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三年级大学生周,把信写了又写,还缺少勇气发去。这个为爱情所融化的人,每一次把自己所写的信拿来读及时,总是全身发抖,兴奋到难于支持。他不知道这事情怎么样就可以办得好一点。他不知道他这信究竟应当如何措词。他在用不着留心的文法上,修改了一次又一次,总好象还不大完全,搁下来缺少发去的勇气。

他想到应当去同士平先生谈谈,把信请求士平先生过目一下,还得请求这可信托的人斟酌一下字句,可是没有做到。

他想亲自去递交这封信,以便用言语去补足信中没说及的一切,他又不敢。

他想到许多利害,越想便越觉得害怕起来,什么事也不作,一天就又过去了。

他的信一共写得有许多封了,还没有一封为萝见到。

把信写来自己一看,第一封是太热情了,没有用处,他留下了。第二封又太不热情了,恐怕萝见到不大明白,也留下了。第三封……有一天的下午,萝到××学校去,见到了这周姓学生,这人一见到她就红着脸飞跑了,萝觉得很好笑。

萝是到士平先生处的,同士平先生谈了一会宗泽的性情,陈白也来了。陈白这人聪明有余却缺乏想象,他因为见到萝脾气比较好了一点,就忘了自己的身分,说到许多人的故事。

他说宗泽如何爱过他的堂姊,又说这事情在东京如何为中国学生所注意。他又说到别人的各种事情,把萝这几天来对她一点友谊都在无形中浪费了,萝想说,“蠢东西。别人的坏处并不能证明你自己的完全!”陈白没有明白,所以这骄矜自得的人,又在自己所掘的阱边跳下去了。

士平先生好象看得出陈白的聪明失败处,在陈白说及宗泽时,就为宗泽说了许多好话。萝听到这个,且注意到士平先生的神情,士平先生的善意从萝眼中看来仍然是一种不得体的行为。“为什么只说别人,却忘了你自己?”士平先生没有注意到这点,所以也失败了。

一个只知道有自己的人来了,先是在窗下,怯怯的望了半天,听到里面的说笑,不敢进来又舍不得走去,到后为士平先生见到了。

“周,怎么样?进来坐呀!”

陈白也说,“周,你来,我同你说……”这男子,贼一样溜进来了,望到壁的空处,脸上发烧。

萝和士平先生都知道这个人的心事。陈白因为对于这人还不甚明白,就说,“密司特周,他们在大方戏院的演剧批评上,说你有表演情人的天才,这个文章看见了没有?”

“……”他只望到陈白苦笑,意思象是要求陈白不要这样虐待他。

“是悲剧的能手,好象《时报》记者也说到过。”

那学生抗议似的说,“不,他们说陈白先生是天才!”

陈白望到萝,“那是演戏,因为演戏的天才并不恰于实用,萝以为怎么样。”

萝说,“许多人自己倒相信自己是聪明人。”

“我可缺少这种勇气。可是我相信你是值得自己有这自信的。”

萝说,“陈白,你的口是一枝桨,当划的时候才划,对于你有益一点。”

陈白说,“既然是桨,我以为只要划动总能够向前。”

萝笑了,心想,“外表那么整齐,一说话就显得浅陋了。”

士平先生这时开口了,说,“我们的戏演得不坏,可是萝你好象感到疲倦了。”

“我当真疲倦了,因为从剧上也不容易找出一个懂事的人。”

陈白同士平先生,皆知道这句话意思所指,是“人事上不愉快的角色更多”,两个人在这话上都发了笑。但周姓学生,却听到这个话全身发了抖,因为他记得同萝演×××时,萝在剧本角色身分上,曾说过“只有你是不讨厌的人”。他想要说一句话打动萝的爱情,他想要知道萝这时的心事,因为他曾在早上把一封写给萝的信冒昧付邮了,现在正想知道这结果!

