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克大声叫喊着,命令他的“保护者”赶快停止进攻,可是毫无用处。梅瑞姆迈开两条灵活的小腿,飞也似地向空地边儿上的大树跑去,坦特虽然笨重得像座大山,此刻却像一列特别快车,风驰电掣,穷追不舍。

克拉克躺在地上,眼巴巴地望着这场可怕的悲剧,出了一身冷汗,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梅瑞姆本来可以在坦特追上她之前跑到大树跟前的,可是她虽然动作敏捷,也还是逃不脱大象那根冷酷无情的长鼻子。它会把她拦腰缠住,再从树上揪下来。克拉克仿佛清清楚楚看见那让人毛骨悚然的“全过程”。坦特会用它那锋利的长牙戳碎这块温馨的软玉,或者用它那笨重的蹄子把她踩成肉泥。

坦特就要追上梅瑞姆了,克拉克想闭上一双眼睛,但又不能。他口干舌燥,嗓子冒烟儿。在他整个野蛮的丛林生涯中,还从来没有这样害怕,应该说,以前他从来就不懂得害怕。再有十几步,凶残的巨兽就要踏碎这块闪光的美玉了!突然,克拉克大睁一双眼睛,呆住了。他看见从梅瑞姆就要到达的那棵大树上跳下一个陌生人,不偏不倚正好挡住大象的去路。这是一个赤身需体的白种巨人,他肩上盘着一条长绳,腰带上插着一把猪刀,要没有这两样东西,他可真是手无寸铁了。他赤手空拳站在发了疯的坦特面前,撅着嘴唇,发出尖利的啸声。坦特就像被这个陌生人使了定身法,立刻停下脚步,梅瑞姆趁机爬上那棵大树,找到一个可以安全隐蔽的地方。克拉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惊讶极了,呆呆地望着救了梅瑞姆性命的这个陌生人那张脸。突然,就像一块五颜六色的冰在阳光下融成透明的水,他渐渐认出那张熟悉、亲切、思念已久的脸。他惊讶,他不敢相信,他以为这是一场梦!

坦特愤怒地咆哮着,在那个白种巨人面前晃来晃去。巨人径直走到它那根翘得很高的长鼻子下面,悄悄地说了一句什么。坦特立刻老老实实,不再吼叫了,目光中的疯狂和野蛮也都消失了。陌生人向克拉克走了过去,大象跟在他身后温顺得像一条小狗。

梅瑞姆惊讶地望着这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那人好像重又想起她的存在,转过脸喊道:“下来吧,梅瑞姆!”

梅瑞姆听见这亲切、熟悉的声音,认出这位冒死相救的思人。“先生!”她惊喜地叫喊着,从树上跳下来,向他跑去。坦特斜睨着姑娘,露出疑问的神色。先生又一次向它发出警告,让梅瑞姆走到他的身边,然后两个人一起向克拉克走去。克拉克躺在地上,豹眼圆睁,目光中充满了请求原谅的悲伤,以及因为突然之间见到两位亲人而感到的欣慰与快乐。

“杰克!”先生叫喊着,跪倒在人猿身边。

“爸爸!”“杀手”克拉克硬咽着喊了一声。“谢谢上帝,让你来救了梅瑞姆,除了你,谁也制服不了坦特。”

先生只几下便割断克拉克身上的绳子,小伙子跳起来,紧紧抱住亲爱的父亲——泰山。泰山转过脸,望着梅瑞姆。

“我想,”他很严厉地说,“刚才我是让你回庄园去的。”

克拉克惊奇地望着父亲和梅瑞姆。一种巨大的渴望在他心里冲动,他真想张开双臂把海瑞姆紧紧搂在怀里。可是,他又想起另外那个人,那位英国阔少爷,而自己不过是一个野蛮的人猿。

梅瑞姆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先生那双明亮的灰眼睛。

“您告诉过我,”她用极小的声音说,“我的岗位在我爱着的人的身边。”’她转过睑凝望着克拉克,一双秀美的眸子里闪烁着别的男人不曾看到、也不会看到的奇妙的光彩。

“杀手”张开双臂向她走过去,可是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单腿跪下,拉起她的一只手,深情地吻着,那神色比吻女王还要虏诚,庄重。

坦特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这三个同是森林里长大的人立刻进入警戒状态。坦特正向身后那棵大树张望,顺着它的目光望去,他们看见大树葱宠的枝叶间露出一只巨猿的脑袋和肩膀。巨猿怔怔地望着他们,然后蓦地发出一声快乐的叫喊,从树卜跳下来,身后紧跟着二十个像它一样健壮如牛的猿。它们一边蹒跚着向他们走来,一边用猿语欢呼:

“泰山回来了!丛林之王泰山回来了!”

