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五岁上祖父去世了;他的死在莫普拉岩丝毫没有引起哀伤,却引起真正的沮丧。他是统治那里的一切坏事的主脑人物,不消说,在他身上有比他的儿子们更残忍,却没那么卑劣的东西。他死后,他的胆量使我们获得的那种光荣也随之消失。他的孩子们迄今为止遵守他的规矩,变得越来越纵酒堕落。而出门劫掠每天都变得更加危险重重。

除了同少数我们给以优待,对我们忠实的朋友来往以外,我们变得日益孤立,一筹莫展。由于我们的肆虐,周围一带满目荒凉。我们造成的恐怖日益扩大我们周围的破败景象。必须跑得更远,到平原边上去胡作非为。我们在那里没占到便宜,我的叔叔洛朗最为大胆,在一次小遭遇战中受了重伤。必须寻找其他办法。若望提出了建议。这就是乔装打扮,混进集市,巧妙地偷窃。我们从强盗变为小偷,臭名昭著的名声越来越坏。我们跟省里所有有污点的人建立了默契,通过彼此私下效力,我们又一次逃脱了贫困。

我说我们,是因为祖父死后,我开始属于这帮强盗中的一员。他曾向我的请求让步,让我参加他发起的最后几次行动。人对您实话实说,您面前是一个于过强盗勾当的人。对此的回忆人毫无悔恨,正如在将军麾下参加过战役的士兵那样。我觉得依然生活在中世纪。对我来说,成文法律的效力和智慧是一些缺乏意义的话。我感到自己勇敢有为;我参加战斗。说真的,我们的胜利成果常常使我脸红;我不享用这些战果,以此洗去罪责,至今我高兴地回想起,我帮助过不止一个倒地的受害者站起来逃走。

这种生活以其激烈、危险和疲乏使我目眩神迷,使我摆脱心中油然而生的痛苦沉思。此外,它使我免受若望随即而来的虐待。我祖父死后,我们这帮强盗因另一种武功变得等而下之,我又落入可憎可厌的统治之中。我生来不习惯欺骗讹诈。我不仅流露出憎恶,而且对这种新玩艺儿表现出毫无能耐。他们把我看作一个没用的成员,又开始用恶劣的手段对待我。倘若他们担心我归顺社会,变成一个危险的敌人,就会驱逐我。他们既抚养我,又担心我出事,他们常常故意(我早已觉察)向我寻衅,逼我署骂扭打,想以此摆脱我。这是若望的意见,而安托万还保留一点特里斯唐的毅力和家庭平等观念,发表意见说,我不是那么有害,而是有用。我是一个好士兵,到时候可能需要有人助他们一臂之力。我也可以学会欺骗;我很年轻,也很无知;要是若望愿意待我和气些,使我的命运不致那么不幸,特别是让我看清我真正的处境,告诉我,我归附社会便会完蛋,我一出现在大庭广众中,便会立即被处以绞刑,我的倔强和骄傲兴许会在获益和需要面前屈膝让步。在摆脱我之前,至少应尝试一下。安托万总结自己的长篇大论说:

“因为我们去年是十个莫普拉;父亲死后,如果我们杀掉贝尔纳,我们就只剩八个人。”

这篇议论占了上风。他们把我从地牢里放出来,我在那里已经苦熬了几个月;他们给我新衣服;换掉我的旧枪,给我一直想要的漂亮马枪;给我说明我在社会上的处境;吃饭时给我倒上美酒。我答应思索一下,这期间,我因无所事事和以前打家劫舍时没有过的狂饮滥喝,变得有点更粗鄙了。

但是,囚禁使我留下阴郁的印象,我暗地里发誓,宁愿抛头露面,在法国国王的土地上迎接一切可能发生的事,也不再忍受虐待。惟有可恶的荣誉观使我留在莫普拉岩。显而易见,暴风雨聚集在我们头顶上。农民们满腹怨言,尽管我们竭尽所能,同他们拴在一起;独立的理论无声无息地潜入他们之中;我们最忠实的仆人倦于拥有面包和丰盛的食物,他们要钱,而我们没有。好几次法院严肃地勒令我们向国家交纳税金;我们的债主也同国王的差官和反抗的农民汇合到一起,这一切形成一种灾难,威胁着我们,恰似普勒马丹的领主不久前在当地成为受害者的那次灾祸。①——

①普勒马丹的领主在当地留下了回忆,这回忆使莫普拉的故事不致招来夸大的责难。这里不必描述作为这个疯狂的人生活特点的淫邪凶残和折磨人的巧妙手段,它们把贝里地区封建的强盗传统延续到旧王朝的末日。人们围攻他的宫堡,经过顽强抵抗,他被抓住绞死了。好几位至今健在,年龄并不很老的人认识他——原注

我的叔叔们曾经长久谋划,加入到这个土豪的抢掠和抵抗行动中去。正当普勒马丹眼看就要落入他的敌人之手,他向我们许诺,如果我们去援助他的话,他就把我们当作朋友和同盟者接待,这时我们获悉他的败北和悲惨结局。我们时刻处于戒备之中。必须离开此地,或者设法度过这生死攸关的危机。有的建议采取前一个主意,另外的坚持遵循父亲临危时的嘱托,要埋身在塔楼的废墟之下。他们认为一切逃跑或妥协的主意都意味着胆小怯弱。担心遭到这样的谴责,或许有点本能地喜好危险,使我仍然呆下去;但我对这种可憎的生活的厌恶潜伏在心中,时刻准备猛烈地爆发出来。