他想了一会,才找出一句自己以为非常得体的话来说道:“萝小姐,我把×××的临死时那台词也忘记了。”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你当告我那消息,在我死去以前。”

萝望到这又狡猾又老实的人非常难受,“这样简单的设计,可笑的图谋,就是男子在恋爱中做出的事情!这对于一个女子有什么用处?这呆子,忘记了口原只是吃水果接吻用的东西,见到陈白能言善辩,以为每一个人的口也都有说谎的权利,所以应当喑哑却做不到,想把蠢话充实自己,却为蠢话所埋葬了。”她自己在心上把这话说过了,她好笑,因为这话并不为第二个人听到。

士平先生也明白这个男子的失策处了,把话移了方向,问这学生是不是做得有文章。这学生这时不大高兴同士平先生来讨论这些事情,只是摇头,并且说,“我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能做,近来简直不象生活……”陈白取笑似的问,“密司特周,为什么通通不干了呢?”

这学生因为陈白的问话含得有恶意,无法对抗,就作为不曾听到的神气,把脸掉到萝的那一方去,做了一个忧愁的表情。

萝说,“陈白,密司特周是不是同密司郁是两个好朋友?”

陈白说,“应当很好的,两个人都是那么年青,那么体面。

可是我听说密司郁下学期要回家去了,不知密司特周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士平先生说,“周,你为什么不把你的《暴徒》一剧写成?”

萝说,“赶快写成我们就可以试演一次。”

那学生向萝看着,慢慢的低下头去了,“士平先生,你知道我近来的情形!”

士平先生听到这个话,是要他帮忙的意思,他不好再把话说下去了,我只说,“密司特周,人事是复杂得很的,你神经衰弱,所以受不了波折。”说过后,又向萝说道:“萝,这大伙中,只有你是快乐的!”

萝知道士平先生的意思所在,她不能不否认,“我并不快乐,士平先生!我常常觉得生活到这世界上很好笑,因为大家都象为一只不可见的手拖来拖去。人都是不由自主的,即或是每一个人皆想要做自己的事,并不缺少私心,可是私心一到人事上,就为利害打算变成另外一件东西了。”

士平先生说,“你的话同前次论调有了矛盾,不记得了吧?”

“记得之至。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记到许久以前的事情?”

“你不能今天这样明天又那样。”

“谁能加上这个限制?秦始皇统一了天下,也不能统一我的感情!”

“自己应当加上去,因为才见得出忠实。”

“让这限制在女子同一些浅薄的男子生活上生出一种影响也好,我并不反对别人的事。”

“你自己用不着吗?”

“我用不着。”

陈白加上了点意见,说,“因为图方便起见,矛盾是聪明人必需要的。”

萝说,“不是这样!我是因为不图在你们这样男子方面得那方便,才每日每时都在矛盾中躲避!”

士平先生为这句话得意的笑了。他另外有所会心,望到陈白。因为这几天来陈白在萝友谊方面,又似乎取了进步样子,使士平先生不免小小不怿。他几天来都不曾听到萝的锋芒四逼的言语了,这时却见到陈白躺下而且沉默了,他不作声,且看陈白还有什么手段可以恢复那心上的损失。陈白貌如平时,用一个有教养有身分的人微笑的态度,把自己援救出来了。他对到士平先生笑:“士平先生,好厉害!”

士平先生说,“风是只吹那白杨的。”他意思所在,以为这句话嘲笑到陈白,却只有萝能够懂它。果然萝也笑了。她愿意士平先生明白陈白是一败涂地了的,因为昨天在舅父家中,在宗泽的面前,陈白乘到一个不意而来的机会,得到了些十分不当的便利。士平先生那时看得分明,这时节,所以一定要士平先生见到,她才快乐。还有她要在那个周姓学生面前,使那怯懦的男子血燃烧起来,也必需使陈白受点窘。她这时却同那学生来说话了,她把一个戏剧作为讨论理由,尽这怯弱的心慢慢的接近到自己身边来,她一面欣赏到这男子为情欲而糊涂的姿态,一面又激动到士平先生。