原来是阿卡特。它立刻发出声声怪诞的尖叫,围绕着泰山、克拉克和梅瑞姆手舞足蹈起来。那副挤眉弄眼、龇牙咧嘴、瞎蹦乱跳的样子,谁看了都以为它是在大发雷霆。可是他们三位都知道,这是猿王阿卡特向比自己更伟大的王表示赞美和敬意。跟他同来的二十位“达官显贵”也都跟在王的身后争先恐后地比谁跳得更高,比谁叫得更让人毛骨悚然。

克拉克深情地搂着父亲的肩膀。

“茫茫林海只能有一个泰山,”他说。“永远不会出现第二个。”

两天之后,他们三个人从与平原相连的那几棵大树上跳了下来,极目远眺,看见庄园那幢漂亮的房子和厨房烟囱里升起的袅袅炊烟。人猿泰山已经穿好了寄放在大树上面的衣裳。克拉克因为不愿意这样赤裸着身子去见阔别多年的母亲,暂且留在森林里,等泰山去取衣裳,梅瑞姆则声称怕克拉克变了心再回到丛林,坚持和地呆在一起,泰山只好依了这对少男少女,自己先回去找马,取衣服。

“MyDear”在大门口迎接他,目光中充满了疑问和悲伤,因为她没看见梅瑞姆跟他一块儿回来。

“她在哪儿?”她用颤抖的声音问。“工头马维瑞告诉我,她不听你的指示,在你离开他们之后,独自跑到丛林里去了。啊,约翰,我无法忍受再失去她的痛苦!”’格雷斯托克夫人伏在他的肩头,无声地啜泣起来。在她的一生中,每逢遇到艰险与痛苦,总是从这里找到慰籍和抚爱。

格雷斯托克勋爵捧起她那张依然十分美丽的脸,望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幸福地微笑着。

“怎么回事儿?约翰,”她大声说。“你一定有好消息,快告诉我,我可等不及了!”

“我得首先弄清楚,听到我们俩梦寐以求的好消息之后,你可别高兴得过度了,”泰山笑着说。

“不会真高兴死的,”她快乐地说。“你……找到她了?”她生怕想得太好,最后落了空。

“是的,珍妮,”他说,因为激动声音变得沙哑了。“我找到了她,还找到……他!”

“他在哪儿?他们在哪儿?”她急不可耐地问。

“在丛林迈上。他不愿意光围着一条豹子皮来见你,特意打发我回来取衣服。”

她高兴得直拍巴掌,转身向那幢平房跑去。“等一下!”她边跑边大声说。“他过去穿过的衣服我还都保存着呢!我去拿一件就得。”

泰山哈哈大笑起来。

“他现在只能穿我的衣服,”他说。“兴许还小呢!你的小儿子已经长大了,珍妮!”

她也大笑起来。她看见什么都想笑,什么也没看见还想笑。多少年来,笼罩着阴云与痛苦的世界又充满了爱情。幸福和欢乐。她简直太高兴了,忘记了等待着梅瑞姆的不幸消息。泰山骑上马背,已经走了老远,她才想起这桩事,大声叫喊着,想让他告诉梅瑞姆,好有个思想准备。泰山没有听见她喊了些什么,当然也就不知道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个小时以后,“杀手”克拉克骑着马回到母亲身边。多少年来妈妈慈祥的面容一直铭刻在心里,此刻,伏在妈妈怀里,一股爱的暖流顿时流遍全身。他望着那张充满母爱的眼睛,看到的是宽容与原谅。

然后母亲转过脸望着梅瑞姆,一种怜悯与悲伤的表情淹没了她眼睛中幸福的光彩。

“我的好姑娘,”她说,“当我们沉浸在欢乐与幸福中的时候,有一个恶耗在等待着你。贝尼斯因为伤势过重已经去世了。”

梅瑞姆一双美丽的眸子现出深深的悲哀,不过那并非一个女人失去心爱的情人之后的悲哀。

“这个消息很让我难过,”她说。“他本来会在我的身上犯下大错,不过他临死前已经赎清了自己的罪过。我曾经以为自己爱他。其实,那远非神圣、纯洁的爱情。起初,只是对一种完全陌生的感情的盲目追求与迷恋;后来,则是对于一个为了纠正错误敢于承认自己的罪恶、敢于面对死亡的人的尊敬。但这远非爱情。在我知道克拉克还活在世上之前,我压根儿就不懂得什么叫爱情,”她掉过脸,对着克拉克微笑。

格雷斯托克夫人向总有一天将成为格雷斯托克勋爵的儿子飞快地瞥了一眼。她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位身世不明的姑娘和儿子有什么不能匹配的地方。在她看来,梅瑞姆就是配一位国王也绰绰有余。她只是想知道杰克是不是真的爱这个阿拉伯流浪儿。儿子的目光回答了她心中的疑问。她张开双臂把他们俩搂在怀里,亲了又亲。

“现在,”她高兴地说,“我真的有女儿了!”

就是到最近的教区,也得长途跋涉好几天。他们在庄园里休息了几天,为这个盛大的典礼简单准备了一下,便踏上旅途。举行婚礼之后,他们又马不停蹄来到海岸,乘轮船回英格兰。在梅瑞姆的一生中,这真是最奇妙、最美好的几天。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文明社会充满了奇迹。那碧波万顷的大海,宽敞明亮的轮船都使她心中充满敬畏之情。而英格兰火车站喧闹、拥挤的人群,更让她望而生畏。

“如果有棵大树,”她悄悄地对克拉克说,“我一定赶快爬到树顶上,躲起来。”

“是不是还要跟火车头做鬼脸,往它头上扔树枝呢?”克拉克笑着说。

“可怜的老努玛,”姑娘叹了一口气说。“离开我们,它们该怎么办呢?”

