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重的腰带六月十五日星期三

那只老鹰继续向前翱翔,一直飞到斯德哥尔摩北面很远的地方,才落下来停栖在一个森林葳蕤繁茂的小土丘上,把爪子里抓得紧紧的男孩子放开来。

男孩子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再被抓得不能动弹,便拔开双脚拼命往回狂奔飞跑。他想跑回那个城市,到斯德哥尔摩去。

老鹰纵身朝前一扑,毫不费力地追上男孩子,用一只爪子把男孩子掀翻在地。“难道你真的打算回到那个监狱里去吗?”

“这关你什么事?我想到哪儿就到哪儿去,用不着你管!”男孩子用力挣扎想脱开身去。可是,老鹰用力举千钧的鹰爪把男孩子牢牢抓起,双翅一展又向北飞去。

老鹰双爪抓着男孩子飞过整个乌普兰,一直飞到埃尔夫卡雷比附近的大瀑布才停下来。他栖落在白链般直泻下来的大瀑布底下的河流里的一块石头上,重新又把他抓住的俘虏放开来。

男孩子马上就看出来,他再也无法从老鹰身边逃走了。在他上面瀑布像水帘一般劈头盖脑倾泻下来,水花像碎玉飞雪一般撞击在岩石上,四周水势湍急的河水旋出一个个漩涡奔腾向前。他对老鹰使他成了一个自食其言的不守信用的人,当然是心里非常恼怒的。于是他把背朝着老鹰,一句话也不跟他说。

老鹰把男孩子放在这样一个无法逃走的地方之后,便张口告诉男孩子说,他是大雪山的阿卡一手抚养长大的,还讲了他怎样同他的养母发生龃龉乃至反目成仇。“你现在大概明白过来了,大拇指儿,我为啥非要把你送回到大雁们那里去不可。”他最后说道,“我听人说道,你深得阿卡的欢心,我打算央求你从中调解,使我们和好如初。”

男孩子终于弄明白了,原来老鹰不是随心所欲地把他抓到这里来,态度便友善了一点。“你求我的这件事情,我当然愿意尽力帮忙,”男孩子说道,“不过我现在仍然受着诺言的约束。”于是他就一五一十把自己如何被人捉住,和那个名叫克莱门特·拉尔森的人并没有释放他,他就离开了斯康森的全部经过都告诉了老鹰。

可是老鹰仍旧不打算放弃自己的计划。“听我说,大拇指儿,”他说道。“我的强有力的双翅可以驮载你到天涯海角,我的锐利的双眼可以发现你想找的任何东西。你把那个你对他发下誓言的人的模样告诉给我听。我自会设法找到他,并且把你送到他那里去!然后你再说服他让你得到解脱,那不就两全其美啦。”

男孩子对老鹰的这个建议十分满意。“我看得出来,高尔果,你那么聪明,真不愧是阿卡那只聪明的鸟亲自培养出来的,”他说道。随后,他把克莱门特·拉尔森的音容笑貌仔细说了一遍。他还补充了一句,他在斯康森听人说起,那个小矮个提琴手是赫尔辛兰人。

“那么我们就从林格布到麦朗湖,从斯杜尔山到洪兰德半岛,把赫尔辛兰统统都找遍,”老鹰说道,“等不到明天天黑,你就可以同那个人见面啦。”

“嘿,那你可是有点空口说大话啦,”男孩子似信非信地说。

“要是我连这点区区小事都办不到,那我就是一只糟糕透了的老鹰,”高尔果回答说。

高尔果和大拇指儿从埃可夫卡雷比动身,他们已经成了好朋友,男孩子从这时候起可以坐在老鹰的背上飞行了。这样,他又可以看得见身底下他飞过的地方的景色了。在他被紧紧地抓在鹰爪子里飞来飞去的时候,他对身底下的一切什么都没有看见。不过,对他来说看不见景色倒也不见得是一桩坏事情,因为倘若他知道了那天早晨他飞越过的是乌普萨拉的古墓、安斯特尔比大铁厂、丹纳姆拉银矿和安比胡斯古代王宫,而他竟未能瞧见一眼,那他一定会心里难过的。

