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伦敦,1927年

二月份的最后一天,“美洲虎”疾驰驶进柴斯特街区。琼-奎尔归心似箭,还没等司机来得及跳出车来,她就自己打开了车门。

“没关系,巴格利,”她叽喳地说着,就从柔软的皮椅上跃起。

自从班轮绕过英吉利海峡的牡蛎湾,刺骨的寒风就吹得她瑟瑟发抖,也就是在那时,莎伦开始与她同行。她们在伦敦市郊零星散布的住宅区穿行的途中,天气阴霾,浓密的乌云象大山压顶似地沉沉积压下来。白格瑞维亚是她们上岸以来她所见到的第一个充满魅力的地方。百十个枝形吊灯在城镇的房子里闪耀着,透过排列在广场周围的光秃的树,灯光绰约可见。尽管才五点钟,天色就已经黑得如同半夜。旅客们到了门口,在那里,琼-奎尔同管家热情地拥抱。

“爱尔玛,亲爱的——哦,巴格斯!”她一看到在脚边欢跃的小狗就欣喜地嚷了起来。

尽管此时的伦敦雨雪交加,并且雾气很重,琼-奎尔的房子里却灯火通明,充满暖意。客厅的炉子里火烧得很旺,正等着欢迎她们呢。莎伦此时的感觉是,这个豪华的家庭所需要的仅仅是笑声和话语。爱尔玛接过她们脱下的衣服,那时候,巴格利也把行李搬到了楼上。琼-奎尔不知该做些什么,只是抱着小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又是忙着检查邮件,又是吩咐管家干这干那。莎伦环视着奢华的新环境。她感到自己就象笼子里的一只蟋蟀,必须用歌唱来换取食物。在爱丽娜那儿充当女仆是一回事,但在这,柴斯特街区,富丽堂皇的房子里的每个细节都被精心地管理着,无论是擦得锃亮的黄铜炉台还是家俱装饰阁子里的德国瓷器。莎伦被屋里的一切所吸引了,什么印花棉布做的玫瑰色豪华窗帘了,奢侈的家俱了,毛茸茸的地毯了,整洁漂亮的古董了,这些简直都把她给迷住了。莎伦不知道怎样才能使她尽快地成为这里不可缺少的一员,她迫切地想知道如何能成为这个英国大家庭中心的宠物。一回想起她路上所见的贫民区的可怕场面,她再一次意识到她有多么幸运啊,她正仔细端详壁炉上面的画像时,琼-奎尔抱着小狗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手拿茶托的爱尔玛。

“亲爱的小宝贝,是的,终于到了妈妈家了。”她在狗的耳边低声说。

“我喜欢那张画。”莎伦说。

“哦,那是奥格斯特斯-约翰给我画的像。弗雷德在我们结婚的那年夏天委托他画的。”

画家巧妙地捕捉住了琼-奎尔的美丽所在:淡淡的笑靥,金发碧眼,白皙的皮肤。画的背景是夏季英国森林中的空地上反射的绿色光线。

“你能相信英国曾有那样的景致吗?”琼-奎尔问道。她把茶水从一个银壶里倒出来,然后揭开餐巾露出一堆松脆的圆饼。这时,她注意到莎伦正在看桌上装在银框里的一些照片,就说:“哦,那是弗雷德的教女在结婚时照的。右边的那张是她和她可爱的小宝贝,现在已是六个月的小女孩了。这张是我和弗雷德与邱吉尔一家在首相乡间官邸照的。那时我瘦吧?喔,现在可不是那么回事了。”她哀声叹气道。

但是莎伦的眼睛仍然停留在那个穿着白色缎子长袍的王室女人身上。她是那样神采奕奕却不带笑容地盯着照相机。在另一张照片里,她兜裹着用带子束着的婴儿,眼睛同样直视着。莎伦隐约地觉察到,不管她是谁,她肯定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个属于他们那类人的安全的世界。

到三月底,莎伦已经能够看到柴斯特街区房子上面的她的房间外的树木已经开始发出嫩芽了。狂风吹打着她屋檐下的窗户,室内温暖而舒适,有一张铜床和几把舒适的椅子。

她刚刚给凯丽写完一封长长的、富于描写性的信。现在她在信上的签名是用花体字写的“爱你的,莎伦”。她们吵架之后,是莎伦首先不顾有失面子而和凯丽来往的。因为她知道作为姐姐就应该主动来化解两人间的隔膜,更何况在遥远的地方比较容易得到宽恕。但是她写了足有半打的信给凯丽,最后才收到一个极为吝啬的复信。莎伦看了信很难过。她感受到了凯丽的苦难,所以现在她每次写信,总是谨慎地尽量少提自己在伦敦的安逸之处,而是简略地讲讲她在那的快乐。她知道不会有多久,凯丽就会来信告诉她,她也想来伦敦。但是目前来看,她不能支付她的路费。尽管每个星期琼-奎尔都给她很多钱,但是伦敦确实有很多有诱惑力的东西,她的生活极端奢侈。如果不花钱的话,她好象根本不能走进海尔兹或哈维尼古拉。

莎伦环视了一下房间,不知道下面该做些什么。琼-奎尔喜欢她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就象她喜欢巴格斯在她脚边跳来跳去一样。在她的房间里吃过早饭,她们就会谈起她每一天晚上去过的晚会。琼-奎尔看来很喜欢她的年轻的伙伴。她每件事都要征求莎伦的意见,比如衣服了,布置花的辅助设备了。但是她整天都被安排得满满的,早饭后就只剩下莎伦一个人,无所事事。起初,她很乐于到海德公园和汉普斯敦转转,但是随着春天的到来,她开始厌倦同人接触,被牵涉到人流中。她认为她所需要的是她自己的生活。抓起她的衣服和给凯丽的信,她从柴斯特街区那个属于她的豪华的笼子里飞出,又来到世界上。

当她在国王路踱过一家新闻社的报摊的时候,她看到在布合板上有一张卡片。这是一个画家寻找模特的广告,薪水挺高,时间正合适,而且广告卡是用一种漂亮的书写体写的,这些都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卡片上没有说明画家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女孩,但一想到在伦敦市文化区——柴欧西的顶楼里当模特,莎伦的好奇心油然而生。

现在她已经很熟悉柴欧西了,完全可以找到洪街上的罗塞蒂工作室。在一年中的这个时节,那条街的两旁排满开着花的樱桃树。穿过砌着红砖的维多利亚建筑,她转过一个旧的通道,经过一个庭院,再转进下一个点着白炽灯的走廊。她不停地看着工作室上涂着褐色清漆的门上的画家的名字,来寻找她要找的画家的工作室。

“是的。有什么事?”门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我是看了您的广告来的。”她说道。

门呼啦一下打开了,她惊奇地看到一个大胡子男人,他的脸埋在阴影里。

“你究竟想要找谁的名字?”他不太友好地问道。

她十分紧张,吞吞吐吐地说:“我是看到新闻社的广告才来的。这是3号房间罗塞蒂的工作室,对吗?”

“对。你看了门上的号码吗?”

“哦,你想要一个画像的模特,是吗?”她回击道。此时,她心中的愤怒已代替了刚才对这个男人的胆怯。

“你一开始为什么不说出来?”他说,“进来。”他蹩脚地用手整理着蓬乱的灰色头发,似乎是突然意识到了他的破烂的溅满水彩的工作服。

莎伦走进充满寒气的大工作室。那里面到处都是画着裸体画的油布。根据这初步印象,画家的作品与他的个性一样具有不可抗拒的特点。

“走到这边来,我很高兴你能来,真的。从今天早晨开始,我一直在作画,没有休息片刻。”他往一个脏杯子里倒了些东西,然后递给她,“喝杯酒吧。”

在他的短而硬的眉毛下是一双灰色的锐利的眼睛。那双眼睛挑剔地看着她。她意识到她正被一双她从来没遇到的眼睛审视着。

“嗯,我们来谈谈工作的事吧。”被他盯视了良久,她壮着胆问道。

“我现在还不知道你能否胜任,去到那边脱下你的衣服,让我们看看再说。”

“脱下我的衣眼?”她惊呆了。

“是的,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是女性美画家,不是专画毛衣和裙子的。到那边的角落里——那有一个门。你可以把你的东西放在那。现在,快点去吧,我不能整天陪着你。”

莎伦犹豫了片刻。如果她让这个粗鲁的、傲慢的画家小看了她,她就应受惩罚。在她还没能来得及再考虑之前,她就冲进更衣室,她脱光了所有的衣服,走回寒冷的工作室,慢慢地移向从上面窗玻璃里泻下的一缕光线。她的胳膊在胸前不自觉地交叉在一起。她激动地向四周看看,试图避开向她直视过来的那双眼。

她简直就是一幅光暗结合的素描画。蓬松的黑黑的头发,黄褐色的肌肤。他的目光随着她的锁骨移动,神经在她喉咙间的穴洞跳动。在画家眼里的那块油布上,由于害羞而在她脸上泛起的红晕是她整个身体上唯一的一片污迹。她脱光衣服所展现的自然美使他情不自禁地向她移近。此时他正考虑是否要给她画画。她的小小的高耸的Rx房,她那由细腰上伸展开来的臀骨正是画家所梦想的那样,她的完美的头部,骄傲地顶在美好的双肩之上。这些都使他眉头紧锁。莎伦以为他不大满意。而没有意识到这是他的习惯表情。当他考虑着要把眼前的人物画成像时,他常常有这种表情。

“你很合适。”他草率地说。“你什么时候能开始?”

