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亚轮的话没有错,谈天的客人是坐不长久的,打牌的客人却是老赖着舍不得就跑。

他常常问我:“怎么?连你这位女学士也喜欢于这类没有出息的事了吗?”

我仿佛于心有愧似的总是红着脸回答:“我是闲着无聊,才想不妨学学的。”

他们中的一个便推牌而起道:“那末何不坐下来打呀,我在你背后瞧着。”

我不免心里慌了起来,想到输了钱可不是玩的呢,便只好说:“不,不,还是让我再参观一阵子吧,此刻我不,不……”

他们笑道:“你在窦公馆住了这许多月,还没有跟她们学会吗?”

我听着不禁感触万端。其实我又何尝真的不懂这一套呢?远在进窦公馆以前,我是早就学会的了。自然其艺不津,那是真的。记得有一天窦先生在同她们打罗来玩,见我走近跟前,便说:“你来替我打吧,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我摇头推却说:“不会。”他笑了一笑,就叫汪小组代替去了,一面悄悄地对我说:“你是真不会吗?恐怕是不耐烦陪这些太太们玩吧?我了解你的意思。我也是不耐烦,今天偶然高兴,就这么配上几副。”他真是一个有着水晶般心肝的人哩。

而今我却是陪着这般更不堪的人们在玩牌了,我怎么对得起窦先生的好意?呸!一切都是史亚轮逼着我的。但是史亚轮可并没有注意到我的情绪。他的目的达到了,他便日夜沉湎其中,安安心动的快乐享受着,如鱼在水中。但是他常输钱,他也不在乎。

有一次我私下愤愤对他说:“你现在得其所能了呀,当初你是怎样对我说的?你不是说要在其中找机会吗?你可曾想想自己的腰包裹还有几个钱?咄!我是上了你的当,其实你还不是为赌博而赌博的,说什么要交际联络,等待机会?史亚轮作可得记住了,等到当尽吃光的时候,别再追着我……想别的办法呀。”我本来想脱口而出的说:‘别再逼着我借钱!”后来恐怕这话会提醒他,引起他的恶念,以至于自己收到相反的效果,故赶快改口不迭。

他却似乎知道我的意思,只镇静地笑了笑:“你尽管放心,我即使当尽卖光了,也情愿自己跳黄浦去,决不会来开口向你借钱的。我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这样没有志气,反来求靠你一个女人家吗?况且你的脾气我是知道得够了,就想求你也是白求,你是一个相当自私自利的人,哼!”

我不禁生气起来道:“还说我自私自利?我……”心想我现在干着这种不愿意的事情,还不是就是为了你吗?可是他早已看出了我的意思,便说:“你别再一面孔自以为在为我牺牲或什么吧?老实告诉你,这里的开支是我的,头钱却归你所得;我输了你又不替我代付一文钱的,而我赢了的时候却总替你买些东西。我也不完全是个傻子,我所以如此做,也无非是鼓励你对于此道的兴趣呀。你如今总该相信我的话了,一个男人那怕他嫌着大钱,他也往往能在小处打算盘,在朋友家里吃了饭,一抹嘴巴就走,连佣人赏钱都不给一个,白白害得女主人改天看佣人的嘴脸。但是到了赌的场合呀,他们却大不同了,哪怕是最吝啬的人,也会把一叠零数筹码加到彩方面去,说是这些也给了佣人吧,他们没想到这红红绿绿的东西也还代表着一百万一千万的价值哩,横竖赢来是别人的钱,心里一高兴,仿佛就在惊地人之慨了。而且他们为着讨主人——尤其是女主人——的欢心以便常来往起来,也不妨再买些东西来送她们,这原来是意外捞进的钱呀!至于输家方面呢?也有他们另外的想法:钱横竖输得这样多了,譬如再多输一些也不要紧,犯不着落个小派名,还是先联络好了主人家,以便日后拉人来再赌一场,也许翻本了还要再赢钱呢?所以在这种场合,好处的只有你同根姨,我是…唉,这几天来你也亲眼瞧见的,我还不是输多赢少吗?”

“所以我在劝你不要再赌了呀。”

他笑道:“不要再赌岂不是永远不能翻本了呢?我也知道你这是不过一句敷衍话,真的如刚才所说,我若到了当尽卖光跳黄浦地步,恐怕你也决不肯拉我一把的吧?自然,你在心里是哀怜我的,不过若这哀怜要付代价,即是你须借钱给我才能使我不跳的话,我想你恐怕还是掩住自己眼睛让我跳下黄浦江去的吧?”

我心里暗暗说声“惭愧”,但嘴里却还是不服气地说:“假使你诚诚恳恳的做人,而有什么困难时,我自然愿意尽我力量帮助你的。不过,你现在,浪费奢侈,我那里比得上你的阔绰呢,如此就是……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怎么愿意把自己辛苦节省下来的钱供你浪费呢?”