有一晚,我们大吃一顿,一直留在席上,不断狂饮滥喝和闲聊,天知道谈的什么,用的何种污言秽语!天气恶劣,透过一个个隔开的窗户,传来大厅的石子地上潺潺的流水声,风雨摇撼着旧墙。夜晚的风透过穹顶的裂罅,呼呼地吹,使树脂火炬的火焰摇曳不定。席间,他们无情地取笑我的所谓美德,把我不与妇女接触的态度看作禁欲,尤其是这一点,他们利用我的难为情,把我往坏里去逼。我一面抵挡这些粗俗的嘲弄,以牙还牙,一面狂饮,我动辄便激动起来的想像力如醉如狂,我自诩在带到莫普拉岩的第一个女人身边,将比我任何一个叔叔都更加大胆,并得到成功。这个挑战在哈哈大笑中被接受了。电闪雷鸣回答了这魔鬼般的快乐。

骤然间,狼牙闸门处响起号角声。一切回复到静寂中。莫普拉家互相用号声呼应和打招呼。我的叔叔洛朗整天不在,他在要求进来。我们疑神疑鬼,以致都像是成了狱卒和我们堡垒的看守人似的。若望站起身,晃动着钥匙,但他旋即一动不动,倾听号角声,号角第二次响起,表明带回掳获物,必须前去迎接。一眨眼间,个个莫普拉都手擎火炬,来到狼牙闸门,除了我,我无动于衷,醉得腿都站不稳。

“如果这是一个女人,”安托万出去时大声说,“我以父亲的灵魂起誓,她就判给你,勇敢的年轻人!我们要看看你的胆量是不是符合你的企图。”

我双肘支在桌上,陷入痴呆和不安中。

待到门打开时,我看到一个举止果断、服装古怪的女人,走了进来。我不得不强自镇定,以免神思恍惚,终于听懂其中一个莫普拉过来在我耳畔所说的话。邻近的几个领主同他们的妻子一起,参加围猎狼群,这个年轻女人的马受了惊,把她带到远离打猎的地方。奔驰了一法里左右,马儿才平静下来,她想往回走,但不认识瓦雷纳这一带,这儿的景致处处雷同,她越来越偏离方向。风雨和黑夜使她完全陷入困境。洛朗遇上了她,提出将她送到罗什莫尔堡,实际上有六法里以上的路程,他却说就在邻近,假装是那个宫堡的猎场看守人。这位贵妇接受了他的邀请。她不认识罗什莫尔夫人,她们彼此有点亲戚关系,她夸口会受到盛情款待。她从未见过任何一个莫普拉的脸孔,没想到离他们的巢穴近在咫尺。她毫不怀疑地跟着向导,由于平生未见过莫普拉岩,不管是远是近,因此她被带进我们欢宴的大厅时,毫不疑心落入了陷阱。

我揉了揉沉甸甸的眼皮,瞅着这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她的神态平静、坦率、正直,从别的女人的脸上,我还从未看到过(所有进入我们小城堡的狼牙闸门的女人,都是恬不知耻的妓女,或者是愚蠢的受害者),这时,我以为是在做梦。

我见过的仙女是在骑士传说中出现的。我几乎以为莫尔加娜和于尔阿德①来到我们家,惩恶扬善;我一时真想双膝跪地,抗议把我同我的叔叔们混在一起进行判决。洛朗对安托万迅速作了吩咐,安托万尽可能彬彬有礼地走近她,请她原谅他和他的朋友们穿着猎装。他们都是罗什莫尔夫人的侄子或堂弟,在席间等候这位非常虔诚的贵妇从礼拜堂出来,她在里面同她的传道师正在作教义探讨呢。陌生女人倾听这可笑的谎言时,天真和信赖的神态令我揪心,但我没意识到我的感受。我的叔叔若望始终是一副色迷迷的神情,待在她旁边;她对他说:——

①莫尔加娜系中世纪神话故事中的仙女,于尔同德系中世纪骑士小说中的仙女。

“我不愿打搅这位夫人;我很担心,此刻我呆在这儿会引起我父亲和我的朋友们的不安。请告诉她,我请求她借给我一匹休息过的马和一个向导,让我回到我猜想他们在等待我的地方。”

“夫人,”若望很有把握地回答,“这种天气您不能上路;这只不过推迟一会儿同寻找您的人会面。我们十个人骑术高明,备有火炬,立即分十条路线出发,跑遍瓦雷纳的各个地方。至多过两小时,您的双亲不可能不知道您的消息,过一会儿,您会看到他们到达这儿,他们会得到最好的安置。您休息一会儿,吃点滋补的东西,恢复过来;因为您浑身湿透,精疲力竭。”

她含笑回答:“如果我的不安消除了,我便会感到饿的。我会尽量吃点东西;不过用不着为我特别安排。你们已经太好了。”

