校。"

白罗以前没见过瑞斯上校,对他却略有所闻。他年约五十岁,黑发,外形俊秀,皮肤呈古铜色,常在大英帝国的某一前哨地点露面,尤其该地点即将有纷争的时候更是如此。"密探"是浪漫刺激的名辞,却可以向外行人精确描写瑞斯上校活动的性质和范畴。

此时白罗非常惊讶,细细评估主人幽默意图何在。

夏塔纳先生说:"另外几个客人迟到了。大概该怪我。我好象告诉他们八点十五分。"

此时门开了,管事宣布说:"罗勃兹医生。"

来人故意以轻松的床边步履踏进屋。他中等身材,神情愉快又多采多姿;小眼睛眨呀眨的,头发微秃,有发福的倾向,全身好象饱经洗刷和杀菌,一望而知是医生。他的态度快活自信,叫人觉得他诊断大概不会错,医疗必定讨人喜欢又有实效--"疗养期不妨来点香槟"。一个世故的人!

"但愿没迟到吧?"罗勃兹医生蔼然说。

他跟主人握手,主人将他介绍给别的来宾。他能见到巴特,似乎特别高兴。"咦,你是苏格兰场的要人之一,对不对?真有趣!听你谈本行的失去不太应该,可是我提醒你,我要试一试喔。我对刑案素来有兴趣。医生这样大概不好,千万不能对紧张的病人说起这种话--哈哈!" 门又开了。

"洛瑞玛太太。"

洛瑞玛太太年约六十岁,衣着考究。她的轮廓清晰迷人,白发梳得很漂亮,嗓门又脆又尖。 她走向主人说:"但愿我没迟到。"

她转而问候她认识的罗勃兹医生。

管事宣布:"德斯帕少校。"

德斯帕少校高高瘦瘦的,俊秀,太阳穴有个小小的伤疤。介绍完毕后,他自然而然转向瑞斯上校--两个人马上谈起运动来,互相比较徒步旅行的经验。

厅门最后一次打开,管事宣布:"梅瑞迪斯小姐。"

一位二十出头的少女走进来。她身材适中,长得很漂亮;棕色的卷发堆在颈部,两个灰色的大眼睛距离相当远,脸上扑了粉,但是没化妆。她说话慢慢的,似乎很害羞。

她说:"噢,老天我是不是最晚来?"

夏塔纳先生端雪莉酒给她,并回了一句相当富丽的恭维语。他的介绍辞相当正式,简直有点拘泥。

主人撇下梅瑞迪斯小姐,让她在白罗身后啜饮雪莉酒。

"我们的朋友很古板,"白罗微笑说。

少女表示同感:"我知道。现在大家都不正式介绍。他们只说我想每个人你都认识吧;说完就算了。"

"不管人家认不认识?"

"不管人家认不认识都如此。有时候很尴尬--不过我想正式介绍比较吓人。"

她迟疑一会才说:"那位是小说家奥利佛太太吧?"

当时奥利佛太太正跟罗勃兹医生讲话,低嗓门提得很高。

"医生,你躲不过女性的直觉。女人懂这些事。"

她忘记自己未露额,竟想将头发往后拢,结果被流苏挡住了。

"她就是奥利佛太太,"白罗说。

"《图书馆陈尸》是她写的?"

"正是她。"

梅瑞迪斯小姐皱皱眉头。

"那个看来象木头的男士--夏塔纳先生说他是探长?"

"苏格兰场来的。"

"你呢?"

"我?"

"白罗先生,我知道你的事迹。A.B.C.谋杀案其实是你侦破的。"

"小姐,你害我难为情。"

梅瑞迪斯小姐的眉毛挤成一堆。

她说声"夏塔纳先生"然后打住了。"夏塔纳先生--"

白罗先生平平静静说:"我们不妨说他关心刑案。看来如此。他一定希望听我们吵架。他已经鼓动了奥利佛太太和罗勃兹医生。他们正在讨论无法追查的毒药。"

梅瑞迪斯小姐吓得略微喘气说:"他真是怪人!"

"罗勃兹医生?"

"不,我是说夏塔纳先生。"

她抖了一下说:"我觉得他一向有几分吓人。你永远不知道他心目中什么事最好玩。也许--也许是残酷的把戏!"

"譬如猎狐之类的?"

梅瑞迪斯小姐以责备的目光看他一眼。

"我意思是说--噢!具有东方风味的事。"

"他也许爱耍诈。"白罗承认说。

"折磨人?"