为什么要激动士平先生?那是无理而又必须的游戏。因为这三天来萝皆同到这几个人在一处,萝在宗泽面前的沉默,是士平先生所知道的。士平先生的安详,说明了这人的恶意。

他没有一句话嘲笑到萝,可是那沉默,却更明确的在解释到“一切皆知”的意思。

这一点她恨了士平先生,要报复才能快意。因为陈白为人虽然又骄傲又虚伪,如一只孔雀,可是他只知道炫耀自己,却不甚注意旁人。士平先生的谦虚里有理智的眼睛,看到的是人的一切丑处坏处,她的骄傲使她在士平先生受了损失,所以她在这时特别同那学生亲近。

这学生,在萝身上做的梦,是人类所不许可的夸张好梦。

因为他早上给萝的信,以为已经为萝见到了,这时的萝就是为了答复那个信所施的行为。他想到一些荒唐事情,就全身颤栗不止。

到后,萝觉得把这几个男子各人分上应得的灾难和幸福已做到,她走了。

她回到家里去时,见到宗泽坐在客厅里,想到先一时的事情,不觉脸红了。宗泽正拿着她一个照相在手里看得出神,还不知道萝已回家。

萝站在门边,“宗泽先生,对不起,我到××学校去了。”

宗泽回过头来时手还没有把那个相放下,也不觉得难过,却说,“这相照得真美,我看痴了,不知道萝小姐回来了。”

“来多久了吗?”

“大约有一点钟了。我特意来看你,因为你好象有使人不能离开你的力量。”

“当真吗?”

“你自己也早就相信这力量了。”

萝觉得有点不大好意思了,“我实在缺少这自信。”

宗泽说,“不应当缺少这自信。美是值得骄傲的,因为时间并不长久。”

“世间也还有比美更可贵的东西。”

“那是当然的。不过世界上并没有同样的美,所以一个人若是知道了自己的好处,却在浪费情形中糟蹋了它,那是罪过。”

……

萝一面同宗泽说话,一面把从各处寄来的信裁看,北京两封,广东一封,本埠陈白一封,那周姓学生一封。先是不知道这信是谁寄来的,裁开后才明白就是那大学生的信,上面说了许多空话,许多越说越见糊涂的话,充满了忧郁,杂乱无章的引证了若干典故,又总是朦胧不清。把信看过了,这被那学生在信上有五个不同称呼的萝,欲笑也笑不下去。宗泽好象是不曾注意到这个的,竟似乎完全没有见到。萝心想,我应当要你注意一下,就把信递过去,说道:“宗泽先生你看年青人做的事情。我真是为这种人难过。”

把信略略一看,就似乎完全明白了内容的宗泽,仍然是没有笑容。只静静的说,“这是自然的,男子多数就在自己这类行为上做出蠢事。”

“你以为是蠢事吗?”萝虽然这样抗议,却又象是仅仅为得说这个话的也是男子的原故,不然是不会这样说的。

“当然,也有些女人是承认这个并不是蠢事的!或者多数女人就正要这东西!不过现在的你,我却知道决不会以为他是聪明,这是我看得出的。”

“宗泽先生,你估计的不对。”

“也许会有错误,就因为你是个好高的人,只为我说过了,才偏要去同情他。”

“……”萝没有话可说了,就笑着,表示被这个话说中了。

宗泽又拿起那个信来,看那上面的典故,轻轻的读着。萝就代为解释的样子说道:“全是读书太多了,一点不知道人情。十九世纪典型书呆子。”

“这不是知不知道的问题。”

“那你说是什么?”

“蠢的永远是蠢的,正如一块石头永远是石头一样。”

“宗泽先生,你这话我不大同意!”

“我们说话原本不是求人同意而说的。”

“可是我也这样说过了的。”

“那一定是的,因为说话是代表各人兴味。我相信有时你是用得着这一句话的。因为同你接近的人,都是善于说话的人。”

“你是说用这句话表示自己趣味的独在不是?”

“是挽救自己的错误!”

“那你也承认有错误了。”

“那是没有办法的。因为在你面前,一切人某一时节不免失去他的人格上的重心,所不同的,不过是各人教养年龄种种不同,所以程度也两样罢了。”

“宗泽先生,我想你这句话是一句笑话。”

“你并不以为是笑话,便听到我说这个,这时节即或以为是笑话,过后也仍然能够使你快乐。”

“我听过许多人的阿谀了。一个女演员嘛!”