她走近我支肘的那张桌子,拿起我旁边一只水果,却没看到我。我回过身来,粗鲁无耻地盯住她。她傲然地顶住我的目光。至少我是这样感觉的。后来我才知道,她并没有看我;原因是,她竭力显得平静,充满信心地对待别人的好客,只是不期然而然地面对这么多面目可憎,穿着粗俗的古怪男人,不免惶惶不安。可是她心里没产生任何狐疑。我听到我旁边的一个莫普拉对若望说:

“好!一切顺利;她落入圈套了;让她喝酒,她会聊起来。”

“等一等,”若望说,“监视着她,这事不是开玩笑的;最好在这儿进行,不要寻开心了。我去商量一下,有人来叫您,问您的意见;看着点贝尔纳。”

“怎么啦?”我霍地对他回转身。“这个姑娘不属于我吗?大家不是以祖父的灵魂起过誓吗?……”

“啊,这话不假,”安托万走近我们这边说,而其他莫普拉围住那位贵妇。“听着,贝尔纳,我遵守诺言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很简单;十分钟之内你别对这位轻佻的女人说,她不在年老的罗什莫尔夫人家里。”

“您把我看作什么人啦?”我将帽子拉到眼睛上面,回答说。“您以为我是一头畜生?等一等,您要我去取楼上祖母的袍子,打扮成罗什莫尔老虔婆吗?”

“好主意。”洛朗说。

“不过,我有话要对你们说。”若望开口道。

他对另外几个莫普拉作了示意,把他们拉到外边。他们出去时,我相信看到若望想怂恿安托万监视我,而安托万以我不理解的固执,硬要跟他们走。只留下我跟陌生女人在一起。

一时之间我晕头转向,心慌意乱,对单独相处困惑多于满意;我竭力想弄清周围所发生的神秘莫测的事,透过氤氲的酒气,想像出某些相当逼真的事,尽管完全不是这样。

对于我刚看到和听到的一切,我以这样的设想来解释:一、这个如此镇静、穿着华丽的贵妇,是一个波希米亚姑娘,我有时在集市上见过她们;二、洛朗在田野里遇到她,把她带来是为了让大伙儿开开心;三、他们悄悄告诉他,我酒醉后口出狂言,他们把他拉走,是要考验一下我追逐女人的手段,他们会在锁孔里观察我。这个想法一袭上心头,我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站起身,径直走向门边,紧紧锁上门,拉上门栓,然后向贵妇走去,决心不能让她有理由嘲笑我胆怯。

她坐在壁炉台下面,仿佛一心在烤干湿衣服,俯身对着炉火,没觉察到我的行动;可是,当我走近她时,我脸部古怪的表情令她不寒而栗。我决计一开始先抱吻她,但她一对我抬起眼睛,我就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奇怪,不能做出这种亲呢的举动。我只敢对她说:

“说实话,小姐,您十分迷人,真叫我喜欢,这就像我叫做贝尔纳-莫普拉一样确实。”

“贝尔纳-莫普拉!”她站起身叫道,“您是贝尔纳-莫普拉?这样的话,请放尊重些,您知道在对谁说话吗?别人没对您讲过?”

“别人没对我讲过,不过我猜得出来,”我嘲弄地回答,竭力抗拒她突然脸色苍白,态度严峻起来使我产生的敬意。

“如果您猜得出来,”她说,“您又怎能像这样子对我说话?别人可是告诉过我,您受到坏教育,但我一直想见到您。”

“当真?”我仍然嘲弄地说。“您是通衢大道上的公主,平生见过多少人!请让我的嘴唇接触到您的嘴唇,我的美人,您就会知道我跟我的叔叔们一样受到好教育,刚才您已经聆听过他们的讲话了。”

“您的叔叔!”她叫起来,猛地抓住椅子,放在我们中间,仿佛出于自卫的本能。“噢,我的天!我的天!我不在罗什莫尔夫人家里!”

“名字的开头都是一样的①,我们所居住的岩层跟任何地方的一样美好。”——

①罗什莫尔(Rochemaure)的开首Roche意为岩石,同莫普拉岩(Roche-Man-Prat)的开首是一样的。

“莫普拉岩啊!……”她喃喃地说,从头到脚直打战,犹如牝鹿听见狼嗥一样。

她的嘴唇变得煞白。忧虑掠过她的脸。我出于不由自主的同情,也战栗起来,差点突然改变态度和语言。

“对她来说,这有什么值得惊慌的呢?”我在思忖,“她不是在演戏吧?如果莫普拉兄弟们没躲在护墙木板后面偷听,她不会把眼看就要发生的事一点不漏地告诉他们吧?可她像白杨树叶一样瑟缩发抖……如果这是一个演员呢?我看过一个女演员扮演布拉邦特的热纳维艾芙①,哭得像真的一样。”——

①中世纪民间传说中的人物,是个美德的化身。

我手足无措,目光时而扫向她,时而扫向门口,我总以为门随时会在我的叔叔们的大笑声中敞开。

这个女子妍丽迷人。我不相信曾经有过一个如此漂亮的女人。不仅仅我这样论断;她留下了美貌的声名,至今在当地还没有被忘却。她的身材高挑苗条,举止灵活,引人注目。黑眼珠,乌木般的头发,衬出她的白皙。目光和笑容有一种善良细腻的神情,合到一起令人不可捉摸;似乎上天给了她两个心灵,智慧的心灵和感情的心灵。她天生快活、大胆;这是一个天使,人类的烦恼还没敢光顾过她。什么也没使她难受过,什么也没使她学会怀疑和恐惧。这次是她生平的头一遭苦难,而且正是我这个粗人给她造成的。我把她当作一个吉卜赛女郎,而她却是一个纯洁的天使。