“你还没告诉我你能付我多少钱呢?”她抗议道。此时她真后悔没能在她脱光衣服给他看之前来把这件事解决好。

“两英磅。我给的价是最高的了。并且我也希望是最好的。我希望你每星期能来十个小时,这是一项长时间的、艰难的、寒冷的而且枯燥无味的工作,但是,一旦我们开始了就不能停下来,不能偷一点懒。”

莎伦粗略地计算了一下,这笔钱能使她的生活更奢侈些,而且,有可能会有足够的钱去接凯丽来呢。

“好吧——成交。”她装着很大胆的样子说。

“很好,”他近乎咆哮地说,“你从明天开始工作,顺便说一下,我的名字叫豪克-沙尔兰多。你叫什么?”

“莎伦,”她回答道,此时她真佩眼她的勇气,“莎伦-范林。我后天才能开始工作。”

他皱了皱眉头,但还是点了点头。“很好,我们后天见,莎伦-范林。”

怀着无比的兴奋,莎伦离开了罗塞蒂的画室。刚才裸体站立的那份羞怯感很快就被忘记了。她现在被雇用了——她成了柴尔西的一个模特。

当那个穿着条纹布料西装、高个子、宽肩膀的绅士走进邦德街埃斯普瑞那扇旧式大门的时候。穿着工作服的看门人拍了拍他的帽子。

“早上好。”他恭顺地说。

“早上好,”桑平易近人地答着回答。

一走进珠宝灿烂的内室,他的眼睛就忙着捕捉柜台里那些珍贵的饰物。

“早上好,弗兰茨先生。”穿着黑色西服的店员说道,“您需要什么?”

“早上好,凯茨尔先生。是的,我想你这里会有。我要找的东西确实很特别。”他一边审视着洒在绒布上的戒指和耳环,一边考虑他能找到他所需的东西的可能性。

“先生,你看这些怎么样?店员把柜台里的一个放着耳环的托盘拿出来。这些仅要六百多基尼。”

“是的,它们看起来真漂亮。这正是我想要的。”过了一会儿,桑回答说,“我先把它们带走,记到我的帐上就可以了。”

“很好,先生。”

从埃斯普瑞店的柔和灯光中走出来,桑停下来看了看手表,意识到离他去怀特店会见尼尔-威尔勒还有一刻钟。他可以用这些时间在伦敦最富有的商业中心区的拥挤的人行道上惬意地倘徉。自从他在这个城市开始房地产开发事业以来,他很少有享受这种乐趣的机会。

五月末的阳光照耀着在服装店前闲逛的妇女的裙子上。她们衣着的颜色就象是海德公园里增生出来的郁金香和藏红花般的鲜美、灿烂。

经过安格纽的美术馆时,桑停下脚步,转过头去张望。占据整个大橱窗的一张画深深地吸引了他。与本人同样大小的一张裸体女孩的画像真是一幅传神之作呀!这是一个力和天赋与暗褐色和光滑的褐色颜料相结合的杰作,画家捕捉了年轻女子的身体上全部迷人的优美之处,但最使桑震惊的是那张美丽的脸庞。刷刷几笔勾勒出的那张嘴充满了对肉欲的渴望,但还是那双眼睛——同他在澳大利亚所见的那双眼睛一样骄傲地盯着他——这一切都使他感到他的心在胸口撕裂开来,桑无法再继续在街上前行了。

待桑慢慢地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冲进美术馆。他在世上所期望看到的最后一件东西就是那个快乐的下午在邦德街看见的莎伦-范林的令人不能忘怀的画像。他神志紊乱,全然想不出她现在在那里做什么。

“先生,您要我帮忙吗?”一个年轻人问道。

“我——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帮我。我的意思是,我指的是橱窗里的那张画。”他结结巴巴地说,感到自己挺蠢的。

他的眼睛在馆里搜寻着。在那里他惊奇地看到了许多莎伦不同打扮的图画。有一张是她梦幻般躺在一个无靠背的长沙发上,还有一张是她裹着绿色伯斯力披肩的。毫无疑问,这正是他记忆中的美丽的女孩。

“您可以在豪克-沙尔兰多的展览室里找到六、七张同样画像的作品,但我想恐怕它们都已经被卖掉了……”

“我在哪里能与画家见面?”桑单刀直入地问道。

“非常抱歉,先生,我们不能泄露画家的住址,但是当我们看见他的时候,我们愿意给您捎个信儿。”

“这不太好。”桑生气地厉声说道,“我想与他本人谈谈,嗯,很好。”他失去了耐心,最后看了一眼那些画,然后抓起一张目录,冲出美术馆。

莎伦的形象索绕在桑的脑际,她那富有魅力的脸庞,完美的身体,还有那双眼,那张唇以及那整个弯曲的肉体,不知怎的,他知道那位画家已经和他一样被莎伦的美貌迷住了。然后,就象一个发疯的人一般,他离开美术馆,匆忙走进他的俱乐部。现在去怀特店已成了次要事情,他毫无意识地经过看门人,奔向皮面电话簿。

“沙若比,沙若,莎尔兰多……”他低语着,他的手指沿着长长的栏目移动,终于,他发现豪克的名字。他把地址抄在一张纸上,卷起纸塞入口袋,然后直奔酒吧。

曾有一度,伦敦上流男士聚集的酒吧里文明、平和的气氛与他的暴躁情绪形成鲜明对比。他静了静心,在他见到尼尔时,桑极力摆出一切正常的样子。

“喂,老朋友,你去哪了?你看上去有些不对头,出了什么事?”

尼尔是桑在伊顿认识的,还曾在桑的婚礼上当过宾相。此时尼尔惊讶地看着桑。桑脑子里忽然转过一个念头,然后脱口而出。

“我刚才去埃斯普瑞店想买一件礼物给罗斯玛丽作周年纪念品。我当时大着急,竟然忘记我把礼物放在了衣服后面的口袋里,我还以为我把它给丢了呢?”

尼尔同情地大声笑起来,“那太有趣了,罗斯玛丽决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你就不得不再回去买一回同样的东西。”

“是的,那样的话可真是太麻烦了。”他附和着说,强作欢颜。

他们俩拿着酒走到楼上拥挤的餐厅。那里深红色的墙壁上挂着暗色调的画像。他们随便吃了些餐厅里的开胃食品,然后坐了下来。尼尔看了看酒单,说道:

“我们来喝些白葡萄酒吧,是七十二号,弗兰茨。”

忙于穿行在餐桌间的侍者会意地点了点头,走开了。

桑漫不经心地听着人们谈论即将在格洛斯特夏郡的一个县里举行的马球比赛。他的头脑已经完全被他那惊奇的发现所占据。莎伦,她准在英格兰。世界上不会有人与她那么相象——带着高贵的神秘感的美丽,令人不能忘怀的莎伦。自从他与她在库尔华达的马厩里相见之后,桑就不只一次地想起她。由于桑的脑海里总是回想着莎伦的影象,他实在没有开怀畅饮的胃口。

一个小时之后他坐在了圣-詹姆斯大街的一辆出租车里,完全沉浸在对莎伦的浮想联翩之中。

“小伙子,谢谢你。”当桑给了他小费,而后匆忙向车外的罗塞蒂画馆走去的时候,出租车司机感激地说。

桑大步走进阴暗的大厅,他象听见自己脚步的回音。终于他敲响了豪克-沙克兰多的门。

“你想干什么?”画家猛地打开门,问道。

在桑往屋里冲的时候,他瞥见一个裹着单子的裸体女人。那个眼睛乌黑的金发碧眼的女郎坐在长沙发上,从一张尚未完成的油布下面傲慢地向桑看去。

“没关系,玛莲达。”豪克吼道。“我一把那个不速之客赶走就回来。现在,不,管你是谁,给我滚出去。”

“等一下,你不明白,”桑不加考虑地喃喃低语着,“我说,那个女孩——就是那个陈列在安格纽画馆的那些画像中的那个女孩,我一定要知道她是谁——我是说,她现在在哪,我认识她!”

