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小姐从钱家庄回来的第二天,闷热了整整一个上午的天气到午后二时左右忽然变了疾风迅雷骤雨,片刻之间,就扫荡出一个清凉朗爽的乾坤来。

黄府后院太湖石边那几棵大树还在笃笃地滴着水珠。一丛芭蕉绿的更有精神。婉小姐站在太湖石上,左顾右盼,十分高兴。院子里那些弯弯曲曲的鹅卵石小径像些罗带子铺满了珠玑。如果在阳春三月,这些罗带的曲处还有一个个的彩球,——玫瑰杜鹃之类矮而隆然的灌木丛;但现在,只有蜷伏在太湖石脚的玉簪,挺着洁白的翎管。

那边楼房廊前的几缸荷花,本就摇摇欲谢,一经风雨的吹打,那些瓢形的花瓣便散了满地满缸。

婉小姐望着阿巧在那里扫除落叶,惘然想道:“到底是交秋了,才一阵子雨,就那么凉快。”觉得衣衫单薄,而且站久了也有点累弗洛伊德(SigmundFreud,1856—1939)奥地利精神分,便走下太湖石来。雨后苔滑,才走到一半,正待找个下脚处,忽听得一个声音说道,“婉姊,我来扶你罢。”婉小姐抬头一看是恂如,便笑了笑道:“刚才我还说,你该来了。”

恂如扶着婉小姐下来,讪讪地答道:“昨天就打算来的,就怕姊姊累了。和光呢,在楼上罢?”

“今天起身早些,”婉小姐一面走,一面说,“刚才下雨凉快了,我要他睡个午觉。”

他们到了楼下客厅廊前,婉小姐回头想对恂如说话,忽然望见天空起了一条虹,便喝彩道:“多好看,这彩虹!”凝眸如有所思循环论一种形而上学发展观。认为事物是周而复始的,又说道:“嗳,恂弟,要是真有这么一条五彩的长桥,让我们从天南走到地北,多么好啊!”

恂如微笑,却又文不对题的答道:“世界上好的美满的事情倒也不少,可惜都跟这彩虹似的,一会儿就消的无影无踪了。”

婉小姐看恂如一眼,也就不再说话。

两人进了客厅,婉小姐先坐下,便单刀直入地问道:“恂弟,你告诉我,你要那一百块钱去干什么?”

“没有什么。”恂如早已料到婉小姐一定要问他。“不过是应付一些零零碎碎的开销。”

“啐,我才不信你这套鬼话!”婉小姐笑了笑,语气却更加亲切:“你是有一笔整注儿的使用。恂弟,你不乐意让老太太,让妈知道,也不乐意让宝珠①知道,这倒也罢了,可是你——如果连我姊姊也不让知道,那你这笔钱的用途,便有点不明不白。”——

①宝珠,就是恂少奶奶的闺名。——作者原注。

恂如好像不曾完全听懂婉小姐的意思,讪讪地笑着,却反问道:“那么姊姊是答应我了?”

“答应你什么呢?”

“不告诉老太太,妈,……”

“对!连宝珠也不告诉,连和光也不会知道。可是你不能不告诉我,这钱你拿去干什么?要是连我都不相信,在我跟前也不肯说,那我就不来管你这件事!”

恂如这才明白了婉小姐的意思,怔住了,说不出话。婉小姐这番话,令他忆起童年时代他在这位姊姊的爱护约束之下,瞒着长辈干些淘气的玩意每次都不敢逃过她的检查;但如今自己究竟是成年人了,成年人的心事便是这位比母亲也还亲爱些的姊姊恐怕也未必能够谅解。恂如低了头,只是不肯说话。

“我想来,你是有些亏空要弥补,”婉小姐改换了口气,曼声说,“是不是还赌账?”

恂如瞿然抬起头来,连忙答应道:“正是!”

“那么,”婉小姐笑了笑,“你告诉我是该谁的,我叫人代你送去。”

恂如愕然,但又微笑道:“这,这又何必呢。”

“那就不是还什么赌账了!”婉小姐凝眸注视她弟弟的面孔,口气也庄严起来。“哦,莫非是三朋四友向你借,你不好意思说没有罢?”