她是我的远房婶婶,名叫爱德梅-德-莫普拉,我的叔祖(也是远房)于贝尔先生的女儿,人们管我的叔祖叫骑士,他年纪很大才结婚,离开了马耳他骑士团;我这位婶婶和我,我们年纪一样,都是十七岁,只相差几个月;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我本该冒着生命危险保护她,不让她受人伤害,她却在我面前瑟缩发抖,惶恐不安,就像一个受害者面对刽子手一样。

她强自振作起来,走近了我,我心事重重地在大厅走动。她报了自己的名字,又说:

“您不可能像我刚才见到的那些强盗那样卑劣,我知道他们魔鬼般的生活。您很年轻,您的母亲善良聪慧。我父亲本想抚育您,收养您。至今他还后悔没能将您拖出您所堕入的深渊。您没收到他的几封信吗?贝尔纳,您是我的亲戚,想想血缘关系吧;为什么您想侮辱我?他们想在这里谋害我或折磨我吗?为什么他们骗我说,我在罗什莫尔堡?为什么他们神秘地退走?他们准备干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她止住了话;外边适才传来一下枪声。轻型长炮发出一声回响,阴惨惨的报警喇叭声震动了塔楼凄凉的四壁。莫普拉小姐重新跌坐在椅子上。我一动也不动,不知道这是不是又一个用来取笑我的喜剧场面,我决计不理会这次警报,直至我确切证实,它不是假的。

我又走近她说:“喂,说实话,这是一场玩笑。您不是德-莫普拉小姐,您想了解我是不是能调情的新手。”

“我以基督的名义起誓,”她回答,把我的手捏在她冰冷得像死人的手里,“我是爱德梅,您的亲戚,您的俘虏,您的朋友;因为我一直在关心您,一直哀求我父亲不要丢下您……听呀,贝尔纳,打起来了,正在枪战!不消说,是我父亲来找我,他们会打死他!啊!”她嚷道,跪在我面前,“快去阻拦,贝尔纳,我的孩子!告诉您的叔叔们,尊敬我的父亲,您要知道,他是最好的人!告诉他们,要是他们憎恨我,想叫人流血,那么,让他们杀了我,挖出我的心,但要尊敬我父亲……”

有人在外边声色俱厉地叫我。

“这胆小鬼在哪里?这扫帚星在哪里?”我的叔叔洛朗这样叫道。

人们摇撼厅门;我关得牢牢的,顶得住发狂的摇晃。

“这胆小鬼在别人卡我们脖子时,却在寻欢作乐!贝尔纳,骑警队在攻击我们。你的叔叔路易刚被打死。来吧,为了上帝,来吧,贝尔纳!”

“你们都见鬼去吧!”我喊道,“统统死光吧,我不会这样轻信;我不像你们想像的那么蠢;只有说谎的人才是胆小鬼。我呀,我起过誓,我会获得这个女人,等到我高兴时才交出她来。”

“你见鬼去吧!”洛朗回答,“你假装……”

火枪打得更密了,传来可怕的喊声。洛朗离开门口,朝嘈杂声那边跑去。他的焦急很说明问题,我忍不住了。他们会指责我是懦夫,这个想法占了上风;我朝门口走去。

“噢,贝尔纳!噢,德-莫普拉先生!”爱德梅跟在我身后,大声说,“让我跟您一起去;我要匍伏在您的几位叔叔脚下,让这场战斗停止,向他们让出我拥有的一切,我的生命,如果他们要的话……以便保全我父亲的生命。”

“等一等,”我朝她回过身,对她说,“我无法知道他们会不会嘲笑我。我相信我的叔叔们躲在门后;我们的狗奴仆在院子里射击,他们却等着用一条毯子裹住我往上抛。您是我的亲戚,或者是一个……您要对我起誓,然后我也向您起誓。如果您是一个流浪的公主,我被您伪装的神态欺骗了,走出这个房间,那么您要起誓做我的情人,在我使用我的权利之前,您不能容忍别人同您待在一起;或者我对您赌咒,您要受到惩罚,如同今天上午我教训我那头有花斑的母狗弗洛尔那样。如果您是爱德梅,我向您起誓,我会隔开您父亲和想打死他的人,那么,您答应我什么,您怎么向我起誓?”