“我明白了,你大概以为你在此讨价还价就能得到一个回扣,告诉你,你错了。”豪克生气地吼道。

“不,不,不是的。我是她的一个朋友,我们失去了联系,我只想知道她的住址,她的电话号码。”

“我是一个画家,不是拉皮条的。你真无耻。现在,给我滚出去。”豪克步步逼向桑。

“请只告诉我一点——她是莎伦-范林,对吗?迟早我会知道的。”

“我不习惯泄露我的模特的身份。对贵族身份的人也不能。”沙尔兰多蛮横地回答。

桑茫然地意识到他不可能了解到什么了,就说,“很抱歉,打扰您了。”然后向门口退去。他漠然地走出长廊,就象戴着明亮的护身符一样怀着他的希望笨手笨脚地走了。

豪克合上门,为了防止不速之客再来打扰,他还上了栓,然后转过身来对他的模特说:

“这对你来说很新鲜,但对我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我的裸体画常使年轻人在街上拽他们的头发,疯狂地乱跑。”他看起来喜形于色。

模特一边取下肩上的单子一边说:“你象刚才那样保护您的保护人,真是太勇敢了。”

“这没什么,我只是想把她据为己有,我为什么要和那个私生子共享这个美人呢?”

她笑了起来,“豪克,帮帮忙吧,如果有象刚才那位那样漂亮的小伙子敲开门向你要我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就给他吧。”

凯丽望了望蓝瓷器般的天空,感觉到冷飕飕的空气,她知道冬天就要来了。镶着黑边的云朵在库尔华达庄园的山顶上流动,遮蔽了阳光,她真希望夏天能快一点回来,虽然莎伦永远不会回来,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希冀的了。她们分别后的几个星期里,她的心里很不平静。一扫平时在马厩里工作的乐趣,后来,由于莎伦的坚持,她们之间的争斗暂停下来。尽管凯丽心里仍有怨言和愤怒,但她尽量克制自己,后来,当她收到姐姐的来信时,她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忧虑了。她向围场走去,头脑里不停地联想着莎伦信中描写的伦敦景象。

莎伦——一个画家的模特。凯丽曾想象过自己裹着薄纱坐在一块大理石基石上,尽管莎伦告诉她画室里很冷,很没意思,但是凯丽能感到莎伦为她自己这一命运的转变而激动。

凯丽几乎能记下她信中的每一个字,她生气地看着信中的每一个消息:莎伦在柴斯特的生活啦,巴格利吃瓷盘里的碎肉片啦,佛提斯夫人的亚麻布床单每天换一次啦。她每天都这样沉浸在自己的白日梦里。有一回,一个低沉的声音叫她的名字,可把她吓了一跳,她转过头看见一个叫托比的剪羊毛工,他站在一个马厩的门边向她张望呢。

“喔,是你呀。”她有气无力地说道。

“今天晚上到威士波镇跳舞怎么样?”

“可能吧,”她说,同时拨弄着头发,“我不知道我是否有心情,真的,我最近心里很烦。”

“来吧——你说过你会的。我整个礼拜都在惦念这件事呢。”

“我以后再告诉你吧。”她漫不经心地说着,又继续向前走去。

“别以为我得不到回答就放弃了,我要等到六点半。”

她朝他笑了笑,同时尽可能长时间地把那双明亮的绿眼睛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她想使自己相信他谈话中言语的漫不经心与他眼光的炽热情怀是相矛盾的。她乐在心头,因为她知道当她扭过身前行的时候,托比定会用贪婪的目光追随她的情影。

自从丹-洛博夺走了她的贞洁,凯丽对爱情游戏有了深刻的体会。她明白男人基本上都是傻瓜,他们能象鱼一样被玩弄。在整个晚上,她都认为自己是方圆几里内最漂亮、最受欢迎的女孩,她能使自己处于一种长期和一个男人来往而不使对方感到厌倦的地位。当他们还是那样渴求她的时候,她却把他们无情地甩在身后,她玩弄他们,就象对待马棚里的那群小马那样对待她的那些崇拜者。如果他们走得太远,她就把他们拉回来,用嘲弄的口吻挑逗他们。每一次他们都为此神魂颠倒。有的时候,如果她有心情,她就会让他们得到他们想要的,但这种时候很少,她更愿意掌握那种使男人得不到爱的权利。从前,她不去参加斯普兰多的地方集会只是想作为一种挑战性的背叛,现在倒成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但是,自从布莱德放弃管制她的想法以后,嘲弄男人已不象以往那样富有挑斗性了。他对她的干涉自莎伦走后就解除了。凯丽也不需要象她所期望和正要体会的那样进行反抗了。她可以为所欲为,但新到来的自由并不如她一开始想象的那样甜蜜。

在去取邮件的路上,凯丽经过玛丽的办公室,她便停了下来,刚好听到从开着的窗户里传来一段对话:

“……这是一个工作的地方,玛丽,不是旅店。如果我让布莱德一个星期中有三天出去喝酒,那么别人会怎么说呢?我接受你关于凯丽的建议,已经够照顾他了,但我实在是忍无可了。整个早晨,他的头还没伸出过门来呢,我再给他一次机会,如果他还不改悔,我就解雇他。对于那个女孩,她可以留在这儿,真的。我们可以帮她找个地方,让她念完书,这是一种赈济行为,也是我们最起码要做的。”

“天知道,鲍博,你做得对。”玛丽叹声道,“那个女孩也挺野的,自打莎伦走后,他完全忽视了她的存在,我真为她担心,有一件事是很确切的,如果我们收下她,肯定会是一个麻烦……”

凯丽急转过身,心里又是害怕又是生气,“收留”和“赈济”这两个词在她脑海里回响,突然间,牛仔服紧绷着的那个自信、年轻、美丽的女人变成了一个胆小害怕的孩子。如果布莱德被撵出工作站,她该怎么办?她只知道一件事——她决不会留在库尔华达,受雇于鲍博和玛丽,如果她不得不留下来,她就会象莎伦那样逃跑,跑到悉尼去。凯丽被玛丽和鲍博的谈论弄得神情恍惚,她知道他们还要讲什么,便毅然走上了去平房的台阶。如果今天早上布莱德还没有出现在棚外,那么他一定会在房子里的某个地方,不醒人事地躺着呢。她打开纱门,小心谨慎地向卧室里张望,但没有看见布莱德。

“爸爸?”她喊道,他的房间空无一人,然后她听到从她自己的房间传来响声,就跑过去看个究竟。

正是布莱德,他此时跪在她的床边地板上。“你在这干嘛?”她生气地喊道,“你拿到了什么?把它给我!”她尖叫着,从他手中撕扯出纸来。

“我的小女孩——她已经走了。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唾沫飞溅急速地说着,又弯下身去。

“你怎么敢——那是我的信。你没有权利到我的屋里来拿我私人的东西。你总是这么干,对吧?回答我——是不是?”她尖叫着说道,边抓起地上散落的信件。

“她去悉尼的时候,我就应该跟去把她带回来的。”他醉醺醺地喃喃道,边痛哭流涕边语无伦次地讲着。

“你真让人恶心,”她说,布莱德在她的脚边蜷作一团,看着他蜷作一团,看着他这个样子,更引起了凯丽的反感。“现在你就要失业了,我听鲍博说的,你将被赶出库尔华达,然后,我会怎样?”她刺耳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布莱德那双疲倦疼痛的双眼紧盯着凯丽,他那张挂满泪水,没有剃须的脸突然转为不满,“为什么走的是她而不是你?”

