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爵的苏醒跟杰米-狄西加非常不同。比他时间更为长久,更风雅。

“风雅”是疾如民说的。她热心协助救援工作——猛浇冷水——女爵立即有了反应,一只苍白的玉手困惑地掠过眉头,虚弱地喃喃低语着。

就在这个时候,比尔终于完成了他打电话找医生的任务,匆匆走进来,同时立即表现得像个大傻蛋一样(依疾如风的观感而言)。

他一脸焦虑、关心地紧守在女爵身旁,同时以一连串特别愚蠢的话语对她说:

“我说,女爵。没事了,真的没事了。不要想讲话,这样对你不好。只要静静躺着,你很快就没事了。你会完全恢复过来的。在你好转过来之前什么话都不要说,慢慢来。只要静静躺着,闭上你的眼睛,你一会儿就会想起一切来的。再喝一口水,喝点白兰地。对了,来点白兰地。疾如风,你不认为来点白兰地……?

“看在老天的份上,比尔,不要去理她,”疾如风气愤地说,“她会没事的。”

同时她一手熟练地把一大股冷水浇到女爵精心化妆的脸上。

女爵畏缩一下,坐了起来。她看来是清醒多了。

“啊!”她喃喃说道,“我在这里。是的,我在这里。”

“慢慢来,”比尔说,“等你觉得相当好之后再说话。”

女爵把她身上穿的一件非常透明的睡袍拉紧一点。

“我想起来了,”她喃喃地说道,“是的,我想起来了。”

她看着围绕着她的一小群人。她吃了一惊,或许是她在那一张张专注的脸上看出了什么不表同情的意味。无论如何,她从容地抬头对一张显然展现相反表情的脸激笑。

“啊,我的大英国先生,”她非常温柔地说,“不要伤心。

我一切都很好。”

“噢!我就说嘛,不过你确定吗?”比尔焦虑地问道。

“相当确定。”她要他放心地微微对他一笑,“我们匈牙利人,我们有钢铁一般的神经。”

一阵大感轻松的表情掠过比尔的脸庞。然后换上一种痴迷的表情──令疾如风很想踢他一脚的表情。

“喝点水!”她冷冷地说。

女爵拒绝喝水。对受难美女比较体贴的杰米,提议给她一杯鸡尾酒。女爵欣然接受。她一口咽下之后,再度环顾四周,这一次眼光比较有生气。

“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她精神勃勃地问道。

“我们正希望你能告诉我们。”巴陀督察长说。

女爵以锐利的眼神看着他。她似乎是首度察觉到这个安静的大块头。

“我去过你的房间,”疾如风说,“床没有人睡过,而且你不在。”

她停顿下来──以控诉的眼光看着女爵。后者闭上双眼,缓缓点头。

“是的,是的,现在我全都想起来了。噢,太可怕守!”她打了个寒颤,“你要我告诉你吗?”

巴陀督察长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在此同时比尔说:

“要是你觉得不适合就不要说。”

女爵着看他又看看督察长,然而巴陀督察长平静、巧妙的眼神战胜了。

“我睡不着,”女爵开始说,“这屋子——令我有压迫感。

说句你们的话,我心烦气躁,好像踏在烫砖块上的猫。我知道我在那种心境之下想睡觉是不可能的。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看书,可是放在房间里的书不太提起起我的兴趣。我想我还是下来这里找点比较吸引我的书看。”

“非常自然的事。”比尔说。

“常见的事,我相信。”巴陀说。

“所以我一有了这个念头,就马上下楼来。屋子里非常安静──”“对不起,”督察长插嘴说,“你能不能告诉我当时的时间?”

“我从来就不记时间。”女爵冠冕堂皇地说。然后继续说下去:“屋子里非常安静。甚至听得见小老鼠跑动的声音,如果有小老鼠的话。我走下楼梯──非常安静地──”“非常安静地──”“当然,我下想吵到其他人,”女爵士以谴责的口吻说,“我进来这里,我走到这个角落来,在书架上找本合适的书。”

“当然,点上了灯吧?”