“要是您救了我父亲,”她大声说,“我就向您起誓,我要嫁给您。”

“好呀!”我对她说,她的热情使我变得大胆,而我并不理解这种热情的崇高。“请给我一个保证,无论如何我不能像个傻瓜那样从这里出去。”

她任我抱吻,不作抗拒;她的面颊冰凉。她木然地跟随我的步子走出去;我不得不推她一下。我推得并不猛,可是她像晕倒一样倒下去。我开始明白我的真实处境,因为走廊里没有人,外边的嘈杂声越来越响。我奔向我的武器,这时,她做了最后一个疑惧的动作,或许是另一种情感,使我又走回来,我把爱德梅留在大厅里,紧紧锁上门。我将钥匙挂在腰带上,一面跑一面给枪上子弹,奔往围墙那边。

这仅仅是骑警队的一次袭击,跟德-莫普拉小姐毫无关系。我们的债主获得拘提我们的判决。司法人员受到恶劣对待和挨打以后,让布尔日初级法院的王家律师提出公诉,发出传票,要求武装力量尽力执行,企图以夜间突袭轻巧地抓住我们。可是我们处于他们想像不到的最佳防卫状态;我们的人很勇敢,武器齐备,再说,我们是在作生死搏斗;我们有着孤注一掷的勇气,这是一种极大的优势。我们的队伍增加到二十四人,他们的武装人员却在五十人以上。二十来个农民在一边投掷石块,他们给同盟者而不是给我们制造了更多的麻烦。

激战了半个小时,我们的抵抗震慑住敌人,敌人只得堰旗息鼓,暂时收兵;但一会儿又卷土重来,重新带着损失被打退。剑拔夸张暂时停息。他们第三次硬要我们投降,答应保全我们的生命。安托万-莫普拉用脏话嘲弄来回答他们。他们犹豫不决,又不肯退走。

我勇敢地战斗,尽了我所谓的职责。停战在继续。我们无法判断敌人的距离,不敢朝黑暗中乱放枪,因为我们的弹药十分宝贵。我所有的叔叔都固守在围墙边,不知何时发动新袭击。路易叔叔受了重伤。我想起了我的女俘。战斗开始时,我听到有人对若望-莫普拉说,在溃败的情况下,要提出解围才能献出她,或者当着敌人把她吊死。我不再怀疑她的话的真实性。待到胜利好像属于我们时,大家忘掉了女俘。惟独狡猾的若望离开他非常喜爱瞄准的轻型长炮,像只猫一样溜进黑暗中。难以想像的嫉妒冲动攫住了我。我扔下枪,冲过去跟踪他,手里拿着刀,我相信,如果他碰一碰我看作属于自己的女囚,我就会坚决捅他一刀。我看见他挨近厅门,想开开它,通过锁孔仔细窥探,想确定他的捕获物有没有跑掉。枪声重新响起。他以他具有的惊人的灵活,掉转高低不一的鞋跟,奔向围墙那边。我藏在黑暗中,让他跑过去,没有跟随他。不同于哈杀的另一种本能,适才占据了我的心灵。嫉妒的闪光燃起我的情欲。硝烟,看到血,嘈杂声,危险,好几杯烧酒轮流一饮而尽以保持亢奋,这些都不同寻常地使我的头脑发热。我从腰带上摘下钥匙,猝然打开厅门,等我重新出现在女俘面前时,我已不再是她动摇过的多疑粗野的见习生;我是莫普拉岩凶狠的强盗,比第一次危险一百倍。她急匆匆向我跑来。我张开手臂抱住她;她非但不害怕,反而扑过来,高声问:

“怎么!我的父亲呢?”

“你的父亲,”我拥抱她说,“不在这里。眼下在激战,既谈不到他,也顾不到你。我们打倒了一打宪兵,如此而已。和往常一样,胜利属于我们。因此,你不用担心你的父亲;我呢,我也不再担心国王的人马。我们平安地生活,庆祝我们的爱情吧。”

说完,我把桌上的一壶酒举到唇边。而她从我手里夺了过去,那种专断的神态使我变得大胆了。

“别再喝酒,”她冲我说,“想想您说的话吧。您说的话当真?您肯以荣誉和您母亲的灵魂来负责吗?”

“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以您漂亮的粉红的嘴起誓。”我回答,一面又想抱吻她。

她可是惶恐地后退。

“噢,我的天!”她说,“他喝醉了!贝尔纳!贝尔纳!您记住自己许下的诺言吧,您要守约。您如今知道,我是您的亲戚,您的姐妹①”——

①从这里开始,作者让男女主人公平了辈分。

“您不是我的情人就是我的妻子。”我回答她,一面去追她。

“您是一个卑劣的家伙!”她用马鞭子推开我说。“您做了什么事,让我欠下您的情分?您救了我父亲吗?”

“我发过誓去救他,如果他在,我就会这样做;我等于做过了。您知道我要是这样做并且失败了,在莫普拉岩,会用残酷而缓慢的酷刑——文火烤炙来惩罚我的出卖吗?我起誓的声音很高,他们可能听见了。说实话,我毫不在乎,我并不在意多活两天或少活两天,但我看重您的恩惠,我的美人,而且坚持不要当一个受人嘲笑的颓丧的骑士。得,马上爱我吧,否则,说实话,我回到那边去,要是我被打死,您就活该倒霉了。您身边再也没有骑士,您还要对付七个莫普拉。我担心您的手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漂亮的小冒失鬼。”

我的这番话说得随随便便,没有别的用意,只想分她的心,好抓住她的手或搂住她的腰,却给她留下强烈的印象。她逃到大厅的另一头,设法打开窗户,然而她的小手连生锈的窗框也摇不动。她的企图令我发笑。她忧郁地合起双手,一动不动;她的脸色倏地改变;她好像打定了主意,张开手笑容可掬地朝我走来。她俏丽动人,一丝云翳掠过我的眼睛,一时之间,望着她,我却视而不见。