凯丽心头一阵绞痛,他虽然是第一次说这种话,但不知怎的,她早知他是这样想的,“你说得对——她走了,而且永远不会回来了,没有什么奇怪——她离开了这个罪恶的洞穴,从你身边逃开了。你这个醉鬼,而且我也要——只要一有可能,我就要在我的有生之年永远避开你……”

一个星期之后,在伦敦,当柴斯特的门铃被按响的时候,乔装打扮成天方夜谭中女主人公的莎伦跑到门口。她看到一个戴着金色头巾,穿着马甲的苏丹,他的蓝眼睛与他的烧焦的软木色的皮肤很不相称,从大胡子可以判断来者正是豪克-沙尔兰多。

“你看上去真是美极了,”他看着莎伦讲道,“一个土耳其美人。”

“谢谢,你看起来真是富丽堂皇。”她回答道。

莎伦下身穿一件蓝绿色的女短裤,上身着一件刺绣开口短上衣,嵌着珠宝的帽子上垂下面纱,真是光彩照人。莎伦向豪克鞠了一躬,自从豪克向她提出要请她去神秘的柴尔西艺术馆参加一个夏日化装舞会,她就什么也不想了。莎伦把豪克引进客厅,就冲上楼,敲响琼-奎尔的门。

佛提斯夫人正躺在床上,身上裹着一件睡衣,背后有一叠垫子支撑。“我早就告诉过你,你会找到你在波曼所向往的。伦敦充满了真实的幻想,一定要尽情地享受啊。”她打着手势说:“别过来,我的重感冒会传染你的。”

“答应我,你整个周末都躺在床上,好好保养一下,”莎伦劝告她,“如果你照我说的做,星期一就会康复的。”

“我真希望会如此,如果发展成流感,我就不能参加赛马比赛了,那太残忍了!我每年都盼着它呢。”

不久以后,莎伦和豪克就已经坐在豪克的旧式大众汽车里向着去柴尔西的大路飞驰前进了。在伊顿街区,路两旁的树在空中伸展着,刚好在马路上空形成一个圆顶,反衬着橙红色的天空。他们驶进国王路,那里时髦的服装店灯火通明,就象是一个个珠宝匣,人们纷纷从小酒店里涌出。今天晚上大街上热闹非凡。

豪克对莎伦大方地微笑,她也同样笑看着他。她发现在他粗野的外表下面有一种很邪恶的嘲弄。她想今天晚上的消遣定是对她在那个极不舒适的画室里辛苦工作两个月的补偿,豪克作画的专注和工作的能力是很了不起的。每次作画结束时,她都非常疲倦了。

在他们刚开始合作的时候,她并不认为他是举世闻名的画家,在安格纽画馆的展览轰动了艺术界。豪克展出的六七张他的素描被巴黎、东京等地的收藏家抢购一空。画展的时候她被放了假,但一天下午她忍不住一个人溜去想看一看豪克的个人展。当她看到自己的裸体像被陈列在一个靠近繁华大街的巨大橱窗里时,可真吓了一大跳,她感到非常难堪,就好象被当众脱光了衣服。因为害怕有人会认出她来,她没敢走进展览馆,而是转身离去了,但是她感到很自豪,因为自己毕竟在艺术的历史长河中扮演了一个小小的角色。豪克-沙尔兰多此时正春风得意,他的作品被人们拿来与莫奈、毕加索的相比,而她,作为引发豪克灵感的人而受到人们的青睐。

起初她很担心,她不知道如果琼-奎尔夫人发现她的秘密会怎么说。但是,她很快意识到琼-奎尔夫人对真正的文化艺术根本不感兴趣。尽管莎伦为自己的成绩感到自豪,但她不想要别人同她分享这份快乐。

当豪克把他的车停在俱乐部前以后,他手舞足蹈地扶着莎伦走了出来。

“他们说得很对,女人的衣服更能增加她们的魅力。”他发表着自己的见解,使她忍俊不禁。“顺便说一下,我忘了告诉你一件有意思的事。一个发疯的年轻人有一天冲进我的画室,向我要你的住址和电话号码。”

“你在开玩笑吧,我当然不希望你告诉他了。”

“当然没有。但我没法摆脱掉那个人,后来不得不把他撵了出去,他显得那样执着。”

他们大笑起来。她这样笑,是因为她把这一意外事件看作象她帽子上的另一根羽毛不足轻重——对他们合作胜利的另一个赞扬。

“想想看,这一切都是由我去发那封信引起的,想想——也许我会在哪里当保姆呢,如果没看见你的那张广告的话。”

当他俩从一个很不起眼的门走进化装舞厅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在阿拉丁洞穴里,闪烁的灯光被装饰成红宝石、绿宝石的样子。来自中东各地的人们头戴围巾、珠光宝气地聚集在一起。

“哇,豪克,真是太棒了!”她在熙攘的人群中大声喊着。

英俊潇洒的豪克搂着莎伦被人群簇拥着前进。他们经过了一群身着薄纱的奴隶,还有一些黑皮肤的牧民,他们看上去就象刚把自己的骆驼拴在外面而进来的。房间里烟很重,带着一串串手镯、脚镯的人在跳舞,叮当作响。这些跳舞的人还不时斜眼看着头裹大头巾、耳戴沉甸甸的金耳环的海盗、占卜者和算命的人好象刚从开罗到来,他们被人群抬着,放到了看台上,那还有一个波斯式的花园座落在一片英国式草坪上。一百枚焰火摇曳着冲破夜半蓝湛湛的天空,照亮了一丛挂着镀金果实的小树。通过纸制的仿大理石的拱形门,他们看见漂着玫瑰花瓣的一股清泉,两人在这些伦敦快乐富有爱心的艺术家、作家组成的人流中走来走去。这些人都装扮成施魔法者的样子,有着野蛮的双眼,挽着刺绣的袖子,一幅蛮横的样子。有着柔软而发亮头发的杂技演员向空中抢着球,晚会的明星是一个多情的土耳其宫庭里的女奴婢。她随着芦笛的音乐声同一个黄铜桌上的铁木儿翩翩起舞。突然,一个崇拜者跃到莎伦面前,往她的金属笼头里塞了一张钞票。这一动作可把她吓了一大跳。后来,豪克一不留神,险些被人群中穿行的一个牧羊人和三只小羊撞倒。这一群牧民更给晚会增加了狂欢的气氛。

“让我们去酒吧坐会儿吧——也许那能安全些。”豪克一边喊叫着,一边用胳膊挡着一个微醉的地毯商人。

草坪远处的那个边缘地带的绿洲原来是一个有条纹的帐篷。开启香槟酒的软木塞所发出的嘭嘭声,不时地被尖锐的狂笑声打断。缠着腰布的奴隶为人们端来酒。他们的眼睛被画得乌黑,他们的这身打扮使人们更确信他们今晚所在的伦敦这部分地区已经被一块飞行的地毯带到了夜空,一切都脱离了现实。

豪克递给莎伦一杯香槟,“这是给你的,黑女神。”他坏坏地微笑着说。

“这是给天才的,”莎伦举起她的高脚玻璃杯,“谢谢你把我带到这里来。我玩得很开心。”

“今天晚上你所感受到的东方文明的氛围使你更富魅力。”他的言语似在开玩笑,又象是很认真,“你的素质很好,莎伦。你有一种神奇的魅力。当你第一次走进我的画室,我就注意到这点。这种天赋能使一个人由庸俗走向至高无上的境界。记住这一点,不要使你的天赋有丝毫减少。如果能做到这点,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会幸运的,都会成功的。”他说着,指向天空,“你的美好未来在星星里。”

“这正是我从前在家里的时候常对自己说的。”她看了看天空中闪烁的群星和泛着白色光芒的明月,她转过脸来发现豪克正盯着她的眼睛看,她这才意识到,在他们亲密地共同合作的几个月里,他们很少象这样倾心畅谈过。

“无畏地驾驭命运的野马。”他充满激情地说。

“命运的野马,”莎伦重复道,“你很浪漫,知道吗?我想我已经做到了。豪克你知道吗,当我第一次到你的画室的时候,当时你可把我吓坏了。你象一个吃人的妖魔,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一见到你就失去了勇气。”

“一个吃人的妖魔?”他说着,装出一副被惹怒的样子。“你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你想留下,是因为我希望你留下。但是,最重要的一点这是命运的安排。”他叹息道,“我多么希望能再年轻二十岁呀。”

看到豪克眼中那份怀旧感伤之情。莎伦一下子也希望他能再年轻二十岁了。

这时一个高个、英俊的男人象大海中一条轮船般向他俩靠拢过来,那男人身穿一件白色的土耳其式长衫,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土耳其式帽子。脑袋骄傲地昂着,鹰钩鼻,漂亮的银色大胡须遮住了半边脸,他打断了豪克与莎伦的谈话。

“我亲爱的帕克斯,”豪克惊声叫道,“让我给你介绍一下我的女神。”

“画中女郎,”他大声宣布,然后抬起莎伦的手吻了吻,“我们总算见面了。我敢说你就象黑暗中的一支火把照亮了整个邦德街。今天晚上,你甚至照亮了你自己。”

对于这种极无礼的奉承,莎伦感到很愤怒。她想起了还挂在安格纽美术馆橱窗里的那张裸体画,豪克暂时告退去取香槟酒了。留下帕克斯厚颜无耻地盯着莎伦看。

“我猜想你是出生在南半球,对吗?”他们闲谈一会儿后,他问道。

“是的,我从澳大利亚来。”她承认,这个陌生人盯着她看的眼神使他不安地想起她与豪克的第一次见面。这人如饥似渴地看着她,好象要记住她的那张脸。

“你现在还在读书吗?”

