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停,贝尔纳又说,帕希昂斯的哲学生涯的故事是由今人撰写的;对于那时的人遇到加佐塔楼的巫师时得到的截然不同的印象,我很难再去回想。不过,我要竭力忠实地重温我的记忆。

这是一个夏日的傍晚,好几个农民孩子陪伴我用诱鸟笛捕鸟,归来时我头一回经过加佐塔楼。当时我约莫十三岁,我与同伴相比个儿最大,身体最强健,我还对他们滥施领主特权的威势。私下里说说,这是一种亲切和相当古怪的礼仪的混合。有时,当他们打猎的兴趣和一天的疲劳超过了我时,我不得已向他们的意见让步,我已经学会像专制者那样相机行事,免得好像不得已而为之;但我看准机会报复,不久我便看到他们听到我家可恶的名字就怕得发抖。

夜幕降临,我们兴高采烈地走着,吹着口哨,用石块击落花揪,模仿鸟儿的叫声,这当儿,走在头里的人猛地站住,倒退几步,声称他不想走通往加佐塔楼的那条小路,而要穿过树林。其他两个表示附议。第三个人反对说,如果离开这条小路,会有迷路危险,黑夜已在眼前,狼群就要出没。

“啊,坏蛋!”我用王子的声调喊道,一面推搡向导,“沿着小路走,你别干蠢事了。”

“我不,”孩子说,“刚才我看到巫师在他的门口念念有词,我不想整年发烧。”

“得了!”另一个孩子说,“他对大家并不凶。他不对孩子们使坏;只要安安静静地经过,不对他说什么,他又会对我们怎样呢?”

“噢!这不错,”第一个孩子说,“没有旁人就好了!……可是贝尔纳先生跟我们在一起,我们肯定要换上魔法。”

“这是什么意思,傻瓜?”我举起拳头喊道。

“这不是我的过错,大人,”孩子又说。“这老瘦鬼不喜欢老爷先生,他说过,他希望看到特里斯唐先生和他所有的孩子被吊死在同一枝头上。”

“他说过这话?好!”我说道,“往前走,你们看吧。谁爱我就跟我走;谁离开我就是胆小鬼。”

我的两个同伴出于虚荣心,愿意跟着走,其余的装出仿效他们,但走了几步,他们都溜了,钻进矮树林。我继续大模大样地往前走,由我的两个追随者护驾。小西尔万走在头里,从老远一看到帕希昂斯,便脱下帽子;我们走到帕希昂斯跟前时,尽管他低着头,好像压根儿没注意我们,这孩子却惊恐不已,用哆嗦的声音对他说:

“晚安,帕希昂斯大爷!”

巫师从沉思中醒过来,就像惊醒的人那样战栗了一下。我看到他黧黑的脸半露在浓密的花白胡子中,流露出一丝激动。他的大头完全秃顶,光溜溜的脑门同浓密的眉毛恰成对照,眉下圆圆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闪闪发光,活像夏末透过泛白的叶子所见到的景象。他个子矮小,阔肩,身材长得像个角斗士。他穿着破衣烂衫,浑身污秽却显出傲气。那张脸又短又不起眼,活脱脱像苏格拉底的脸,即使天才的火花在他轮廓十分鲜明的脸上闪烁,我也不可能看出来。他在我眼里仿佛是一头猛兽,一个龌龊的动物。仇恨攫住了我,我决意要报复他对我的姓氏所作的冒犯,我把石块放在弹弓里,不作任何警告,便使劲弹了出去。

石块飞出去时,帕希昂斯正在回答孩子的致意。

“晚安,孩子们,上帝与你们同在……”他对我们说,这当儿,石块从他耳边呼啸而过,击中帕希昂斯饲养的一只猎头鹰,它一直给帕希昂斯带来快乐,随着黑夜来临,总在爬满门楣的长春藤上醒来。

猫头鹰发出一声尖叫,血淋淋地跌落在主人脚下,他回以一声怒吼,愤怒和惊讶得愣了几秒钟。他陡地从地上捡起暴动着的受伤的鸟,提着鸟脚朝我们走来,用雷鸣般的嗓音叫道:

“你们这些混蛋,是谁弹出这块石头?”