老鹰驮着男孩子风驰电掣地飞过耶斯特雷克兰。这块地方的南部没有什么引人瞩目的景色,那里是一望无际的平川田野,几乎到处都有一簇簇杉树林。可是从这里朝北去,沿着达拉那省边界到波的尼亚湾之间却横亘着一条景色秀丽的地带,那里山峦起伏,重蟑叠翠,到处长满了茂密的针叶林,更有水面着镜的湖泊和汹涌湍急的河流间杂其间,使得湖光山色相映成趣。白颜色的教堂四周麇集着人口稠密的村落。公路和铁路交叉纵横。树木葱茏,草坪如茵,幢幢农舍掩映其中,花园里各色鲜花争妍斗艳,散发出阵阵令人欲醉的幽香,这真是一个令人流连忘返的美丽地方。

河流两岸有好多座大钢铁厂,就像他曾经在大矿山区见到过的那样。它们之间相隔的距离几乎差不多,一长串延伸到海边。海边有一座大城市,城里充满了白颜色的建筑物。在这片建筑物群的北面又是一大片黑黝黝的森林。不过森林底下覆盖的不再是平地,而是高山崇岭和深峡大谷,就像波涛起伏的大海一样。

“哈,这块地方别看它穿的只是杉树枝织成的裙子和花岗岩做成的衬衫,”男孩子暗自比喻着,“可是腰里却围着一条无价之宝的贵重腰带。那些碧波荡漾的湖泊和鲜花盛开的草地是腰带上刺绣出来的花纹,那些大钢铁厂就是腰带上缀着的一串宝石,而那座有成排成行房屋,还有宫殿和教堂的城市就是腰带上的扣环。”

他们在北面的森林地带上空飞行了一段之后,老鹰高尔果降落在一个光秃秃的山顶上。男孩子跳到地上的双脚一站定,老鹰便说道:“在森林里有野味可以猎取。我相信,我只有去追逐捕猎一阵子,才能忘却自己曾经被擒住的滋味和真正享受一番自由。我离开你一会儿,你不会害怕吧?”

“说哪儿的话,我还不至于那样胆小,”男孩子一口答应说道。

“你可以随便到各处走走,只消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到这里就行啦,”老鹰说完之后就冲入云霄。

男孩子坐在一块石头上,痴呆呆地环视着四周光秃秃的岩石和大片的森林,一种孤单寂寞和遭受抛弃的感觉袭上了他的心头。可是他坐了不大一会儿功夫,耳边就传来下面森林里发出来的阵阵歌声。他往下一望,看见树丛之中有什么耀眼的东西在晃动。过了一会儿,他看清楚那是一面蓝底黄十字的国旗,他从听到的歌声和嘻嘻哈哈的嬉笑声里断定,那是一支人数不少的队伍,最前面是旗帜开路,后面一大群人排着队行进。可是要看清楚那支队伍是什么样的人,却还要等一会儿功夫才行。那面旗帜沿着山间羊肠小道曲折拐弯,迤逦前进。他坐在那里,急不可耐地想要知道那些打着旗帜的是什么人,他们究竟要到哪里去。他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些人径直朝着他坐的那个山头走过来了,因为这里是一片空荡荡的荒山野岭。然而,他们当真来了,那面国旗从森林边上显现出来,后面的人群顺着那面旗帜引领的道路蜂拥地走了过来。这山头上立刻人声鼎沸,热闹起来,这一天要看的东西真叫人目不暇接,所以男孩子过得很开心,一点也不觉得烦闷。