她笑了起来,“哦,不——我几年前就不念了。”

“既然你今晚也来了。让我猜猜,你大概从事于艺术事业——是个画家?作家?还是音乐家?”

“不,尽管我希望我是。实际上,我的公开身份是一位夫人的伴侣。”

帕克斯因她没有玩弄心计,直言其身份而高兴,“一位夫人的伴侣?这种工作现在还存在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些小老鼠为什么不呆在角落里织毛衣呢?那么你给谁当伴侣?”

“我是琼-奎尔-佛提斯夫人的伴侣兼秘书。”

“我的天哪——那么说你是尊贵的琼-奎尔夫人的女仆?”

“你认识她?”

“我认识她已经好多年了。”

莎伦试着转换话题,“那么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一个摄影师,在伟大的沙尔兰多先生回来指责我抢占他的地盘之前,我想问一下,你是否对当模特很感兴趣?”

“我决不会在摄影师面前脱光了衣服,”她说道,感到自己这样过分拘谨很可笑,但又丝毫不放松坚定的口吻。

“我亲爱的,我所说的当模特是一种时装模特,很高尚的职业。你不用马上回答我,我以后会跟你联系的。”豪克走了过来,帕克斯诡秘地向莎伦眨了眨眼睛。

那个星期天,莎伦看到爱尔玛拿着茶盘走出琼-奎尔的房间。琼-奎尔看上去又苍白又虚弱,在床上缩成一团。周围堆满了垫子、薄绢和书籍。

“医生怎么说?”莎伦问道。

“这简直要使人发疯了,”她抱怨说,“如果我昨天一直呆着不动,今天就会好了,但是医生说如果我想有足够的精力参加星期六的舞会的话,我必须一直躺着到周六。这就意味着我不能参加妇女节的赛马会,我真生我自己的气。”

“这真是太遗憾了,我能为您做什么呢?”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不让你拿我的票去呢?不管怎样,这对你来说可是一个好机会,你可以看见伦敦这个季节中最激动的事情之一,你会喜欢的。”琼-奎尔坚持说,“你会亲眼看到皇室里的贵族。里提舍——还记得她吗——是她安排的野餐。我相信你会和他们合得来的。你的那件红色山东绸套装很合体,你可以在我的衣帽柜里随便找你喜欢的帽子戴。”

“好的,如果你认为这样合适的话,”莎伦说道,尽管她非常想去参加赛马比赛,但她不愿把那种渴望的心情完全表露出来。这种事可是她几年来一直梦想的——整个夏季里最引人注目的事件。

“马上把电话递给我,还有我的住址簿,我这就给里提舍打电话。”琼-奎尔夫人说道。

在妇女节那天,整个赛马庄被罗尔斯——罗伊斯、美洲虎等豪华汽车组成的庞大车队挤得水泄不通。一大早下过雨,但现在太阳已经露出了头,各类不同的人物聚集在赛马场,为其增添了欢乐、喜悦的气氛。正因为这个赛马场的存在,才使得小镇久负盛名。衣着华贵的女人们伴随在头戴高帽、身穿晨礼服的男人身边,他们当中的好多人都想利用这次机会展示自己独特的创造力。他们在稀奇古怪的帽子上装饰着羽毛、鲜花和花边,在赛马场上,新颖和雅致巧妙地结合在一起。

“‘飞马’的赌注是二十比一,‘亲爱的男孩’赢的机会不大!”街道拐角一个戴着圆顶窄边丝质礼帽的赌博者大声喊着。“这些都是在《体育之声》中看到的……”

莎伦一眼瞥见格尔斯-史林兹比,她正在和她的护送者一起走下一辆罗尔斯一罗伊斯牌的银色轿车。她一直和里提舍、罗伯特他们在一起,他们在野餐的时候喝了香槟,所以格尔斯有些头重脚轻。穿着华丽衣服的妇女和戴着高帽的男人们从他们各自的豪华轿车里高贵地走出来,这个场面看上去真是太有意思了。这些轿车开到场中间然后转向停车场。

“我在两点钟时把赌注压在了‘小佛利’上,”格尔斯一边抚弄着扣眼里的红色康乃馨一边神秘地告诉莎伦。

穿着红色山东绸套装、戴着琼-奎尔的帽子,被格尔斯的胳膊揽着,莎伦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这就象是在罩着黑色面纱的两性关系上配上一串燃烧着的圣诞红。她同格尔斯-史林兹比没有什么共同之处,这无关紧要,否则那天早晨的对话所卷入的人和地点她只能在报纸上谈论知名人物琐事的专栏中看到。莎伦这次出来玩得很快活。她对男人们向她投来的大胆、崇拜的目光暗暗自喜。

就连最难以分类的英国人也被展礼服和条纹裤子的魅力所改变。不约而同地穿上这一身。女人们则引以为豪地穿上各色衣眼,象彩虹一般。当他们走进皇家围场的时候,那里呈现一派雅致与奢华相融合的场面。莎伦惊奇地看到一个女人头上戴着一个花园地下小妖魔的复制品,还有一个在炫耀着一个小型的埃菲尔铁塔。上面新闻记者席里的摄影师们倾下身寻找穿着奇特的女人,他们阅兵般地看来看去,竭力捕捉适合充斥《泰晤士报》、《每日邮报》头版的材料。

“你玩得高兴吗?”当他们看见皇家马车队从上面看台出来的时候,格尔斯关心地问莎伦,莎伦正翘起脚跟,试图看一看从马车上下来的王后和菲利浦王子。

“我真是太高兴了,谢谢你。”她目光闪烁着回答说,“王后比我想象的要瘦。”

当一排马在绳子后被拉紧了,他们俩找了个位置准备着第一轮比赛。”

“等着瞧,我要把最后的赌注压在达丽的‘玫瑰’上”,格尔斯小声说。

“他们跑起来了!”广播员喊道。穿着彩虹颜色真丝眼装的赛马职业技师们骑着光亮的纯种马在绿草皮上飞奔而过,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片沙雾。人群里在欢呼着各自喜爱的马的名字,他们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疯狂。比赛刚刚结束的几分钟里,看台上一阵波动,一群人冲下台阶去领取他们的奖品或去下赌注。

“嗯,我要和一个大酒桶告别了。”格尔斯叹息地说道:“运气大概是从下一个开始直到最后吧。哦,好吧,我们一起去准将的酒吧找里提舍吧,让我们去安慰一下自己吧。”

“什么是一个大酒桶?”莎伦问。

“一百个英镑。”

莎伦瞠目结舌,一百英镑可以帮助她马上把凯丽接来,如果把她正积赞的钱也算上的话。

“可是,别担心。”他毫不在意地笑着说,“这是很有趣的事,我敢打赌现在里提舍和罗伯特一定想知道我们怎样了。”

他们从人群中挤到一个有桌椅的看台上,看到罗伯特和里提舍被一群朋友包围着。

“你们猜怎么样——一罗伯特压‘飞马’的赌注,赢了五十英镑,真是个聪明的小伙子!”里提舍大声宣布,她每挪动一步,帽上的那一篌天蓝色的白鹭羽毛就跟着抖动。

罗伯特向莎伦眨了眨眼,递给她一杯香槟酒,莎伦一面呷着酒,一面转过头去细看赛马场里圣所处的人群,那个皇室圈。

“……谁都可以进去,”罗伯特解释说,“他们必须先提出申请。”