“你知道,你以为一个女人听过许多人的奉承,就会拒绝一句新的阿谀么?”

萝只把头摇晃,一时找不出话否认,她心想,“这是厉害的诡辩,又单纯,又深入,在这些人面前,装哑子倒有利益,”所以到后就只笑笑,让宗泽先生说下去。

宗泽也沉默了。这个人,他知道萝是怯于在言语上有所争斗的,他过了一会,就问萝,预备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到法国去。

萝说,“法国我也不想去,这里我也不愿留。”

“你是厌倦了生活才说这个话。”

“包围到我身边的全是平常,琐碎,世故,虚伪,使我怎么不厌倦?你知道我这个人不是为些人而活的。”

“但是你也欢喜从这种生活中,吸取你所需要的人生。”

“欢喜,欢喜,你以为你对我作的估计是很不错的,是不是?”

“不是。我并不估计过谁。我只观察,用言语说明我所见而已。”

“你以为我是平常任性使气的女子。”

“不是。”

“你以为我缺少男子的殷勤就不快乐。”

“不是。”

“你以为我……”

“疑心多,怎样会不厌倦生活?”

“宗泽先生,男子的疑心实在比女子更大的!”

“但是男子他会自解。”

“这是聪明处。”

“可是若果这称赞中缺少恶意,我想我是无分受这称赞的。”

“你觉得你不同别的男子,是不是?”

“我自己是早就觉得了的,现在我倒想问你哩。”

“你比他们单纯一点。也多一点吸引力。”

“这个批评是不错的。我就是因为单纯,做人感觉到许多方便。”

“可是也看人来。”

“可是在你面前,我看得出我的单纯倒很合用!”

“你能够这样清楚运用你的理智,真是可佩服的人。”

“有些人受人敬佩是并不快乐的,因为照例这是有一点儿讥笑意思。”

“也是的,我就不欢喜人对我加上不相称的尊敬或谄媚。”

“但你是因为先知道了隐藏在尊敬后面,有阴谋存在的原故,你才拒绝它。其实有时也少不了它。”

“那你呢?不是一样么?”

“男子不会与女人一样,你分别得很清楚。昨晚上令舅父也谈到这个了。我有许多地方与令舅意见相合。我知道你是欢喜同舅父争持的,那因为一种习惯,却并不是主张。”

“舅父的见解若同宗泽先生完全相同,那我觉得是好笑的。”

“你的意见要改的。即或有意坚持,也不适用。”

“我不知道宗泽先生指得是革命还是别的意见?”

“革命吗?什么是革命?你以为陈白是革命吗?士平先生也是革命吗?……”“我并不说这个话。可是舅父总还是绅士,不如他们……”“这是你自己也缺少自信的话,因为你不愿意在这些人心情上综合分析一下,却不缺少兴味,把每一个人思想行为按照自己趣味分派到前进或落后方面去。你自己,则更少这勇气检察自己。”

“你是舅父一党了。”

“因为你舅父说你的长处同短处极对。”

……

绅士回来了,见到宗泽很表示欢迎。三个人把话继续谈下去,宗泽在绅士面前又如在士平先生等面前一样,对于萝,仿佛离得很远很远了。

当晚上,萝与舅父谈话,宗泽先生的为人,是舅父有兴味谈到的一件事,萝告给舅父,说宗泽先生是舅父一党时,舅父似乎非常快乐。

萝回到卧室灯下,预备回一个信给那周姓学生,不知为甚原因,写了许久也没有把信写好。她只记起宗泽先生的一些言语,而这些言语,平时又象全是为自己生活一种工具,只有在那人面前时,才被他把这工具夺去,使自己显得十分空虚。她检察她自己,为什么在这人面前始终是软弱的理由,才知道是这人并不象一般人的爱她,所以在被凌逼情形下,她是已经看到自己象是败在这人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