植树节

老鹰高尔果把大拇指儿放下的那个开阔山峁上,十年之前曾经发生过一场森林火灾。那些已经烧成木炭的巨大树木早就被斫下来送走了。面积广阔的火场地带的边沿上,同没有遭到过火烧的森林相接连的地方又开始长出了灌木萝蔓。但是火场的大部分地方仍旧是怵目惊心,惨不忍睹,一片凄惨荒凉。残存在岩石之间的焦黑的树桩证明了以前这里有过数不清的几人合抱、树冠参天的大树,然而现在却连一棵小树都没有从地里钻出来。

人们常常怀疑,难道山峦的植被破坏之后,果真要那么长的时间才能够重新长出村来吗?可是他们没有想到,一场森林大火过后那里的地面完全被焙干,连一点点湿润潮气都没有了。那里不单是树木都过火烧焦,而且连石铺花、蔓越橘和苦鲜等等地面上常青灌木萝蔓也统统被烧死了。甚至于覆盖在岩石层上的土壤也烘焙得像灰粒一般干燥松散。只消有阵风吹来,那些土粒就会像龙卷风似的旋转着刮人空中,而这一带地势高峻,常常有大风,所以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土壤都被风刮跑了。雨水自然也推波助澜,把土壤冲刷掉不少。这样风吹雨淋,整整十年下来,这一带岩石裸露,寸草不长,人们几乎真的可以相信,哪怕到了世界末日来临之时,这里也照样是光秃秃的一片。

可是这一年初夏的一天,发生过森林大火的那个教区的所有孩子们都集合在学校校舍前面,人人肩上扛着一把铁镐或者铁锹,手里拎着食品袋子。他们全都到齐了之后,就排成一列长队朝森林走去。前面是一面国旗开路,男女教师走在队伍的两边,队伍后面跟随着几个森林看守人和一匹拉着松树苗和杉树籽的马匹。

这支队伍并没有在靠近居民区的桦树林里停下脚步。他们自然是不会停下来的,而是径直朝向荒山野岭进发。他们顺着通向夏季放牧场地的山路朝前走。有几只狐狸惊奇地从洞穴里探出脑袋来。想瞅瞅这一大群究竟是什么样的牧人。这支队伍走过从前一到秋天就炭窑林立的旧烧炭场,那些交嘴雀不禁扭动它们如钩一般的弯嘴喙,相互打听这些钻向深山老林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烧炭工。

那支队伍最后来到了那一大片被大火烧得精光的山地。遍地的岩石都光秃秃地裸露着,过去密密麻麻攀缘在石头上面的藤蔓都荡然无剩了。大块岩石上的美丽的银针苔薛和白颜色地衣都踪迹沓然了。石头罅隙里和低洼处潴着的一汪汪黑色积水四周也见不到酢浆草和马蹄莲。地面裂痕和石块之间尚存在的零星泥土上也见不到蕨类植物,什么七瓣莲啦,什么鹿蹄草啦,凡是能够点缀森林地面的绿色的、红色的、轻盈娇嫩的植物统统都见不到啦。

教区里的孩子们来到这里,那大片灰沉沉的山地似乎被一道光明所照亮。这里顿时又充满了欢笑和愉悦,有了新鲜气息和孩子们笑靥的玫瑰色。这里又有了青春和生气。也许这些孩子们果真能够使得这块被遗弃的可怜地方重新焕发出蓬勃的生机来。

孩子们休息一下和吃了点东西以后,就拿起铁镐和铁锹开始动手干活。森林看守人教他们怎样挖坑栽种。于是他们就在凡是能找得到点泥土的地方都种上了树苗。

孩子们一边把一株又一株树苗栽种下去,一边自以为十分内行地高谈阔论起来。他们谈到那些被他们种下去的小树将会把土壤固定住,不会再因刮风而流失。不仅如此,树底下还会积聚起更多的泥土,而树林结籽又会落在土里生根发芽。如此周而复始,繁衍生长,用不了多少年他们就可以到这里来采撷覆盆子和蔓越橘。他们现在种下的小树苗会渐渐长成大树,人们可以用这些木材来建造大楼或者造大船。