“并且被担保。”里提合补充说。

莎伦只听到了后面那句话,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盯着一个很特殊的侧面人影,她的心猛地一震,便赶快把头转了回来。多亏她戴着面纱,帽沿也很低,刚好把脸遮住了。由于紧张,她的喉咙紧缩着说不出话来了,看来她不能去找一个地方来解决这种窒息的困难,但是她听到不远处传来那个千真万确的声音。她意识到许久以前她曾对自己说的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情就要发生了,而且她无法阻止。

“里提舍,亲爱的,你看上去真可爱。”

“哦,亲爱的桑,你知道格尔西吗?当然啦,这位是莎伦-范林。她是琼-奎尔的好朋友。莎伦,我来把桑-弗兰茨介绍给你。”

莎伦感觉到自己漠然地转过身来,她面对着桑,努力使自己泰然自若。

“你好吗?莎伦-范林。”他说着,慢慢伸出手来。

“你好。”她低声说,眼睛向下看去。

他们礼节性地握了握手,但桑抓住这个机会紧紧地夹着莎伦的手,莎伦条件反射般向他看了看。

桑的目光与莎伦的目光相撞,恰似一把重锤击碎了一块玻璃,她的头脑一直存留的那个模糊而英俊的身影,那个即将忘记的形象,此刻又如涌动的清泉一般聚急在脑海里了。又激起她试图忘却的情怀。记忆中的草木葱郁的库尔华达庄园又在面纱后的双眼前浮现,当她看见桑颤抖的笑容时,莎伦想知道此刻桑在想什么。当大家都转身离去的时候,桑抓住时机,对莎伦急切地小声说:

“我在哪儿能和你取得联系?”

“我和琼-奎尔-佛提斯夫人在一起,你看——我戴着她的徽章,今天我是代替她来这的。”

“我的天哪,我简直不能相信。”桑不相信地盯着看她的标签,然后转回来说道:“你在琼-奎尔府,这么久……”

这时一个漂亮的金发女郎很随便地走过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那个女郎瞥了莎伦一眼,然后对桑说:

“桑,我亲爱的,你能不能跑下去帮我压二十五英镑在‘春潮’上,其余的就是二十比一,罗伯特告诉我他正要参加第四轮比赛。”

“哦,罗斯玛丽,你来了。”桑心不在焉地说。

“快点吧——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当然,我现在就去。”他回答说。

桑一句话也没说就跑开了。罗斯玛丽也消失在人群里。莎伦木然地站在格尔斯身边。对身旁那些漫不经心的闲谈丝毫不在意。罗斯玛丽是谁还不清楚,但是她称桑“亲爱的”,她的动作很随便,甚至有些亲密。

在剩下的那个下午,莎伦象死去一般——大群的人流,看台两侧人们的举动,香槟酒和欢笑声,甚至赛马时的激动人心的场面,所有这些都索然无味了。她抓住一切机会寻找桑,但桑和那个神秘的罗斯玛丽似乎都消失了一般。

那天晚上,莎伦回到琼-奎尔府,直接上楼去夫人的房间。她看见琼-奎尔仍蜷缩在床上,但双颊的颜色恢复了正常。她看见莎伦站在门口,便爽朗地笑了起来。

“过来坐下吧,告诉我赛马会开得怎样?我来拉铃叫爱尔玛给我们送茶水来。现在,我想要听每一件事。他们都穿着什么,你看见谁了,告诉我每一个细节。你设法去见王后了吗?我真希望你赢了什么。”她气喘吁吁地说。

“我正准备让格尔斯压赌,他却输了一百镑,后来我在第四轮比赛中赢了五英镑。”莎伦边说边摘下帽子。

莎伦尽可能地告诉琼-奎尔赛马场上的每一个细节。当爱尔玛送来茶水的时候,她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准备把话题转到那个困扰了她整整一个下午的事情上。

“哦,顺便说一下,”她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我遇到一个叫桑的人,他说他认识您。”

“真的吗?他们一定从澳大利亚回来了。我明天一定要给他们打电话。你知道罗斯玛丽吗?就是弗雷德的教女,桑是她的丈夫。他们的小女儿可真可爱。哦,你把我的记事本放在哪儿了?我要给他们打电话,跟他们约个时间,下星期请他们来吃晚饭。”琼-奎尔说着,戴上了她的眼镜。

莎伦跳了起来,装作去找琼-奎尔的记事本,借此来掩饰脸上的那种惊讶、受伤的表情。

“在这里——是的,我想下个星期四挺合适,”琼-奎尔边翻阅她的记事本边说。

莎伦强忍着泪水,暗自下决心,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一旦弗兰茨夫妇到柴斯特来,她决不在那儿。

第二天一大早,爱尔玛喊莎伦接电话,在她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之前,她就知道是谁了。

“你好,是莎伦吗?我是桑。”

莎伦回话之前犹豫了片刻,“哦,你好,桑。恐怕琼-奎尔在睡觉呢。我让她再给你打电话好吗?”她说。一听到桑的声音,莎伦的脉搏跳得飞快。

“嗯,其实,我是给你打电话。我不知道今天你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吃午饭。”

她想了一下,感到自己受了伤害,“我想这不是一个好主意,老实说,桑。”

“为什么不是?在赛马场见到你可真让我大吃一惊。我的意思是,你,在琼-奎尔府和那么多人在一起,顺便说一下,我不久前收到一封查理的来信,他上个月同海德结婚了——你还记得海德吧。”

“是的,当然。哦,没有,我没听说过。”

接下来是一片沉默,“嗯,你说怎么样,我们一点钟在国王路的艾渥饭店见。”

莎伦以权威性的口吻说:“不,真的不行,我想不可以。你现在已结婚了。我想我们不进行私人交往更好些,对不起,我现在得走了,再见,桑。”

她挂了电话,简直不能相信刚才自己说的话。桑的话远比她所想象的更让人震惊。莎伦竭力想摆脱桑闯入她幸福生活所带来的烦恼。在此之前,一切都一帆风顺。桑同琼-奎尔的生活圈子联系这样紧密,莎伦的生活要比以往更难了。而且无论她是否情愿,她都不得不千方百计地抵制桑对她的惊扰,不让桑同她接近。

莎伦冲上楼,抓起她的包,跑到房子外面,在桑没来得及在她和她的良心中间钻空子之前,她必须确信,自己已经完全能控制自身的情感了。无论何时,一定要如此,当她把身后的门关上时,听到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在六月末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早晨。莎伦和琼-奎尔坐在“美洲虎”轿车里行进在温莎大公园里,菩提树和菊花在这美好的夏季枝繁叶茂,在随风起伏的小草上留下斑斑阴影。草坪形成一个斜坡,伸展到一个池塘边,塘里有鸭子游来游去。

她们过桥的时候,莎伦凝视着窗外,在她平静的外表下面隐藏着内心剧烈的骚动,自赛马节后,她成功地避开了许多次同桑的接触,她的生活冗长而富有,利用闲暇时间练习演说、学习法语、打字和速写,这些事情使她忙碌而没有时间来思想。如果桑被邀请到琼-奎尔府作客,她一定要躲出去,但是,现在,她连站得住脚的借口都拿不出来为自己开脱了。当琼-奎尔邀请莎伦陪她一起去史密斯球场看桑玩马球时,她不得不答应了。她已经疲于欺骗自己的感情了。又要见到桑-弗兰茨了。只有在那时,她才能说得清是否桑对她来讲已无关紧要了。一旦见到桑,她便永远无法驱逐他俩在库尔华达的过去生活的影子。

巴格利把车停在马球场外的一块草皮上,琼-奎尔牵着他下了车,莎伦也走了下来。她穿着一件美丽的印花棉布衫,感到一丝微寒。而走在前面的琼-奎尔却打开阳伞来遮蔽阳光了。现在莎伦已经完全习惯琼-奎尔对过往行人的絮絮叨叨的评论了。这样恰恰可以帮她掩饰紧张的心情。莎伦向场内望去。来自不同球队的球手们已经在练习了。他们跟着球跑来跑去,但是因为距离太远,她辨不出桑是否也在其中。

“我还没有找到谁,我们来得早了点,先散散步吧。”琼-奎尔向看台上面的皇族席打着手势,“菲利浦在玩球,查尔斯也要来的,我想王后会来看他们的。”

他们走过一个正面镶嵌着玻璃的俱乐部,好多人已经在里面的酒吧间了。时常出没在史密斯球场的那群人就是那天曾去赛马场的那群贵族。他们八月份还要一起去考斯海滨呢。然后再到苏格兰打松鸡,莎伦被训练得已经能够胜任琼-奎尔的伴侣了。她自信地在衣着华贵的人群里走来走去,寻找着她的朋友。为比赛而搭设的放饲厩零零落落地散布着。她们二人在其中的小马和马夫中穿行,但是始终没有看到桑的身影。

“我们先回到车里吧。”琼-奎尔说。她们往回走的路上,琼-奎尔突然停在栅栏前说:“我想知道,那是不是桑?”说着戴上了她的小型双眼望远镜。“天哪,他骑在马上的样子真潇洒。是的,骑在尚西巴上面的正是他。尚西巴——这对桑的那匹马来说是个多么合适的名字呀。罗斯玛丽把小马驹作为结婚礼物送给他的,给你望远镜看一看。”

这可真是一个很吸引人的场面,她暗自问自己,是否还会有比这更完美的景象吗?金发的男子、英俊潇洒,骑着乌黑的纯种马在草地上驰骋。

“看见他了吗?”

