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向我的仇敌报复轻而易举;各方面情况都促使我这样做。帕希昂斯对我家的恶言秽语已经足够了,甚至用不着提起对我人身的侮辱,而这一点我瞒着不敢实说。我只消一透露,七个莫普拉一刻钟后便会骑上马,沉醉于对这样的人杀一儆百的行动中:他没给他们缴纳过租金,吊死他以儆效尤,他们觉得再好不过。

事情并没有走得这么远,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要求八个人对一个人复仇,对此我感到难以抑制的反感。我正要这样做的时候(我恼怒时,曾经下过决心),连我自己也说不清和解释不了的正直本能控制住我。或许帕希昂斯的话不知不觉在我脑子里产生一种有益的羞耻感。或许他对贵族正确的咒骂,使我看到某些正义的思想。一句话,或许我至今看作虚弱和怜悯的行动,自此暗暗地开始显得较为庄重,不那么可鄙。

不管怎样,我保持沉默。我仅仅殴打西尔万,惩罚他把我扔下,逼他对我的不幸遭遇守口如瓶。这痛苦的记忆蛰伏起来,将近秋末,有一次我同西尔万在树林里游荡。这个可怜的西尔万十分眷恋我;尽管我很粗暴,只要我一离开宫堡,他就总是跟在我屁股后面。他保卫我,反对他所有的伙伴,认为我只不过有点爱冲动,却一点儿不凶。正是人民大众温和忍让的心灵造成大人物的傲慢和粗野。我们正在捕捉百灵鸟,我穿术展的侍臣总是在前边探望,这时朝我走来,这样说:

“我瞧见驯狼的人同捕捉鼹鼠的人来了。”

这个警告使我浑身战栗。但我感到有种愤恨在我心里起反作用,我径直迎着巫师走去,兴许因为他的同伴在场而有点放心,这是莫普拉岩的一个常客,我设想他应该尊敬我和帮助我。

那个捕捉鼹鼠的人叫马尔卡斯,以捕捉石貂、黄鼠狼、老鼠和其他危害居民和当地农田的野兽为业。他的手艺不仅使贝里地区受益,每年,他都周游拉马尔什、尼韦尔内、利穆散和圣通日,独自一人行走在心地善良的人都欣赏他的才能的地方;无论在古堡,还是在茅屋,处处他都受到款待,因为这门职业总是卓有成效,在他的家族中,从父亲到儿子都以诚实为本,他的后代莫不如此。他有蛰居的地方,这门手艺一年到头都有保证。他走南闯北像地球旋转一样有规律,可以看到他在确定的时期重新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前一年,他就是由同一条狗和同一把长剑陪伴在身,经过此地的。

这个人物就其类型来说,同巫师帕希昂斯一样令人感兴趣,而且更加滑稽。这个人爱发火,忧郁,高大,干瘦,骨骼突出,动作缓慢,举止庄重,喜欢思索。他沉默寡言,用单音节回答问题;可是,他从不逾越绳规尺矩,礼节周到,只说几句话,便将手举向帽尖,以表示谦恭。是他的性格使得他这样?还是在浪迹四方的生涯中,担心出言不慎而失去众多顾客中的几个,才使他采取这种明智的保留态度?别人一无所知。他能在家家户户留宿,白天能走进家家的谷仓,傍晚能在每家厨房的炉火旁占个位子。他无所不知,尤其因为他沉思凝想的神态使人在他面前十分随便,而且他从来不会将这一家的事搬到另一家去。

要是您想知道这个人物给了我多么强烈的印象,我会告诉您,我见过我的几个叔叔和我祖父煞费苦心才能让他说话。他们想从他那里知道他们仇恨和嫉羡的对象,圣赛韦尔堡中的于贝尔-德-莫普拉先生家中发生的事。尽管堂马尔卡斯(人们称他为“堂”,是觉得他的举动和傲气像个破产的西班牙贵族),我说,尽管堂马尔卡斯在各个方面都是难以捉摸的,但“强盗”莫普拉一家总是不放过机会,进一步哄骗他,希望从他那里掏出一些有关“大头棒”莫普拉的情况。

谁也无法知道马尔卡斯对任何一件事的态度;目光短浅的人设想他不屑有想法。而帕希昂斯却好像被他迷住,竟至于能陪伴他周游几星期,这就使人猜想,他神秘的模样中蕴含魔术,而不仅仅是他的长剑和灵活的狗神奇地使鼹鼠和黄鼠狼就范。人们悄声地谈论仙草,他用仙草使多疑的野兽出洞,落入陷阱;人们只觉得这种魔法不错,没去想他会用来犯罪。