让我省略不讲我的幼稚行为吧。我得告诉你们,她是怎样穿戴的。这个古怪的夜晚之后,她再没穿过这套衣服,可我记得一清二楚。这已经是遥远的事了。但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永远也不会忘记一个细节。那时,外界和我内心都动乱不安,子弹打在围墙上,闪光划过天空;我的血液卜卜地从心脏涌向脑袋,又从脑袋流回胸脯,我的印象何等强烈啊。

噢!她风姿绰约!眼下,我觉得她的幽灵依然掠过我的眼前。我要说,我相信看到她穿着当时流行的骑服。这套骑服是一条很宽的布裙;上身紧束在一件珍珠钮扣的灰缎背心里,身缠红饰带;罩了一件有肩饰的短猎装,胸前敞开;宽边灰毡帽翘起在脑门上,饰有六支红羽毛,帽子压住没扑粉的头发,头发在面孔周围梳起,像伯尔尼女人那样打成两条长辫拖在身后。爱德梅的辫子非常长,几乎一直拖到地上。

对我来说,这奇异的服装,这青春之花,她好像对我的企图表示的这种盛情迎迓,这些都足以使我因喜悦和爱而发狂。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一个俊俏女子不说粗话,不流羞耻的眼泪而委身,更使人美滋滋的了。我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她抱在怀里;甚至在最粗野的人身上,标志着初恋的也是一种不可抑制的爱恋需要,我仿佛被这种需要征服,跪倒在她的膝下,把她的腿紧抱在我胸前;在我的假设中,这爱慕之情是向一个轻挑女人表达的。即使这样,我仍然几乎昏厥过去。

她把我的头抱在她漂亮的手中,大声说:

“啊!我看得很清楚,我也很明白,您不是这些十恶不赦的人当中的一个;噢!您要救我。感谢上帝,祝福您,噢,上帝!我亲爱的孩子,您说打哪边走?我们快逃吧;该从窗户跳出去?噢!我不害怕,亲爱的先生,走吧!”

我如梦初醒,老实说,我觉得这极其令人不快。

“怎么说呢?”我重新站起来,这样回答她,“您在耍弄我?您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吗?您以为我是一个孩子?”

“我知道我在莫普拉岩,”她回答,又变得脸色苍白,“我就要受到侮辱,过两小时就会被害死,如果我始终无法引起您怜悯的话。但我会成功的,”她大声说,这回轮到她跪在我的脚下,“您不是那些人当中的一个。您很年轻,不会像他们那样是个魔鬼;刚才您好像可怜我,您会让我逃掉,对吗,对吗,我的心肝?”

她抓住我的手,热烈地吻着,为了使我心软;我听她讲话,瞅着她的神态直发愣,不能使她安下心来。我的心灵不能自动达到宽宏、同情这一步,这时,一股比其他一切更为强烈的激情,把她力图在我身上找到的感情压抑下来。我死盯住她,却毫不理解她的话。对我来说,全部问题在于知道我是否讨她喜欢,或者她是否愿意利用我来脱身。

“我看得一清二楚,您心里害怕,”我对她说,“您怕我是怕错了;我肯定不会伤害您。您太漂亮了,我不想别的,只想抚摩您。”

“是的,您的叔叔们会杀死我,”她叫道,“您明白这点。您会愿意他们杀死我吗?既然您喜欢我,那就救救我,过后我会爱您的。”

“噢,是的!过后,过后!”我回答她,痴呆地不信任地笑着,“在您让国王的人马吊死我之后,因为我刚刚狠狠地痛打了他们。得了,向我证明您爱我,过后我就救您;我也是过后。”

我满房间追逐她;她在逃来逃去。不过,她并没对我表现出愤怒,只用温和的话语推拒我。不幸的姑娘在我身上寄托了惟一的希望,生怕激怒我。啊!要是我能理解像她这样一个女人的处境和我的处境,那就好了!我做不到,我只有一个固定想法,一只狼在同样场合下也会有的想法。

临了,对于她的一切哀求,我总是回答同一句话:“您是爱我还是嘲弄我?”她看出是在同一个粗鲁的人打交道,便打定主意,朝我转过身来,双臂搂住我的脖子,把脸藏在我的怀里,让我吻她的头发。然后,她轻轻推开我,对我说:

“我的天!你没看出我爱你吗?你没看出我一看见你就喜欢你吗?你不明白我憎恶你的几位叔叔,我只愿属于你吗?”

“明白,”我固执地回答,“因为您想,这是一个傻瓜,我对他说我爱他,说服他相信我愿意做的事;他会相信的,然后我把他拉去上绞刑架。得了,如果您爱我的话,管用的只有一句话。”

她用忧虑的神态看我,她不掉转头去,我便竭力去吻她的嘴唇。我捏住她的双手,她只能推迟她缴械的时刻。她苍白的脸蓦地变得绯红,露出微笑,带着天使般娇媚的神情说:

“您呢,您爱我吗?”