莎伦点了点头。

“骑着马,象梦一般。他还是这样。”

莎伦放下望远镜,心想,如果琼-奎尔知道她和桑曾骑在同一匹马上,她会怎么想呢?

她俩走回到“美洲虎”车时,巴格利已经打开箱子,把酒摆在了阴影里的桌子上,又放了几把椅子。

“哦,看——罗斯玛丽和达芬已经来了。喂!”

琼-奎尔跑过去和两个女人打招呼,她们互相亲吻、拥抱,留下莎伦站在一旁。

“我想你在赛马节已经看见过罗斯玛丽了,对不,莎伦?”

“是的,你好。”她点着头说道。

莎伦对罗斯玛丽的不屑和漠然感到很不舒服。她也曾遇到过这种类型的人,毫无疑问,罗斯玛丽把整个世界看作是一个金字塔,她和她的亲密的同类在塔顶。她迅速地断定莎伦是属于不值得注意的一类人。莎伦在难耐的寂静中看着她。她衣着高雅华贵,使莎伦觉得心痛的是,罗斯玛丽谈论别人和什么事时的那种俗气的口吻是她从未听到过的。她的做作的笑声,她搔首弄姿的样子,都深深地伤害了莎伦的自信心。“所以,这就是桑的世界和桑的女人。”她一边观察着罗斯玛丽的冷淡表情和老练世故的美丽容貌。她此刻真希望她没有来,至少呆在琼-奎尔那里会快乐的。而且那里安全,正因为这样,她好象就应该呆在那儿,但是,尽管她有些惧怕罗斯玛丽和她所代表的那个贵族圈子,莎伦一点儿也不渴望象她那样生活。终于,罗斯玛丽象是想起了莎伦的存在,向她这边说了句话:

“你是澳大利亚人,对吗?”

“是的,我是。”莎伦谨慎地回答她。

“我开始时怎么那么笨。你的口音很重,我想,你是从悉尼来的吧?”

“不,实际上我是来自新南威尔士。尽管我到这儿之前在悉尼工作过。”

“新南威尔士?桑也曾在那,几年前的事了。在一个叫施伯恩的地方,也许是那儿。一个很特别的名字。”

罗斯玛丽拼命地喊着一个叫维士伯恩的人,莎伦忍着不去帮她的忙。

“哦,看呀,这是我可爱的女孩。”琼-奎尔叽叽喳喳地说着,张开了她的双臂。“到琼-奎尔阿姨这儿来。你这个可爱的小东西。”

一看见桑的小女儿,莎伦就有些迷惑了。长着满头金发的莎弗伦由穿着制服的陪同带了过来。莎伦出神地望着她。小女孩蹒跚地走了过来,呆呆地笑着,跌倒在草地上,又咯咯地笑着爬了起来,然后张开双臂跑向琼-奎尔,达芬和罗斯玛丽站在一边看着琼-奎尔抱着莎弗伦亲吻。

不知是感觉还是事实,莎伦感到桑和他的女儿有很多的相似之处。当琼-奎尔把孩子突然塞给她的时候,她忍不住热烈地拥抱她,除了琼-奎尔,没人注意到她是那样紧紧地搂抱着小莎弗伦,夫人说道:

“快看看,她好象是一下子就喜欢上你了。”

莎弗伦抚摸着她的手指,满怀真情地抚弄着莎伦蓬松、参差不齐的头发。

“我们的男主人来了。”达芬喊了起来,“我说,和桑在一起的那个人是谁?”她瞥了罗斯玛丽一眼,说着。

桑大跨步走进围场,身边跟着一个本队的球员,他穿着绿色马球衫和马裤。长满肌肉的双臂和青铜色的脸上滴着汗水。

桑的目光惊奇地停在莎伦身上,她也惊奇地发现此时的桑与她记忆中的桑是多么相象呀。头发蓬乱,脸上流露出刚从马上下来的兴奋感。为了掩饰突然重见莎伦的惊讶表情,他把莎弗伦一把揽入怀里,然后向大家介绍抢先站在莎伦身边的身强力壮的若曼-阿尔瑞兹。不久,又有两个球员走了过来,他们皮肤黝黑,肌肉丰满,深得聚集在那儿的女性们的青睐。就连头脑冷静的罗斯玛丽和她的有聪明头脑的朋友——达芬,也不禁在这群有男子气概的马球队员面前献媚。有英俊的武士夹杂其间,谈话更富有有轻佻、调情的味道,就好象一支管弦乐曲突然加快了节拍。

当若曼有意同莎伦讲话的时候,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桑,而不敢看他一眼。巴格利为大家送来酒和三明治。附近车里的朋友也都靠拢过来。使人群一下扩大成为一个集会。在第一圈马球开始之前,若曼起身走了过来。

“我下星期能否请你吃顿晚饭?我会从桑那儿要来你的电话号码的。我们一起去阿娜白,怎么样?”

“哦——谢谢你。我很愿意去。”她不自在地回答。感到桑的眼睛在盯着她。

若曼走后,桑走过来坐在莎伦身边。“你们两个看上去有很多共同点。”他漫不经心地说。

“是的。他请我吃晚饭,他看起来人很好。”

“他很有名气,你知道吗?”

“很好-一我就喜欢挑战。无论如何,我认为这是我展翅高飞的时候了,不是吗?”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注意到他的眼睛微睁着,闪着嫉妒的焰火。

“嗯,我想这完全由你决定。”他装作漠不关心地说。感觉到罗斯玛丽正在向他们张望,莎伦回之以单纯、冷漠的微笑。

几天以后,爱尔玛喊莎伦接电话。并在她耳边小声说:

“是个男人。”

莎伦猜想大概是若曼-阿尔瑞兹。可电话里传来的浑厚的陌生的声音真把她吓了一大跳。

“你是大名鼎鼎的莎伦-范林吗?就是出生在南半球的那位。”

她回答:“是,正是。”同时感到有些好笑。

“你也许不记得六月份我们在阿若比亚的一个化妆舞会上见过面。当时我提到了当模特的事。我是若曼-帕金森。自从上次见过面,我的脑子里就一直想着你的那难以形容的面貌。直说吧,亲爱的女士,你愿意当我的模特吗?在你说可以之前,我要警告你,李文斯顿正在考虑有可能派你去非洲。”

“帕金森先生!”她惊奇地喊道。

那天晚上的化妆舞会是莎伦第一次在社交场合公开露面。后来她非常懊恼地发现豪克的朋友帕克斯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时装摄影师——若曼-帕金森。她还以为永远也见不到他了呢。

莎伦真不敢相信命运的捉弄。两后天,她受聘于伦敦一家大模特社,同帕金森签约在《时尚》杂志上印上版面为三页的她本人照片。他们必须到非洲一个很荒凉的角落拍摄目球上的山。在飞往乌干达之前,她只剩下两个星期了。她的个人简历一览表的介绍栏里写着“试用”。这表明她在伦敦的时装模特行业还是一个新手。帕金森的推荐就象一枚发射的炮弹,能一下子把她推到最高峰。她听到模特社用极为夸张的言词来形容她的外表:象黑精灵一般,有威慑力,性格内向,象印度豹那样矫健。她被说成有着极好的天赋。是东方和西方浪漫的结合。有着黑色神秘感。最后那句话使她想起桑在几年前也讲过。她不禁笑了起来,也许这句话还有一点真实性吧。