我那走在后面的同伴一阵风似地逃走了;但西尔万被巫师的大手抓住,双膝跪倒在地,以圣母和贝里的保护神圣女索朗日的名义赌咒,他对鸟儿的受害毫无责任。我承认,我非常想让他摆脱困境,跑进树林。我原本期待看到的是一个赢弱的老行吟歌手,没想到落在一个强壮的敌人手里;但骄傲留住了我。

“如果这是你,”帕希昂斯冲我瑟缩发抖的同伴说,“那就让不幸降临到你身上,因为你是一个可恶的孩子,你将成为一个心术不正的人!你干了一件坏事,你使一个从没损害过你的老人难过,却自得其乐,而且你干得卑鄙怯懦,偷偷摸摸,一面还对他彬彬有礼地道晚安。你是一个骗子,一个卑劣的家伙;你夺走了我与社会的惟一联系,我惟一的财富,却幸灾乐祸。愿上帝不让你活下去,如果你继续这样干的话。”

“噢,帕希昂斯先生!”孩子一边合十一边叫道,“别诅咒我,别给我念魔法,别让我得病;这不是我干的!如果是我,那就让上帝毁灭我!……”

“如果不是你,那么是这个!”帕希昂斯揪住我的衣领说,把我摇得像连根拔一株小树那样。

“是的,是我,”我傲岸地回答:“你要是想知道我的名字,那么记住,我叫贝尔纳-莫普拉;一个平民敢动一个贵族,那就该死。”

“死!你,你居然要我死,莫普拉!”老人叫道,愤怒和惊讶得发愣。“如果像你这样一个毛孩子都有权威胁像我这把年纪的人,那么上帝是干吗的?死!啊!你真是一个莫普拉,果然是龙生龙,风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你这被诅咒的狗!说什么要别人的命,至少先生出这号人来!死,我的狼息子?你知道该死的正是你,并不是由于你刚才干的坏事,而是由于你是你父亲的儿子和你叔叔们的侄子吗?啊!我很高兴把莫普拉家的一个人捏在手心里,而且知道一个贵族混蛋是否同一个基督教徒有同等分量。”

与此同时,他将我从地上提起,仿佛提一只野兔那样。

“小家伙,”他对我的同伴说,“回家去吧,别害怕。帕希昂斯对你这样的人不发火,他原谅他的兄弟们,因为他的兄弟们像他一样无知,不明白自己在干些什么;而一个莫普拉,你看,会读会写,却更加凶恶。走吧……不,你留下,我想让你平生有一次看到一个贵族换上一个平民的鞭子。你就会看到的,我请你不要忘掉,小家伙,而且告诉你的父母。”

我气得脸色刷白,牙齿在嘴里都要咬碎了;我作起绝望的抵抗。帕希昂斯以惊人的镇定,用一根枝条把我绑在树上。他只消用长满朕胆的大手摆弄我,便能把我像芦苇一样折弯,可是我虽然年幼,却非常坚强有力。他把猫头鹰挂在我头顶的一根树枝上,鸟血往我身上滴,恐惧袭上我心头;那时有一种常用的体罚,用咬惯猎获物的猎狗去执行,我的头脑被狂怒、绝望和我同伴的叫喊搅得乱糟糟,开始以为要施行可怕的巫术;不过,我想,倘若他把我变成一只猫头鹰,那么,我要忍受他加于我的体罚就会轻得多。我威胁恫吓他也是枉然,赌咒发誓要报仇同样无用,我的小伙伴白白地跪在那里苦苦哀求:

“帕希昂斯先生,以上帝之爱和自珍自重的名义,别让他受苦了;莫普拉家的人会杀死您的。”

他耸耸肩笑了起来,抓起一把拘骨叶冬青抽打我,我得承认,打得并不狠,只是叫人丢脸;因为他一看到我流出几滴血,便住了手,扔掉树枝,我甚至从他的面容和声音里注意到一种突变,仿佛他后悔自己的严厉。