打这时起,胜利属于她的了。我再没有力量去要求我渴望的东西;我猞猁般的头脑乱成一团,这正是一个男子的头脑;我相信,我生平头一遭喊出:“是的,我爱你!是的,我爱你!”的时候有了人的声调。

她带着疯狂的神态,用柔媚的声调说:“那么,我们相爱吧,我们逃走吧。”

“是的,我们逃走吧,”我回答她,“我憎恨这个家和我的叔叔们。我早就想逃走。不过,你分明知道,你们的人会绞死我的。”

“他们不会绞死你的,”她笑着说,“我的未婚夫是个少将。”

“你的未婚夫!”我叫道,又一次起了嫉妒,比第一次更厉害,“你就要结婚?”

“为什么不呢?”她回答,仔细打量我。

我脸色变白。咬紧牙齿。

“这样的话,”我对她说,想把她拖到怀里。

“这样的话,”她在我脸颊上轻轻拍了一下,“我看你嫉妒了;不过,十点钟想占有她的情人,半夜再让给八个醉醺醺的人,他们第二天把脏得像道路烂泥的她还给他,这倒是一个古怪的爱嫉妒的人。”

“啊!你说得对,”我大声说,“你走吧!你走吧!我会保护你,直到流尽我最后一滴血;我会因寡不敌众而倒下,死时想到你仍然属于他们。多么可怕呀!你使我想到这上面去;瞧我多么忧虑。得,走吧!”

“噢!是的!噢!是的!我的天使!”她叫道,冲动地吻着我的脸颊。

这种温存是我自童年以来,一个女人第一回给我的,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使我想起我母亲的最后一吻;它不但没给我愉快,反而引起我深深的悲哀。我感到泪水盈眶。哀求我的姑娘发觉了,吻着我的眼泪,一直重复:

“救救我!救救我!”

“但你的婚事呢?”我对她说,“噢!听着,向我发誓,我死之前你不能结婚;这不会很久,因为我的几个叔叔会像他们所说的那样,短时间作出合理的惩罚。”

“你不跟我走?”她又说。

“跟你走?不,因为干了强盗的勾当在那边上绞刑架,因为放走你在这里被吊死,这本是一码事,至少我不必羞愧,被看作一个告密者,在公共广场上绞刑架。”

“我不让你留在这里,”她大声说,“要不然我宁愿一死;跟我来吧,什么险你也不用冒,相信我的话。我在上帝面前担保你的安全。如果我说谎,那么你就杀死我吧;我们快走吧……我的天!我听到他们唱歌!他们来了!啊!如果你不想保护我,那就马上杀死我!”

她扑到我的怀里。爱情和嫉妒越来越在我身上占了上风;我确实有杀死她的念头,我听到大厅旁边的房间有嘈杂声和人声时,将手按在猎刀上。这是凯旋的呐喊。我诅咒上天让我的敌人胜利。我把爱德梅紧紧抱在胸前;我们彼此拥抱,一动不动,直至又一声枪响表明战斗重新开始。于是我满怀激情地把她抱在我的心口上,对她说:

“你使我想起一只可怜的斑鸠,它被鹞鹰追逐,有一天扑到我的外衣里,一直钻进我的怀中。”

“你没有把它出卖给鹞鹰,是不?”爱德梅说。

“没有,真见鬼!我也不会出卖你,你是树林里最美丽的鸟儿,我不会出卖给威胁着你的凶恶的夜鸟。”

“我们怎么逃呢?”她恐惧地倾听着枪声,说道。

“很容易,”我说,“跟我来。”

我拿了一支火把,拉起翻板活门,让她跟我下到地窖去。从那里,我们来到从岩层中挖出的地道,从前,守卫的人数更多时,这地道用作自卫的重要方式;人们从与狼牙闸门相反的另一端来到田野,绕到正在交战的围攻者背后。如今,守卫莫普拉岩的人已不能分成两部分,况且,在夜晚,冒险走出城堡简直是发疯。我们毫无障碍地来到地道出口,末了,我一下发起火来,将火炬扔到地上,倚着门对瑟瑟发抖的爱德梅说:

“你不属于我,你就别想从这里走出去。”

我们待在黑暗中,战斗的响声已传不到我们这里。他们到这里抓住我们之前,我们有千百次逃跑的时间。一切都在鼓励我,爱德梅只能任凭我摆布。待她看到她的姿色的诱惑已对我起不了作用,无法使我激动不已,她便不再哀求我,在黑暗中倒退几步。“你打开门,”她对我说,“你先出去,否则我就自尽;因为我拿到了你的猎刀,你把它忘在翻板活门边上了,你要是想回到你的叔叔们那里,就不得不踩到我的血泊里。”

她的嗓音充满毅力,使我十分惶恐。

“将这把刀还给我,”我对她说,“否则我要冒一切危险夺过来。”

“你以为我怕死?”她平静地说。“我在那边拿到了这把刀,就不会在你面前受辱。”

“真倒霉!”我叫道,“您欺骗了我,您不爱我!您走吧,我看不起您,我不跟您走。”

我一面说,一面打开了门。

“您不走,我也不想走,”她说,“您不希望我们逃走时我是清清白白的。我们俩谁更豪爽?”

“您疯了,”我对她说,“您欺骗了我,您耍弄我很有手腕。不过,您不起誓,您成为我的情人之前,不能与少将或别人结婚,那就别想从这儿出去。”

“您的情人?”她说,“您居然这么想?难道您就不能收敛您的无礼,至少说您的妻子?”