“这可猜对了,婉姊——”

“你告诉我,借钱的是谁?”婉小姐不等恂如说下去,“我代你斟酌。”

恂如这可有点急了,然而仍旧支吾应答道:“无非是——

嗯,朱竞新罗,宋少荣罗,一般混熟了的朋友。”“不像,不像,”婉小姐笑着说,“恂弟,——我有顺风耳朵千里眼,你瞒着我干么呢?”

恂如脸红了一下,苦笑着,不作声。

“恐怕倒是什么女的罢?”婉小姐瞅着恂如的脸,猛生地投过来这么一句。

恂如眼皮一跳,刚红过的脸可又变白了,未及答言,婉小姐的柔和而亲切的口音又说道:“恂弟,你不告诉我,那可不成!我早就想问你。”

“哎,哎,姊姊,”恂如的声调也有点变了,“这不是开玩笑的!”叹一口气,又改口道:“将来,将来我再告诉你,……

嗳,将来我还要请姊姊出主意呢!”

婉小姐凝眸看着恂如,好一会儿,才说一声“好罢”,就站起来走到她那处理家务的账桌前,正要开抽屉,忽又住手,转身对恂如说道:“听说善堂后身那小巷子里,一个姓郭的人家,有个女儿,城里一些少爷就像苍蝇见血似的,时时刻刻在那边打胡旋;恂弟,你莫瞒我,你这钱是不是花在那边?”

这最后的一击,似乎中了恂如的要害;他面红过耳,半晌,始迸出“不是”两个字来。婉小姐笑了笑,不再追问,就开抽屉取钱。但是,婉小姐这不再追问的态度,却使恂如心里更加难受,——道着了他的荒唐的隐秘,固然令他惭愧,但竟认定现在他所需要的款子就花在那边,却又引起了他满肚子的冤苦。在这种矛盾复杂情绪之下,他半吞半吐分辩道:

“不是的。姊姊,你这话,我简直连头绪也没有……”“嗳!”婉小姐失声笑了起来,将恂如的话吓断。“那么,恂弟,我说给你听。”她又笑了笑。“那人家,开个小小的杂货店,有人说,那铺子只是摆个样的,也有人说生意虽则小,倒还够他们一家的开销,这个我们暂且不管。那女孩子,他家自己说还没婆家,可是也有人说不过还没第二次的婆家,去年她下乡去就是出嫁,怎么又回来了,又变成了没有婆家,那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明白。……恂弟,我说的对不对?嗳,别忙,还有呢!嗳,这么个人家,说他们不是规矩人家呢,他们还开着个杂货铺子,规规矩矩做生意;说他们是好好的规矩人家罢,可又常常有你们这些少爷班在他家打这么几圈麻将,那么大一个姑娘也不避嫌,张罗茶烟,有时还代几副牌。”

婉小姐忽然自己打住,看着恂如问道:“这该不是我造谣罢?”

恂如苦笑着不回答。

“那位姑娘,听说也斯斯文文,”婉小姐似有所思,看着窗外天空说,“嗳,说是还认得字,能看闲书呢!名字也很秀气,叫做宝华。”忽然转过脸来望着恂如,“嗯,恂弟,逢场作戏去打几圈牌,倒也不大要紧,可是,你要是着了迷,恐怕这郭宝华比什么四宝六宝一流私门子够你麻烦得多哪!”恂如默然有顷,这才苦笑道:“姊姊,你是怎么打听来的?不过,你既然什么都晓得了,何必再来问我呢,我也不用来分辩。”

“哦!”婉小姐想了一想,“那么,你不是为了那个郭宝华才来张罗这一百……”

恂如正色答道:“不是,当真不是!”

婉小姐凝眸看着恂如好半晌,叹口气道:“算了,算了,你不肯告诉我,难道我能勉强你么!”她开了抽屉,取出钱来,同时又说道:“恂弟,你不相信你姊姊,可是姊姊却相信你!

这是一百块,够不够?”

恂如满面惭愧,也不取钱,低了头,复杂的味儿在心里交流。忽然觉得有一只软绵绵的手,覆在他手掌上了,他抬眼看时,婉小姐已把那些钞票放在他手里,又听得她柔声说道:“你不要生气……”

“不——嗳,”恂如激动地说,“姊姊,我告诉你,这,我是打算送给静妹的!”

“哪一个静妹?”