我不知道您是否看过这类狩猎。它饶有兴味,尤其在放草料的阁楼里,人和狗一齐爬上楼梯,以惊人的迅速敏捷地在木板上奔跑;狗嗅着墙洞,司猫的职责,埋伏起来,追逐猎物,直到落入猎人的长剑下;猎人乱戳草捆,用长剑穿透敌人:这一切,堂马尔卡斯庄重地大模大样地指挥并完成,我敢担保,既很奇特,又饶有趣味。

待我看见这个忠实的朋友时,我以为可以冒犯一下巫师,便大胆走近去。西尔万赞赏地瞧着我,我注意到,帕希昂斯没料到我会如此大胆。我假装走近马尔卡斯,同他说话,以便冒犯我的敌人。他看到这情景,轻轻拉开捕捉鼹鼠的人;他将沉甸甸的手按在我头上,心平气和地对我说:

“最近您长大了,我漂亮的先生!”

我的脸涨红了,我轻蔑地后退,冲他说:

“小心你的所作所为,粗坯,你该记得,要是你还有两只耳朵,完全是因为我发慈悲。”

“我的两只耳朵!”帕希昂斯苦笑着说。

他暗示我家族的绰号说:

“您想说我的两个腿弯吧①?耐心!耐心!平民要割断的既不是贵族的腿弯,也不是他们的耳朵,而是他们的头颅和钱袋,这日子也许不远啦……”——

①jarrets(腿弯)同coupe-jarrets(强盗)的后半个字相同。

“别说了,帕希昂斯先生,”捕捉鼹鼠的人用庄重的口吻说,“您不要用哲学家的口气说话。”

“言之有理,”巫师回答,“说实在的,我不知为什么跟这个小男孩抢白。他本该叫他的叔叔们把我砸个稀巴烂;夏天我曾鞭打过他,因为他对我干了一件蠢事;我不知道他家里出了什么事,但莫普拉一家却失去了一个作践邻居的好机会。”

“你这个乡下佬,”我冲他说,“要知道一个贵族总是光明磊落地复仇;我不愿让强过你的人惩罚你对我的侮辱;你等上两年,我许诺亲手将你吊在我认得的那棵树上,就是加佐塔楼门前那棵树。倘若我做不到,我情愿不做贵族;如果我轻饶了你,我愿意被人家喊做驯狼的人。”

帕希昂斯露出微笑,骤然间他变得严肃起来,对我深深瞥了一眼,这一眼使他的面容变得异常动人。然后,他转向捕捉黄鼠狼的人,说道:

“真奇怪,这家人身上有某些东西。请看最凶狠的贵族:他比我们当中最勇敢的人在某些方面更有胆量。啊!这非常简单,”他自言自语地添上说,“他们从小这样长大,而我们呢,人们对我们说,我们生来是为了服从……要耐心!”

半晌他保持沉默,然后从沉思中醒过来,用又和蔼又挖苦的声调对我说:

“您想吊死我吗,茅草老爷?多喝点汤吧,因为您还不够高,摸不到吊我的树枝;至今……也许日子还远着呢。”

“说得不中听,说得不中听,”捕捉鼹鼠的人严肃地说,“得了,讲和吧。贝尔纳先生,原谅帕希昂斯吧;他是个老家伙,是个疯子。”

“不,不,”帕希昂斯说,“我希望他吊死我;他有理由,我欠着他这一条,说实话,或许这会比预料的来得快。别太急于长大,先生,因为我急于比自己希望的老得快些;既然您十分勇敢,不愿攻击一个无法自卫的人。”

我叫道:“你对我可是使出了蛮力气!难道你没对我使过蛮吗?说呀!难道这不是怯懦的行为吗?”

他做了一个惊讶的手势,说道:

“噢!孩子们,孩子们!瞧这议论是多好呀!真理出在孩子们口里。”

他沉思默想,念念有词,走开了,仿佛他有这种习惯。马尔卡斯冲我脱掉他的帽子,用冷漠的声调对我说:

“他错了……得讲和……请原谅……休息吧……再见!”

他俩消失了,我跟帕希昂斯的交往到此为止,要等到很久以后才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