“我的几个叔叔处在我的地位,就会这样说,因为他们只关心您的嫁妆。我呢,我什么也不想,只歆羡您的美色。您发誓,您将先属于我,然后您才是自由的;我这样发誓:如果我嫉妒得太厉害,无法忍受下去,大丈夫说话算数,我会开枪自杀。”

爱德梅说:“我发誓属于您之前,不属于任何人。”

“不是这样,要发誓属于任何人之前,先属于我。”

“这是一码事,”她回答,“我这样发誓。”

“以《福音书》的名义发誓?以基督的名字发誓?以您的灵魂得救发誓?以您母亲的灵柩发誓?”

“以《福音书》的名义发誓,以基督的名字发誓,以我的灵魂得救发誓,以我母亲的灵柩发誓!”

“很好。”

“等一等,”她又说,“您要发誓,我的诺言和履行诺言将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秘密,我的父亲,包括会宣扬出去的任何人都绝对不能知道。”

“不管世上什么人,都不会知道。只要这确定下来,我何苦要别人知道呢?”

她让我重复誓言,我们手拉手,作为互相信任的表示,然后冲到外面。

我们的逃跑困难重重。爱德梅既怕围攻者,又怕困守者。我们幸亏没遇到任何人,但不容易走快:夜色漆黑,我们撞在树上;道路很滑,我们站立不稳。一下意料不及的响声使我们哆嗦起来;随即听到脚上拖着的铁链声,我认出是我祖父的坐骑,它老掉了牙,却依然壮实暴烈:正是它十年前把我驮到莫普拉岩;它的脖子上只有一条缰绳。我打了个活结,套在它嘴上;我把外衣披在它的后臀上,将逃跑的姑娘扶上去,我去掉绊索,跳上了马,发狂地用鞋后跟踢它,让它漫无目的地奔跑起来。幸亏马儿比我认得路,不需要看清道路,便能绕来绕去,不撞在树上。可是,马儿经常滑蹄,为了站稳,它摇得我们多少次踩空马澄(马儿像我们全身装备好一样,也戴着鞍具),险而又险。在这样的情况下,偏是绝处逢生,上帝总保护被追逐的人。我们看来没有什么要害怕的了,这当儿,马儿突然撞在一个树根上,它因蹄子陷在齐地面的树根里而摔倒了。我们爬起来之前,它已经跑到黑暗中去,我听见急速的马蹄声愈来愈远。我把爱德梅抱在怀里,她没有摔伤,而我猛扭了一下,连一步路都走不动。爱德梅以为我大腿摔断了;我痛得要命,也以为是这样;可是,过了一会儿,我既想不到疼,也没想到不安。爱德梅对我温柔关切,使我忘却一切。我徒劳地催促她丢下我继续赶路,她现在可以逃跑了。我们走了很多路。不久就要破晓。她会找到居民点,到处有人保护她,不让她受莫普拉兄弟们的伤害。

“我不离开你,”她执拗地回答我,“你对我忠诚,我同样对你忠诚;我们一起逃走,或者死在一起。”

“我没有搞错,”我大声说,“我从枝叶之间看到一缕光。有人住在那边。爱德梅,您去敲门吧。您把我留在这里,不必担心,您会找到一个向导,把您带回家去。”

“不管怎样,我不离开您,”她说,“不过,我去看看是否有人能救您。”

“不,”我对她说,“我不会让您独个儿去敲这家的门。黑夜里,树林深处的人家,那儿的灯光可能藏着圈套。”

我一直拖着脚,走到那家的门口。门冷得像金属做的;墙垣爬满长春藤。

“谁呀?”我们还没敲门,里边就有人喊起来。

“我们得救了,”爱德梅高声说,“这是帕希昂斯的嗓音。”

“我们完蛋了,”我对她说,“他和我,我们是死冤家。”

“不用害怕,”她说,“跟我来吧;是上帝把我们引到这儿来的。”

“是的,正是上帝把你引到这儿,苍天的女儿和晨星,”帕希昂斯打开门说,“谁跟着你,谁在加佐塔楼就受到欢迎。”

我们进入一个极低的拱顶之下,屋子当中悬挂着一盏铁壳油灯。在这盏阴惨惨的油灯和在炉灶里燃烧的几根灌木的亮光下,我们惊异地看到,加佐塔楼里有几位罕见的客人光临。这一边,有个穿僧侣服装的人,苍白严肃的脸映出火焰的闪光;那一边,一顶宽边帽盖住一个椭圆形的头,末端是一部稀疏的胡子。墙壁映出一只削尖鼻子的影子,世上还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比拟,除了那把斜放在他膝盖上的长剑;墙上还映出一只小狗的脸,照这副脸的尖尖的形状,可以看作一只大老鼠的脸:因此,在堂马尔卡斯的鼻子、他的狗的头和他的长剑的锋刃这三个尖形物之间,笼罩着一种神秘的和谐。堂马尔卡斯慢腾腾地站起来,将手举到帽子上。冉森教派的本堂神甫就是这样做的。他的狗把头伸进主人的两腿中间,像他一样默然无声,露出牙齿,垂下双耳,不吠不叫。

“嘘!布莱罗!”马尔卡斯冲它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