"不,不,我是说吹牛骗人。"

梅瑞迪斯小姐说:"我自认为对他不可能又怕又喜欢。"她的嗓音有气无力。

白罗向她保证说:"不过你会喜欢他家的筵席。他的厨师棒极了。"

她半信半疑看看他,不觉笑了。她惊呼道:"咦,我相信你颇有人情味。"

"我本来就有人情味!"

梅瑞迪斯小姐说:"你瞧,这些名人都很可怕。"

"小姐,你不该害怕--你应该兴奋!你应该准备好签名簿和自来水笔。"

"你知道,我对刑案并不特别感兴趣。我想女人都如此;读侦探小说的往往是男人。"

赫邱里·白罗装模作样叹口气。

他咕哝道:"哎呀,此时我真恨不得当影星,就是小明星也好!"

管事推开门。

他宣布说:"晚餐摆好了。"

白罗的预言完全准确。晚餐很好吃,上菜的规矩也十全十美。灯光柔和,木器擦得雪亮,爱尔兰玻璃泛出蓝光。朦胧中坐在桌首的夏塔纳先生显得比平日更狰狞。他客客气气为男女人数不均而道歉。洛瑞玛太太坐在他右侧,奥利佛太太坐在他左侧。梅瑞迪斯小姐坐在巴特探长和德斯帕少校中间。白罗坐在洛瑞玛太太和罗勃兹医生中间。

医生以滑稽的口吻对他说:"你可不许整个晚上独占现场唯一的漂亮姑娘。你们法国佬,你们不浪费时间的,对不对?"

白罗低声说:"我正巧是比利时人。"

医生欢欢喜喜说:"老兄,就女士而言,我想没有差别。"

接着他收起玩笑的态度,改用专业口吻跟另一侧的瑞斯上校谈睡眠症疗法的最新发展。

洛瑞玛太太转向白罗,谈起最近演出的戏剧。她的判断力甚佳,批评中肯。话题扯到书评方面,又转向世界政局。他发现对付知识丰富,是智慧型女子。

餐桌对面的奥利佛太太正在问德斯帕少校知不知道什么没人听过的奇毒。

"噢,有箭毒。"

"老兄,老把戏!用过几百次了。我是指新的!"

德斯帕少校淡然说:"原始部落相当古板。他们坚守老祖父和曾祖父当年用过的古老良方。"

奥利佛太太说:"真腻人。我以为他们常试捣草药之类的东西。我以为这是探险家的好机会哩。他们可以带别人没听过的新药回家,把有钱的老叔伯全部毒死。"

德斯帕说:"那你该向文明世界探求,不该找蛮荒地区。譬如现代实验室--可培养出貌似无害却能引起重病的细菌。"

奥利佛太太说:"这不合读者口味,何况名称很容易弄混淆--葡萄球菌啦,链球菌啦……等等--秘书难处理,又相当枯燥,你不觉得吗?巴特探长,你以为如何?"

探长说:"奥利佛太太,在真实的人生中,暴徒懒得耍阴险。他们往往沿用砒霜,因为砒霜好用又容易取得。"

奥利佛太太说:"胡扯。只是有些刑案你们苏格兰场的人没发现罢了。你们那边若有女性人员--"

"事实上,我们有--"

"是的,那些戴滑稽饰帽在公园里打扰人家的女警察!我是指女性主管。女人懂得刑案。" 巴特探长说:"她们往往是成功的歹徒。头脑冷静。她们厚着脸皮蛮干的作风真惊人。"

夏塔纳先生轻笑几声。

他说:"毒药是女人的武器。一定有很多女人偷偷下过毒--始终没被人发现。"

奥利佛太太欣然说:"当然有。"说着大嚼一客肝油雪泡冰淇淋。

夏塔纳先生又沉思道:"医生也有机会。"

罗勃兹医生嚷道:"我抗议。我们毒死病人,完全是意外。"他笑得好开心。

夏塔纳先生继续说:"不过,我若要犯罪……"他停下来,这一停引起大家的注意。

所有的面孔转向他。

"我想我会把事情弄得很单纯。意外常发生嘛--例如枪支走火--或者家居型的意外。" 接着他耸耸肩,拿起酒杯。"其实我哪有资格发言--在场的专家这么多。"

他喝一口酒。烛火将酒杯射出的红光映在他脸上,照见他上蜡的茈须、小小的皇帝须和古怪的眉毛。

现场一时沉默下来。

奥利佛太太说:"差二十分还是过二十分?有天使经过。我两脚交叉--来的一定是黑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