“没有,我没开灯。你知道,我带了小手电筒。借着小手电筒,我在书架上找着。”

“啊!”督察长说。

“突然,”女爵戏剧化地继续说,“我听见了某个声音。鬼鬼祟祟的声音。沉闷的脚步声。我关掉手电筒,注意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鬼鬼祟祟、恐怖的脚步声。我缩进屏风后面。过了一分钟,门打开来,电灯亮起。那个男人──那个小偷在这书房里。”

“是的,可是我说──”狄西加先生正开口说道。

一只大脚踩在他脚上,杰米晓得是巴陀督察长在暗示他,就闭上了嘴。

“我差点吓死掉,”女爵继续说,“我尽量摒住呼吸。那个人等了一分钟,站在那里仔细听着。然后,仍然以那恐怖、鬼鬼祟祟的脚步——”

杰米再度张开嘴巴,然后再度闭上。

“──他走近窗前,向外窥视。他在那里停留了一两分钟,然后他再走回来,把电灯关掉,锁上门。我吓坏了。他在这房间里,在黑暗中鬼鬼祟祟地走动着。啊!这太恐怖了。万一他在黑暗中撞上了我!又过了一分钟,我听见他再度走近窗口。然后一片沉静。我暗自希望他或许从那里出去了。过了几分钟,我没再听见任何声响,我几乎确信他已经走了。我正想打开手电筒查着时──说时迟那时快──一切就开始了。”

“怎么样?”

“啊!那太可怕了,我……永远……永远……不会忘记!

两个男人在互相搏杀。噢,真是恐怖!他们扭成一团,在这里头滚来滚去,家具到处碰来碰去。我想,我同时也听见一声女人的尖叫声——不过不是在这里头。是在外面某个地方。

那个歹徒声音粗嘎。他与其说是在说话不都说是在哇哇叫。他一直说,‘放开我——放开我。’另外一个是位绅士。他有副有教养的英国嗓子。”

杰米一脸感激。

“他骂粗话——大部分,”女爵继续说。

“真是个绅士,”巴陀督察长说。

“后来,”女爵继续说,“一阵闪光,一声枪响。子弹射中了我身旁的书架,我——我想我一定昏过去了。”

她抬头看着比尔。他握住她的手,轻轻拉着。

“你这亲爱的小可怜,”他说,“你真受苦了。”

“不可救药的大白痴。”疾如风暗自说道。

巴陀督察长已经移动无声无息的快速脚步,来到屏风右边一点的书架前。他俯身搜查着,随后他蹲下捡起了一样东西。

“这不是子弹,女爵,”他说,“是弹壳。你开枪时是站在什么地方,狄西加先生?”

杰米走到窗边站住:

“差不多是在这里。”

巴陀督察长站到同一地点上。

“不错,”他同意说,“弹壳正好往后弹。这是零点四五口径的子弹。难怪女爵在黑暗中会以为是子弹。弹壳中了离她约一尺的书架。子弹本身则接过窗缘,我们明天会在外面找到——除非是正好射中了意图射杀你的人。”

杰米懊恼地摇摇头:

“‘李奥波德’自动手枪恐怕是浪得虚名。”他悲伤地评论说。

女爵一脸讨好地紧紧盯着他看。

“你的手臂!”她叫喊着,“全都绑起来了!那么是不是你——”

杰米嘲弄地对她一鞠躬。

“我很高兴我有一副有教养的英国嗓子,”他说,“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要是我知道有女士在场的话,我绝不会说那种粗话。”

“那些话我完全听不懂,”女爵急忙解释,“虽然我小时候有一个英文女家庭教师——”

“她不可能教你那种话,”杰米同意说,“让你忙着学些什么你叔叔的笔,还有园丁侄女的雨伞等等之类的。我知道那一套。”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女爵说道,“这是我想知道的。

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阵沉默,每个人都看着巴陀督察长。

“非常简单,”巴陀温和地说,“抢劫未遂。史坦利-狄格比爵士某些政治文件被偷了。窃贼差一点得手,不过得感谢这位年轻的小姐,”──他指向罗琳──“他们并没有得手。”

女爵瞄了那女孩一眼——有点古怪的一眼。

“真的。”她冷冷地说道。

“她正好在那里,非常幸运的巧合。”巴陀督察长微笑着说。

女爵微叹一口气,再度半闭上眼眼。

“说来荒谬,不过我仍然觉得很虚弱。”她喃喃地说。

“当然你会觉得,”比尔叫道,“我扶你起来上你房间去。

疾如风会跟你一起去。”

“艾琳小姐真好,”女爵说,“不过我宁可自己上去。我真的相当好。或许你扶我上楼梯一下吧?”

她站起来,紧靠在比尔手臂上,走出书房。疾如风跟在后头到了大厅,然而女爵再度要他们放心──带点辛辣的味道——说她相当好,疾如风便没跟他们上楼去。

然而当她站在那里,望着比尔搀扶着女爵高雅的身影,慢慢地爬上楼梯,她突然全神贯注起来,僵立在那里。女爵的睡袍,如同先前所提过的,薄薄的——一层橘黄色的细纱。透过薄薄的细纱,疾如风明显地看出她的右肩胛下有一颗小黑痣。

疾如风吓得喘不过气来,猛然一转身遇见巴陀督察长正好从书房里出来。杰米和罗琳走在他后头。

“好啦,”巴陀说,“我已经把窗户关好了,而且会派个人在外面值夜。我把这道门锁上,钥匙带走。明天早上我们再进行法国人所谓的罪行重演——艾琳小姐,什么事?”