“就是轩舅母家的静英表妹。”

婉小姐点头。忽然忆起了那天恂少奶奶说的那一番支吾闪烁的话语,她心里一动,未及开口,却又听得恂如说道:“轩舅母今年春天那场病,花的钱光景很不少呢,可是静英又要到省里去念书。我们至亲,帮她一点忙也是应该的。”

婉小姐点头,温柔地看着恂如,忽然噗嗤一笑道:“啐!这一点事,也值得你躲躲闪闪老半天总不肯说!”她又笑了笑,“可是,恂弟,干么不愿意让老太太知道呢?”

“嗳,哎,”恂如又有点发急了,“难道你不晓得老太太不喜欢女孩子出门念书!”

“这倒也罢了。可是……”

恂如急拦住道:“其中还有道理,过一天我再讲给你听。”“不用你说了,”婉小姐吃吃地笑着,“你打量别人全跟你一样半傻不傻的,你不过怕给宝珠晓得罢哩!”看见恂如脸红了,婉小姐急转口轻声而又亲切地说道:“宝珠这人,也是个教不乖的。少见多怪,一点点儿眉毛大的事儿,就疑神见鬼似地!”

恂如的脸色渐渐平静了,手捏着那些钱,惘然看着婉小姐,心里有许多话,却又觉得无从说起。婉小姐轻轻吁一口气又说道:“你的顾虑也有道理。姊姊是知道你的心事的。可是,恂弟,帮忙尽管帮忙,可不要弄的人家心里难受。”她顿了一下,忽又问道,“我代你送去,好不好呢?”但是不等恂如回答,她又转口道,“不,还是你自己送去。我要是说代你送的呢,反倒惹的她不好意思;说是我送她的罢,她也未必肯收。”

这些话,恂如好像都没有听得,他两眼滞定,喃喃说道:“姊姊,你总该明白我这番举动一点也没有别的意思,一点点也没有……”

婉小姐不禁笑了,像哄一个孩子般拍着恂如的肩膀,柔声答道:“明白的,哪有个不能明白的,……你去罢,我还有事呢!”

恂如讪讪地笑着,起身将走,婉小姐忽唤住他道:“恂弟,你怎么不问我到钱家庄去有什么事?”

“哦——你不是要到什么大仙庙去许愿么?”

“对,这算是一件事。”婉小姐笑着说,“可是你竟不觉得诧异么:怎么我相信起这一套来了,巴巴的赶这大热天去?”

恂如惘然看着婉小姐,好像并没听懂她的话语;一会儿,他这才恍然似的说道,“哦,我记起来了,你还要领一个女孩子。”

“这——也算得是一件事。”婉小姐说着就叹口气,“不过,瑞姑妈家那个老苏,连我也拿他没有办法;钱永顺倒一说就妥,偏是这老家伙硬说这是件大事,不能草率,要拣个好日子,让钱永顺把女孩子送了来,我们也办个酒席;”她失声笑了起来,“你瞧,倒好像是他的女儿过继给我,他横梗在里头,硬说非这么办便不像个样子。”

“他就是这么个脾气,有时候姑妈也无可奈何。”

“可不是!老苏算是他忠心,只好我认个晦气,大热天白跑了一趟。”婉小姐说着忽然眉梢一扬,转眼注视着恂如。“可是,干女儿虽没接来,到底也代姑妈办了一件事——你猜一猜,这是什么事?”

恂如微笑摇头,全不感到兴趣。

“姑妈要给良材娶个填房,老太太做媒,定的就是静英妹妹!”

“哦——”恂如像当头浇一瓢冷水,自觉得声音也有点不大自然;但立刻镇定心神,故意笑着问道:“良材怎么说呢?

他乐意不?”

“那我可不知道。他只说自己来见姑妈回话。今天不到,明天他准到。”

忽然都没有话。婉小姐的眼光有两次瞥过恂如的脸,恂如都没有觉得。他惘然独自微笑,就站起身来。婉小姐有意无意地问道:“你这就去看望静妹妹么?——代我问好。”

从黄家出来,恂如这才想起刚才怎么竟会忘记了问婉小姐,做媒这事,静英有没有知道。他怀着这“遗憾”一路走,他那颗心便一路沉重起来。原来那个要去看望静英的意思,反倒被挤得没有立足之地了。——她知道了怎样,不知道呢又怎样?恂如自己也无从回答。他只觉得这是一个关键,却因自己的疏忽而轻轻滑过了。

但是信步走去,却又踏上了到许家去的路,等到他觉察了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那翠绿照眼、藤蔓密布的墙前了。