不过,孩子们讲得也有道理,倘若不是趁现在地面上的沟坑里还有点泥土的时候,孩子们及时来种上树木的话,那么剩下的那点泥土也会被风刮跑,被雨水冲走的。到那时候,这片山上就再也培育不成大片的森林了。

“就是嘛,亏得我们来植树啦,”孩子们都自豪地说道,“要是再晚那就不行啦。”他们都觉得自己是举足轻重的。

孩子们在山上种树,他们的父母亲都在家里忙碌着各自的活计。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就心神不宁起来,惦念着那些孩子们究竟干得怎么样了。虽说孩子们去种树多半是去野外散散心,不过大人们去看看他们干活倒也不失为一件有趣的事情。就这样,各家的父母亲都不约而同地朝着荒山野岭走了过来。在通往夏季放牧场的山间小路上,这些孩子们的家长不期而遇,他们原本很熟,大多是左邻右舍,碰见了自然十分高兴。

“哦,你们也是到森林大火的火场去?”

“是呀,我们正是朝那里去。”

“是去看看孩子们吗?”

“不错,去看看他们干得怎么样啦。”

“嘿呀,他们不过是到野地来玩玩罢了。”

“唔,种不了多少树的。”

“我们带了咖啡壶,这样他们能喝上点热的,否则他们一整天都只好啃干粮啦。”

就这样,孩子们的父母也都纷纷走上山来。起初,他们只是觉得那灰沉沉的山头上到处是玫瑰色的孩子脸蛋委实增光添色不少。后来他们才发觉到孩子们是在生龙活虎地干活。有些孩子栽种树苗,有些孩子挖坑埋籽,有些孩子忙着把萝蔓拔掉,免得日后把小树缠死。他们看到,孩子们干得非常认真,一个个忙得不可开交,甚至连头都不抬一抬。

那些当父亲的站着看了一会儿也手痒痒起来,于是他们也动手拔萝蔓。可是他们反倒有点手拙,好像在做游戏一般。倒是孩子们已经精通了门道,上来教他们的爸爸、妈妈该怎样拔才是,这样孩子们反而成了传授技艺的师傅。

这些大人原来是打算去看看孩子们的,结果也动手一起干活来。这块地方的气氛就更加热闹起来,孩子们的情绪也更加高昂欢快。过了一会儿,来帮孩子们干活的人愈来愈多了。

干活的人一多,山上的工具就不够用了,几个腿长善跑的男孩就被指派跑到村子里去取铁镐和铁锹。他们跑过各幢农舍的时候,那些还呆在家里的人就走出来,打听说:“怎么啦,出了什么不幸事故?”

“噢,没有,全教区的人都到森林火场去种树啦。”

“全区的老老少少都去了,我们也别再在家里呆着了。”

于是又有不少人成群结队地来到了山上的森林火灾区。他们起先是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看热闹,可是过了不久自己也忍不住动手干起活来。因为在这阳春丽日,来撒种栽树是极妙的享受。想到种子会发芽成长,破土而出,那真是非常有趣。而活动一下筋骨,干点体力活则更令人感到其乐融融。

那些栽种下去的树苗渐渐会长出一些细枝嫩叶来,然而不仅仅是如此而已。有朝一日它们会长成树干高大、华盖若亭的参天大树。他们流汗干活,不单是为了这个夏天这里能重新披上绿色新装,而且是为了今后多少个年代这里青木繁茂。正是由于他们今天的辛勤栽种,日后这里就可以听得见昆虫的鸣叫、鸫鸟的歌唱和松鸡的嬉戏,乃至看得到这大片荒野重新复苏,获得生命。这样,他们也就通过自己的劳动给子孙后代树立起了一座丰碑。要知道,他们原本会留给后代一座光秃秃的荒山,然而现在子孙们将会得到一座浓荫连绵的大森林。在子孙后代想起这桩事情的时候,他们不能不感叹万千地缅怀起他们的祖先,想到他们的祖先是何等善良和卓有见识的人,他们便不会不怀着尊敬和感激的心情思念起他们的祖先前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