他点点头说:“这个你可不用解释,我也很明白的,我决不会想你的钱,放心好了。至于诚诚恳恳做人,那是只有死路一条,与其到了这时候再来看你冷面孔,不如今日冒些险了。小眉,你可不要生气,你嘴里虽然说得清高,心里也未尝不想分润些不义之财吧?譬如当初窦老头子送你的一笔钱,你就相信他是以义得来的吗?譬如我后来把骗来的钱,赌赢的钱买东西送你,你就不明明知道这也是不义之财吗?你为什么又愿意接受?是的,窦老头子不过比我更较滑些,更虚伪些。他把不义之财用好听名称装横过了,然后装出诚恳的态度交给你,你也明知这就里,但只因面子上说得过去,也就伪装不知的收受下来了。至于我呢?我倒底不及他的老坚巨猾,而且一向又是真情实意待你惯了,所以就爱说老实话,这样便使你难堪,你老羞成怒了,只好拿了我的东西还骂我,燕以表示你的清高。唉,小眉,你应该想想,窦老头子给你的数目虽然比我大,但是照他的财产比例说起来呢?他只不过送你沧海一粟罢了。而我在监狱吃下苦头所换来的钱,我还买双皮鞋给你呢,而且,这话说起来你又要不想信,我本来决不会只送你这些东西的,我想先把这些剩下来的钱做生意,一本三四倍利,如此几次翻过以后,我们的一生吃着便不用愁了,你又是一个善于居积的人,我把赚来的钱统统交给你保管,岂不是好吗?谁知道事与愿违,说来你又不相信,我们如今且不谈这些吧,你将来自然会知道我的心,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只呆听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似信不信的。他忽然改变话题道:“小眉,我如今又面临危险关头了,我所剩的东西的确已将当尽卖光,你一定要替我找一场大赌,最好是人多些,推牌九…

我说:“赚大赌小要随人家的便,赌什么也要看在场请人的兴趣,我怎么可以勉强别人呢?”他默然片刻,这才缓缓的说道:“小眉,我们是自己人,说话可不许动气。你呀,对于这道真是有些不在行的,平日人家要赔得大,你总是怕有什么祸崇会压到自己头上来似的,再三劝人家说什么玩的事,不要太认真了,输赢太大难为情。唉,要知道这输又不是你输,赢也不是你赢他们的,叫你怕什么难为情呢?而且你这句话说出来,目的在讨好,以为如此关顾人家,人家总该感激作的好意了,不知道结果造得其反。在赢家方面临人心自然贪得无厌,想多赢些,不过嘴里当然也不好意思说出来,如今你却同情输家,惟恐他们输得太多了,叫他们赌得小些,这样岂不是赢家便要暗怪你吗?至于输家方面呢,他输了钱正没有好气,凭你什么闲话也听不进去,就是他老婆劝他别赠,他还要恨不得一拳叫她快闭着鸟嘴哩,那里会领略你的好意?只是不好意思得罪你,心里也许在想,你是瞧我输不起吗?还是见我输的钱多了,不愿我翻本,所以劝他们改赌小一些?你想,他们都是失去理性的人,你还向他们献什么假殷勤,讨什么好?在赌场里可是不能不势利的,因为你赚的正是赢家的钱呀!这次输的人,假使他下次赢了,你也照样奉承他,这才是公道,他也心悦诚服的,否则人又为什么要赌,赌又为什么要赢呢?为你自己的利益打算,你也应该常说些窦公馆赌得如何阔绰,某公馆赌得如何豪爽,或日前某部长在我家赌赢多少亿,某经理在我家玩输多少亿的话,使得他们知道你是见过大场面的,不好意思在你跟前显得太小气了,唉,你真是……”

我摇头打断他的话道:“算了吧,这种聚赌怞头的事,我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笑道:“你怕难为情吗?人家才不以为这是难为情的哩。譬如某闲人,他整天斗鸡走狗捧角儿的,替阔人或富翁拉拉皮条:把公馆装得辉煌如皇殿,这般阔人富翁在自己公馆裹住着无味,都愿意挤到他家里去呢。他会替他俩包揽词讼,甚至代做生意,拉皮条,还哄着他们整天整夜的赌!告诉你,他家里这庞大开支都是从怞头出来的,有时候还要上这么一手儿……”

“什么要上一手呀?”我问。

他连忙解释说:“无非是种种变戏法似的行为罢了。这个你也不用多问。我也不想你能够做到如此地步。过几天是你的生日,请你就大大准备一下吧。”

生日那天客人果然到了许多,但是饭后大家都说要打沙蟹,史亚轮提议推牌九,并且以目示意,叫我附和着他,我没有好气,理也不理的。那天他带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女郎,还有一个平顶的中年男人,眼睛炯炯有光,服装虽然还齐整,但是瞧他的态度与谈吐却分明不像个受过什么教育的人,就是那个女的也嫌轻薄,气派也不好,我瞧着心中很不高兴。史亚轮为什么要带他们来,又为什么不早通知我一声呢?

于是我拿出红蓝二副骆驼牌的扑克牌来,大家团团坐着开始玩了,那男女二个客人却不肯参加,说是打沙蟹他们不会,要是推牌九末,他们还可以凑趣捧场,人家也不理会他们,史亚轮满脸不高兴,但却赌气似的挤入坐了。

这夜他竟是大输,统共输掉二十多亿,他的面色灰黯,两眼都凹了进去,但还打了一个呵欠,勉强笑着说道:“啊,没关系,今夜玩得很过痛。这钱,明天我开张支票来送到蒋小姐这儿吧。”

他就是这样的拉起女郎的手,跟她亲爇一下,说是:“对不起,我先要送她回去了。”于是众人也告辞,我的心中不禁又气又急。