轩舅母带着个老妈,正在收拾东西,几口古老的朱漆衣箱都开了箱盖,新的旧的衣服,以及莫明其妙的零碎绸布料子,撒满了一屋。轩舅母将一张椅子上的一堆衣服移开,让恂如坐。忽而又从那衣服中拎出一件来,笑着对恂如说道:“静英十来岁的时候,就穿这一件,你的舅父要她打扮做男孩子。听说省城里现在也通行女人穿长袍,——外甥,静英还有几件比这长些的,她到了十六岁才换女装。这几件都没穿旧,照我的意思应该带了去。可是她又不要,说女人穿的长袍和男人穿的又不同。我就不懂,长袍总是长袍,难道女人穿的会少点儿什么,想来也不过颜色姣艳些,可是,你瞧,这颜色还不够艳么?”

“式样总该有些不同,”恂如漫应着,十来岁那个男装的静英又浮现在他眼前了。

轩舅母又到另一口衣箱前,提一件出来看一看,就丢在老妈子手里,这样一面提着,一面又问老太太好,瑞姑太太何时回去,忽又说:“外甥,帮我把那些书理一理罢,——哦,静英就在后边楼上。你去瞧瞧那些书,你舅父当初买来有些还没有看完,可是静英又说那些书都没有用了。你去帮她理一理罢。”

但是静英并没在那里整理她父亲的书籍。桌子上杂乱地放着教科书和文具,还有一本很厚的《圣经》。静英斜着身子坐在桌子前,对着桌子上那些书籍出神。恂如的出现,似乎使她一惊,而且恂如那摆在脸上的一腔心事,更引起她的不安。因为照例,每逢恂如神色有异的时候,往往有些话使她不知道作怎样的表示才好。

当下两人交换了几句泛泛的问及各人近况的闲话以后,难堪的沉闷便逐渐浓重起来。似乎两人都有意的在彼此之间保持着一定限度的距离,又都知道如果这中间的距离——这仿佛是某种绝缘体,而被撤除,他们都将受到猛烈的灵魂的震撼,他们盼望这震撼突然来到,但又谁也不敢主动地去催促它即来,因此,他们的话语只在这“绝缘体”的四周绕着圆圈。

“学校都快开学了罢,”恂如不大自在地说,“静妹几时进省城去?”

“总在一星期以内。”静英低声回答。

“有没有同伴?”

“有的——有一两个。”

“哎,我——家里住的真真闷死了,也想到省城去看看。”

恂如说着叹口气,有意无意地看了静英一眼。

静英没有反应。过会儿,才问道:“瑞姑母几时回去呢?

昨天才知道她来了。”

“我也不大明白。大概还有些日子罢。”

“良材哥倒不来县里玩几天?”

“不知道——”恂如有口无心回答,但突然一转念,便鼓足了勇气说道:“良材哥要娶填房了,静妹,你听说没有?”“哦!”静英微微一笑。“那么,他的主意近来有了改变。”

“什么主意?”恂如的惊愕,不但见之于颜色,连声音里也听得出。

静英又微笑:“怎么倒来问我了?恂哥,不是你说他发过什么誓么?”

恂如瞪直眼好半晌,这才恍然大悟似的说道:“啊啊,你原来是说这个。哦,他的愿心。可是他也没有明说。”

静英默然无言。

恂如惘然看着他和静英之间的空间,似乎他正想对这距离试加以突击。他叹了口气说道:“各人有各人的心愿,然而各人的心愿也只有他自己最懂得明白,最能摸到细微曲折之处,如果说给别人听,只能得个粗枝大叶。不过……”

他忽然住口,看着静英,似乎说,“这下面的话,应该由你来接下去。”

静英凝眸深思,一声也不出。

恂如苦笑了一下,决心要消灭那沉闷的中间距离了:“不过有时我们也可以把自己的心事说得不折不扣,明明白白。比如有一个人……”他顿住了,眼看着静英,似在期待应有的反应。静英回看他一眼,只“哦”了一声;但这一声,在恂如听来,仿佛就有“我都准备好了,你快说罢”的意思的。

恂如定一定神,就又说道:“这人,从小时和他的表妹就很说得来。可是直到他娶了亲,过了半年,他这才知道自己的糊涂……”

静英微笑不出声。

“他才知道他的心里早就有了一个人在那里,再也挤不下第二个;他才知道,从前自己的一时的糊涂,竟会有三个人受了害!”