琼-奎尔得知她屋檐下的被保护者被大名鼎鼎的帕金森先生发展成了大明星,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她衷心地祝福莎伦能追逐她的梦想。

“亲爱的,无论你到了哪里,你都和我共同拥有一个家。当然,我知道你会有很伟大的事要做,而且不可能永远和我呆在一起。”她深情地拥抱莎伦,“爱尔玛,巴格利,巴格尔斯,还有我,我们会永远在这儿等着你。如果你需要的话。”

凯丽收到了莎伦的信。满纸写的都是她那刚刚崭露头角的事业。这使她重新燃起和姐姐一起生活的旧梦。她简单地认为莎伦最后会出钱带她到英国的。就写信对她讲了自己的想法。

莎伦对凯丽的反应很惊讶,茫然不知所措。她现在只能责怪自己,不该如此不明智地把自己的小成就大肆渲染。况且哪怕是有一天她有足够的盘缠接凯丽来英国,这是个好主意吗?她告诉自己,毕竟凯丽在库尔华达庄园的苦难历程几乎成为过去了。如果没有的话,她会在某一天给她机会的。但是现在,凯丽还是一个很不听话的孩子,只有十五岁。毫无疑问,她比以前更有主意,在莎伦的生活中,实在没有余地留给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一个在她百忙之中还需要照顾和管制的孩子。她必须为了某一项指派的工作而不时地飞这飞那。

莎伦对她自己的生活寄予狂热的希冀。她有一连串合理化的设想。她明白她要进行一次冒险尝试。目前她所要做的就是全力以赴迎接挑战。这有什么错?她理直气壮地问自己,想以此来摆脱心中的内疚感。

九月份的一个温暖的日子里,那日子离莎伦到东非还有一星期,她腋下夹着新公文包走出了模特社,在国王路上的一家服装店前停了下来,向橱窗中看去。她瞥了一眼玻璃里反射的自己的影子。真是不可思议,她一小时赚的钱跟大多数女孩一星期赚的差不多。她的工作只是在摄影机前走动一下而已。她发现镜头对她的审视比人类的双眼好些,使她不致于那样害羞。照相机是无意识的,而她只是个物体。

在毕加索咖啡店前的人行道上有一个空座位,莎伦把文件包放在一边,坐了下来,要了一杯咖啡。能够懒懒地坐下来,休息片刻,看一看周围的世界,真让人惬意。国王路上有好多女人穿着迷你裙,露着修长大腿,梳着美丽的发型。突然有一个声音打破了她的白日梦。

“莎伦。”

她抬头向上看,“桑——你在这干嘛?”

“我还要问你这个问题呢。”他说着,拉过一把椅子在莎伦身边坐下。

自从那次马球比赛后,他们一直没有见过面。此时莎伦的心中没有惊扰,没有紧张。她笑着看他,自信地认为这不过是两个熟人的邂逅相遇。

“嗯,你在这干嘛?”她恶作剧地又问道。

“我正要去奥克利花园看一幢房子。你知道吗?那已经是我的财产了。我还没有机会告诉你呢,你在干什么?买东西吗?”

“不,其实我刚从一家模特社出来。他们聘用了我。”

“模特?什么?你?你的意思是说时装模特吗?”他惊奇地说。

“是的,这是我的文件包,如果你想看看的话。”

莎伦递给桑一本相册。桑翻看着那些照片,他惊奇地看着莎伦,不能相信照片上那美丽、陌生,衣着华丽的女人竟是眼前的莎伦。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琼-奎尔没有提起过。”

“就在最近。我一周以后要和若曼-帕金森先生出国去完成第一批计划。”莎伦尽量克制,不让成功的得意溢于言表。尽管每次她看到自己的照片都无比震惊。

“嗯,真是耸人听闻,”桑摇着头说,“祝贺你,莎伦。我真为你高兴。你的这些照片美极了,但它们并没有完全表现你本人。”桑苦笑着说。

莎伦突然对自己刚才无所顾虑地表现自己的得意忘形而感到后悔。她尽量不去琢磨桑眼中的敬佩之情。这正是她本性的一部分,也正是目前桑所不能理解的。

“快点来——让我们庆贺一下,”他突然说:“有比咖啡更能表现节日气氛的东西。”说着紧紧抓起莎伦的手把她拉了起来。

她对他这样突发的欣喜忍俊不止。就象受惊的老鼠一样傻里傻气地跟着他轻快地跑了出去。他们径直向玛格丽特-苔瑞丝走去。街道两侧座落着漂亮的房子。台阶和窗台上摆满了鲜花。桑选了僻静花园中的一个设有桌椅的小酒店。他们落座之前,桑订了一瓶香槟酒。俩人隔着桌子默默地坐着。莎伦对桑眼中流露的被伤害之情毫无准备。

“为什么要那样离开我,莎伦?”他握着她的手,问道,“你从库尔华达悄然离去,我象幽灵一般徘徊在悉尼街头。到处寻找你的影子。我当时简直要疯了……”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莎伦惊奇地说,“我在《悉尼早报》中看到了你的照片。我觉得你幸福极了。不管怎样,你为什么不和我联系呢?你收到了我的信,你知道我在哪儿。”莎伦的声音无法掩饰痛苦的心情。

“你说什么?什么信?”

“你是说你没有收到我给你的信?我在几天以后写的——一在帕丁顿定居下来,我就写了。我没有换地方住,就是为了等你的信。”

他痛苦地摇着头:“莎伦,我从未收到过你的信;”

他们越过时空之隔彼此对视着,意识到了可怕的误解使两人之间的隔膜加深了。

“我真不能相信你会以为我在悉尼却不跟你联系。你怎么能那样想——怎么能呢?”桑由沮丧变成愤怒,“你大概认为我只是在诱骗你,把你当成一个夏天的消遣或什么别的,对不对?”

“我还能怎么想?哦,桑,我看到你的照片时,完全意识到了我们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我当时太天真了。现在一切都晚了,你已经结婚,有了孩子。”

桑象发了疯一般,冲着莎伦强烈抗议。“整个夏天我都被你困扰,千方百计追求你。就象我们现在这样谈话,但你不愿意给我机会。当我看到邦德大街上你的画像时,我简直要疯了。我知道你一定在伦敦某个我无法找到的地方。我还去找那个自私的杂种沙尔兰多,但他什么也没告诉我。”

“原来是你。”她低声说着,对此微微一笑。

“在我就要放弃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你出现在赛马场。我只是转过头来,看见你站在那儿,我被你的光环照耀。你难道没有看出你对我的影响有多大吗?但是,怎么说,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我曾有多么失落?那时候,你拒绝同我讲话,整个夏天变得如同恶梦一般。当若曼邀你出去的时候,我嫉妒得要发疯。你和他出去了吗?”

桑的脸暗淡下来,他停止追问有关若曼的详细情况。紧盯着莎伦的眼睛看。莎伦觉得没有必要承认她曾经被那个南美的花花公子冲昏了头脑,或其他什么的。看到了桑,若曼对她来讲,已没有任何魅力了。一切解释和借口都是多余的。

她极其痛苦地反驳道:“你有什么权力问我这些?”

桑拿起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因极度失望而颤抖。“想要最终能这样和你接触,这样和你讲话,莎伦,我们该怎么做?”

“怎么也不能。我们还能做什么?太晚了。”

“我的心中只有你。我梦游般经历了自己的婚礼,我实在无法把你忘记。”

“别这样,请别这样。”

“我以后也许永远没有机会。现在你就要走了,请别阻止我说出我应该说的。莎伦,让我保留这个权利。”

桑的眼中满含与不公平的命运作斗争的激情。莎伦实在忍受不下去了。她站了起来,桑却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莎伦,你不能走,我爱你。现在跟我来,我的一个朋友的工作室就在附近,我们可以单独留在那儿。”

“这样做太蠢了。你要对我干什么?”她低声说,重温旧梦的诱惑是那样强大,让人几乎无法抗拒——真的,他们曾共欢的那一夜至今还令她无法忘怀。她从他的手掌里挣脱出来。冲到酒店门口,走了出去。

桑无助地看着她走远。他把酒瓶翻过来,将酒倒入一个冰桶里。他独自一人坐在那儿,良久,茫然地望着由头上栗树枝里旋转落到脚面的片片黄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