“巴陀督察长,我必须跟你谈谈——马上。”

“为什么,当然,我——”

乔治-罗马克斯突然出现,卡瑞特医生在他一旁。

“啊,你在这里,巴陀。你听到欧路克先生没什么大碍的消息一定会松一口气。”

“我未曾想过欧路克先生会有什么大碍。”巴陀说。

“他被下了强烈催眠剂,”医生说,“明天早上他就会完全恢复过来。也许会有点头疼,也许不会。现在,年轻人,我们来看看你的子弹伤。”

“来吧,护士小组,”杰米对罗琳说,“来托住骨盘或是我的手。亲眼看看强人的苦难相。你知道,好像特技表演一样。”

杰米、罗琳和医生一道离去,疾如风继续以苦恼的眼神望向巴陀督察长,他正被乔治缠住。

巴陀督察长耐心地等到乔治的长篇大论告一段落,很快地利用时机说:“先生,不知道我可不可以跟史坦利爵士私下谈谈?在那边的小书房里。”

“当然,”乔治说,“当然可以。我马上去找他来。”

他急急忙忙上楼去。巴陀很快地把疾如风拉进客厅,随手把门关上。

“好了,艾琳小姐,什么事?”

“我尽快告诉你——不过说来有点话长而且复杂。”

疾如风尽可能精简地说明她被介绍去七钟面俱乐部以及她随后到那里的冒险经过。她说完之后,巴陀督察长深深吸了一口气。他首度把他一张木头脸摆到一过去。

“不同凡响,”他说,“不同凡响。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可能的——甚至是你,艾琳小姐。我应该早就料到。”

“可是你的确给过我暗示,巴陀督察长。你告诉我去问比尔-艾维斯里。”

“给像你这样的人暗示是件危险的事,艾琳小姐。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做到那种地步。”

“哦,那倒无所谓,巴陀督察长。我死了也不会牵连你。”

“是还没有。”巴陀绷着脸说。

他站在那里,仿佛是在心中细想着。

“狄西加先生是干什么的,让你冒那种险,我实在想下通。”随后他说。

“他事后才知道的,”疾如风说,“我不全然是个傻子,巴陀督察长。而且不管怎么说,他照顾卫德小姐都唯恐来不及了。”

“是这样吗?”督察长说,“啊!”

他微微眨动眼睛。

“我得好好叮咛艾维斯里先生照顾你,艾琳小组。”

“比尔!”疾如风不屑地说,“可是,巴陀督察长,我的故事你还没听完全呢。我在那里看见的那个女人——安娜——

一号,是的,一号就是雷兹奇女爵。”

她快速地继续描述她认得的那颗痣。

令她惊讶的是,巴陀督察长听了只是哼哼哈哈。

“痣是不太靠得住的,艾琳小组。不同的两个女人很可能会有完全相同的一颗痣。你必须记住,雷兹奇女爵在匈牙利是位非常知名的人物。”

“那么这个不是真正的雷兹女爵。我告诉你,我确信这就是我在那里看到的同一个女人。而且想想她今天晚上——我们是怎么发现她的。我根本不相信她会昏过去。”

“噢,我可不会这样说,艾琳小姐。那颗击中她身旁书架的空弹壳足以把任何女人吓个半死。”

“可是,无论如何,她到那里去干什么?没有人会带把手电筒下楼来找书。”

巴陀抓抓面颊。他似乎不愿意开口。他开始踱来踱去,好像在下什么决心。终于,他转向女孩:“听我说,艾琳小姐,我准备信任你。女爵的行为是可疑。我跟你一样知道这一点。

是非常可疑——可是我们得小心行事。必须避免造成大使馆方面任何不愉快事件。必须要有把握。”

“我明白。如果有把握……”

“还有另外一件事。大战期间,艾琳小姐,到处盛传有大量的德国间谍留了下来。一些好事的人写信给报社。我们不予理会。别人再怎么难听的话都动不到我们。那些小鱼不必去管它们。为什么?因为经由它们,我们迟早会逮住大家伙──大头目。”

“你的意思?”

“不要管我是什么意思,艾琳小姐。不过你记住,我对女爵了如指掌。而且我要你不要动她。”

“现在,”巴陀督察长愁容满面地加上一句说,“我得想出些话来跟史坦利-狄格比爵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