“不要紧,还舍有别人拿它们取笑呢!我的小玛干尼。”克拉克向她担保。

走进格雷斯托克勋爵在伦敦城的府邸,梅瑞姆惊讶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可是她举止文雅,落落大方,不知道内情的人谁都以为她是在这种名门望族的家庭里长大的呢!

他们回家一个星期以后,格雷斯托克勋爵收到他的至交迪·阿诺特托人带来的一封信。

实际上是一封介绍信,带信的人名叫阿曼德·雅各特,是位将军。格雷斯托克勋爵虽然熟知法国现代史,但想不起这个名字。因为雅各特实际上是德·坎德奈特亲王,但他是个激烈的共和党人,拒绝使用这个他的家族世袭了四百年的头衔。

“共和国里不应该有什么亲王的位置,”他经常这样说。

格雷斯托克勋爵在书房里接待了这位鹰钩鼻子、灰白胡须的将军。他们一见如故,谈得十分投机。

“我来找您,”雅各特将军说,“是因为亲爱的迪·阿诺特告诉我,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比你更熟悉中非。

“现在,我把我的故事从头讲给你听。许多年以前,我的女儿被人拐跑了。我们估计是被阿拉伯人拐走的。因为那时候,我正在阿尔及利亚外籍兵团工作。我们花了大量钱财,甚至动用了官方的力量四处寻找,也没有发现一点儿线索。我还在世界各大城市出版的报纸刊登她的照片,可是自从她神秘失踪之后,没有一个人再看见过她。

“一个星期以前,一个皮肤黝黑、自称阿布杜尔·卡玛克的阿拉伯人到巴黎找我,说他找到了我的女儿,而且能把我带到她那儿。我立刻带他去见迪·阿诺特。我知道他曾经到过中非许多地方。迪·阿诺特分析了那人讲述的情况,认为阿布杜尔说的那个可能是我女儿的白人姑娘就住在离您的非洲庄园不远的地方。他劝我赶快来找您,问问您是否知道这样一个姑娘。”

“那个阿拉伯人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她是您的女儿?”

“什么证据也没有,”将军说。“所以我们想,最好还是先找您请教一下,然后再组织力量搜寻。不过那家伙有一张我女儿小时候的照片,照片背面贴着一张剪报,上面写着她的面貌特征,还有悬赏的金额。我们生怕这位阿布杜尔在哪儿偶然看到这张报纸,起了贪财之b,以为过了这么多年,我们认不出自己的女儿,就设下圈套,随便找个白人姑娘来骗我们。”

“您带来那张照片了吗?”格雷斯托克勋爵问。

将军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又从信封里取出一张发黄的照片递给格雷斯托克勋爵。

看见照片上女儿美丽的面容,泪水又迷住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军的眼睛。

格雷斯托克勋爵十分仔细地看了一会儿那张照片,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他按了一下肘边的电铃,一位仆人走了进来。

“让我的儿媳妇来这儿一趟,”他说。

两个男人默默地坐着。雅各特将军颇有修养,并没有因为格雷斯托克勋爵三言两语草草了结他们的谈话而表现出丝毫的懊恼和失望。他打算等这位少妇来了,给他介绍之后,就立即告辞。不一会儿,梅瑞姆走了进来。

格雷斯托克勋爵和雅各特将军站起来望着她。勋爵没有做什么介绍。他想看看这位法国亲王第一眼看见梅瑞姆,会做出什么反应。因为他相信一个理论,一个刚才第一眼看见珍妮·雅各特小时候那张照片时突然想到的理论——亲人之间的直觉。

雅各特将军看了一眼梅瑞姆,然后转过脸望着格雷斯托克勋爵。

“您知道这件事有多长时间?”他问道,语气里暗含着责备。

“刚才,您让我看了那张照片之后,”勋爵回答道。

“是她,”雅各特说,一种极力压抑着的激动震动了他那高大的身躯。“可是她不认识我了……当然,她是不会认识的。”他转过脸望着梅瑞姆。“我的孩子,”他说,“我是你的……”

梅瑞姆突然打断地的话,张开双臂快活地叫喊着,扑到将军的怀里。

“我认识您!我认识您!”她叫喊着。“啊,现在我什么都想起来了!”老将军泪流满面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

杰克·克莱顿和他的母亲很快“应召而来”。听完这个故事,他们都非常高兴,因为小梅瑞姆找到了父亲和母亲。

“看来,跟你结婚的毕竟不是个阿拉伯流浪儿,”梅瑞姆说。”这不是太美了吗?”

“美的是你,”“杀手”回答道。“我是跟我亲爱的梅瑞姆结婚,并不在乎她是个阿拉伯人,还是个小塔玛干尼!”

“她什么都不是,我的孩子,”阿曼德·雅各特将军说,“她是一位合法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