“嗳!”静英这么轻轻叫一声,又向他瞥了一眼。

“第一个是他自己,他是自作自受。第二个——是他的太太。她这一面的责任,可就难说。第三个便是那表妹了!”恂如的声音有点抖。“她却不像表哥那样糊涂,她早就觉到心里有了人,她再不让第二个来挤,至少是直到现在,可是,可是,那表哥最痛苦的,也就为了这!”

静英依然不说话,但脸色却严肃起来。

恂如吁一口气,突然提高了声音说道:“他为了这一桩心事,弄得茶饭无心,没有一点做人的兴趣,他现在打定了主意了……”

“啊!他打什么主意?”静英急问。

恂如苦笑着,只朝静英看了一眼,没有回答。

“难道他看破了红尘,打算……”

“也还不至于——”恂如叹口气,“走这一条绝路罢?”“那么,”静英迟疑了一下,终于断然又问道,“他,难道打算离了婚么?”

恂如又叹口气,摇头答道:“这个,不是不打算,是为的还有许许多多困难。”他定睛看住了静英。“哎,——也不是单为了有困难,倒因为这是一种办法,而他现在还谈不到甚么办法。”

静英转过脸去,低了头,有意无意的却又轻声笑了笑。

“他,现在决定主意要打破这个闷葫芦了!”恂如的脸色异常严肃,声音更加抖了。“他是什么都可以,都一样;但是,为的从前他糊里糊涂,现在他想要……不过,他知道一切是他自作自受,他自己是不足惜,不足怜,只有为了他的糊涂而受痛苦的人,才有权力说一句:我待如何,你该怎样!他,他现在就盼望着这个!只要他的表妹说一句。那时候,那时候,他就知道该怎么办!”

“绝缘体”崩坏,距离缩短快至于无。

然而,静英沉默了半晌,方始淡淡一笑说道:“照我看来,他简直就丢开了那个希望罢。他所盼望的那一句话,永远不会得到的。可不是,人家怎么能那样说?”

“哎,可是这闷葫芦也到了不得不打破的一天!”

静英低了头,好一会儿,这才苦笑着轻声说道:“他以为应该怎样就怎样办罢,何必问人家呢!”

恂如的脸色变了几次。这一个不是答复的答复,但在反面看来,却又是富于暗示的答复,将一个生性优柔的他简直的困惑住了。但汹涌的感情之潮,却逼得他又不能默无一言。他突然站起来,声音里几乎带着哽咽,没头没脑说道:“静妹,我明白了,我懂得了我该怎样办!”

静英愕然抬起头来,却见恂如脸色惨白,但汗珠满额,眼光不定,嘴唇还在颤抖。静英尚未及开口,恂如早又惨然一笑,只说了句“我知道该怎样做”,转身就走了。

静英一言不发,望着他的后影发怔。过一会儿,她叹口气,自言自语道:“干么要这样自苦呢?这,这个捉迷藏的苦事儿,哪时才有个了结?”她心神不属地伸手摸着桌子上那本《圣经》,揭开了又合上,沉重地又叹了口气。

这当儿,恂如忽又跑了进来,神色已经平静些了,但依然很苍白;他将一个小纸包放在桌上,轻声说,“静妹,这是送给你买几本书的,”不等静英开口,便又走了。

静英倏地站了起来,打算唤住他;但又默然坐下,凝眸望着空中,半晌,回过头来,看见了那纸包,随手打开一看,略一踌躇,便撩在一边。

手托着腮,她望着空中出神;好一会儿工夫,她这才慢慢站起来,捧起那本《圣经》,翻出《路加福音》一节,用了虔诚而柔和的音调,轻声念道:“……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你们若单爱那爱你们的人,有什么可酬谢的呢?就是罪人也爱那爱他们的人。你们若善待那善待你们的人,有什么可酬谢的呢?就是罪人也是这样行。你们若借给人,指望从他收回,有什么可酬谢的呢?就是罪人也借给罪人,要如数收回……。你们不要论断人,就不被论断;你们不要定人的罪,就不被定罪;你们要饶恕人,就必蒙饶恕。”

她轻轻的庄重地合上了《圣经》,两眼向天,两手交叉捧在胸前,腰肢轻折,就在桌边跪了下去,低头祷告。几分钟以后,她亭亭起立,却已泪痕满面,柔和眼光中充满了安慰和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