“莫普拉,”他对我说,双臂抱在胸前,盯着看我,“你受到了惩罚,你受到了侮辱,我的贵人,这对我已经够了。你看,我只要一动指头夺走你的呼吸,将你埋在我门口的石头下,便能阻止你损害我。谁会想到要来帕希昂斯先生家里寻找你这个漂亮的贵族子弟呢?你看,我不爱复仇,因为一听到你发出痛苦的喊声,我就住了手。我不爱使人痛苦,我呀,我不是一个莫普拉。你亲身体验一下受害者的滋味,对你有好处。但愿这能使你厌恶你们家父子相传的刽子手职业!晚安,你走吧,我不再恨你,仁慈的上帝的正义得到了满足。你可以叫你的几个叔叔把我置于烤架上;他们会狠狠咬上一口,吞下一块肉,而肉会在他们的喉咙里复生,闷死他们。”

他捡起死猫头鹰,阴郁地注视着,说道:

“一个农民的孩子不会干出这种事。这是贵族在寻欢作乐。”

他退到门口,发出节庆日子才发出的欢呼声,这正是他绰号的那两个字:

“耐心,耐心!

据善良的妇女说,在他嘴里这是一种呼神唤鬼的咒语,每次听到他这样喊时,冒犯过他的人都遇到不幸。西尔万画个十字驱鬼。可怕的语声在帕希昂斯刚进入的塔楼穹顶下回响,门随即对着他砰然关上。

我的伙伴急于溜走,差点儿扔下我,不给我松绑。刚一走远,他便对我说:

“画个十字,为了仁慈的上帝的爱,画个十字!如果您不愿画十字,您就得中邪:我们在路上会被狼群吃掉,或者会遇上猛兽。”

“傻瓜!”我冲他说,“真有你说的!听着,你要是晦气,对不管是谁提起刚才发生的事,我就扼死你。”

“唉!先生,干吗这样?”他又天真又狡黠地说,“巫师吩咐我,告诉我的父母。”

我举起胳臂要打他,可是我没有力气。我刚才的遭遇使我气愤得说不出话来,几乎晕倒在地,西尔万趁机溜走了。

待我恢复过来时,孑然一身,我不熟悉瓦雷纳这一带;我从没到过这儿,这一带荒凉得可怕。整个白天我曾看到沙土上有浪和野猪的足迹。如今黑夜已经笼罩大地;我还要走两法里,才能到达莫普拉岩。每扇门一定都关闭了,吊桥也已升起;倘使我九点以前到达不了,就会受到枪击。不消说,由于不认识路,我不可能一小时走两法里。可是,我宁愿死一千次,也不愿向加佐塔楼的居住者要求栖身之地,哪怕他会欣然同意。我的自尊比我的肉体受到更多的伤害。

我东奔西突。小径弯弯曲曲,纵横交错。我从一片围上篱笆的牧场来到平原。小径消失了。我随意穿过篱笆,来到一片田野。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即令在白天,也没有办法穿过斜坡上围满荆棘的小田庄。临了,我见到灌木,然后是树林,我的恐惧已稍为平复,这时又升起;实话说,我吓得要死。我往常被训练得像条猎犬一样骁勇,在别人眼皮底下能泰然自若。我受到虚荣心的熏陶,有人在场时非常大胆;但独自待在漆黑的夜晚中,又累又饿,尽管一点儿不想吃,刚才的激动搅得我心烦意乱,确信回家时叔叔们会打我,却又一心想回家,仿佛在莫普拉岩能找到人间乐园,我在难以描述的烦恼中一直游荡到天明。狼嗥幸亏在遥远的地方,但不止一次震响我的耳鼓,使我的血冻结在血管里;似乎我的处境实际上还不够玄乎,我受到打击的想像力又对这种处境加上千百种怪诞的图景。帕希昂斯被人看作一个狩狼者。你们知道,这可是在任何地方都受到信任的通鬼神的专长。于是,我想像到这个恶魔般的小老头在一群饿狼的簇拥下出现,他本人的脸也扮成半个狼脸,穿过矮树林追逐我。好几次兔子从我胯下窜过去,我惊得险些翻倒在地。由于我拿准没有人看见,便拼命画十字;虽然我装出不信神,内心深处却必然因恐惧而变得十分迷信。

最后,天亮了,我才回到莫普拉岩。我在堑壕里等候大门打开,溜进房间,没让人看见。恰好大家并没有持续不断地关心我,我一夜不在没人注意到;我在楼梯上遇到若望叔叔,告诉他我刚刚起床;这一招成功了,我躲到马厩顶上投送饲料的洞口里去睡了整整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